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1973年出生於湖南隆回桃花坪。1987年開始發表作品，代表作品有長詩《祈禱詞》、《擊壤歌》、《追魂記》等。出版有詩集《愛的漂泊》、《最後的飛行》、《心存感動》、《海嘯三部曲》，並有編著多種。2003年創辦《新詩代》。現居北京。
《白樺林》
被馬尾遺棄的
路途中央
天空箭一般
越過落日驚亂的
烏鴉和廢墟
小小的瓦片雙手合十
別聲張，我懷抱
腐爛的秸桿
在沉默中，俯首與
顛簸。玉粒返倉
平原陷入懷念
無邊的秋色
心跳已死
夕陽永遠是
鑲嵌在記憶中的
那塊疤痕
不過，從現在開始
已經不能再老了
心愛的人還在那裡
在新鮮的枝椏上
微笑著落淚，多年之後
當我再次靠近
那歲月拋光的珠寶
白樺林中憂鬱的
鱗片。從乾涸的河道
漂向大地的深處
這一次的燈火依舊
被秋風點燃
只有黑夜是整潔的
帶走所有光明的見證
收割後的靈魂啊
此處是否得以安息？
《河流》
東去，白雲上了台階
淺藍的故鄉不言一語
直到江上日涼，漁人鼾起
直到燈影身異別處
樓中自有歸人
酒冷。一杯清澈見底的前程
舟櫓橫陳
打小就愛潛水穿行
《雨天》
車窗。玻璃的廣場
兩行淚水在流淌
僅僅為了避雨，我可能
推遲一生才能到站
《存在與虛無》
從來不肯就範
最後的死，看見了
死。偉大的黑夜
降臨，熒蟲掌燈的時刻
閃身穿過樹林
醒來的人，踩著青草
松果的眼睫毛，始終保持
秩序，淚水，和匕首
多年前的橋不復存在
身後強光的探詢
和背景一樣
你在哪裡？
《石頭寨》
石頭的姐妹是秋天。夜晚來臨
總有人在此轉身，也會
有人數著星斗，露出憂鬱的樣子
仿佛天空寂靜的時候可以
想起愛著的某個人，或從未
表白過的冷。不斷重複的
疼痛，讓你喪失
局外的心情
時間緊閉雙唇，被固體包圍
偶爾的犬吠雞鳴
停歇別處，我只是站在村莊外面
裝作若有其事地驚喜。
當歲月依然眷戀，遠在北方的
那場雪，當帷欄上的疤痕
開始飢餓，自然讓我再次想起
速溶的承諾：一顆心，拴在海邊
再難擦亮一根火柴。我們日益蒼老
連同鐘聲，死灰復燃的
愛情
瓦楞上的青草
搖搖頭，說聲你好
美好的一天過去了
《泡沫之詩》
如同捆綁著的內心
自始至終，它們從不分離
即使急流將至，停靠在
不遠處，那些將要塌陷的
透明建築，被阻隔成
一片失根之萍
《門外》
雪地里砍柴的父親
像是桐木
或陳杉，沮喪的樣子
很有力氣
我撥開手中的霧氣
回到
一九七三年
《靜止的琥珀》
繞開水，蜘蛛的
手帕，一片無邊無際的過去
鐘聲外獨立
積木堆積，行路千里
朝聖者：跪地三匝
養心殿上小小的塵埃晃動
從無憂患，像是捕風的影像
《兔（標本）》
對青草的畏懼緣於
童年，一次未按門鈴的闖入
加速一件事件的開始
你總很忙
於電話那端
一枚手指撥弄
薄如唱片的約會時段
午夜睡去
一首詩醒來，留下
最輕的詞
在愛情中受難
俯首水平線下的紅寶石
夜間不能阻擋的燦爛
遇見聲響，你往往專注於
豎立的衣領，宛如落雪的腳步加緊
走在前面的人
不見得靠你最近
對於承諾
是隔窗隱約著的
輕聲音樂
受寵的歲月與此無關
就著松風下酒
友人已不復存在
熱一壺、冷一壺
懸掛灶火頂端的靜物背棄我們
毫不相干的表情
《由來已久》
在那裡，以至於
草原荒蕪
出於感恩
我必須
絕塵葬身
時間推窗而去
抵達心中便
不復存在
《過雪峰山》
再熟悉的地方
風景，仍難老去
雲彩熙熙攘攘
沿著蠟染的坡道
追趕奔跑著的
北風晨露
在江河的
前額，渡人到了
枯水季節
我打坐多年
默念一次
無背景的穿行
等到白霧消散
從你腰身，會斷開
另一條道路
那些被架起的橋樑
被驅逐的馬車
和被抹去的
另一支軍隊！
《下了一整夜的雨》
我們的命運終於
驚人的相似
一樣呆呆地面若冬天
這便是我在尋找的
貪婪、慾念，生鐵淬火後
彎曲的寂靜
門無端敞開
桃花積雪，樓外
松鼠的跑道誰在主宰？
此刻，無人到訪
我在燈光下看見
飛蛾匆匆忙碌的行蹤
雨一直下，在這裡
依舊沼澤一片
《兒子，你是一棵樹》
可能是深陷水中，在波瀾的
縱深處，他們細數著
流沙的故事。他們變老
變成那些蛻皮的蚯蚓
與橫在烈日下永遠不可能
再度泛綠的歲月和
標本。於是
我便有了你
兒子，你是一棵樹
這是我全部的
想像、寄託
和光明。你是一棵樹
至少，你背向陽光
也會是
陰影的主宰
《秋風瑟》
在平西府，或在
平東府，平行於南山的
秋雁何時歸巢
我們就這樣相互取暖
起風的時候，塵土不落
你看那些疲倦的莊稼
已不能再低了。
你偶爾會提前回家
帶來一些糧食
你也會開心地看姑娘們
齜牙著笑
通向那裡的時間
拒絕晚點
一隻憂傷的鵝
在水面，從不上岸
《典當行》
我的靈魂，一度欠收後
深陷絕境的家鄉
