王佐良的詩歌

突然間他停住了,慣做姿勢的手懸在半空,抓住了空洞的回聲……他看著你又越過你,一個未完成的笑凝固在嘴上。 誘人的城市,千萬個明亮的窗子,一下子全黑了。 人的聲音比不上提琴甜,人的皮肉比不上大理石堅,閒暇是古老的罪,變心是古老的痛苦,羞辱是古老的感情。

王佐良,1916-1995,英國文學研究專家;浙江上虞人,1916年2月12日生。=
〖他〗
他有智慧的眼睛,正直的鼻子,
會說幾種語言,也善於茶桌上的絮談
一慷慨,他會向你坦白他信仰什麼,在半夜懺悔什麼,
可是,街坊們,你們認識他么?
十八世紀的文雅與節制,
女人與性,人與獸,時間與石雕,蜘蛛網,
派別與原子,全分裂了,只剩下跑馬廳的報告與地緣政治的社論。
可是,街坊們,你們認識他么?
在他的抽屜里藏著什麼?
他暗中是吻還是打他的老婆?
在他那關了的門背後
有什麼地圖,什麼山水的速寫?
突然間他停住了,慣做姿勢的手懸在半空,抓住了空洞的回聲……
他看著你又越過你,一個未完成的笑凝固在嘴上。
誘人的城市,千萬個明亮的窗子,一下子全黑了。
失去了安全,他聽見撕裂的聲音,
剝光、刺透、燃燒的聲音,
震垮、壓平、倒毀的聲音,放棄和死亡的聲音,
所有時代和所有恐懼的聲音,在斗室之內,
他聽到了所有的人和他自己的呼吸。
〖巴黎碼頭邊〗
是這種橋頭的凝神,
面對著煙霧裡的白水,
聽任身邊千車萬車過去,
沉默地注視橋下的流水,
是這種永恆的姿勢
給了薩特快樂和絕望?
走路的個個是可敬的市民,
各自盼望著開胃酒和打盹的下午。
有一天凝神的眼睛忽然放了光∶
她矮小而蒼白,他不斷抽著煙,
不說話,緩緩地走向碼頭邊,
苦難使他們慷慨地溫柔。
於是準備去做小婦人,
投降給菜市和雜貨店,
開始有笑聲,開始想鎖門,
買了桌燈和窗簾布,
他卻死在輪下。沒有眼淚,
只有孩子和肺病在身體裡生長。
也許得了救,她變成老駝背,
頭上包一塊黑巾,去服侍一個交際花,
看她在黑禮服上露出白胸膛,
又隨手掛上鑽石的項鍊。
你認為她看見了自己,或者
猛然迎面了三十年前的他?
她卻只偎著小火爐,
打盹如無記憶的貓。
屍骨早已化泥,孩子長成了水手,
肺上的洞也結了殼,
只有這通往水邊小小港盡頭,
又看見別人在橋頭凝神。
〖1948年聖誕〗
賀年片上有馬車在雪地穿行,
一條路通向有爐火的小屋,
一條路通向河邊的渡船,
船夫粗線條的木刻臉,
比那荒山的石頭更古老。
翻過另一張來自巴黎,
黃領帶,黑上衣,淺紅的背心,
獨行在郊外的大森林,
智慧和思辨,才情和詩意,
卻尋不回閃耀而痛苦的昨天。
倫敦的陰霧籠罩了絲頭巾,
巾下的人臉何等潔白!
眼眶下卻有憂鬱的青色,
心頭湧起的不是太陽,
只想躲進更濃的黑暗。
人的聲音比不上提琴甜,
人的皮肉比不上大理石堅,
閒暇是古老的罪,
變心是古老的痛苦,
羞辱是古老的感情。
今夜處處窗子都亮著,
卻有寂寞從四面襲來,
象是那灰色城樓外的軍隊,
悄悄地逼近又逼近,
包圍了一個無救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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