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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非常有天才的作家。……他的東西實在寫得好!”——著名漢學家、瑞典皇家科學院院士、諾貝爾文學獎評審馬悅然先生,原載2000年10月12日台灣《聯合報》
“曹乃謙是山西一名普通警察,但在我看來他也是中國最一流的作家之一,他和李銳、莫言一樣,都有希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是在瑞典文學院圖書館訂閱的《山西文學》上偶然讀到了他的作品,當時我就立即把他的文章翻譯成了英文。”
——2005年10月在北京“斯特林堡國際學術研討會”的新聞發布會上,馬悅然先生在接受記者採訪時如是說
我們從曹乃謙對這樣的荒謬的生活作平平常常的敘述時,聽到一聲沉悶的喊叫:不行!不能這樣生活!作者對這樣的生活既未作為奇風異俗來著意渲染,沒有作輕浮的調侃,也沒有粉飾,只是恰如其分地作如實的敘述,而如實的敘述中抑制著悲痛。這種悲痛來自對這樣的生活、這裡的人的嚴重的關切。我想這是這一組作品的深層內涵,也是作品所以動人之處。
曹乃謙的語言帶有莜麥味,因為他用的是雁北人的敘述方式。這種敘述方式是簡練的,但是有時運用重複的句子,或近似的句子,這種重複、近似造成一種重疊的音律,增加了敘述的力度。
——摘自汪曾祺先生為《溫家窯風景》一書所寫的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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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落一年
一九七四年過完國慶節,我們礦區公安局的一個領導把我叫到辦公室,先說我二十四五正當年前程無量,後說我一貫要求進步並且表現突出,最後說經局黨組研究決定,要把一個重要任務交給我。那就是,讓我去北山區的榆錢溝村給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當帶隊隊長。時間是一年。他也沒問我同意不同意,就說給你放三天假,回家準備準備。我說我雖然是個單身漢,沒有兒女拖累,打起背包就能走,但我有個寡婦母親。領導說那你也可以常回來看看。又說有什麼困難也可以提出來,組織幫你解決。我想了想說,能不能給我媽拉一車炭。領導說,沒問題,你回家等著,三天之內就給你送去。敬愛的領導說話算話,第二日的下午就把一車炭給送來了,四噸多,夠我媽四年燒。我很高興。
十月二十日,根據市裡的統一安排,礦區區委派車把我送到了北山區,還說等臘月二十三再來接我和知青回來過年。北山區區委開了歡迎大會,還給我們吃了一頓。
拖拉機一路突突突地吼叫著,吭吭吭地咳嗽著,滑東擦西向前跌撞。
拖車上拉著我們十來個要到各村去上任的知青帶隊隊長。像往地里送糞似的,每到一個點兒,我們這些人就被留下一個。最後剩下我自己。
駕駛室那高大的輪胎甩起的泥塊泥片,直往車上濺。我喊司機慢點,可他仍不減速。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不理睬我。在一個梁頂上,拖拉機停住了。司機跳下地,解開褲子嘩嘩嘩尿了一陣,爾後猛烈地打了個冷戰,看那樣子很是舒服。尿完,他沖我轉過身。就顛顫手中的那管黑物件就說,想坐坐駕駛室哇。
這種拖拉機本來是沒有駕駛室的,他們給焊了一個,又在裡面的左側焊出個座兒。當時的公社沒有小車,這種改造後的拖拉機就成了公社頭頭們的坐騎。有個貴客什麼的重要人,也靠它來接送。
駕駛室里的噪音小多了,沒有泥東西往裡飛濺,也用不著兩手緊扒車廂的幫子提防摔倒。安安穩穩的就好像是坐在北京吉普里。
司機四十多歲,是個壯漢。剛才在區委招待所吃飯時胡茬上粘著的一顆大米粒兒還在,胡茬黑黑的米粒白白的,很是顯眼。我問說師傅您貴姓,他說球,接著又說楊。我問說您是區上的還是公社的,他說公社的。我又問了幾句別的。問他家裡幾口人,幾個孩子。他沒回答。看他不待要搭理我,我也就不再問了。
