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書

權書

《權書》由宋代蘇洵所撰,雖經年月,但仍為世人所用。其中精髓,如下言述:人有言曰:“儒者不言兵。”仁義之兵,無術而自勝。使仁義之兵無術而自勝也,則武王合用乎太公?而牧野之戰,“四伐攻、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 焉。”又何用也?《權書》,兵書也,而所以用仁濟義之術也。吾疾夫世之人不究本末,而妄以我為孫武之徒也。夫孫氏之言兵為常言也,而我以此書為不得已而言之之書也。故仁義不得已,而後吾《權書》用焉。然則《權書》,為仁義之窮而作也。

基本信息

心術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凡兵上義,不義,雖利勿動。非一動之為害,而他日將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義可以怒士;士以義怒,可與百戰。

凡戰之道,未戰養其財,將戰養其力,既戰養其氣,既勝養其心。謹烽燧,嚴斥堠,使耕者無所顧忌,所以養其財;豐犒而優遊之,所以養其力;小勝益急,小挫益厲,所以養其氣;用人不盡其所欲為,所以養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懷其欲而不盡。怒不盡則有餘勇,欲不盡則有餘貪,故雖並天下而士不厭兵。此黃帝之所以七十戰而兵不殆也。不養其心,一戰而勝,不可用矣。

凡將欲智而嚴,凡士欲愚。智則不可測,嚴則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聽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後可與之皆死。

凡兵之動,知敵之主,知敵之將,而後可以動於險。鄧艾縋兵於穴中,非劉禪之庸,則百萬之師可以坐縛。彼固有所侮而動也。故古之賢將,能以兵嘗敵,而又以敵自嘗,故去就可以決。

凡主將之道,知理而後可以舉兵,知勢而後可以加兵,知節而後可以用兵。知理則不屈,知勢則不沮,知節則不窮。見小利不動,見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後可以支大利大患。夫惟養技而自愛者,無敵於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以制百動。

兵有長短,敵我一也。敢問吾之所長,吾出而用之,彼將不與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將強與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卻;吾之所長,吾陰而養之,使之狎而墮其中。此用長短之術也。

善用兵者,使之無所顧,有所恃。無所顧,則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則知不至於必敗。尺棰當猛虎,奮呼而操擊;徒手遇蜥蝪,變色而卻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將矣。袒裼而按劍,則烏獲不敢逼;冠胄衣甲,據兵而寢,則童子彎弓殺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則力有餘矣。

法制

將戰必審知其將之賢愚:與賢將戰,則持之;與愚將戰,則乘之。持之,則容有所伺而為之謀;乘之,則一舉而奪其氣。雖然,非愚將勿乘。乘之不動,其禍在我。分兵而迭進,所以持之也;併力而一戰,所以乘之也。

古之善軍者,以刑使人,以賞使人,以怒使人。而其中必有以義附者焉。不以戰,不以掠,而以備急難,故越有君子六千人。韓之戰,秦之鬥士倍於晉,而出穆公於淖者,赦食馬者也。

兵或寡而易危,或眾而易叛,莫難於用眾,莫危於用寡。治眾者法欲繁,繁則士難以動;治寡者法欲簡,簡則士易以察。不然,則士不任戰矣。惟眾而繁,雖勞不害為強。

以眾入險阻,必分軍而疏行。夫險阻必有伏,伏必有約。軍分則伏不知所擊,而其約攜矣。險阻懼蹙,疏行以紓士氣。

兵莫危於攻,莫難於守,客主之勢然也。故地有二不可守:兵少不足以實城,城小不足以容兵。夫惟賢將能以寡為眾,以小為大。當敵之沖,人莫不守,我以疑兵,彼愕不進;雖告之曰此無人,彼不信也。度彼所襲,潛兵以備,彼不我測,謂我有餘,夫何患兵少?偃旗仆鼓,寂若無氣,嚴戢兵士,敢嘩者斬,時令老弱登埤示怯,乘懈突擊,其眾可走矣,何患城小?