來年秋天還早
姐妹們提籃打草
嫁妝早已備好，還有
停靠弄堂中的棺木，便是所有
家當。而我要以此身
兌換飲馬之水
經過你朱紅的匾下
我不斷向內窺探
窗是關閉的，從狹小的
縫隙之間，我情願再次相信
我還在。如同從不懷疑
那紙蕩然如風的約定
我在贖買自己
但從來不曾完整地
索回，寄托在記憶的海上
還有一半的財寶，是留在
你已打烊的當鋪之中
《火車穿過華北平原》
告訴她吧，我還在這裡
從不為離去的人改變
初衷。一截截飽滿的胃是
生鐵的獸皮，烏鴉紛紛醒來
黑夜中的平原
多么遼闊，火車向南
我還在這裡。
你和烏鴉做同一個夢
那灌木叢邊的溪流
早已凍結，你被丟失
幸好有牽牛草，有鮮花的秘密
在你當初到來的七月
被躲藏。直到火車
再次穿過華北，並向南奔去
我在白城、岢嵐，也在
陌生的城市入睡
《五月：致茨維塔耶娃》
給你一個死，你便擁有命運的
前夜。給你一截朽木
鑲著秋天的鐮，是不是
那雙隨同收割的手，會與詩歌一般
脆弱和沉重，從透明的
光陰里，被飛鳥
遺漏的空暮，肯定是幸福的，或
心安理得地保持
固體的沉默，我們走在開花的路上
突然停頓。不忍驚醒
睡著的人
已經睡著的人
有著一顆裹著的心
落葉的指尖，刀尖和琴
一點一滴碎裂
回到家鄉，只是想擁有
一個死，擁有比笑容輕薄得多的
季節，你要等到盛夏的焰火
等到割禮的殿台。而我要
等到春天——等到山花漫浪
等到你醒來。醒來後的美。
即使黑夜中的眼睛，看不見
早霞。十七歲的潮濕日記
《清明》
以背叛為生，一輪明月
看不見消逝的桃花
在接近上帝的瞬間偶感風寒
想不到是在清明，我順便路過這裡
毫無理由，不在你開花的石頭上坐坐
不斷有人交替著
距離，從春天
回到春天，從扉頁
回到扉頁，哪怕曾經打開
並不斷重複。越來越合乎常理的結局
被一對戀人的餘溫
感知凋零
當穿過這條狹長的路，簇擁著的花
輕柔地灑落，比淚水要輕得多的
感傷，除了兩片線裝的唇
合裝在石頭下面
你很難看見，或是觸摸
與你相互關聯著的風景
在我的身後，你一再指指點點
說：你能否說出春天
到底有幾種顏色
你能否睜開
眼睛，就像
鳥一樣的慌亂
與瘋狂
《鼠》
他的嘴唇想要親吻
遺落在腳下的
蘋果，他想要
俯身擁抱
但是此刻啞靜無聲
你拒絕燈光、拒絕
看清楚眼前這張
模糊的臉
多么倦怠的誘惑
距離在腳下
以謊言反照
遲疑。越是小心翼翼
越是靜、越是合乎常理
你越是不敢
貿然靠近
越來越輕、也越來越
虛無——這是你看見
世界在你身後
有如太陽向西移行
《最悲傷的夜晚》
天空視為馬廄
徒其表像的蒼老柵欄
此時，我在
陌生的路上，茫然
觀望。即便星斗滿天
即便就此下馬
今夜回家
敞蓬船上傷口依舊
她不在，她在
更遠處
《裹著的心》
灰蜘蛛不斷下降，磚與磚的裂縫
鑲嵌在與鄰家之間的響午
瘦小的秘密，自然等不及
伴我入夢。老家的舊房子
被父親的兄弟翻葺一新
雪白的牆，惟獨不能覆蓋某張
泛黃的圖像
要穿過敞開的門才能到達
一些人的家，自然也會有人
將犁耕的老牛拴在青石的
方柱，讓一袋煙的時光變成
許多年後都讓我
難以讀懂的
虛無在螞蟻們的眼中
其次是那條受傷的蚯蚓徒勞著
即將到來的陰雨
妹妹醒來了，哭哭鬧鬧
喊著媽媽
要么是飢餓，要么一記耳光
都無法解決的啼唱
這時日光正濃
正值穀物催割
離夕落、炊煙、睏倦的
腳步，距離三個時辰
如今母親遠去
妹妹出嫁，在正月初八
舉行著，被我缺席的
婚禮
《送柏銘久之海城》
無舟可乘，起風時
冷。不是每個站台
可以停頓
在背後，在峰頂，在你我
短暫的驚悸，一個逗號
掛在眉上，南北雨季
廉價蓑衣。而你仍要打馬回程
《夕陽西下》
放縱是一種蒼老的胎記
遠方鬆弛下來
一杯清涼的水
與圓桌一同陷入尷尬
有如很久以前，你目無表情的
宣告，彼此間的結束
這是權利的象徵
但畢竟讓我憎惡，也來不及
卸下蓑衣
雨越下越大，濕了的眼睛被
鎖在書里
夜晚與夕陽無關
男人把犁的手，加速著
一支香菸的死亡
而爬上牆來的詩歌
全然不知
靈魂何時降臨
穿過語言的軀體
於漫不經心的光明背後
被追逐的、開啟的心
堆砌成一尊銅像的
樣子，暗自懷想
《另一種結局》
四小時，甚至更遠
你去看海。而我獨自啟程
不見兩岸猿聲
初初醒來的山巒，也同樣
因此困頓
秋聲鶴唳，清風獨身
歸時，明月凋零
愛人不來，此時
小城尚早。
《西瓜熟了》
你要是切開
用刀子，看見了血
西瓜熟了
你要是等待
用生命，付出了愛
西瓜熟了
而奇蹟的出現就在於
進去的刀子
若是看見了白
與淚水一樣涼的白
與天空一樣深的白
你的絕望會是
什麼顏色
《聽南方狼的詩》
其中的一個人
顯得蕭瑟，用舌頭爬上
梯子，很難。
用眼睛諦聽海
光陰中的圓形舞蹈
走過台階，另外的
一張臉，側上西窗
