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盤無名論》
是僧肇大師的代表作之一。僧肇是中國東晉著名的佛教學者、僧人,佛經翻譯家鳩摩羅什的得意門生,羅什門下“四聖”或“十哲” 之一,被稱為“法門龍象”、“解空第一”。
《涅盤無名論》探討的是有關涅盤的深意。涅盤是巴利文 Nibbāna 的音譯,意譯為寂滅,《阿含經》稱為“畢竟寂靜”、“實極安樂”,大乘贊其常、樂、我、淨四德,是佛教全部修行所達到的最高理想,被認為是不生不滅、超離生死煩惱、安住永恆快樂的境界。
此論是僧肇對姚興和姚嵩對涅盤疑問的回答,有《九折十演》共十九章。此論寫成後,表上秦主姚興,姚興深為折服、倍加讚嘆,隨即令人抄寫,以分發給他的子侄們,讓他們同沾法喜、受益無窮。
在此論中,僧肇認為:一)涅盤本身可以不分有餘、無餘,但得涅盤者還是有三乘之差異;二)得涅盤理應有個過程,亦即頓悟和漸悟之分,應該是先漸後頓,八地以前有階次可循,八地以上得無生法忍,即可任運自在;三)如果理解了涅盤真義,就不會提出有無得涅盤之人的問題。
《涅盤無名論》原文
表上秦主姚興僧肇言:肇聞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君王得一以治天下。伏惟陛下叡哲欽明,道與神會,妙契環中,理無不統,遊刃萬機,弘道終日,威被蒼生,垂文作則,所以域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涅盤之道,蓋是三乘之所歸。方等之淵府,渺漭希夷,絕視聽之域;幽致虛玄,殆非群情之所測。肇以人微,猥蒙國恩,得閒居學肆,在什公門下,十有餘載。雖眾經殊致,勝趣非一,然涅盤一義,常以聽習為先。但肇才識暗短,雖屢蒙誨喻,猶懷疑漠漠,為竭愚不已。亦如似有解,然未經高勝先唱,不敢自決。不幸什公去世,諮參無所,以為永慨。而陛下聖德不孤,獨與什公神契,目擊道存,快盡其中方寸,故能振彼玄風,以啟末俗。一日遇蒙答安城侯姚嵩書,問無為宗極何者。夫眾生所以久流轉生死者,皆由著欲故也。若欲止於心,即無復於生死。既無生死,潛神玄默,與虛空合其德,是名涅盤矣。既曰涅盤,復何容有名於其間哉?斯乃窮微言之美,極象外之談者也。自非道參文殊,德侔慈氏,孰能宣揚玄道,為法城塹,使夫大教卷而復舒,幽旨淪而更顯?尋玩殷勤,不能暫舍,欣悟交懷,手舞弗暇,豈直當時之勝軌?方乃累劫之津梁矣。然聖旨淵玄,理微言約,可以匠彼先進,拯拔高士,懼言題之流,或未盡上意,庶擬孔易《十翼》之作,豈貪豐文,圖以弘顯幽旨,輒作涅盤無名論。論有九折十演,博採眾經,托證成喻,以仰述陛下無名之致。豈曰關詣神心,窮究遠當?聊以擬議玄門,班喻學徒耳。論末章云:“諸家通第一義諦,皆雲廓然空寂,無有聖人,吾常以為太甚逕庭,不近人情。若無聖人,知無者誰?”實如明詔!實如明詔!夫道恍惚窈冥,其中有精。若無聖人,誰與道游?頃諸學徒,莫不躊躇道門,怏怏此旨,懷疑終日,莫之能正。幸遭高判,宗徒[巾*畫]然。扣關之儔,蔚登玄室。真可謂法輪再轉於閻浮,道光重映於千載者矣。今演論之作旨,曲辨涅盤無名之體,寂彼廓然,排方外之談,條牒如左,謹以仰呈。若少參聖旨,願敕存記。如其有差,伏承指授,僧肇言。
九折十演者
