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慣於長夜過春時,攜婦將雛鬢有絲。
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作品鑑賞
先哲有言,憤怒出詩人。中國所以被稱為詩的國度。中國歷史上所以有這么多燦若繁星的詩人,大概是因為現實生活總讓人忍不住發怒吧。與其說《悼柔石》是一首悼亡詩。倒不如說它是一篇討伐黑暗統治的檄文。我們在讀這首詩的時候,幾乎顧不到去欣賞它美妙的詩意,它帶給我們的是憤憤不平的心緒和灼灼燃燃的義憤。
“慣於長夜過春時”中的“慣於”,顯然是一種反話。古人常說春宵苦短,痴情人秉燭夜遊。魯迅在這裡卻說"長夜過春時"。本來春光無限好,無論是自然季節的春天,還是人生季節的春天,都是可欣可慰的。然而,春天卻必需在漫漫長夜中度過。這是因為自然界的春天與人生的春天,都要受制於社會的大環境。社會的黑暗、腐朽,會腐蝕、吞噬人生的春天的。即便是大自然的春天如期而至,詩人依然會“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慣於長夜過春時”,是一種憤激之語,體現了一種憤激之情。“慣於”表現了一種無奈,同時也表達了一種抗議。作者痛恨長夜壓抑下的人寰,作者祈盼著滾動過來那火紅的一輪。
“挈婦將雛鬃有絲”,用的是白描的手法。作者本人那攜妻領子鬃已霜染的形象歷歷在目。“鬢有絲”是暗含幽怨在其中的。李白曾有詩曰:“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杜甫有詩:“白髮搔更短,渾欲不勝替簪。”自古以來,中國的文人墨客都不僅僅把白髮當作生理年齡外化的標記,而是在"白髮"里表現一種心理,表現一個“愁”字。夜漫漫,路漫漫,魯迅怎么能心安理得,怎么能不愁呢?!
“夢裡依稀慈母淚”,其中的“慈母”既是指柔石的母親,也是指魯迅自己的母親,同時也指許許多多年輕人的母親。魯迅的《為了忘卻的記念》有這樣一段:“我記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鄉,住了好些時,到上海後很受朋友的責備。他悲憤地對我說,他的母親雙眼已經失明了,要他多住幾天,他怎么能夠就走呢?我知道這失明的母親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當《北斗》創刊時,我就想寫一點關於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夠,只得選了一幅柯勒惠支夫人木刻,名曰《犧牲》,是一個母親悲哀地獻出她的兒子去的,算是只有我一個人心裡知道的柔石的記念。”另外,魯迅在1931年2月間致李秉中的倍中說:“上月中旬,此間捕青年數十人,其中之一,是我之學生。飛短流長之徒,因盛傳我已被捕……老母飲泣,摯友驚心。”魯迅在夢中影影綽綽見到了老母潸潸淚零。世間有多少有志青年,就會有多少慈母擔著一份惦記。這是魑魅魍魎橫行的社會呵。
“城頭變幻大王旗”一句,正與前一句“夢裡依稀慈母淚”相對仗。軍閥們的連年內戰致使民不聊生,生靈塗炭。1929年2月爆發了蔣介石與李宗仁、白祟僖之間的戰爭,時稱蔣桂戰爭,1929年8月爆發了蔣介石和閻錫山、馮玉祥的戰爭;1930年5月又爆發了第二次蔣、閻、馮的戰爭。"城頭變幻大王旗",恰恰是當時中國軍閥割據、大打不休的生動刻畫。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這又是一幅工整的對子。朋輩指的是柔石、殷夫、胡也頗、李偉森、馮鏗等。面對友人一個個命歸黃泉,作者沒有徒然地傷感啼泣,而是橫眉立目敢向刀叢吟誦正氣凜然的詩篇。這也正表現出魯迅的性格,表現出那絕不向惡勢力低頭的硬骨頭精神。在當時的情境下,魯迅面對白色恐怖.