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穴淫窩圖

虎穴淫窩圖

人稱“掃黃老人”的王秀勇在東莞生活了近20年,曾繪製掃黃地圖協助並督促警方掃黃,人稱‘虎穴淫窩圖’,但他的“義舉”沒有得到相應的成效,反而在東莞因各種原因被逼得無路可走,兩度退出這座讓他寄託著感情的城市。王秀勇生於“梁山好漢之鄉”的鄆城縣,而近來他一直在反思自己的“英雄情結”,自省的同時也在觀照社會。在東莞度過幾乎半生,如今的王秀勇正在以局外人的眼光看著這座城市的變遷。

基本信息

繪圖動機

“好漢”誕生
“押司和強盜怎么能混到一起?”

王秀勇王秀勇
在王秀勇的人生里,第一個為人所知的社會身份是藝人。但不同於鄰里鄉黨的那些唱山東快書、說民間傳奇的藝人,老王的技藝在於雙腳—他兒時就落下了雙手殘疾,一隻手由於小兒麻痹未得到及時救治而落下病根;而另一隻手,據說是其1961年在小山村出生時,母親在自行接生過程中拖拽致殘。

尋訪王秀勇,由北向南須先後經過山東省的陽穀縣(武松打虎故地)、梁山縣、鄆城縣(宋江老家),然後是晁家莊(晁蓋)、劉家寨(劉唐),最後是王家村—讓老王無比自豪的是,他從小就生在梁山聚義的英雄之鄉,據傳一百單八將中的七十二員都出自這個地區。但讓他豪氣中略有氣短的是,他所在的王家村,所居住的據傳都是“矮腳虎”王英的後人。“從小長輩們就教育我要當英雄好漢,不能偷雞摸狗。”王秀勇笑著說。

但無論如何,“大丈夫”的基因,從小就根植於王秀勇的體內。當看到村幹部有貪腐行為時,他敢於挺身而出,將帶有標語的“大字報”貼遍全村,最終和全村人一起逼迫貪官下台,並且隨後行使了一把自主選舉權。在他看來,這些都是“大義”之舉、正義所在,像那桿“替天行道”的旗幟一樣無可撼動。

但漸漸地,隨著閱歷越來越豐富,對於很多原先看來無可辯駁的事,他開始有了不同的認識。2012年的某一天,他突然冒出這么一個想法:宋江當年在江湖上四處仗義疏財,惹得各路好漢見了他都“納頭便拜”,但他作為一個縣押司,哪來這么多家財?其次更重要的,好好的一個司法公職人員,為什麼整日價跟強盜潑皮們廝混在一塊兒,把朝廷的運鈔車給劫了呢?“警察怎么能跟犯罪分子扯到一起呢?”

老王苦笑的時候,嘴裡幾個被打落了牙後的黑洞赫然可見。

此時距離他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離開東莞,被迫摘下“掃黃老人”的帽子,不過兩個月。

“好漢”發跡
“東莞人民養育了我。”

上世紀60年代,王秀勇生於王家村的一處破敗的土房子裡,之後沒幾年就隨全家一起,趕上了山東人史上第二次“闖關東”。而當“文革”結束、土地承包責任制實行後,回到家享受“分田到戶”的王秀勇卻嘗不到任何甜頭—他的雙手殘疾,無法勞作。於是在15歲那年,他賣了一隻羊,拿著20元錢去闖世界。

王秀勇一生都腳力驚人。當他走投無路準備從南京長江大橋上跳下去時,被人攔下,並勸告可憑一技之長賣

藝求生。這之後他不僅開創出了用腳寫字、磨刀切菜、打撲克下棋這些技藝用於街頭表演,還用這雙腳踏遍了大半箇中國。除西藏外,全國各省的大城市王秀勇基本都到過了。

80年代,這段“信馬由韁”的漂泊生涯漸入尾聲。讓王秀勇收住了心的,是南方。他到了廣東韶關、廣州,由於沒通行證,只在深圳門前晃了一晃,然後就來到了這個和他後半生牽扯在一塊兒的地方:東莞。這是1986年。