開宗第一無名曰:《經》稱有餘涅盤、無餘涅盤者,秦言無為,亦名滅度。無為者,取乎虛無寂寞,妙絕於有為。滅度者,言其大患永滅,超度四流。斯蓋是鏡像之所歸,絕稱之幽宅也。而曰有餘無餘者,良是出處之異號,應物之假名耳。余嘗試言之:夫涅盤之為道也,寂寥虛曠,不可以形名得;微妙無相,不可以有心知。超群有以幽升,量太虛而永久,隨之弗得其蹤,迎之罔眺其首,六趣不能攝其生,力負無以化其體。潢漭惚恍,若存若亡,五目不睹其容,二聽不聞其響,冥冥窈窅,誰見誰曉?彌綸靡所不在,而獨曳於有無之表。然則言之者失其真,知之者反其愚,有之者乖其性,無之者傷其軀,所以釋迦掩室於摩竭,淨名杜口於毘耶,須菩提唱無說以顯道,釋梵絕聽而雨花。斯皆理為神御,故口以之而默,豈曰無辯?辯所不能言也。《經》云:“真解脫者,離於言數,寂滅永安,無始無終,不晦不明,不寒不暑,湛若虛空,無名無說。”論曰:涅盤非有,亦復非無。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尋夫經論之作,豈虛構哉?果有其所以不有,故不可得而有;有其所以不無,故不可得而無耳。何者?本之有境,則五陰永滅;推之無鄉,而幽靈不竭。幽靈不竭,則抱一湛然;五陰永滅,則萬累都捐。萬累都捐,故與道通;抱一湛然,故神而無功。神而無功,故至功常存,與道通洞,故沖而不改。沖而不改,故不可為有;至功常存,故不可為無。然則有無絕於內,稱謂淪於外,視聽之所不暨,四空之所昏昧,恬焉而夷,泊焉而泰,九流於是乎交歸,眾聖於是乎冥會,斯乃希夷之境、太玄之鄉,而欲以有無題榜,標其方域,而語其神道者,不亦邈哉!
核體第二有名曰:夫名號不虛生,稱謂不自起。《經》稱有餘涅盤、無餘涅盤者,蓋是返本之真名,神道之妙稱者也。請試陳之:有餘者,謂如來大覺始興,法身初建,澡八解之清流,憩七覺之茂林,積萬善於曠劫,盪無始之遺塵,三明鏡於內,神光照於外,結僧那於始心,終大悲以赴難,仰攀玄根,俯提弱喪,超邁三域,獨蹈大方,啟八正之平路,坦眾庶之夷途,騁六通之神驥,乘五衍之安車,至能出生入死,與物推移,道無不洽,德無不施,窮化母之始物,極玄樞之妙用,廓虛宇於無疆,耀蔭雲於幽燭,將絕朕於九止,永淪太虛,而有餘緣不盡,余跡不泯,業報猶魂,聖智尚存,此有餘涅盤也。《經》曰:“陶治塵滓,如煉真金,萬累都盡,而靈覺獨存。”無餘者,謂至人教緣都訖,靈照永滅,廓爾無朕,故曰無餘。何則?夫大患莫若於有身,故滅身以歸無;勞勤莫先於有智,故絕智以淪虛。然則智以形倦,形以智勞,輪轉修途,疲而弗已。《經》曰:“智為染毒,形為桎梏。”淵默以之而遼,患難以之而起。所以至人灰身滅智,捐形絕慮,內無機照之勤,外息大患之本,超然與群有永分,渾爾與太虛同體,寂焉無聞,泊爾無兆,冥冥長往,莫知所之,其猶燈盡火滅,膏明俱竭,此無餘涅盤也。《經》云:“五陰永盡,譬如燈滅。”然則有餘可以有稱,無餘可以無名。無名立,則宗虛者欣尚於沖默;有稱生,則懷德者彌仰於聖功,斯乃誥典之所垂文,先聖之所軌轍。而曰有無絕於內,稱謂淪於外,視聽之所不暨,四空之所昏昧,使夫懷德者自絕,宗虛者靡托,無異杜耳目於胎殼。掩玄象於霄外,而責宮商之異,辯玄素之殊者也。子徒知遠推至人於有無之表,高韻絕唱於形名之外,而論旨竟莫知所歸幽途,故自蘊而未顯,靜思幽尋,寄懷無所,豈所謂朗大明於冥室,奏玄響於無聞者哉?
