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信息
【名稱】《懷園引》【年代】南朝宋
【作者】謝莊
【體裁】雜言詩
作品原文
懷園引鴻飛從萬里,飛飛河岱起。
辛勤越霜霧,聯翩溯江汜。
去舊國,違舊鄉,舊山舊海悠且長。
回首瞻東路,延翮向秋方。
登楚都,入楚關,楚地蕭瑟楚山寒。
歲去冰未已,春來雁不還。
風肅幌兮露濡庭,漢水初綠柳葉青。
朱光藹藹雲英英,離禽喈喈又晨鳴。
菊有秀兮松有蕤,憂來年去容發衰。
流陰逝景不可追,臨堂危坐悵欲悲。
軒鳥池鶴戀階墀,豈忘河渚捐江湄。
試托意兮向芳蓀,心綿綿兮屬荒樊。
想綠苹兮既冒沼,念幽蘭兮已盈園。
夭桃晨暮發,春鶯旦夕喧。
青苔蕪石路,宿草塵蓬門。
邅吾游夫鄢郢,路修遠以縈紆。
羌故園之在目,江與漢之不可逾。
目還流而附音,候歸煙而托書。
還流兮潺湲,歸煙容裔去不鏇。
念衛風於河廣,懷邶詩於毖泉。
漢女悲而歌飛鵠,楚客傷而奏南弦。
或巢陽而望越,亦依陰而慕燕。
詠零雨而卒歲,吟秋風以永年。[1]
作品鑑賞
謝莊以《月賦》著名,他對詩歌的貢獻主要亦在介於詩和賦之間的雜言體,為創造詩歌的新形式作了努力。《懷園引》就是這類詩歌的代表怍品。它綜合了五言詩、七言詩、雜言詩、楚辭等形式,句法錯落有致,靈活多變,在南朝文人詩中,顯得別具一格。詩中的感情,也是真實動人的。開頭四句,以五言抒寫謝氏宗族當年離開故園的情況,點明全詩“懷園”的立足點,起調平穩。首句用漢樂府《飛鵠行》“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之意,是起興。“河岱”,指黃河、泰山,是北方山川的代表與驕傲。“江汜”,長江邊。“汜”假作“涘”,水邊。“辛勤”兩句接寫“鴻”從河岱起飛後,越過風霜雨露,成群有序地沿江而南。謝莊祖籍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晉室南渡後遷往建康(今南京),故二句分別從“河岱”、“江汜”概之,寫出了當年祖上南遷時的艱難歷程,也突出了南渡後的地理差異。以鴻起興,亦有深意:北雁南飛,一年一度,而自家南遷已數代,卻不能北歸。“江汜”典出《詩·江有汜》:“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作者用此典,亦隱含著他的家族被遺棄於江南的感嘆。這幾句雖尚未言及“懷園”,但語言悠遠開闊,已經為全詩奠定了纏綿、深沉的基調。
“去舊國”十句,轉為雜言,仍借雁兒作比喻,描寫南渡時的故園之戀:雁兒雖離故土,舊國舊鄉、舊山舊海已顯得那么悠遠漫長;但回首翹望,舉翼難飛,依依之情,猶然不堪。“登楚都”三句又以入楚地的“第一感覺”反襯舊鄉故園的可愛,進入楚都楚關,面對楚山楚地,竟是一片蕭瑟,一身寒意,這是水土不適,是戀鄉情緒對新遷之地的“反感”,更是與舊山舊海比較而得來的苦痛,是積蓄已久的主觀情緒的“外化”。“歲去”兩句,言雖是冬去春來,而嚴冰猶自不解,雁兒欲歸無路,恰似客子滯留異地,年復一年地煎熬著念鄉的情思。“雁不還”與“鴻飛”相應,把開頭隱含著的深層意念豁然點明,同時也使詩的節奏隨之變化,由平緩進至低昂。
“風肅幌”十句,又以七言抒寫念鄉的悵惘與悲苦。忽而簾幔驚風,白露濡庭,忽而漢水泛綠,柳色青青,春秋代序,極其快速。忽而日光藹藹,白雲紛擾,忽而離禽晨起,其鳴喈喈,又是一日消逝。菊花秋來秀髮,松柏經冬猶盛。季節更替,時光流逝,“臨堂危坐”的客子,不能無動於衷。惆悵、悲愁、憂思,竟使容發為之衰頹。而戀戀於堂前階下的軒鳧池鶴,又使詩人觸景生情,深為感嘆:難道它們都忘棄了江河,再也不願奮飛回鄉了嗎?這強烈的反問語氣,使詩的情緒推向了高昂。
