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說起王安憶,對中國文壇有所了解的人大都不會感到陌生。王安憶是中國當代文學一個獨特而豐富的存在,從1981年的《雨,沙沙沙》到2000年的新作《富萍》,20年以來,王安憶始終以一種頑強堅韌的姿態,暢快地書寫著她的人生體驗、精神歷險和生命嚮往。
文摘
馬路上,慢慢地圍了一圈人,吸引著行人停了腳步,踮著腳往裡看,一邊問道:“做什麼的?”都不理睬,沉默著。人圈的中心有一個人,正埋頭勤勤懇懇地生一個小小的煤爐。
“做什麼到馬路上生煤爐?”有人問道。
沒有人回答,都只露出疑惑神色。於是,人圈越圍越大,圍在外層的根本看不見什麼,也不灰心,依然站著,企望裡面能傳出一點訊息。
那人把煤爐捅乾淨了,然後從包里取出一枚絕無任何奇處的煤球,放在一桿中藥房用來稱草藥的小秤上稱好,慢慢地走動一圈,讓人看那秤星,並說道:“七錢整。”
最里圈的人便伸長頭頸去辨認微小的秤星,雖看不明白,卻都點頭:“七錢,七錢。”
聲音一層一層往外傳:“七錢,七錢的一隻煤球。”
那人放下煤球,又掏出兩塊木柴,放在玩具般的秤盤上,走動著讓人看:“一兩。”
“一兩。”“一兩。”“一兩柴爿。”人們向外傳達。
木柴放下,他繼而摸出一隻米袋,用一隻空聽頭量了滿滿的一斤米,用手指頭刮平,說:
“這是一斤米。”生怕人不相信,又用另一桿普通的秤稱,然後倒進一隻鋼精鍋內,從身後拿出一隻水瓶,拔開塞頭,將水倒進鍋里,細細淘了一遍,將水倒了。水慢慢地爬開去,要淹前排人的鞋子,前排人便躲讓,後排人則乘虛而人,擠了上前,亂了一陣。他又倒入適量的水,放在一邊,說道:“七錢的一隻煤球,一兩拔火柴,可以燒熟一斤米。”說罷,慢慢地轉了頭觀察大家的表情,被他看著的人有些難堪,別轉了頭。後排的人便從那讓出的空當里觀察那人。
他是矮矮墩墩的一個人,抑或四十歲,抑或五十歲,微胖,微黃,眼圈大而眼球小,看人時,眼黑向上,底下露出一線魚肚色的眼白。身穿一件中式的布襖,雖陳舊,漿洗得還整潔,腳上是一雙白跑鞋,中學生愛穿的那種。
“做什麼,做什麼?”有人一往無前地往裡擠,硬被人的肩膀頂住了。
“做什麼呢?”他委屈地叫道。
“變戲法,變戲法。”有人不耐煩地回答。自後,凡有人問:“做什麼?”就有了話回答:“變戲法呢!”大家互相傳告。
柴爿燒煬了,升著白煙,他緊盯著爐口,用一把細鉗子撥弄了一會兒,就把飯鍋坐了上去,再用一把小扇子輕輕地扇。那柴爿燒出一股直直的火,直衝鍋底。這時,便聽鍋里有些響動。他端下鍋,將那一枚七錢重的煤球放入進去,重新坐上飯鍋。
鍋大響,眼看要潽,他及時揭了鍋蓋,半掩著,由它翻滾,翻滾了幾分鐘,水將乾未乾之時,他便蓋嚴了鍋蓋。此時,火力也慢慢削弱,柴爿漸成灰燼,煤球則是通紅的一團,烤著鍋底,那通紅的一團慢慢、慢慢地暗淡,剩下半邊的通紅,最後,連半邊也沒了,只剩一團淡紅色的灰,飯也好了。
“夾生飯吧!”有人叫道。
他很沉著地揭開鍋蓋,摸出一雙竹筷,挑起一團飯粒兒放進嘴裡,吃給大家看了。再將飯鍋遞給最近處的一個男人,那男人稍作矜持狀便接了過來,吃了一口,又交給了第二人,隨後是第三人,第四人,慢慢地亂了套,七八雙手爭奪著筷子,更有甚者,連筷子也不要了,直接從鍋里抓了飯。
飯是很熟的,勿庸置疑。
他看著大家爭相品嘗的熱烈情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待到一隻空鍋乾乾淨淨地回到他的手上,他發言了:
“本人姓王,有志於祖國的節能事業。目前,已經研究出民用煤球爐,一隻七錢重的煤球和一兩拔火柴,可燒熟一斤米。同時還在進行柴爐的研究,將地方煤、石鹼煤燒出北方煤的水平,可用於工業。本人最高的目標,則是植物能源的研究。如有單位有心製造民用節煤爐,或者有心合作進行節煤研究,請到虹橋路1118弄34支弄3號,與本人接頭。”
“做什麼?賣藥的嗎?”有新到的人擠著問道。
“變戲法,變戲法。”人們回答,慢慢地走散,把位子讓給新到的觀眾,第二輪演出又開始了。
有熱心人幫他稱煤球,量米,扇風。他連聲說道:“不敢,不敢。”“這有什麼要緊,互相幫助嘛!”熱心人硬要幫忙。他便謝他:“謝謝,謝謝。”趁此機會摸出手絹擦去額頭上的汗,手絹疊得四方四正,清清爽爽的。
“這隻爐子很好的噢!”那人說。
“你想,一隻爐子算它一天節約一斤煤,全國這么多份人家,這么多隻爐子,上海雖然有煤氣,也不是家家都有呀!”他說。
“這筆賬不算不曉得,一算嚇一跳啊!”
目錄
閣樓
逐鹿中街
驕傲的皮匠
悲慟之地
好婆與李同志
作者簡介
王安憶,生於一九五四年,一九六九年國中畢業,一九七○年赴安徽插隊,一九七二年考入江蘇省徐州地區文工團,一九七八年調回上海,在《兒童時代》社任編輯,一九八○年參加中國作協第五期文學講習所學習,同年年底學習結束回原單位。一九八七年進上海作家協會任專業作家,二○○四年調入復旦大學任中文系教授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