位體第三無名曰:有餘無餘者,蓋是涅盤之外稱,應物之假名耳。而存稱謂者封名,志器象者耽形,名也極於題目,形也盡於方圓,方圓有所不寫,題目有所不傳,焉可以名於無名,而形於無形者哉?
難序云:有餘無餘者,信是權寂致教之本意,亦是如來隱顯之誠跡也,但未是玄寂絕言之幽致,又非至人環中之妙術耳。子獨不聞正觀之說歟?維摩詰言:我觀如來無始無終,六入已過,三界已出,不在方,不離方,非有為,非無為,不可以識識,不可以智知,無言無說,心行處滅。以此觀者,乃名正觀,以他觀者,非見佛也。《放光》云:“佛如虛空,無去無來,應緣而現,無有方所。”然則聖人之在天下也,寂寞虛無,無執無競,導而弗先,感而後應,譬猶幽谷之響,明鏡之像,對之弗知其所以來,隨之因識其所以往,恍焉而有,總焉而亡,動而逾寂,隱而彌彰,出幽入冥,變化無常。其為稱也,因應而作,顯跡為生,息跡為滅,生名有餘,滅名無餘。然則有無之稱,本乎無名。無名之道,於何不名?是以至人居方而方,止圓而圓,在天而天,處人而人。原夫能天能人者,豈天人之所能哉?果以非天非人,故能天能人耳。其為治也,故應而不為,因而不施。因而不施,故施莫之廣;應而不為,故為莫之大。為莫之大,故乃返於小成;施莫之廣,故乃歸乎無名。《經》曰:“菩提之道,不可圖度。高而無上,廣不可極。淵而無下,深不可測。大包天地,細入無間,故謂之道。”然則涅盤之道,不可以有無得之,明矣。而惑者睹神變,因謂之有;見滅度,便謂之無。有無之境,妄想之域,豈足以標榜玄道,而語聖心者乎?意謂至人寂泊無兆,隱顯同源,存不為有,亡不為無。何則?佛言:吾無生不生,雖生不生,無形不形,雖形不形。以知存不為有。《經》云:“菩薩入無盡三昧,盡見過去滅度諸佛。”又云:“入於涅盤而不般涅盤,以知亡不為無。”亡不為無,雖無而有;存不為有,雖有而無。雖有而無,故所謂非有;雖無而有,故所謂非無。然則涅盤之道,果出有無之域,絕言象之徑。斷矣。子乃云:聖人患於有身,故滅身以歸無;勞勤莫先於有智,故絕智以淪虛。無乃乖乎神極,傷於玄旨者也。《經》曰:“法身無象,應物而形;般若無知,對緣而照。萬機頓起,而不撓其神;千難殊對,而不乾其慮。動若行雲,止猶穀神。”豈有心於彼此,情繫於動靜者乎?既無心於動靜,亦無象於去來。去來不以象,故無器而不形;動靜不以心,故無感而不應。然則心生於有心,象出於有象。象非我出,故金石流而不燋;心非我生,故日用而不動。紜紜自彼,於我何為!所以智周萬物而不勞,形充八極而無患。益不可盈,損不可虧。寧復痾癘中逵,壽極雙樹,靈竭天棺,體盡焚燎者哉!而惑者居見聞之境,尋殊應之跡,秉執規矩而擬大方,欲以智勞至人,形患大聖,謂舍有入無,因以名之,豈謂采微言於聽表,拔玄根於虛壤者哉!