背城而戰,陣欲方,欲踞,欲密,欲緩。夫方而踞,密而緩,則士心固,固而不懾。背城而戰,欲其不懾。面城而戰,陣欲直,欲銳,欲疏,欲速。夫直而銳,疏而速,則士心危,危則致死。面城而戰,欲其致死。

夫能靜而自觀者,可以用人矣。吾何為而怒,何為則喜;吾何為則勇,吾何為則怯?夫人豈異於我?天下之人,孰不能自觀其一身?是以知此理者,塗之人皆可以將。

平居與人言,一語不循故,猶在愕而忌。敵以形形我,恬而不怪,亦已固矣。是故,智者視敵有無故之形,必謹察之,勿動。疑形二:可疑於心,則疑而為之謀,心固得其實也;可疑於目,勿疑,彼敵疑我也。是故,心疑以謀應,目疑以靜應。彼誠欲有所為邪,不使吾得之目矣。

強弱

知有所甚愛,知有所不足愛,可以用兵矣。故夫善將者,以其所不足愛者,養其所甚愛者。

士之不能皆銳,馬之不能皆良,器械之不能皆利,固也。處之而已矣。兵之有上、中、下也,是兵之有三權也。孫臏有言曰:“以君下駟與彼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此兵說也,非馬說也。下之不足以與其上也,吾既知之矣,吾既棄之矣。中之不足以與吾上,下之不足以與吾中,吾既不能再勝矣乎?得之多於棄也,吾斯從之矣。彼其上之不得其中、下之援也,乃能獨完耶?故曰:“兵之有上、中、下也,是兵之有三權也。”三權也者,以一致三者也。

管仲曰:“攻堅則瑕者堅,攻瑕則堅者瑕。”嗚呼!不從其瑕而攻之,天下皆強敵也。漢高帝之憂項籍耳,雖然,親以其兵而與之角者,蓋無幾也。隨何取九江,韓信取魏、取代、取趙、取齊,然後高帝起而取項籍。夫不汲汲於其憂之所在,而仿徨乎其不足恤之地,彼蓋所以孤項氏也。秦之憂在六國,蜀最僻、最小,最先取;楚最強,最後取,非其憂在蜀也。諸葛孔明一出其兵,乃與魏氏角,其亡宜也。取天下,取一國,取一陣,皆如是也。

范蠡曰:“凡陣之道,設右以為牝,益左以為牡。”春秋時,楚伐隨,季梁曰:“楚人上左,君必左,無與王遇,且攻其右,右無良焉,必敗。偏敗,眾乃攜。”蓋一陣之間,必有牝牡左右,要當以吾強攻其弱耳。唐太宗曰:“吾自興兵,習觀行陣形勢,每戰視敵強其左,吾亦強吾左;弱其右,吾亦弱吾右。使弱常遇強,強常遇弱。敵犯吾弱,追奔不過數十百步。吾擊敵弱,常突出自背反攻之,以是必勝。”後之庸將,既不能處其強弱以敗,而又曰:“吾兵有老弱雜其間,非舉軍精銳,以故不能勝。”不知老弱之兵,兵家固亦不可無。無之,是無以耗敵之強兵,而全吾之銳鋒,敗可俟矣。

故智者輕棄吾弱,而使敵輕用其強,忘其小喪,而志於大得,夫固要其終而已矣。

攻守

古之善攻者,不盡兵以攻堅城;善守者,不盡兵以守敵沖。夫盡兵以攻堅城,則鈍兵費糧而緩於成功;盡兵以守敵沖,則兵不分,而彼間行,襲我無備。故攻敵所不守,守敵所不攻。

攻者有三道焉,守者有三道焉。三道:一曰正,二曰奇,三曰伏。坦坦之路,車轂擊,人肩摩,出亦此,入亦此。我所必攻,彼所必守者,曰正道。大兵攻其南,銳兵出其北;大兵攻其東,銳兵出其西者,曰奇道。大山峻谷,中盤絕徑,潛師其間,不鳴金,不撾鼓,突出乎平川,以沖敵人心腹者,曰伏道。故兵出於正道,勝敗未可知也;出於奇道,十齣而五勝矣;出於伏道,十齣而十勝矣。何則?正道之城,堅城也;正道之兵,精兵也。奇道之城,不必堅也;奇道之兵,不必精也。伏道,則無城也,無兵也。攻正道而不知奇道與伏道焉者,其將木偶人是也。守正道而不知奇道與伏道焉者,其將亦木偶人是也。

今夫盜之於人:抉門斬關而入者有焉,他戶之不扃鍵而入者有焉,乘壞垣、坎牆趾而入者有焉。抉門斬關,而主人不知察,幾希矣;他戶之不扃鍵,主人不知察,太半矣;乘壞垣,坎牆趾而主人不知察,皆是矣。為主人者,宜無曰門之固,而他戶牆隙之不恤焉。夫正道之兵,抉門之盜也;奇道之兵,他戶之盜也;伏道之兵,乘垣之盜也。