遊歷過那么多城市,但眼前的繁榮讓王秀勇驚呆了:林立的工廠,密集的人群,此外還有來自香港的商人。雖然農田仍然占據著更大的比例,但那些工業化、城市化的景觀,都是他此前不曾見過的。在這裡他見到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打工者,而在這之前,“外出打工”的概念甚至都不曾聽過。此後7年間,他遊走於珠三角的幾個城市,直到1993年,他選定了自己最為心儀的城市,從此開始了在東莞的生活。

“東莞的發展太快了。比起我1986年初來乍到時,這兒的工廠越來越多,農田一點點被開發成了廠房,有些地方都是一年一變樣。”王秀勇說。最讓這個“腳技”藝人如魚得水的,是虎門的國際服裝城。在這個人流如織的貿易中心,老王擺攤表演兩個小時掙來的錢,能抵得上平日裡10天的收入。“這裡不僅人多、錢多,而且‘心善’。”老王到過那么多地方,沒見過哪裡的人這么有愛心的。這裡的人不僅給的錢多,而且還常在城市範圍內搞一些愛心活動,讓王秀勇這些底層人群受益。

90年代中期,東莞開始添了新的景象。街面上的“夜總會”、“酒店”開始越來越多;來圍觀老王表演的人群里,常有出手闊綽的老闆,而他們的身邊時常跟隨著一位打扮時髦的“年輕婦女”。“可能是為了顯示大方,小姐們一示意,老闆們往往就給得特別多。有一次我一下就收了800塊錢。”王秀勇說。

不僅是老闆,“小姐”們本身也都出手大方。在老王看來,小姐們給的錢,普遍比一般人群要多。據估算,小姐的資助,能占到他總收入的五分之一。“可能是她們的錢來得容易些吧,再者她們也都出身貧困,對我特別照顧。”除了給錢,小姐們經常把吃不了的高檔食品留給王秀勇,這些都讓他大為感激。

“那時我感覺自己已成了東莞的‘一分子’,東莞人民養育了我。我對東莞的感情就是從那時開始的。”王秀勇說。

付諸行動

“好漢”打虎

王秀勇很快就發現自己仿佛置身景陽岡

幾天前,王秀勇看到了“東莞太子酒店被央視曝光”的訊息,驚得張大嘴巴。比起東莞的掃黃風暴終於來臨,更讓他驚奇的是,“掃黃”竟然就是從他最熟悉的地方開始的。

1996年始,王秀勇就住到了黃江鎮的玉塘圍村,當時,一座宏偉的“太子酒店”正在興建中。老王當時的鄰居,是一位“梁老太”——她的兒子,正是太子酒店的老闆梁耀輝。王秀勇和梁耀輝並沒有來往,但同梁母熟識,“她家人都很心善,常常一百一百地直接給我。我知道她兒子的酒店裡是做什麼的,但在那個時候,沒有點‘黃’的東西,你的酒店可能都辦不下去。”老王說。

這時候,“黃”已經廣為泛濫了。在王秀勇看來,“太子”都稱不上是大酒店,常平、虎門、樟木頭等地,都是色情重鎮。隨著經濟發展程度愈高,色情業也就愈加猖獗,老王精闢地總結道:繁榮,(才有)娼盛。

但是,由於深得其中益處,“黃”這股逆流倒從未刺痛過王秀勇的“英雄情結”。“這些東西並沒有影響我,小姐和嫖客反而還對我有經濟上的幫助。”