有名曰:夫渾元剖判,萬有參分。有既有矣,不得不無。無自不無,必因於有。所以高下相傾,有無相生,此乃自然之數,數極於是。以此而觀,化母所育,理無幽顯,恢詭憰怪,無非有也。有化而無,無非無也。然則有無之境,理無不統。《經》曰:“有無二法,攝一切法。”又稱三無為者,虛空數緣盡。非數緣盡,數緣盡者,即涅盤也。而論云:有無之表,別有妙道,妙於有無,謂之涅盤。請核妙道之本,果若有也,雖妙非無。雖妙非無,即入有境。果若無也,無即無差。無而無差,即入無境。總而括之,即而究之,無有異有而非無,無有異無而非有者,明矣。而曰有無之外,別有妙道,非有非無,謂之涅盤。吾聞其語,未即於心也。
超境第五無名曰:有無之數,誠以法無不該,理無不統。然其所統,俗諦而已。《經》曰:“真諦何耶?涅盤道是。俗諦何耶?有無法是。”何則?有者有於無,無者無於有。有無所以稱有,無有所以稱無。然則有生於無,無生於有,離有無無,離無無有,有無相生,其猶高下相傾,有高必有下,有下必有高矣。然則有無雖殊,俱未免於有也,此乃言象之所以形,是非之所以生,豈是以統夫幽極,擬夫神道者乎?是以論稱出有無者,良以有無之數,止乎六境之內。六境之內,非涅盤之宅,故借出以祛之,庶悕道之流,仿佛幽途,托情絕域,得意忘言,體其非有非無。豈曰有無之外,別有一有而可稱哉?《經》曰:“三無為者,蓋是群生紛繞,生乎篤患。篤患之尤,莫先於有;絕有之稱,莫先於無。”故借無以明其非有,明其非有,非謂無也。
搜玄第六有名曰:論旨云:涅盤既不出有無,又不在有無。不在有無,則不可於有無得之矣;不出有無,則不可離有無求之矣。求之無所,便應都無,然復不無其道。其道不無,則幽途可尋,所以千聖同轍,未嘗虛返者也。其道既存,而曰不出不在,必有異旨,可得聞乎?
妙存第七無名曰:夫言由名起,名以相生,相因可相,無相無名,無名無說,無說無聞。《經》曰:涅盤非法,非非法,無聞無說,非心所知,吾何敢言之!而子欲聞之耶?雖然,善吉有言:眾人若能以無心而受,無聽而聽者,吾當以無言言之。庶述其言,亦可以言。淨名曰:不離煩惱,而得涅盤。天女曰:不出魔界,而入佛界。然則玄道在於妙悟,妙悟在於即真,即真即有無齊觀,齊觀即彼已莫二,所以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同我則非復有無,異我則乖於會通,所以不出不在,而道存乎其間矣。何則?夫至人虛心冥照,理無不統,懷六合於胸中,而靈鑒有餘;鏡萬有於方寸,而其神常虛。至能拔玄根於未始,即群動以靜心,恬淡淵默,妙契自然。所以處有不有,居無不無。居無不無,故不無於無;處有不有,故不有於有。故能不出有無,而不在有無者也。然則法無有無之相,聖無有無之知。聖無有無之知,則無心於內;法無有無之相,則無數於外。於外無數,於內無心,彼此寂滅,物我冥一,泊爾無朕,乃曰涅盤。涅盤若此,圖度絕矣,豈容可責之於有無之內,又可征之有無之外耶?
難差第八有名曰:涅盤既絕圖度之域,則超六境之外,不出不在,而玄道獨存,斯則窮理盡性,究竟之道,妙一無差,理其然矣。而《放光》云:“三乘之道,皆因無為而有差別。”佛言:“我昔為菩薩時,名曰儒童,於燃燈佛所,已入涅盤。”儒童菩薩,時於七住初,獲無生忍,進修三位,若涅盤一也,則不應有三,如其有三,則非究竟。究竟之道,而有升降之殊,眾經異說,何以取中耶?