枯樹的表情沿途停頓
偶爾轉身，等候
她的靈魂。此刻
在地獄的樓上
因為破碎，我拒絕
飛翔
《側面》
秋天掛在樹上
淚水是風的晚餐
昨夜的蟬，於沉默中背棄
絕望。走路的人們
完全進入一種動詞
我是穿越這片廢墟看見
草葉還在
向上生長
另一首詩，或另一種
似曾相識的表情
追逐遠去的
白色炊煙，你說那是我們
冷卻的焰火
《黑夜中的皮膚》
有光
有溫柔拂動的南風
呵打開的窗，是
破碎的鏡子
是漫溢於黑夜的
一樹槐香
這香
黑夜流動的光亮
是暖
如果在光線中可以
拒絕或是定格
那么痛苦
應該只是一頁
輕輕翻過的
文字、圖畫、空白
與終結
我在暗暗老去
直到身體
慢慢寒涼
直到母親
可以抬起手臂
抓住
厘米外的那個茶杯
《樹》
有時大過天空下的
雲，大過
我手指靠近眼睛
後的寧靜
一棵樹就這樣站在
起風的陽光里
紛飛的絮
於窗前
不肯久留
站的太久
若苦、若累
就進來坐坐
反正你是樹
倒下或是挺立
都不會讓人懷疑
你是一棵
樹
《昨夜有月全食》
再次失算於
一次事件的進程
夜宿於最高的山嶺
僅僅為了看到
你們所言的某次
殘缺。
昨夜有月全食
昨夜我夢見了
最圓的蒼老
和寂靜
《黃果樹》
從大老遠跑過來，莫不就是
讓你伸出舌頭噴我
一臉霧水。到了今天
我才開始後悔，那天的確喝多了
當花光了滿車的衛生袋
才換來鄰座的一句謹慎台詞：
哪有暈車這么吐的？
這么吐怎么著
你看老黃這么乾
照樣精神抖擻，風光無限
照樣有人願意穿過
它漏水的肚臍，獲取幾次
莫衷一是的激靈
《破碎》
在黑夜中輕揚，一雙手
捧出傷口，裸陳於表情的
泡沫，從被水稀疏的深藍中
將詩歌點燃。破碎的玻璃，燈光下
隨即暗淡的語言，如此迅疾地
適於流動，如此慷慨
仿佛脫離自身的肉體，纏綿之後
繞道於必須的路徑
你看見植物的走動，就在窗外
側耳偷窺，吞噬心的幾縷光明
從此不再擁有疼痛
當你們下沉、下沉，裹著波濤
“我多想看看天空的彩雲”
《哀歌》
圍坐在燈火的兩旁
表情麻木，飛翔的靈魂
被嗩吶、桐油、明明滅滅的
涕泣圍繞。我們都來了
你在睡夢中
成為黑夜的主人
你的心，被牆阻隔
你的身體，已經背叛
其實在春天的前夜
你就獨自去了
從傾斜到著陸
從擁有到剝奪
我們所做的惟有徒勞
以更直接的偽善
感覺到擴展開來的毀滅
你所面對的，只有沉默
等待第二天到來的遷徙
還有陌生的墓場
正如所有被超度的
墮落的——反而
上升
《老照片》
刺蝟產生錯覺，以為
伸展的麥芒是自己
丟失的過去
從來就忽略她的存在
若不是偶然的事件
若不是打開
飄然而至的這個人
會是誰呢？她是時間
一枚書籤
這種感覺不算太好
被啟封的陳年老酒
畢竟酵存著聲音、光線，甚至
些許生鏽的空氣
她是誰，其實不再重要
突如其來的這個夜晚
寂靜，遼闊
如同陣雨過後
依舊滿天星斗
《大雨將至》
腳步自遠而至，在約定的夜
熱切讓想像變冷，明月金杯高舉
風多么流暢，滑過寧靜的水面
夢在舞蹈，像一隻寒鳥
但我更需要甦醒的翅膀
噙著霧光，露水打濕的無垠草原
愛可以飽滿、深沉、自由
拋卻那把飢餓的弓箭
讓希望射殺、讓詩歌射殺、讓黎明射殺
穿過我的胸口後戛然落地
一支唐朝的箭，暗褪華服
裸露的胴體通體燃燒
而黑夜的海啊，泛出哀容懨懨不語
愛情因你湮淪，秋天因你沉醉
渡輪甲板升起時，你又迷離
孤獨的十二星斗
列隊在廣場，手中的火把奄奄一息
這是終點，又是再生的航線
誰說我們的天空雲彩黯然
這是暴雨初臨的槍聲
《盲》
你看見我們，我們卻不能看到
其實在一種等待的假象中
光線是微妙的，有些如履薄凍的
謹慎。即使我此刻將抵達
黑夜指向的天堂，並以身體靠近
你曾經的體驗
終於使我擺脫，於地表外的
熱度，醞釀著的某次事件
很少再有人記得了
與我有關的那場雪，有關的
一次離別，我披著偽裝
成為你們所說的背影
我穿過廣場，踏上
你們的國土
《回龍觀》
在恍惚之間，我傾聽
穿過我窗前，並向終點而去的列車
定時的祈禱，將重複到必須重複的
嘆息，此刻我坐在
被稱之為回龍觀的地方
這裡人群擁擠
有放風箏的、扭秧歌的、回收垃圾的
不再陌生的一張張臉
偶爾，我會像他們一樣
為一頓晚餐而神傷
一棟海拔不足十米的
灰色樓宇，依然衣襟襤褸
我難以看見，它的笑顏
如同你無法看見
我如何等待，一聲
向北駛去的笛鳴
《癒合，癒合》
從正點的鈴聲，從你們
糾纏的左耳，從光明的侵略
從躲避的眼睛。我目睹著一張張臉
褪去色彩，目睹面前的槍眼
背叛我們的射程
是時候了，隱秘在液體中的燈盞
拒絕一朵迎風舒臂的桃花
在此刻，你是惟一的
皇冠。而我
一再觀望、觀望：
日出之後便可還鄉
回到百鳥集結的王國，也許
我起初的身影只是
暗藏在你們羽光後面
有烏鴉向我致敬，脫帽的秋天
麥芒內斂時間的向度
因此，你葵花的手掌握緊