讓王秀勇產生“掃黃”念頭的,是2010年。當時東莞的色情業規模發展到空前的程度,3月份,時任東莞市公安局副局長的盧偉琪拋出一個“掃黃殺手鐧”:公布個人手機號碼,接受市民有關涉黃涉賭線索的舉報。老王對政府的這種開明政策大為看好,坐等色情業被剷除。誰知一段時間過去,他發現身邊沒有產生一點響動。“滿世界全都是黃,我就不相信,怎么會沒人舉報?”老王按照報上公布的號碼,真的給公安局副局長撥去了電話,但不是沒人接聽,就是不通,要么就是語音提示讓發簡訊。

王秀勇心裡打定了主意,他倒要看看公安局究竟掃不掃黃。

2010年5月開始,他艱難地抄起原子筆,在一個單線格本子上先後繪製了三張粗糙的“地圖”,它們分別反映了東坑、大朗和石碣三鎮的賣淫嫖娼窩點分布情況,老王叫它們“虎穴淫窩圖”。之所以有“虎”,是因為該圖也部分反映了當地的涉賭狀況,而遍布大街小巷的老虎機正是主要賭博工具。

王秀勇就這樣開始了“打虎”。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一如當年景陽岡的武松一樣孤立無援。

“好漢”被打
“他們為什麼能知道我的行蹤?”

王秀勇找到了大朗鎮公安分局,把繪製的掃黃圖展示給警員看,結果被笑稱“什麼東西”。他叩開了石碣鎮唐洪派出所的門,結果被警員好言勸告:你這么大歲數了,不要管這個好不好啦。王秀勇頓時充滿了挫敗感:這是他辛苦採集來的心血啊。一次在石碣鎮暗訪,他被賣淫窩點的人持鐵棍追打,幸虧遇到警車才化險為夷。這些掃黃圖大都反映了髮廊等門市店的涉黃狀況,內容細緻入微,有的甚至標註著“小姐”們的主要籍貫。

老王暗下決心一定要把這件事做下去。他找來了媒體。於是在東莞和廣東當地報紙和電視上,“老人繪製掃黃圖”的訊息不脛而走,而掃黃的希望也神奇地反映在了現實中,各鎮公安真的出動警力開始掃黃。2010年6月1日的東莞某報記載著一次石碣鎮的掃黃行動:出動警力186人,清查出租屋346間、士多店48間、髮廊12間,查處涉黃行政案件1宗。“我對那些媒體建議了,要跟隨警察,監督他們掃黃。”王秀勇說,“就是這樣,他們也只是抓現行,沒有抓到的話,那些髮廊都安然無事。”

2010年7月14日,王秀勇決定親自監督警方。上午他走進萬江鎮公安分局的大門,手拿“掃黃信息”執意要求帶領警方去掃黃。當晚8點,萬江公安真的讓他坐在警車裡當嚮導,按圖搜查轄區的涉黃情況。結果,他們在石美地區抓住了兩對現行嫖娼。而在收隊結束行動時,王秀勇發現“不對勁啊”:警察把他和那兩對賣淫嫖娼人員一起,關在了押送違法人員的警車裡。他回憶,某警察冷冷地說:沒辦法啊,我們警車沒地方坐了。結果在歸途中,頗有名氣的老王被認了出來,“小姐”們冷冷的眼神“就像要吃了他”,一個嫖客不由分說一腳踹向他,如果不是雙手反銬在身後以及有警員看管,當晚王秀勇難逃一劫。

誰知劫難終沒逃過。一周后,萬江公安分局打來電話,通知王秀勇前來領取舉報獎金600元。而當他領了錢剛一走出公安局大門時,立刻被6個人團團圍住,一頓暴打劈頭襲來。這些人邊打邊用國語叫罵,包括“叫你多管閒事”。老王的幾顆牙就此留在了東莞,胸腔被打得疼痛了好久。

“為什麼這些人能找到我在哪裡?他們怎么知道我在那個時間會去公安局?”王秀勇如今想來還憤憤不平。

老王的電話也不再是個人隱私。一次在石碣鎮掃黃期間,他早上接到了一個恐嚇電話,還沒睡醒的他恍惚覺得對方已站在門口,嚇得把手機掉在地上摔爛了。他不明白為什麼這些人會有他的電話。

