弇山園記一
自大橋稍南皆闤闠,可半里而殺,其西忽得徑,曰鐵貓弄,頗猥鄙。循而西三百步許,弄窮,稍折而南,復西,不及弄之半,為隆福寺。其前有方池,延袤二十畝,左右舊圃夾之。池渺渺受煙月,令人有苕霅間想。寺之右卽吾弇山園也,亦名弇州園。
前橫清溪甚狹,而夾㟁皆植垂柳,蔭枝樛互如一。本溪南張氏腴田數畝,至麥寒禾暖之日,黃雲鋪野,時時作餅餌香,令人有炊宜城飯想。園之西為宗氏墓,古松柏十餘株。其又西則漢壽亭侯廟,碧瓦雕甍,崷崒雲表。此皆輔吾園之勝者也。
園之中為山者三,為嶺者一,為佛閣者二,為樓者五,為堂者三,為書室者四,為軒者一,為亭者十,為修廊者一,為橋之石者二,木者六,為石樑者五,為洞者為灘若瀨者各四,為流杯者二。諸岩磴澗壑,不可以指計。竹木卉草,香藥之類,不可以勾股計。此吾園之有也。
園畝七十,而贏土石得十之四,水三之,室廬二之,竹樹一之。此吾園之概也。
宜花,花高下點綴如錯繡游者過焉,芬色殢眼鼻而不忍去。宜月,可泛可陟,月所被,石若益而古,水若益而秀,恍然若憩廣寒清虛府。宜雪,登高而望,萬堞千甍,與園之峰樹,高下凹凸,皆瑤玉,目境為醒。宜雨,蒙蒙霏霏,濃澹深淺,各極其致,縠波自文,鰷魚飛躍。宜風,碧篁白楊,琮琤成韻,使人忘倦。宜暑,灌木崇軒,不見畏日,輕涼四襲,逗弗肯去。此吾園之勝也。
吾自納鄖節,卽棲托於此。晨起承初陽聽醒鳥,晚宿弄夕照聽倦鳥。或躡短屐,或呼小舠。相知過從,不迓不送。清酒時進,釣溪腴以佐之;黃粱欲熟,摘野鮮以導之。平頭小奴,枕簟後隨。我醉欲眠,客可且去。此吾居園之樂也。
守相達官,乾旄過從,勢不可隙,攝衣冠而從之。呵殿之聲,風景為殺。性畏烹宰,盤筵餖飣,竟夕不休。此吾居園之苦也。
園所以名弇山又曰弇州者何?始余誦《南華》,而至所謂“大荒之西,弇州之北”,意慕之而了不知其處。及考《山海·西經》有云:“弇州之山,五彩之鳥仰天,名曰鳴鳥,爰有百樂歌舞之風。有軒轅之國,南棲為吉,不壽者乃八百歲。”不覺爽然而神飛,仙仙傞傞,旋起旋止。曰:吾何敢望是!始以名吾園。
名吾所撰集,以寄其思而已。乃不意從上眞游,屛家室,棲於一茅宇之下,偶展《穆天子傳》,得其事曰:“天子觴西王母於瑤池之上。天子遂驅升於弇山,乃紀其跡於弇山之石,而樹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則是弇山者,帝嫗之樂邦,而群眞之琬琰也。景純先生乃僅以為“弇茲,日入地”。夫奄茲在鳥鼠西南三百六十里,其中多砥礪,固可刻,而去隴首不遠。二傳皆先生筆,遂忘之耶?則不佞所名園與名所撰集者,雖瞿然愧,亦竊幸其於古文暗合矣。
自余園之以鉅麗聞諸與園鄰者,游以日數,他友生以旬數。而今計余跡,歲不能五六過。則余且去而為客,乃猶竊弇山之號,而又重之以記,得無尚有所系耶?夫志大乘者,不貪帝釋宮苑。借令從穆滿後,以登弇山之巓,吾且一寓目而過之。而況區區數十畝宮也。且吾向者有百樂不能勝一苦,而今者幸而並所謂苦與樂而盡付之烏有之鄉,我又何系也?夫山河大地,皆幻也。吾姑以幻語,志吾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