辯差第九無名曰:然究竟之道,理無差也。《法華經》云:“第一大道,無有兩正。吾以方便,為怠慢者,於一乘道,分別說三。”三車出火宅,即其事也。以俱出生死,故同稱無為。所乘不一,故有三名。統其會歸,一而已矣。而難云:三乘之道,皆因無為而有差別,此以人三,三於無為,非無為有三也。故《放光》云:“涅盤有差別耶?答曰無差別。但如來結習都盡,聲聞結習不盡耳。”請以近喻,以況遠旨。如人斬木,去尺無尺,去寸無寸,修短在於尺寸,不在無也。夫以群生萬端,識根不一,智鑒有淺深,德行有厚薄,所以俱之彼岸,而升降不同。彼岸豈異?異自我耳。然則眾經殊辯,其致不乖。
責異第十有名曰:俱出火宅,則無患一也;同出生死,則無為一也。而雲彼岸無異,異自我耳;彼岸,則無為岸也。我,則體無為者也。請問我與無為,為一為異?若我即無為,無為亦即我,不得言無為無異,異自我也。若我異無為,我則非無為,無為自無為,我自常有為。冥會之致,又滯而不通,然則我與無為,一亦無三,異亦無三,三乘之名,何由而生也?
會異第十一無名曰:夫止此而此,適彼而彼。所以同於得者,得亦得之;同於失者,失亦失之。我適無為,我即無為;無為雖一,何乖不一耶?譬猶三鳥出網,同適無患之域,無患雖同,而鳥鳥各異。不可以鳥鳥各異,謂無患亦異;又不可以無患既一,而一於眾鳥也。然則鳥即無患,無患即鳥,無患豈異?異自鳥耳。如是三乘眾生,俱越妄想之樊,同適無為之境。無為雖同,而乘乘各異,不可以乘乘各異,謂無為亦異;又不可以無為既一,而一於三乘也。然則我即無為,無為即我,無為豈異?異自我耳。所以無患雖同,而升虛有遠近;無為雖一,幽鑒有淺深。無為即乘也,乘即無為也。此非我異無為,以未盡無為,故有三耳。
詰漸第十二有名曰:萬累滋彰,本於妄想。妄想既去,則萬累都息。二乘得盡智,菩薩得無生智。是時,妄想都盡,結縛永除。結縛既除,則心無為。心既無為,理無餘翳。《經》曰:“是諸聖智,不相違背,不出不在,其實俱空。”又曰:“無為大道,平等不二。”既曰無二,則不容心異。不體則已,體應窮微。而曰體而未盡,是所未悟也。
明漸第十三無名曰:無為無二,則已然矣。結是重惑,可謂頓盡,亦所未喻。《經》曰:“三箭中的,三獸渡河,中渡無異,而有淺深之殊者,為力不同故也。”三乘眾生,俱濟緣起之津,同鑒四諦之的,絕偽即真,同升無為。然則所乘不一者,亦以智力不同故也。夫群有雖眾,然其量有涯。正使智猶身子,辯若滿願,窮才極慮,莫窺其畔。況乎虛無之數,重玄之域,其道無涯,欲之頓盡耶?《書》不云乎:“為學者日益,為道者日損。”為道者,為於無為者也。為於無為,而曰日損。此豈頓得之謂?要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損耳。經喻螢日,智用可知矣。
譏動第十四有名曰:《經》稱:“法身已上入無為境。心不可以智知,形不可以象測。體絕陰入,心智寂滅。”而復云:“進修三位,積德彌廣。”夫進修本於好尚,積德生於涉求。好尚則取捨情現,涉求則損益交陳。既以取捨為心,損益為體,而曰體絕陰入,心智寂滅。此文乖致殊,而會之一人。無異指南為北,以曉迷夫。