一張通往彼岸的通牒
你倉儲的希冀交給今夜
不期而遇的大雨
詩歌保留著
流淌的黑夜
還有葵花，傾斜向海的光明
嘆息著，嘆息
傾斜著，明天
《死去的槐》
一株洋槐死去，剛突兀起少年
的喉結，我想與我有關
與掛在它脖頸上的羊
有關。若我不是今天看見
不是此刻解除枷鎖
它或許會慢些，至少
停止的腳步，會等待
一場雨的過去
過去的時間卻完整地
活著，並保留著血液
讓你再次擁有
疼痛的知覺
《迷失》
此刻從睡夢中
醒來，或起夜的人
被雷聲獲聰的小木耳
豎領著圓領的白兔，也在
無邊的黑夜背後重溫
曾經雨水受孕的土壤
你可以點亮
你的燈，也可以
擅自將一雙手指向
天堂。一個醉漢的眼裡
匆匆穿行的尾燈毫無底氣
《福利院，或瘋人診所》
年復一日，你存在於
活著的島嶼
無聲的觀望多么愜意
畢竟有一扇門
向南敞開
醉了，要么下墜
春天盪著鞦韆
一枚陳舊的果早已腐爛
石頭是核，發出
金屬般的光芒
有必要這么早起床嗎
空氣在外面，也在
你詞語後面的林蔭里
這是郊外，沉沙的河
吐出惡臭
這是福利院，又是
你的診所
一個詩人
朝向倚窗的夕陽
《雪落北京》
風吹得有多遠
我無法看見
醒來又
睡去的北京
深沉的夜
露出一雙黑眼睛
一輛雙腳麻木的車
舔舔疲乏的胃
然後繼續
無家可歸
總有燈
始終地亮著
黎明的昭示有多么可怕？
一扇扇空洞洞的門
鴉雀無聲表白
多么靜
多么絕對
多么蒼老的雪啊
《懷念逝去的一些日子》
談不上取悅別人
還是自己
懺悔的聲音總是存在的
我相信狗吠行人的聲音
靜坐乞討的聲音
水龍頭的滴答聲與你的敲門聲
都至關重要
至於如何把寂寞的馬路
還給屬於陰影的部分，至於
一張照片
如何在燈下面對我笑
至於，我選擇的方式
能不廢嘴唇與筆墨
便可解釋的終極理由
是否還存在奇蹟
於虛緲的記憶飄行
請別靠近
秋天裡垂首
的瓦楞
所有的葉子都已落下
枝椏上
只留下空空
的巢
有一顆
或是兩顆
風乾的鳥卵
始終堅持著什麼
《聲音》
他們奏琴，我們看不見的手指
被石頭、水泥、鋼筋寵愛
受僱於表層，並向上拔節
於是黑夜的傷口
疼痛之後愈發沉默
另一種建築他們
無從下手，而內傷
暗含於心的涼意
在微溫中受孕
《竭》
禁錮的
唇，在上升中
與眼睛重逢
這白色乳煙向
最高的山巔靠近
想著一個人
在假像中，在太原、在南京
在名詞，即興闖入的冰雪車輪
語言多么忙碌
他們無畏賓士
沿著弧形跑道
落下去的夕陽
直面這惟一的光
過這一江水，愛情
便輕靠岸
那盞漁火
亮了三千年
黑夜是眼睛的囚徒
葬於夢想的海了無聲息
《需要》
需要把眼前的燈
打碎，需要無法計程的車
穿過陣雨之前的街
看見驚慌的人群
是一種樂趣
雨有什麼可怕
活在我們前面的人
見得多了。是啊
雨到底有什麼
可怕的呢
姑娘們過早地
把圍巾扎在頭上
像一朵朵開著的花
倒是還有
閒散的馬
做出一副不經意的樣子
誰敢說預感的絕對
一枚釘子握在手中
與面對三千米
環行跑道沒什麼兩樣
一枚紐扣別在胸前
我卻不明白
壓迫的重量
春天暗孕了風雪
走過五月
也許太陽日益近了
記住，黑夜中保持鎮靜
非常必要
等到黎明的時候
上帝會小心翼翼
睜開布滿
血絲的眼鏡
《花開了》
這與季節無關，他們停留
於正午佇立，全然不顧
光線、距離，一輛麵包車背後的
憤怒和頹廢，太陽掛在上面
像烤焦的麵包
瀰漫著比飢餓更為
直接的殺氣
該是再見的時候了
我在此刻停下
撫摸驕傲的楊樹
那柔柔的腰身隨即
變冷，並表示挺拔
《葉子》
比心還要沉重的葉子
比打了幾個補丁的死亡
還要脆弱的葉子
你蜷縮在別人的土地
鮮血凝固你受傷的小手
你抓不住一把泥土
葉子葉子
出生不滿四天
被母親拋棄的女嬰
在一九九一年農曆二月初三的早晨
我在上學的路上抱起
當你不再擁有淚水
你便去了遠方的童年
葉子是你的名字
我是名字的一棵老樹
《過去》
我活著適逢世紀過去
——里爾克
一
聽到那鐘聲
在喧囂的黑夜
敲響
我看見了光以及
聲音，充盈著落幕
的絕唱
日子溢著芬芳
像花朵張揚
脆弱的豐滿
陽光中的蝴蝶
踩疼向上舒展的枝蔓
二
所有的歲月都是過去
一生的後悔又何必言說
有些人長大，有些人
衰竭，那是比河流都要
簡單得多的流程
比魚要自由的
自然是水了
你敢說可以
始終堅持一條
動詞的航道
三
走的人多了成了路
走的人少了叫做橋
若是只有靈鳥飛翔的草原
森林中百獸互存
沒有路沒有橋的人生
也是否在意
這鐘聲
一個世紀走了
太陽依舊在孤獨的
平台上跳舞
四
蘋果掉下來
一個名字
便掛在了樹上
有人架著梯子攀緣
看見枝椏上的巢了
於是隨手撿了幾枚
鳥卵，他們就
不肯下來
其實樹足夠可以承受
人類的重量
可風大，葉子不能遮擋寒涼
一個孩子
手中的氣槍也準備好了
子彈。上帝
隨意一個噴嚏