從後窗看看拖車上的行李,上面濺滿了泥。幸好我媽給包裹了一塊厚塑膠布,要不就糟了。
剛下過雨的雲灰濛濛的。天底下沒飛著燕子也沒飛著雀兒,連只烏鴉也沒有。莊稼都被割走了,田地一片片一塊塊,形狀不一樣顏色也不一樣,像是些補丁補在坡樑上。
又爬上一個梁頂,楊司機說了聲“到了”。可他仍沒跟我說,在跟路說,要不就是自言自語。
前面二里遠近的那處溝坡上,橫著豎著一些窯。有幾棵不知是什麼樹,拐拐彎彎長在那裡。還能看出村北有處場面。場面上堆著的不知是什麼莊稼的秸垛,在這裡望去,像是幾個扣著的破氈盔帽,又像是幾堆突起的墳頭。
眼前這景象實在是荒涼,可我的心還是不由的一陣陣地激動起來。
這就是榆錢溝。
這將是我要生活和工作一年的地方。
知青共八個人,五個女孩子三個男的。住的是排房。牆是一磚到底,可房頂沒瓦,是土皮的,一叢叢枯黃的草在寒風中哆哆嗦嗦地抖動。這是三年前上頭撥專款給蓋的。和社員的土坯窯比起來,知青們住的房該是宮殿了。排房前是一片很大的空地,像個操場。拖拉機就停在了這操場上。
大隊劉書記和革委吳主任早已經在等著我。還有大小老少十多個人在排房前看紅火,他們一個個都髒哄哄的,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有的上身穿著棉襖可卻是光著腳板。他們活像一群要飯鬼。
吳主任吩咐一個女知青說,“告給黑豆家的,就說來了。”劉書記說,“用不著。磚頭會說的。”後來我知道,他們說的磚頭,就是公社的那個楊司機。
收拾完洗了把臉,我跟著書記和主任到了黑豆家。人們稱作磚頭的那位楊司機早已經坐在了炕上,看樣子他也洗涮過,黑胡茬兒上的那顆很好看的白米粒兒不在了。
炕頭坐著個小老漢,有六十多歲。他欠起屁股喜盈盈地招呼我們說,“快上哇。您兒們快上炕哇。”
吃飯當中我發現,楊司機看外表是個粗人,可他對小老漢卻老哥長老哥短的挺尊重。不像書記和主任,一直管小老漢叫老黑豆。
老黑豆也真是老了,夾菜老是夾不緊,老往炕上掉,掉下炕又用手捏起往嘴裡送。後來他乾脆把左手當成碟兒,就住筷子,這才不往炕上掉東西了,要掉就掉在手心裡,再把手心捂在嘴上往肚裡吸溜。
喝著酒,門帘一掀進來個女人問說上飯呀不著呢。劉書記給我介紹說,這是黑豆老婆。
“啊!”我差點兒給喊出聲來。她剛進門時我以為是黑豆的女兒或者是別的來幫忙做飯的婦女幹部。儘管煤油燈不亮,可我也能看得出這個女人是白白淨淨標標致致的。如果把髮型改改,再穿上城裡頭時興的服裝,說她三十也保準有人信。她怎么竟是炕頭上坐著的那個小老頭的妻子?我覺得真不該是這樣。人們常說鮮花插在牛糞上,看來真有這事。
我對酒沒癮,中午區上招待的飯菜又挺像個樣子,再加上一路的顛簸我有點疲乏了。我說我想回去休息。楊司機好像盼我快點離開,他“仙雲仙雲”地喊過一個大姑娘,讓她拿手電送我。
仙雲差不多有二十歲,個頭不高,眉臉倒是耐端。路上問過,知道她是老黑豆的大女兒。我想問問她媽多大,沒問。
她拿手電給我照著路,上坡下坡時還用手托著我的腰。後來問我說你是公安咋沒挎槍。噢,她剛才托我的腰感情是在摸我有沒有槍。我說來這裡的時候把槍上交了。她問我是“五一”的還是“五四”的。我說是“五四”的。她說她打過“五一”的沒打過“五四”的。她問槍,使我想起她們家正面牆上貼著“射擊能手”的獎狀,那一定是她的了。一問,果然是。她說她真想當個兵,就是武裝部沒人。說著,到了知青排房。
我的宿舍沒鎖門。進了屋,她用手電給照著,點著煤油燈。知青們過來了。說笑當中我才知道仙雲原來是村裡的婦聯主任,還兼著民兵副連長。真看不出,黑豆小老漢還有這么個了不起的女兒。
半夜,正睡得香,聽見有人就奔跑就喊叫殺人。“殺人——”,“殺人——”。睡夢中我被這喊叫聲驚醒,一躍身爬起來。可我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裡。在機關的值班室?在追捕逃犯途中的旅店?後來才想起這是在遠離城市的榆錢溝。我披著從家帶來的警服棉大衣出了院。喊叫聲和奔跑聲沒有了。來的時候那濃厚的雲已經散開,天上露出了星星,還有一絲月牙兒。我想我這一定是做了惡夢。罵了自己一聲神經病,就又返回屋睡了。