動寂第十五無名曰:《經》稱:“聖人無為,而無所不為。”無為,故雖動而常寂;無所不為,故雖寂而常動。雖寂而常動,故物莫能一;雖動而常寂,故物莫能二。物莫能二,故逾動逾寂;物莫能一,故逾寂逾動。所以為即無為,無為即為。動寂雖殊,而莫之可異也。《道行》曰:“心亦不有亦不無。”不有者,不若有心之有;不無者,不若無心之無。何者?有心則眾庶是也,無心則太虛是也。眾庶止於妄想;太虛絕於靈照。豈可止於妄想,絕於靈照?標其神道,而語聖心者乎!是以聖心不有,不可謂之無;聖心不無,不可謂之有。不有,故心想都滅;不無,故理無不契。理無不契,故萬德斯弘;心想都滅,故功成非我。所以應化無方,未嘗有為;寂然不動,未嘗不為。《經》曰:“心無所行,無所不行。”信矣。儒僮曰:“昔我於無數劫,國財身命,施人無數。以妄想心施,非為施也。今以無生心,五花施佛,始名施耳。又空行菩薩,入空解脫門,方言今是行時,非為證時。”然則心彌虛,行彌廣,終日行,不乖於無行者也。是以賢劫稱無舍之檀,《成具》美不為之為。禪典唱無緣之慈,《思益》演不知之知。聖旨虛玄,殊文同辯。豈可以有為便有為,無為便無為哉!菩薩住盡不盡平等法門,不盡有為,不住無為,即其事也。而以南北為喻,殊非領會之唱。
窮源第十六有名曰:非眾生無以御三乘,非三乘無以成涅盤。然必先有眾生,後有涅盤。是則涅盤有始,有始必有終。而《經》云:“涅盤無始無終,湛若虛空。”則涅盤先有,非復學而後成者也。
通古第十七無名曰:夫至人空洞無象,而萬物無非我造。會萬物以成己者,其唯聖人乎!何則?非理不聖,非聖不理。理而為聖者,聖不異理也。故天帝曰:“般若當於何求?”善吉曰:“般若不可於色中求,亦不離色中求。”又曰:“見緣起為見法,見法為見佛。”斯則物我不異之效也。所以至人戢玄機於未兆,藏冥運於即化,總六合以鏡心,一去來以成體。古今通,始終同,窮本極末,莫之與二,浩然大均,乃曰涅盤。《經》曰:“不離諸法,而得涅盤。”又曰:“諸法無邊,故菩提無邊。”以知涅盤之道,存乎妙契。妙契之致,本乎冥一。然則物不異我,我不異物,物我玄會,歸乎無極,進之弗先,退之弗後。豈容終始於其間哉?天女曰:“耆年解脫,亦如何久。”
考得第十八有名曰:《經》云:“眾生之性,極於五陰之內。”又云:“得涅盤者,五陰都盡,譬猶燈滅。”然則眾生之性,頓盡於五陰之內;涅盤之道,獨建於三有之外。貌然殊域,非復眾生得涅盤也。果若有得,則眾生之性,不止於五陰。必若止於五陰,則五陰不都盡。五陰若都盡,誰復得涅盤耶?
玄得第十九無名曰:夫真由離起,偽因著生。著故有得,離故無名。是以則真者同真,法偽者同偽。子以有得為得,故求於有得耳。吾以無得為得,故得在於無得也。且談論之作,必先定其本。既論涅盤,不可離涅盤而語涅盤也。若即涅盤以興言,誰獨非涅盤而欲得之耶?何者?夫涅盤之道,妙盡常數,融冶二儀,蕩滌萬有,均天人,同一異,內視不己見,返聽不我聞,未嘗有得,未嘗無得。《經》曰:“涅盤非眾生,亦不異眾生。”維摩詰言:“若彌勒得滅度者,一切眾生亦當滅度。”所以者何?一切眾生,本性常滅,不復更滅,此名滅度,在於無滅者也。然則眾生非眾生,誰為得之者?涅盤非涅盤,誰為可得者?《放光》云:“菩提從有得耶?答曰:不也。從無得耶?答曰:不也。從有無得耶?答曰:不也。離有無得耶?答曰:不也。然則都無得耶?答曰:不也。是義云何?答曰:無所得故為得也。”是故得無所得也。無所得謂之得者,誰獨不然耶?然則玄道在於絕域,故不得以得之;妙智存乎物外,故不知以知之;大象隱於無形,故不見以見之;大音匿於稀聲,故不聞以聞之。故能囊括終古,導達群方,亭毒蒼生,疏而不漏,汪哉洋哉!何莫由之哉!故梵志曰:“吾聞佛道,厥義弘深,汪洋無涯,靡不成就,靡不度生。”然則三乘之路開,真偽之途辨,賢聖之道存,無名之致顯矣。
涅盤無名論(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