蘋果紛紛
落地
五
尋找陰影，必須
經過草葉的路徑
一棵樹連線一棵樹
因此，日子仰慕快樂的流雲
未知的門關閉或是洞開
都無法拒絕聲音的存在
好在黑夜漫長
疲憊的眼
失去可以奔走的力量
黑夜吻著村莊
永恆如記憶的圖像
這是，這是
你的謊言我的王國
六
一夜之間
時鐘殷紅的簧舌
在抑鬱的寧靜中俯首稱臣
如此空曠、博大的廳廊
流向墳塋之距的哭泣
早已冷卻、早已被
細碎的雨
淋濕
七
內心的傷痛
通常讓歲月漂白
來不及把靈魂降落
最低的高度，來不及
說句由衷的話
我們無處可棲
只好來到街心公園的
一塊草地
看著人來車往，你說
講個故事吧
八
最冷的一個夜晚
被雪靜靜覆蓋
當我離開
僅僅只是
離開天空便
暗了下來
沒有過濾過的黑夜
藍成一面海
而依舊保持我
體香的礁石
拒絕一切
潮濕的問候
九
記憶暗裸
一個名字就這樣
垂掛千年
當月亮緊緊貼於窗的一隅
有人排成長隊敲門
進來，我忍住了
最珍貴的淚水
翻開最後一本書：
聽說一把斧子
可以放在
天平上
十
胸前的十字架
阿門
一排水杉列隊整齊
正步走在
離廢墟不遠的
環行廣場
如此平靜
凝結著堅挺、傲慢
與絕望
十一
我看見你的
我看見你
的祭壇
每天，你騎著一輛
乳白色的車
穿過灰色樓群，穿過
十三座過街天橋
二十四個紅燈路口
你嘴裡嚼著愛情
的口香糖
邊走邊唱
你把影子
留下給我
最後的晚餐
十二
記憶上升
垂直的道路
一個人正低頭趕路
追尾的爬行類
近似於兩隻腳的車
許多事物飛速而過
甚至來不及
看看新娘
羞怯的模樣
十三
失去巢
我失去了暖
失去暖
你們失去黃金殿堂
十四
完
……
《深處的陽光》
很想背轉身來看上幾眼
那桃色的花朵開滿故園
清脆的手臂挽起
一路童話
雲彩想睜開眼睛
愛呵，旗般從容飄浮的憂鬱
揚起歲月的風
掛白牆上平靜的日曆
遠去的雨點
濺落的花瓣
隨河流的水波漾著甜美
走向生命悲劇的源頭
讓離去的一切
別再占據季節的果園
欄柵之外，擠滿著異地的遊客
滿含深情的蓓蕾
而惟一的那扇柴門
只留下那些築巢的蜻蜓
《寂寞》
我的聲音在聲音中滑落
夜晚傾斜，黑的部分爛熟於心
惟獨液體可以稀釋
惟獨光線變冷，映照著
一個彎曲模糊的人影
天空忍受孤獨
在巨大的池塘中央睜開眼睛
而另一雙眼睛入睡，你無法看見
最近的臉龐
對於夜眠的鳥，一意孤行的月亮
愛情早以不復存在
有於風過林草，折腰
之後便又直立行走
《雪中的一隻兔子》
家在什麼地方
為什麼要將我躲藏
雪中的一隻兔子
被獵人追逐得無處可逃
槍口正瞄準你奔跑的方向
還有一隻追獵的狗
也步步緊逼你身後
飢餓與恐懼
已經剝奪你最後的勇氣
他們獰笑著
看著你無聲地倒在雪地
你始終在想
怎么不是子彈
射穿自己的胸膛
而被一隻狗
銜在嘴中
《雨落長沙》
我的雙腳接近了
白雲，離天空只有
兩千厘米
雨便下了
隱約著黛色的模糊
身後村舍、街道、計程的車
在無力拒絕垂直的鼓點
偌大的廣場
一隻鳥飛翔
一顆心降落
空紙上的光線
穿透夜，穿透
無處逃匿的
泥濘時光
我站在雨的肩上
那空無一物的遠方
已不再偽善
不再冷，不再
躲在某處哭泣
《異鄉的鳥》
鄉愁是一種寂寞
就像鳥在松林盡頭
北風擊落飛翔的羽毛
在城市擁擠的街口
也偶爾有人停下腳步
看看我繾綣在喧鬧的角落
一把胡琴
一群圍觀的子民
把破落的太陽深深封鎖
何止錯過
年少的光芒在冬天沉沒
誰在故園等我
潔白的圍巾
掛在柵欄外搖尾的犬脖
鳥兒時常飛越高山
歌一聲、泣一聲
銜一串心碎的風鈴
我無法追逐白雲的影子
白玉的台階
起風的時候落雪紛飛
我的靈魂披著蓑衣
在南方泥濘的雨里
我的詩歌穿著草鞋
踏著那片永遠的土地
《炊煙三行》
1
遠方是你手掌溫濕的票根
弱不禁風的女子，行囊太沉
而衣袂太輕
2
千里之外的狼群，等待著聖宴
蒼白的天空看不見雲彩
林中白鹿，啃著青草若有所思
3
石頭是你散落的紐扣是你根的
疤痕，誰在昏暗的燈下穿針引線
誰又傾聽著蟋蟀的纏綿整夜無眠
4
厲風吹來。冬天催我起程
故鄉依舊
你我不再青春年少
5
虛偽有虛偽的良知，掛在樹上的夕陽
有望在雪落之前
拋棄一生黃金的騙局
6
一支鄉竹的短笛
遺落在長滿杜鵑的山坡
音樂披著陳舊的草原
7
整個世界都已沉睡
冷冷的軌，臥在記憶深處
而何處是盡頭，那縷斷弦的水中寵偶
8
太陽戴著斗笠，禿頂的田野上
麻雀是孤獨的
守著愛情的稻草人，寂寞的心事無人聆聽
9
沉默的井，對於淚水無關緊要
你以水釀酒，以酒靜身
牧歸的少年以風取暖
10
水中浮著，你的眼睛
你的臉上，再也看不見
——夢
11
時間推窗而入，讓黑夜
陷入尷尬，讓夢中醒著的
蘭花，傍傷而舞
12
你是空的色彩，複式的樓台
留給黑夜的倒影如此瘦
如此孤零，路慢慢模糊
13