所謂正道者,若秦之函谷,吳之長江,蜀之劍閣是也。昔者六國嘗攻函谷矣,而秦將敗之;曹操嘗攻長江矣,而周瑜走之;鍾會嘗攻劍閣矣,而姜維拒之。何則?其為之守備者素也。劉濞反,攻大梁,田祿伯請以五萬人別循江淮,收淮南、長沙,以與濞會武關。岑彭攻公孫述,自江州溯都江,破侯丹兵,徑拔武陽,繞出延岑軍後,疾以精騎赴廣都,距成都不數十里。李愬攻蔡,蔡悉精卒以抗李光顏而不備愬,愬自文成破張柴,疾馳二百里,夜半到蔡,黎明擒元濟。此用奇道也。漢武攻南越,唐蒙請發夜郎兵,浮船牂牁江,道番禺城下,以出越人不意。鄧艾攻蜀,自陰平由景谷攀木緣磴,魚貫而進,至江油而降馬邈,至綿竹而斬諸葛瞻,遂降劉禪。田令孜守潼關,關之左有谷曰禁,而不之備,林言、尚讓入之,夾攻關而關兵潰。此用伏道也。

吾觀古之善用兵者,一陣之間,尚猶有正兵、奇兵、伏兵三者以取勝,況守一國、攻一國,而社稷之安危系焉者,其可以不知此三道而欲使之將耶?

用間

孫武既言五間,則又有曰:“商之興也,伊摰在夏;周之興也,呂牙在商。故明君賢將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軍所恃而動也。”按《書》:“伊尹適夏,醜夏歸亳。”《史》:“太公嘗事紂,去之歸周。”所謂在夏在商誠矣,然以為間,何也?湯、文王固使人間夏、商邪?伊、呂固與人為間邪?桀、紂固待間而後可伐邪?是雖甚庸,亦知不然矣。然則吾意天下存亡寄於一人。伊尹之在夏也,湯必曰:“桀雖暴,一旦用伊尹,則民心復安,吾何病焉。”及其歸亳也,湯必曰:“桀得伊尹不能用,必亡矣,吾不可以安視民病。”遂與天下共亡之。呂牙之在商也,文王必曰:“紂雖虐,一旦用呂牙,則天祿必復,吾何憂焉。”及其歸周也,文王必曰:“紂得呂牙不能用,必亡矣,吾不可以久遏天命。”遂命武王與天下共亡之。然則夏、商之存亡,待伊、呂用否而決。

今夫問將之賢者,必曰能逆知敵國之勝敗。問其所以知之之道,必曰不愛千金,故能使人為之出萬死以間敵國,或曰能因敵國之使而探其陰計。鳴呼!其亦勞矣。伊、呂一歸,而夏、商之國為決亡。使湯、武無用間之名,與用間之勞,而得用間之實,此非上智,其誰能之?

夫兵雖詭道,而本於正者,終亦必勝。今五間之用,其歸於詐,成則為利,敗則為禍。且與人為詐,人亦將且詐我。故能以間勝者,亦或以間敗。吾間不忠,反為敵用,一敗也;不得敵之實,而得敵之所偽示者以為信,二敗也;受吾財而不能得敵之陰計,懼而以偽告我,三敗也。夫用心於正,一振而群綱舉;用心於詐,百補而千穴敗。智於此,不足恃也。

故五間者,非明君賢將之所上。明君賢將之所上者,上智之間也。是以淮陰、曲逆,義不事楚,而高祖擒籍之計定;左車、周叔不用於趙、魏,而淮陰進兵之謀決。鳴呼,是亦間也。

孫武

求之而不窮者,天下奇才也。天下之士,與之言兵,而曰我不能者幾人?求之於言而不窮者幾人?言不窮矣,求之於用而不窮者幾人?嗚呼!至於用而不窮者,吾未之見也。

《孫武》十三篇,兵家舉以為師。然以吾評之,其言兵之雄乎!今其書論奇權密機,出入神鬼,自古以兵著書者罕所及。以是而揣其為人,必謂有應敵無窮之才。不知武用兵乃不能必克,與書所言遠甚!吳王闔廬之入郢也,武為將軍。及秦、楚交敗其兵,越王入踐其國,外禍內患,一旦迭發,吳王奔走,自救不暇。武殊無一謀以弭斯亂。

若按武之書以責武之失,凡有三焉。《九地》曰:“威加於敵,則交不得合。”而武使秦得聽包胥之言,出兵救楚,無忌吳之心,斯不威之甚!其失一也。《作戰》曰:“久暴師則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則諸侯乘其弊而起。”且武以九年冬伐楚,至十年秋始還,可謂久暴矣。越人能無乘間入國乎!其失二也。又曰:“殺敵者,怒也。”今武縱子胥伯嚭鞭平王屍,復一夫之私忿,以激怒敵,此司馬戎、子西、子期所以必死仇吳也。勾踐不頹舊冢而吳服,田單譎燕掘墓而齊奮,知謀與武遠矣!武不達此,其失三也。然始吳能以入郢,及因胥、嚭、唐、蔡之怒,及乘楚瓦之不仁,武之功蓋亦鮮耳!夫以武自為書,尚不能自用,以取敗北,況區區祖其故智餘論者而能將乎?

