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書籍簡介
這是一個發生在南方某小山村的故事。正文
這是一個發生在六十多年前的故事。那個年月的天下亂得很。我家門前躺著一條石板路。這條路穿過村子，來到小河邊，然後是一座風雨橋，橋下是流淌的河水，那頭是一條通往山外的泥巴路，勉強可以通著貨車。如果站在橋上，聳立在村子中央的那座鼓樓就能一目了然。鼓樓高十三層，從眾木樓房裡突出來，像位安詳的老人俯視著整個村莊。我母親王春蓮在十九歲的夜晚，從鄰近的村莊走來，經過這座橋。她身後是兩位伴娘，伴娘的身後是三十五歲的我父親楊天工和兩個伴郎。我母親王春蓮在橋上收住了腳，他們也收住了腳，然後跟著我母親向鼓樓望去。鼓樓在淡淡的月色下更顯雄偉，鼓樓里亮著燈，燈下有許多紅著眼不斷打哈欠的人在賭博，陣陣的吆喝聲傳出來，瀰漫在夜色里。我母親王春蓮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然後順著我們家門前的那條石板路向我父親楊天工那張吱呀作響的木床走去。從那以後，我父親楊天工的那張木床就吱呀響個不停。
我母親王春蓮嫁給我父親楊天工和一場火災有關。那場火災發生在一個平淡無奇的下午，火災最先從我外婆家燒起來，大火很快就在我外婆家的屋頂上飄揚，最後把三戶人家化為灰燼，我外婆家更是片瓦不剩。我外公就在那場大火中死去，當大火熊熊燃燒的時候，癱瘓在床的外公沒能奪門而出，終於和房屋一同化為烏有。兩天后，我父親楊天工捧著六千元錢來到我外婆和母親面前。六千元在那個時候的那種生活水平，對我們外婆一家將會是多大的誘惑呀。一無所有的外婆望著那疊從未見過的錢，頓時淚流滿面。那時，我母親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將和自己長久地睡在同一張床上。
我們這個地方那個時候賭博的方式，大都是打大字牌的。我父親楊天工有個習慣，打牌時，嘴裡總念叨著一個比喻，沒有大貳，就像一家子沒有婆娘啊。這話說多了，賭徒們就叫我父親為大貳，後來村里人也跟著叫，後來除了我就再也沒人叫他楊天工了。我常常對他直呼其名，我不喜歡稱他為父親，因為是他把我殺死的。我現在追憶著那場遙遠而去的大火，心裡還是一陣迷茫，當時，要是沒有那場大火，那么現在又將是怎樣的呢？有一點我能肯定，那就是我母親王春蓮與我父親楊天工也就是大貳將會擦肩而過，從此是毫不相干的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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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母親剛嫁給我父親的那些的日子是很平靜的。她和村裡的女人一樣，每天做做飯，喂喂豬，坐在陽光下縫縫補補。那時，我父親也不再去賭了，每天扛著鋤頭走向田野，時常跟著我母親雙入雙出，像一對十分恩愛的夫妻，招來村子裡許多羨慕的目光。我父親在這種目光中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幸福，於是我父親更加買力幹活了。他和山裡的男人一樣養起了牛，種起了許多果樹，還在山上圍起兩棵粗壯的杉樹留做壽木，以便老了可打上好的棺材。我母親對著這個沒有多少愛意可言的家漸漸生起了感情。
可是，我姐姐楊下雨降臨到這個世界之後，我們家的日子開始不平靜起來。我母親在嫁給我父親不久後生下了我姐姐，我父親很失望，抓起一隻碗摔到地上，發出了和我姐姐啼哭一樣刺耳的聲音。他說，媽的，是個墊被，然後他推開家門，屋外正滂沱著大雨，大雨白茫茫一片，他惡狠狠地說，叫她下雨，對，就叫下雨。
我父親楊天工更失望的是，我姐姐楊下雨長得既不像自己，也不像我母親王春蓮，倒像是一直逃亡在外的陳跡，而且越長越像。七年過去後，我姐姐的臉幾乎是從陳跡的臉上複製下來。原來，陳跡在逃亡之前，就和我母親相好，沒人懷疑我母親會嫁給陳跡之外的男人。但是突然有一天，國民黨的一群荷槍實彈的警察跑進山來抓陳跡，那天陳跡恰巧不在家，聽到風聲後，從此銷聲匿跡。於是關於我姐姐是陳跡的種的說法，就漸漸地在村子裡流傳開來。我父親楊天工對此耿耿於懷，有事沒事就對我母親大聲怒吼，她是不是野種？我母親不敢用同樣的聲調回答我父親，只是低低地說，不是。我父親又吼，那這野種怎么長得那么像他？我母親無言以對，又只是拚命地搖了搖頭，那時我母親滿眼含淚，像一隻迷途的羊羔，可憐楚楚。
然而更讓我父親楊天工耿耿於懷的是一封信。信是陳跡從遙遠的北方寄來的，那封信在我姐姐七歲那年的夏天一個早上來到我母親的手上。我母親握著信，手不住哆嗦起來。陳跡在信上說，他沒有罪，是國民黨那幫警察們弄錯了，現在案件已破，罪犯也已伏法。陳跡還說，他現在正在那邊和小日本鬼子打仗，等打完了仗，他將回到家鄉來。
我父親楊天工從屋外走進來，看到哆嗦的王春蓮，便把信奪了過來，他的目光在我母親的臉上久久徘徊，然後也哆嗦起來，然後咬著牙說，你們背著我幹了多少事情？我母親低低地說，不就這是一封信嗎？我母親的話剛落，我父親的巴掌已然來到她的臉上，他說，騷貨。於是他捏著信踏出家門，順著門前的那條石板路奔踏而去，對著滿寨人說，看看，都來信了，都來信了。那模樣似乎是當場抓了陳跡和王春蓮的奸。
這封信使楊天工認定我姐姐就是陳跡的種，而自己當了七年的烏龜。於是他心裡開始變態。他把信壓在枕頭下，每當他爬到我母親的身上就緊緊揣著信，然後一邊努力，一邊念叨著，看你還來信，還來信。楊天工覺得那樣是一種報復，心裡暢快無比。我短暫的生命就在楊天工那些暢快無比的夜晚開始發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