萬家燈火的夜，炮竹與煙花
在春天裡撒野，憂傷的人
寄與誰聽
14
我試圖起身：天空萌生幽幻
更遼闊的遠方夢著羊群和白雲
山崗靜立。雙手托著野草的下顎
《宿》
那隻老鼠
把我當作了敵人
輕點我無數次夢中的醒
無端傾聽山風的耳語
幾行詩歌
敵不過半兩故鄉的米酒
月亮不肯說話
老屋的窗外閒了雪花
落木與心情無關
總有些鳥影的閃現
帶走了冬天
我們猝不及防的
童年
枕著山村入眠
時空的呼吸安詳靜謐
床頭那幅泛黃的年畫
隱約著
終極的典故
這一夜
我守著瘦小的家
母親小心地咳嗽
咳嗽一次我心跳一下
《父親》
可知與未可知
道貌與岸然的憂慮
判若為死者
最初的那盞漁火
是在霧中消失的
最初的那曲輓歌
於午後輕飄
一個村落孤獨的酒香
唉
他趕著一群羊
走在鄉野的田塍
夕陽打在臉上
這些散漫憂傷的
補丁遮蔽著
許多不可逃離的影子
總有些閃現的人群
紛紛向著
遙遠的堤壩奔涌
最老的一棵樹
他們稱之為
父親
《飛翔》
飛翔似乎是與鳥類有關的事物
譬如石頭螢火蟲舉著燈籠
尋找著家人的女孩
母親對她說：夜深了
父親還沒有歸來
一如簡單的定律
倫敦時間黎明指向子夜
透過月亮的翅膀
遠方的人
是否還滿懷著憂傷
誰的瞳孔不是白鹿
誰是燈最後的伴侶
春天在哪裡
春天在哪裡
歌謠擁有銅鼓的深秋
有些黯淡深遠的光澤
在手掌上
呼吸太陽
《八趟車過去了》
等待一個人
我脫去了外衣
手錶鑰匙
都在上衣的口袋裡
可能什麼也等不著
我隨手摘了一枝桃花
或者丁香什麼的
黯然的香，燈籠般給了許多嚮往
一趟趟的車過去
行人紛紛穿過這條馬路
要踩過一些煙樹的陰影
才能到達他們的家
《燈》
沒有體驗過燈的溫暖
是一種悲哀和蒼涼
湘南的鄉下
童年的草垛跳動著蟋蟀
誰在喚我的乳名
提馬燈的女人
就是我年輕的母親
我就這樣一次次地
回家，爾後
縫補我那抑或蚱蜢抑或螞蝗的
象形文字
就是那盞燈
懸掛在我靈魂的家園
給我溫暖
給我希望
並且照亮遠方的虔誠
我已離鄉多年
無數個夜裡
也曾守候著一盞燈
而冬天很冷
沒人為我
輕輕挑明
那布滿塵垢的燈芯
我的詩箋
也不再貼滿落花的補丁
《1997的冬天》
我抱著我的肉體取暖
空間是床
明擺著面黃肌瘦的心臟
可能有人會來
踏雪而歸
沒等到腳步和光
麵包和水
就沉沉入睡
管它白天還是黑夜
有一盞燈就已足夠
傳說在自己的風裡
命運已隨愛遷徙
一座房子一個姑娘
將是多年回望的故鄉
於是
雪花拍拍我??窗》
有無遮擋的玻璃
並不重要風披的薄暮
已在模糊中消隱
兩個人在窗下交談
香菸吐納著兩張嘴
距離很遠
聲音很近
憂傷的滋味
坐享其成
我的幸福其實比你冰涼得多
讓彼此沉默一會
記住一起去看望過的
那位國中同學
兩棵樹站立著
陰影匍匐在月亮下面
金鎖銀鎖蛇也有腳
針鼻子大針鼻子長
什麼時候才可抵達
對面向陽的那座山坡
這是一次古典的解構
老屋的窗鋪開伸展
把塵封的律動
交織我們缺鈣或者貧血
的手掌窗外正下著
這個世紀最後一場雪
《留下》
留下生鏽的竹椅
留下夜晚
留下心泉棲息的
池塘留下一泡尿
面對山野
誰的惶恐冒著青煙
拾級而上
泥土與石頭不聲不響
僅僅只是留下
故鄉就手捧那隻粗瓷大碗
盛滿整個季節的豐收
奶奶在火塘邊忙碌
溫著那壺
永遠燒不開的水
好讓我們燙燙腳
燙一燙那些不知
所措的疲憊
《奔走的春天》
偶爾打開電視，三百六十五天
一首歌的鏇律里糾纏著數不清的
大腿。那么多蠕動的肉以及
緊裹在身體中的憧憬，魚貫向幾排被鐵欄
隔開的窄小通道，進入，進入，然後齊齊探出
一顆顆零亂的頭。我臆想著自己
也在他們的隊伍裡面，比起那些身材矮小，或者發育不良的
兄弟姐妹，我肯定能夠——拼殺在前
沖啊！我們紛紛北上與南下
尋找著需要活著的道路
《念梓》
比春天還要早的梓
滿山爛漫
鵝黃的羽翼錯落有致
長路沒有盡頭
等待沒有盡頭
每當有人經過
不免感慨太寂寞
誰知曉舒展的手臂
白雲揮舞的波浪短裙
誰固守著冬雨的呼吸
在與大自然默默對弈
我有線裝的行囊
愛情的參照物
雞鳴聲中沉淪落日
帶不走的梓
是晚點末班車的焦慮
千山阻隔著海洋
生命無岸
你我本無塵緣的約定
要不，在如此安靜的山野
在冬雪消融的初春
你的笑逐漸冷漠
陽光中
幾隻鳥雀在更高的枝頭
找不到屋檐
與巢
《姜莊》
這是北京最後
一個村莊
夏天取暖冬天乘涼
螞蟻在門口排成縱隊
它們出發之前
默默等待我的
一一檢閱
記不清太陽幾點鐘起床
反正某年某月某日
沒人在乎我的存在
憑著多年前愛過的一個名字
我思考守著沉默
比起許多人
我要慶幸得多
我還懂得飢餓
懂得留下一個饅頭
懂得左手
與右手模擬幾個
可愛的動作
置身八厘米的空間
廣場誰能穿越自己的高度
一個人面對
牆壁哭了
路在指縫中暗亮
模糊的光影
《夜泊嵩山》
有些冷，彎曲的路