且吳起與武,一體之人也,皆著書言兵,世稱之曰孫、吳。然而吳起之言兵也,輕法制,草略無所統紀,不若武之書詞約而意盡,天下之兵說皆歸其中。然吳起始用於魯,破齊;及入魏,又能制秦兵;入楚,楚復霸。而武之所為反如是,書之不足信也固矣。

今夫外御一隸,內治一妾,是賤丈夫亦能,夫豈必有人而教之?及夫御三軍之眾,闔營而自固,或且有亂,然則是三軍之眾惑之也。故善將者,視三軍之眾與視一隸一妾無加焉,故其心常若有餘。夫以一人之心,當三軍之眾,而其中恢恢然而猶有餘地,此韓信之所以多多而益善也。故夫用兵,豈有異術哉?能勿視其眾而已矣。

子貢

君子之道,智信難。信者,所以正其智也,而智常至於不正。智者,所以通其信也,而信常至於不通。是故,君子慎之也。世之儒者曰:“徒智可以成也。”人見乎徒智之可以成也,則舉而棄乎信。吾則曰:“徒智可以成也,而不可以繼也。”

子貢之以亂齊、滅吳、存魯也,吾悲之。彼子貢者,遊說之士,苟以邀一時之功,而不以可繼為事,故不見其禍。使夫王公大人而計出於此,則吾未見其不鏇踵而敗也。吾聞之:王者之兵,計萬世而動;霸者之兵,計子孫而舉;強國之兵,計終身而發:求可繼也。子貢之兵,是明日不可用也。

故子貢之出也,吾以為魯可存也,而齊可無亂,吳可無滅。何也?田常之將篡也,憚高、國、鮑、晏,故使移兵伐魯。為賜計者,莫若抵高、國、鮑、晏吊之,彼必愕而問焉,則對曰:“田常遣子之兵伐魯,吾竊哀子之將亡也。”彼必詰其故,則對曰:“齊之有田氏,猶人之養虎也。子之於齊,猶肘股之於身也。田氏之欲肉齊久矣,然未敢逞志者,懼肘股之捍也。今子出伐魯,肘股去矣,田氏孰懼哉?吾見身將磔裂,而肘股隨之,所以吊也。”彼必懼而咨計於我,因教之曰:“子悉甲趨魯,壓境而止。吾請為子潛約魯侯,以待田氏之變,帥其兵從子入討之。”彼懼田氏之禍,其勢不得不聽;歸以約魯侯,魯侯懼齊伐,其勢亦不得不聽。因使練兵搜乘以俟齊釁,誅亂臣而定新主,齊必德魯,數世之利也。吾觀仲尼以為齊人不與田常者半,故請哀公討之。今誠以魯之眾,從高、國、鮑、晏之師,加齊之半,可以轘田常於都市,其勢甚便,其成功甚大。惜乎!賜之不出於此也。

齊哀王舉兵誅呂氏,呂氏以灌嬰為將拒之。至滎陽,嬰使諭齊及諸侯連和以待呂氏變,共誅之。今田氏之勢,何以異此?有魯以為齊,有高、國、鮑、晏以為灌嬰。惜乎!賜之不出於此也!

六國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

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耶?”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故曰弊在賂秦也。”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較秦之所得,與戰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敗而亡者,其實亦百倍。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至於顛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此言得之。

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與嬴而不助五國也。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燕、趙之君,始有遠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是故,燕雖小國而後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荊卿為計,始速禍焉。趙嘗五戰於秦,二敗而三勝。後秦擊趙者再,李牧連卻之。洎牧以讒誅,邯鄲為郡。惜其用武而不終也。且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戰敗而亡,誠不得已。向使三國各愛其地,齊人勿附於秦,刺客不行,良將猶在,則勝負之數,存亡之理,當與秦相較,或未易量。

嗚呼!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並力西向,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勢,而為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於亡。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

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於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苟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項籍

吾嘗論項籍有取天下之才,而無取天下之慮;曹操有取天下之慮,而無取天下之量;玄德有取天下之量,而無取天下之才。故三人者,終其身無成焉。且夫不有所棄,不可以得天下之勢;不有所忍,不可以盡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勝有所不就,敗有所不避。其來不喜,其去不怒,肆天下之所為而徐制其後,乃克有濟。