王秀勇不僅不敢掃黃,而且連門都漸漸不敢出了。賣藝這種拋頭露面的事已經和他絕緣,他只能以撿破爛為生。大部分時間,他躲在出租屋裡,焚香、拜佛、讀經,祈求保佑平安。

他開始上訪。信訪維穩中心、市公安局紀委和信訪辦,王秀勇都去過了。他在舉報材料的上面附著自己寫的大字報:助警掃黃,反被警害,求獎無門,倒貼八千。對方要么表示“反映情況”而無下文,要么就是質問老王有沒有“公安不作為”和“與違法人員串通”的證據。他拿不出來。

屢遭排擠

遭受“招安”
第二次出於某種原因被排擠出東莞。

2010年12月中旬的一天,王秀勇被叫到東莞市公安局,警員給他拿來8000元錢,說是民警們給他個人的“捐助”。老王說,這是他到市紀委去反映情況所收到的成效。

買了一張火車票,王秀勇踏上了回山東老家的路途。這僅是他從70年代末離開後,第二次回老家。家裡的狀況和東莞的生活不能同日而語。沒有勞動能力的他,只能守在自家屋頂殘缺不全的房子裡,每年領著政府3600元“低保”和“五保”救濟過活。一輩子未曾婚娶,他守著年過八十的老娘生活在一個院子裡,冬天由於沒錢燒煤,只給老娘的屋子裡置辦了爐子,自己在房子裡就靠三床被子來度過難熬的冬夜。

2011年5月,王秀勇決定重新出門去生活,但頭腦中第一個冒出來的目的地,仍然是東莞。在這地方住了近20年,說的一嘴還算流利的粵語,他對這個地方有太多感情。所以老王決定,就算是隱姓埋名到一家工廠去打工,也要回東莞。

6月初,他在“精至塑膠製品廠”謀得了一份看門人的工作,平安度過了多半年時間。誰知在2013年3月,平靜再被打破。據他回憶,在一次石排鎮某警務區的“搜查”中,一名陳姓警員找到了王秀勇,對方拿著老王的暫住證,看了看問道:你是那個“掃黃老人”吧?於是打電話匯報說:王秀勇在這兒工作,我們找到他了。

“在這之後,這個廠子的老闆娘突然要辭退我,說‘公安的人總來煩我’、‘我實在不敢用你了’,還叫我別囉嗦。”王秀勇說,“我覺得,一定是那段時間我在外面被認出來,有人報給公安局了。”

這次王秀勇徹底死心了。他沒有嘗試去別家找工作,就再度離開了東莞。

疑問反思

“好漢”反思
“我不恨‘小姐’,我恨的是‘保護傘’。”

由於中央和地方電視台的報導,此時在山東老家,王秀勇已經是全鄉的名人了。鄉親們有的誇他“膽大”、“沒給好漢之鄉丟人”,也有人為他捏一把汗,說他沒死在那裡就不錯了。

此時的王秀勇,卻完全沒有英雄成名、告老還鄉的滿足感。除了憤懣之外,他腦子裡開始出現了一些反思的東西。

“有個報紙的記者寫文章,說我‘掃黃’是出於‘阿qiu(Q)欺負尼姑’的心態。”王秀勇說,“我查了字典也沒查著,到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一次受邀到北京來參加某電視台的節目——“性工作者合法化之辯”,回家後他久久思考這個問題。身在東莞近20年,他深知這一行業的複雜和矛盾性。“英雄好漢,沒那么簡單。”他說。

東莞再也回不去了。老王回憶,他當年暗訪髮廊時會扮成乞丐,上門去求“小姐”施捨,而小姐們大多數都會慷慨解囊,反而一些外表光鮮的人不肯施捨。時光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80年代他初到東莞時,他始終記著“小姐”和東莞人的恩德。“我不恨‘小姐’,我恨的是‘保護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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