保持著他們
向陽的坡度
黃昏落日以
固體的啞語
聲言
洛水西去
醒來時，山
還寂寞著嗎
好在還有雞鳴
穿過
凝聚冰花的格窗
慢慢引誘
黑夜的玻璃
臥在最高山嶺的
佛，枕著白雲
枕著最輕的重心
遠遠地
拒絕朝聖
身後的塵
抱著那些無關緊要的落葉
茫然所視，直至
你停下來——
然後消失
《太原》
白高粱，黑月亮
晚點的黑夜五月燦爛
那是多年以前，幸福的孩子
一個向北，一個往南
當陌生的廣場
成為最髒的手帕
幾行淚，於雨中滑落
太原，太原
懷抱憂傷之城
深愛的名字
疼痛一生
而誰知曉這個秘密
誰在驛路的站台心如荒野
今夜，你背靠一樹桃花
笑容憂垂，聲音郁萎
那枚手帕
絲綢的手帕
芳香已淡
秋風日涼
《關上娘子》
關內是家鄉
背風的屏障春天飽滿
黑土地上的那條河
黑土地上的那群羊
戴著黃氈帽，穿著舊衣裳
有人說這就是遠方
落葉去得早
而炊煙的背後是
黃金的草垛
我的愛人
曾穿過花開的那條路
她看見
最矮的村落
最低的煙火
最瘦的溪流
他牽著你的手
向陽的葵花狀於泡沫
擴張的葉子
對著陽光吐出唇舌
《江上南京》
十年過去
蘇江之上仍是南京
南下的列車，兩行
不知所措的直線
在夜的瞳孔破繭而出
那個人或已入睡
夜太深了
江上不見漁火
不見了槳聲
甚至，那夢裡揚起的塵
也落於別人的屋頂
悄然無聲
《一個落雨的夜》
開著的窗，一扇
不能回家的門
你的腳步自遠而近
從故鄉奔跑而來
只為貼近慢慢失聰的
耳輕聲說
母親睡了
睡在故鄉山崗的母親
夢潮濕著，一場雨攤開雙肩
淚因此滑落
聲音很深，背靠彩雲
死亡對於我們
已無關緊要
拒絕秋天的落日
打坐在潮濕的草垛
你長發消瘦
讓風徒生錯覺
跳舞的天使們
忍愛著安然著陸的寂寞
從詞到心，一扇反鎖的門
鑰匙已醒
等待手的歸來
《翻唱》
來不及閱讀，便翻過
光頭的墳墓一度躲在
右側，少年手捧一本書
背倚秋天的荊刺
靜得刺鼻的午後陽光
擺著一副垂簾聽政的樣子
若有所思
這是他許多年前寄來的一張照片
如今蒼老、瘦、在歲月中萎枯
你所不知道的記憶，正如那封
不能抵至的情書，正如渡口
那株槐，擁有
無數個父親的名字
流淌的河流該是倦了
一條江，從容敞開
只是瞬間發生的感傷
隨著定時哐啷之聲遠遠消散
也許，我會回到這列車次
從此起飛。早已啟程的少年
能否一筆抹去？
草坪上的弧線，彎腰著
低低的眉睫，飛翔
連線著言不由衷的
天空。散漫著冷漠與憂傷
一雙手，是僵冷的，另一雙手
放縱的熱度也趨於舒緩
請暫時把他們閒置，那些樹
依舊披著舊衣裳
尤其是堅挺的部分
裸露著疤痕，看似如此色情
這類似的經歷曾經屬於
被拋棄或一腳踢開的
美好時光
無數個騷動的夜，交叉成
他們永難抹去的神聖版圖
可是，還是在雪天
個人的痕跡，屬於你們苟歡的釋放
靈魂受審並在做
大病初癒後的旅行
因此
對於懸而未決的
答案，你只能
鳥樣降落
橫在眼前的景色
剔除抒情，是否還能
擁有飽滿的前身
關於重逢的約定是可笑的
事實將有兩種可能
一是你早有身孕
再是我病情加重
傾向於欲望的浮腫
兩顆鑲在記憶中的
假牙，事先打破
尷尬的沉默
《岢嵐》
醒著的站台，只等你
跋山涉水，朝北駛來
穿著五月花裙的燕子
滿銜春泥，茫視四周無聲的荒涼
掛在不遠處的幾縷炊煙，表情慌亂
誇張地掩飾，看似合理的緊張
一個地圖上很能出現的
小城，竟成為
你所嚮往的
陽光聖殿
多年後，你說
那是流放愛情的故鄉
我終將離去，帶著日漸冷卻的溫暖
詩歌永難忽略的富礦
深情祭奠——
守候溪泉的幾叢灌木
夾在記憶的景深，慢慢模糊
我想找片避風的廣場
環抱隕落的月光
羊群棲息的胡楊山丘
遼闊的原野遍地葵花
烏鴉是幸福的，有人將它的影子
浮雕在白雪上
沒人看見噙滿淚水的眼睛
擁抱夕陽
再近的路程
丟失心，將多么遙遠
好在高原上的這座小城，依然臉上蒙塵
讓人難以觸摸真相，讓體溫凝固
變硬、變冷，最終風化
《紅樹林》
潮汐過後，依舊有人
穿越那片密林，海獨自燃燒
不再寧靜的土地
低聲述說：他們來過
以最輕的速度
竊取一道風景的命題
無非是一種知覺，搭便船返鄉
無非是一扇面朝夕陽的窗
拂過夜的驚悸，寒鳥醒來
外面風雨林立
其實我早就知曉，杜伊諾的城堡
哀歌為誰而傷。攔腰折殺的海
不曾漂浮消失的背影
絕塵的肉身，作為落葉的方式步入速朽
變成光線無從抵至的高度
好在這種歲月並不久長，我將離開
讓最深的紅，瀰漫，瀰漫
與自己毫無關聯的歷史事件
但森林集結著，最挺拔的樹
母乳般細膩的泥床，允諾辰光
在瞬間不安的躁動里揭開謎底
蝙蝠沿著教堂的房梁
倒懸，望著寂靜
不至於因某封不恰當的信件
放逐籠中安詳的豹
感謝牢籠，或是
意識的背叛
而北方依舊冰燈明亮
兩個人的穿行
留下歌特、拜占庭、一座中世紀古鐘
留下紅樹林