沒有接受“識時務者為俊傑”的古訓,沒有記取“胳膊擰不過大腿”的俗諺,他義正詞嚴地站了出來,一篇《為了忘卻的記念》就是最好的聲明。面對強權,面對暴政,面對威脅,面對槍刺,一個執筆的文人能夠憑良心說話,能夠以良知著文,能夠公開表明白己的愛憎、好惡,實在是天下少有,人間奇蹟。魯迅之所以是魯迅,除了他頭腦異常聰慧、睿智以外,他的骨頭硬、脊樑直、膝蓋不會彎也非常人能比。魯迅是中國文人的驕傲,是中國知識分子的驕傲,是中國人的驕傲!時代的步履如飛,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青年為真理,為正義而獻身的事也屢屢發生,而魯迅這樣的硬骨錚錚的文人卻不多見,而常見的卻是文痞,是文匪,是借翰墨以贏私利的卑鄙無聊的小人。文人每每言休“以天下為己任”,卻很少想到欲使國民的劣根性有所改變,需首先改變文人自身的軟骨病。讀魯迅的詩事小,像魯迅那樣做人事大。這已經是題外話。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在“禁錮得比罐頭還嚴密”的社會裡,詩人的筆確實找不到落腳點。唯有月光如水善解人意,脈脈含情地照著作者那黑色的衣裳。月光如水給人以清冷的感覺,黑色的次裳更顯得肅穆莊嚴。這也正是作者此時此地的心境。結尾處的兩句詩,構成了—幅靜物畫。潔白的月光如紗黑色的衣裳含悲,是在向那些死去的英烈致哀,也是在向社會發出控訴。
《悼柔石》這首詩風格沉郎冷峻,筆法起伏跌宕,讀來盪氣迴腸。仿佛伏爾加問船夫曲的蒼涼,宛若石雕《拉奧孔》的悲壯、又似夕陽染紅黑土地的溫情。哀悼之情,動人心魂;憤怒之意.迫人肝膽。它是催淚的娩歌,更是催征的鼓點。
中心思想
全詩凝重、沉鬱、悲壯,既有冷傲、幽憤的情感,又充滿對青年烈士的哀戚。魯迅個性中的“冷”與“熱”的特點,在這裡的表現是典型的。在蕭瑟悲涼的情境之後,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他的翻滾搖盪的激情。真摯的感情在他的詩中是俯拾即是的。魯迅向來看重青年人在社會上的作用。無論是早期信仰進化論,還是後來接受馬克思主義美學,他對中國青年事業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只要回顧一下他對青年版畫家們的支持,對窮困、流浪中的文學青年的慷慨援助,以及掩護被迫害的學生的舉動,就會發現,魯迅是為了正義和友誼而獻身的人。那句“憐子如何不丈夫”的詩句,多么形象地展示出他熱愛下一代的心靈。尊重人、熱愛人、關心人,把人當成人而不是物,這是魯迅一貫堅持的人道原則。在他的那幾首悼亡詩中,生動地刻畫出他的慈悲的精神形象。魯迅詩歌動人的一面,正是表現在這富有人情色彩的詠嘆之中。
人物介紹
柔石(1902.9.28—1931.2.7)原名趙平復,化名少雄,浙江寧海人。共產黨員,1928年到上海從事革命文學運動,曾任《語絲》編輯,並與魯迅先生同辦“朝花社”。1930年初,自由運動大同盟籌建,柔石為發起人之一。1930年3月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柔石曾任執行委員、編輯部主任。同年5月以左聯代表資格,參加全國蘇維埃區域代表大會。1931年1月在上海被捕,同年2月7日與殷夫、歐陽立安等二十三位同志同被國民黨反動派秘密殺害。犧牲後,魯迅曾寫《為了忘卻的紀念》一文,追悼他和其他死難同志。遺著有《柔石選集》。
魯迅(1881.9.25~1936.10.19),浙江紹興人,原名周樹人,字豫山、豫亭,後改名為豫才。他時常穿一件樸素的中式長衫,頭髮像刷子一樣直豎著,濃密的鬍鬚形成了一個隸書的“一”字。毛主席評價他是偉大的無產階級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也被人民稱為“民族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