第二日早晨,有人在宿舍門外輕聲地叫曹隊長。
我們這批帶隊隊長不僅要管好知青,還要幫助大隊進一步深入地搞好農業學大寨運動,還讓我們兼任著大隊的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上面要求我們跟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首先是要輪流到貧下中農家吃派飯。
我開開門,是老黑豆。他笑笑地說,“飯便當了,叫您過去。”我說,“今天怎么還是你們家?”他說,“夜兒是隊上招待您。讓我老婆給做。今兒才是在我家吃派飯。”
他頭天就跟我“您您”的,我以為是沾了書記的光,沒想到今天他還是這樣的稱呼我。
我說,“論年紀你比我父親也大,以後叫我小曹就行了。”他說,“看您說的。您啥人我啥人。”聽了這話,我不由地笑了一聲。我說,“那你先回吧。我馬上就去。”
我洗涮完出了門,他還在外邊等著。說怕我認不得他家。路上,他說腿遲腳慢的,讓我頭走。看他那客氣得有點委瑣的樣子,我沒再跟他說什麼,頭前走了。他不遠不近地跟在我屁股後頭,倒好像是他不認識家,由我給領著路。
一推他們的堂屋門,見楊司機圪蹴在地下給仙雲的那兩個光頭小弟弟洗臉。倆傢伙不好好兒洗。有一個像挨了刀的豬尖聲地怪叫,有一個像豬吃食似的弄得滿地都是水。楊司機在他們的後腦勺一人給了一巴掌,他們才安靜下來。我心想說,他怎么又在這裡,還給孩子們洗臉,還敢伸手打他們。我很納悶兒。他是他們家的什麼人?
從老黑豆家返回排房,伙房的門開著,別的知青都還沒過來,只有小高一個人在做飯,我就問她。小高說曹隊長您剛來不知道,這村的稀罕事失笑事兒可多呢。她笑著說,他們那是共家呢。
“共家?”我說。
“也就是朋鍋。”她說。
“朋鍋?”
“也就是伙伙兒過著呢。”
“伙伙兒過著?”
“就是那個,那個,您慢慢就知道了。”
見小高繞彎著不往明說,我也就不再往下問了。實際上當時她已經說明白了,只不過是我從沒聽過“共家”、“朋鍋”這類的詞兒,所以就理解不了“伙伙兒過”的意思。
“您哇看不出?仙雲的那兩個弟弟是磚頭的。”她說。
“楊司機?”我說。
“上邊的三個女的才是老黑豆的。”
“這五個孩子的媽,是一個媽?”
“是一個。”
“這么說,她有兩個男人?”
“他們這是明著的。村里還有幾家暗的。”
“暗的?”
“不公開,但人人都知道。”
“他們也都知道人人都知道?”
“噢。”
小高說完“噢”,紅著臉笑了。我也覺得太有點刨根問底了,就把這話題打住,問開了知青的一伙食。
半夜,又是在睡得正香的時候,我又聽到了有人在奔跑,就跑就“殺人——殺人——”地喊叫。這次我沒急著往起爬,我只把頭仰起來側著耳朵聽,同時腦子裡判斷著是不是在做夢。我能聽出那人是由遠處向排房跑過來又跑了過去。我還聽出那人不是大步跑,而是邁著碎步在急急地跑。我還聽出只有他一個人在跑。他沒在追什麼人,也沒有人在追他。我扒在窗簾縫兒往外瞅望,外面很黑,什麼也看不見。後來,那聲音過去了,再後來就聽不著了。我撥著手電看看,半夜三點。和上次聽到這種聲音的時間差不多。
那次我認為自己是在做夢,白天也就沒跟人說過這事,也沒有問問別人是不是聽到了什麼。
第二日我跟小高打問,村里是不是有個瘋子。她說沒有。我說我黑夜聽到有人喊殺人。小高笑著說那是老黑豆又犯了夜遊症,他心一不順就犯這種病,一年總得犯個幾回。半夜出來喊一圈兒又回去睡覺,白天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真有意思。這個喊叫著要殺人的人竟然是老黑豆,是那個連筷子都拿不動的小老漢。
社員們都是集體勞動。
每當吃完早飯和中午歇完晌,劉書記就站在當村的井台上,兩手圈住嘴,喊:
“社員們啊——動彈哇——出來受哇——”
“老年隊耕地——”
“青年隊修路——”
“婦女隊和男人隊打場——”
“社員們啊——動彈哇——出來受哇——”
他要喊這么四回。腳站在原地不動,光上身轉,衝著東南西北各來一遍。
陽婆是書記的表,書記是社員的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