留下未來傳說中的
我們
《花》
於是有草葉的輕舞
柳白的思緒回到那個冬天
唉，多少年
最美的少女啞然失笑
瞧，春天多美妙
一條路的盡頭
森林失火。一縷風的盡頭還有
粉色手帕，故事中千年等候
瘦小的黎明井兒渴了
記住彼此相愛的時光
有人敲門
這首詩歌的衣裳
又只能縫補一半
還有一隻長長衣袖在你故鄉
網織的炊煙上無聲歌唱
《學院路以北》
哪是東哪是西哪南哪北
早晨或是傍晚
我也許有個大概方位
我站在左邊
右邊便是東了
站在上游
下游便是南了
媽媽曾經告訴我
太陽從東方出來的
若是黑夜、雨天、黯淡的季節
讓我從哪裡回到
學院路以北
我只知道有一座橋
到了302、367路的站牌下
穿過幾排樓房
當看見一個十字路口
左邊就是我的家了
好在誰都知道學院路
誰都知道薊門橋
可誰知道了小月河
誰知道不開花的樹
也是不能忘卻的風景
《活著》
有時候
需要點毫無理由
朋友寫信告訴我
快快活活地活著
也想想家裡的父母親
給他們寫個信
或寄點什麼
有人一生讀懂的兩個字
我只用了
一個冬天
冬天隔離還有懷念
由夢至夢
輾轉成空
準備好了嗎
一個聲音在說
我等你去天堂放羊
《流浪的詩人》
城市的末班車
留給誰的一張通牒
路燈的影子
招引流浪的詩人
苦苦追隨
這是宿命的碑
生命最原始的定格
也許將找不到路
也許，世界的背簍
只有一把衰敗的草葉
陽光漸漸變冷
甚至，灰塵
都是你我翕張的唇
無助的孩子
你選擇飄零
黑夜的寒露
打濕你美麗的雙眼
幽深的井
是寂寞的家園
沒有誰走過來
輕拍你落雪的肩
《寶貝，請催我入眠》
我的肉體可能會比今天的午餐簡單得多
你忙來忙去一會刷碗一會切菜一會喝水
梳頭照鏡子擦鼻涕嗑瓜子削蘋果
還時不時地重複你愛我么
你臉上常掛著憂鬱的笑
寶貝
今夜風吹得窗玻璃沙沙響
我害怕了
《牆》
穿破它蒼白的影子
就可以抵至血色的黎明
一隻大鳥，時時驚飛一圈圈塵夢
濺落斑斑的光暈
凝視也是一種傾注
我的心也因此破牆而出
再看看夜幕中的風帆
於清冷的水波暗語神傷
請伸出灰色的手掌
遮掩住難以迴避的蒼涼
我們已孤獨很久
不是為等待這堵冰冷的牆
你不要為此拒絕，或者獨自挽留
珍惜它的存在感恩它溫柔的表白
天空掛滿片片雲彩
那是我所依戀的歲月
漂流也是一種美
有了牆，才能自由地飛翔
《完成詞》
詞語記住了童年
下了三十年，這場永不著陸的
大雪，為什麼時候
懂得——消失
看不見的肉身
虛構是正常的
黑夜裡的雪，很輕
並在你身後攤開雙手
一段往事被指去
從詞到詞，溫暖敞開
如同舊情無法了卻
如同，夜路人的行囊
遣失前夜
我們趕路，動物安睡
語言只是即興風格
過去的面孔回歸泥土
一座墓碑，停在礦野
《失眠的工地》
要做到彼此相安無事
其實還真有點難度
我面前的工地需要寂靜
需要暗，一張十六開或是
八開的光亮
可你們站在與我齊肩的
高度，我在雲端之上
在你們強光探照
有著文字堆砌的
螢光的室內
哐哐冬天降臨
清脆的樂音里雪花
不知所措
你們的高處是寒
有風鼓動一片感傷
以西移，漫漫無際
《夜風》
裸體的夜晚只有他在此刻醒著
雖說不見戀愛的草葉
一條通向遠方的路腳步遲疑
是我還將啟程，我想他知道
卸下的重量，雪越積越厚
林中沒有白鹿
一棵樹在回憶童年
寂寞的一天又過去了
好在風來，裹著塵穿行
你的心跳在別人體內
你的戀人早已入睡
你去，又將回來
在我窗前駐足片刻
《輕》
夢
一塊圍巾
香菸
這個夜晚比想像中冷
飄散的白
比花朵柔弱得多
鄰家的貓一直暗戀著我
妙嗚一聲
與切斷檯燈的動作
斷藕絲連
《自己的輓歌》
你必須接受他們的過錯
這貌似合理的入侵，雪的唾沫
以及丁香的澹妄芳菲熹微
每天都要醒來
醒來後又無家可歸
這世界早以面目支離
而死者，遊牧的靈魂無從安息
我，在絕望的黑夜站在風裡
愛情狀於蘭草
一枚盜版的月亮翻唱記憶
其實，美如此短暫
歲月的鯨吞又無法迴避
固守著王
惟一的宮殿亦水漫紅牆
所有的伺臣都潰退千里
這珍玉的雕欄與錦簇樓台
在腳下土崩瓦解
你無須堅持，無需哀憐
不朽的荒原已張開鵬翼
炊煙難稠
但火焰不零
村莊已腹
但犁鏵警醒
來，擠壓我、剝奪我吧
你們，我愛的上帝與敵人
只要詩歌活著
草原的馬群
向著海洋
……
《愛我，就搭火車》
我的心只能
容下一片單程落葉
愛我，就搭火車
要經過那座熟睡的城市
江上無人掌燈。愛我
就搭火車
若是心在南京
或最終抵達潮聲的海寧
我還在上車
或者登岸。被你遺棄的海
依舊，水深處徘徊
《雪中的梅》
你抱著四朵梅
遠去你捧著
夜的香
於土地的內心
於落日的啞語
遠遠離去
窗台上的鑰匙
在陽光中閃著光亮
噓，不要聲張
母親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