嗚呼!項籍有百戰百勝之才,而死於垓下,無惑也。吾觀其戰於鉅鹿也,見其慮之不長、量之不大,未嘗不怪其死於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向關,籍於此時若急引軍趨秦,及其鋒而用之,可以據鹹陽,制天下。不知出此,而區區與秦將爭一旦之命,既全鉅鹿,而猶徘徊河南、新安間,至函谷,則沛公入鹹陽數月矣。夫秦人既已安沛公而仇籍,則其勢不得強而臣。故籍雖遷沛公漢中,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還定三秦,則天下之勢在漢不在楚。楚雖百戰百勝,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鉅鹿之戰也。

或曰:“籍必能入秦乎?”曰:“項梁死,章邯謂楚不足慮,故移兵伐趙,有輕楚心,而良將勁兵盡於鉅鹿。籍誠能以必死之士,擊其輕敵寡弱之師,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關,與沛公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關,與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入之,然則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

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趙何?”曰:“虎方捕鹿,羆據其穴,搏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則碎於羆明矣。軍志所謂“攻其必救也。”使籍入關,王離、涉間必釋趙自救。籍據關逆擊其前,趙與諸侯救者十餘壁躡其後,覆之必矣。是籍一舉解趙之圍,而收功於秦也。戰國時,魏伐趙,齊救之。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趙而破魏。彼宋義號知兵,殊不達此,屯安陽不進,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據關矣。籍與義俱失焉。

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圖所守。諸葛孔明棄荊州而就西蜀,吾知其無能為也。且彼未嘗見大險也,彼以為劍門者可以不亡也。吾嘗觀蜀之險,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繼,兢兢而自完,猶且不給,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夫秦、漢之故都,沃土千里,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烏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劍門者而後曰險哉!

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達之都,使其財布出於天下,然後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者,得一金,櫝而藏諸家,拒戶而守之。嗚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盜至,劫而取之,又焉知其果不失也?

高祖

漢高祖挾數用術,以制一時之利害,不如陳平;揣摩天下之勢,舉指搖目以劫制項羽,不如張良。微此二人,則天下不歸漢,而高帝乃木強之人而止耳。然天下已定,後世子孫之計,陳平、張良智之所不及,則高帝常先為之規畫處置,以中後世之所為,曉然如目見其事而為之者。蓋高帝之智,明於大而暗於小,至於此而後見也。

帝嘗語呂后曰:“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劉氏必勃也。可令為太尉。”方是時,劉氏既安矣,勃又將誰安耶?故吾之意曰:“高帝之以太尉屬勃也,知有呂氏之禍也。”

雖然,其不去呂后,何也?勢不可也。昔者武王沒,成王幼,而三監叛。帝意百歲後,將相大臣及諸侯王有武庚、祿父者,而無有以制之也。獨計以為家有主母,而豪奴悍婢不敢與弱子抗。呂后佐帝定天下,為大臣素所畏服,獨此可以鎮壓其邪心,以待嗣子之壯。故不去呂后者,為惠帝計也。

呂后既不可去,故削其黨以損其權,使雖有變而天下不搖。是故,以樊噲之功,一旦遂欲斬之而無疑。嗚呼!彼豈獨於噲不仁耶!且噲與帝偕起,拔城陷陣,功不為少矣。方亞父嗾項莊時,微噲誚讓羽,則漢之為漢,未可知也。一旦人有惡噲欲滅戚氏者,時噲出伐燕,立命平、勃即斬之。夫噲之罪未形也,惡之者誠偽未必也。且高帝之不以一女子斬天下之功臣,亦明矣。彼其娶於呂氏,呂氏之族若產、祿輩皆庸才不足恤,獨噲豪健,諸將所不能制,後世之患,無大於此矣。夫高帝之視呂后也,猶醫者之視堇也,使其毒可以治病,而無至於殺人而已矣。樊噲死,則呂氏之毒將不至於殺人,高帝以為是足以死而無憂矣。彼平、勃者,遺其憂者也。噲之死於惠之六年也,天也。使其尚在,則呂祿不可紿,太尉不得入北軍矣。或謂噲於帝最親,使之尚在,未必與產、祿叛。夫韓信、黥布、盧綰皆南面稱孤,而綰又最為親幸,然及高祖之未崩也,皆相繼以逆誅。誰謂百歲之後,椎埋屠狗之人,見其親戚乘勢為帝王而不欣然從之邪?吾故曰:“彼平、勃者,遺其憂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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