“試托意”八句,半用楚調、半用五言,寫出了客子對故園的“神遊”,語調深婉,情思逸盪。望著通向天涯的遍地芳草,客子的綿綿之思,也不禁隨之起伏悠揚,連屬到故鄉荒蕪的園圃。遙想此時,池沼已冒綠苹,幽蘭亦當盛放。詩至於此,經過層層鋪墊,始點到“懷園”,進入高潮。一想一念,情感跳躍。但迅即又入於平整,而出之以五言工對。夭桃之盛言其色,春鶯之喧言其聲,亦是園中具有典型性的“特寫”。字裡行間充滿著對春天的讚美,而實際上,又是對故鄉故園的無限眷戀之情的“客觀投影”。然而,石路已被青苔所蕪,蓬門亦為宿草所沒。這二句,感情由盛讚又平跌為低嘆,一時的激情嚮往,終又淹沒於恆久的悲涼之中。
“邅吾游”八句,純用騷體,頗有《哀郢》的情韻。以無可奈何之情,發而為低回深婉之詞。客子漫遊至楚域鄢郢,而歸途依然是那么悠遠曲折;故鄉家園已然在望,然而江漢天塹,又是那么的難以逾越。躊躇之餘,詩人惟有轉道而還。這幾句,表面上是說詩人不能越過漢水、長江,回到陽夏老家,而其意義深層,又包含了多少南北分裂,家鄉淪陷的隱痛!然而,客觀環境雖然限制了人的主觀願望,但主觀思緒又衝破了這種客觀的藩籬:詩人祈願流水,送回自己的聲音;翹待歸雲,帶去自己的書信。人在滯客他鄉、欲歸不能之時,往往會羨慕大自然的無拘無束,同時又懸想行雲有情,流水有意,可以有所寄寓。可就是這低微的要求,在事實上還是不能兌現的。故還流潺湲,歸煙容與(即容裔,遲緩不前貌),似去而不鏇,這不解人意的無情之物,最終也是不能指望的。而這水之潺湲狀,煙之容與貌,又是人之思緒的形象表現,千迴百折,糾結纏繞,而又無法自己解脫。
最後八句基本上採用了六言句式,詩的節奏又轉為凝重,情調也變為深沉。句中多用典故,而且也都恰到好處地表現了自己的執著眷戀。《河廣》見於《詩經·衛風》,寫宋女嫁衛後對故國的思念,“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毖泉”指《詩經·衛風·泉水》,句有“毖彼泉水,亦流於淇。有懷於衛,靡日不思”。這兩句是“引詩賦志”,既有人不如水之苦,又有河廣路遠之難。“漢女”句,是指漢代被迫遠嫁異域的烏孫公主的《悲秋歌》“常思漢土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還故鄉。”“楚客”句則是指有名的楚囚鍾儀南冠而歌南音的故事。這兩句,又借用音樂歌曲上的典故,表達了作者的歸思難抑。情動於中而形諸言,言之不足則嗟嘆之,嗟嘆之不足則永歌之,想懷之情至於至深,乃發為長歌當哭,借樂傷懷了。巢陽望越,依陰慕燕,則如“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進一步抒寫了客子對家鄉執著深沉的眷戀情緒,頗類屈原的“鳥死返故鄉兮,狐死必首丘”。“零雨”、“秋風”,既言自然界的變化,又是用典,前者源於《詩經·豳風·東山》,後者指漢武帝的《秋風辭》。《東山》悲吟“我徂東山,慆慆不歸”;《秋風辭》太息“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作者化用其意,益之以“卒歲”、“永年”這兩個同義重疊的絕望之語,更顯得歲月蹉跎,歸期杳然,時不我待,老將至矣。作者用這兩句結束全詩,猶如長歌哭竟,而寂無回應,於是心如死灰,乃至於無語凝噎。多少悲咽,盡在不言之中!
這首詩雖然抒發的僅是一己之思、一家之戀,卻由於那洶湧澎湃的思鄉巨浪,一唱三嘆的戀鄉情韻,一往情深的歸鄉祈求,使詩歌的境界大大開闊,從而超越了具體個別而具有了廣泛的普遍意義,容易引起讀者心靈的共振。同時,這首詩也體現了六朝詩歌發展的一個走向,由體物寫景逐步轉向借景抒情,由鍊字琢句漸漸歸於圓轉流暢,而篇句皆善也作為一種新的美學追求而受到人們的重視。這自然也是與形式上的創新分不開的,全詩有三言、五言、六言、七言、楚調,錯綜其間,各司其職,各盡其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那“3言—3言—7言—5言—5言”式句群,是藉助了民歌的形式而又有所潤色,形成了一種雅俗共賞的風格。這對沈約的《八詠詩》與梁、陳間的小賦,都產生過直接而深遠的影響,表現出詩與賦之間的接近與融合。[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