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翅老人

《 巨翅老人》為著名哥倫比亞作家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所作,是作者在創作《百年孤獨》時的次生作,創作於1968年。描寫貝拉約一家收留一個被認為是天使的長著翅膀的老人一直到其離開這段時間內的故事。巨翅老人的起飛是小說中最為亮麗的一筆:“天使正試著起飛。小鎮居民是愚昧無知的,他們只能依靠神父來確認老人的身份;而作為神父的貢薩在這個確認的過程中所依賴的工具全是基督教義及教會的指令,他在這件事情上也是毫無自我判斷的,更不用說理解老人了。

內容梗概

連續下了三天的大雨,水汪汪的庭院,死了一地的螃蟹,高燒不止的嬰兒,混沌的天際,爛泥塘一樣的海灘。 在這樣一個淒涼黯淡的中午,一位巨翅老人出現了。他衣不蔽體,老態龍鍾,與乞丐的唯一區別就是背後的一對巨型翅膀。 這對光禿禿的翅膀十分骯髒,還長著寄生蟲,毫無氣派可言。於是小鎮上的居民對老人做出各種推測和判斷。 老人繼而成為了貝約拉夫婦招攬生意的搖錢樹,供居民參觀和戲弄,又漸漸被人忽視和遺忘。 承受了巨大痛苦和折磨的巨翅老人在寒冬幾乎死去,又奇蹟般地在來年的春天恢復了生機,振翅而去。

創作背景

小說寫於1968年,當時的拉丁美洲正發生翻天復地的變化,占統治地位的天主教從20世紀五六十年代起開始衰落。產生於20世紀60年代的拉丁美洲解放神學“衝擊了保守的天主教教會傳統,弘揚了原始基督教意識優先窮人的人道主義精神”。這就是小說中說的“一次天堂叛亂”。但是在這場變革中也出現了世俗化的畸形傾向:狂歡化、沒有信仰的空虛和無聊,小說描寫的正是處於傳統宗教信仰變革過程中的拉丁美洲現狀。

作品賞析

主題

馬爾克斯在創作中無不時刻關注拉美民族文化與人民的生存狀態。 他的作品總是帶有鮮明的反封建、反宗教殖民的立場,這點在其代表作《百年孤獨》里表現得尤為突出,也是《巨翅老人》所表達的主題。在人們對待老人的各種態度中,我們不難看出,在外來宗教殖民統治影響之下,拉美人民已經喪失了自身表達功能,內心變得麻木不仁,人與人之間缺乏基本的理解和溫情,而人只能走向孤獨。小鎮居民是愚昧無知的,他們只能依靠神父來確認老人的身份;而作為神父的貢薩在這個確認的過程中所依賴的工具全是基督教義及教會的指令,他在這件事情上也是毫無自我判斷的,更不用說理解老人了。 從中可以看出,在外來宗教殖民的過程中,人們變得愚昧無知,而本土文化也慢慢失去了自身的表達功能,而不得不以外來文化的話語方式來確認身份。“殖民者的語言對殖民地文化和語言進行的播撒和滲透,這使得被殖民地的土著不得不以殖民者的話語方式來確認自我的身份,而在自己的黑色皮膚上帶上白色人的面具。”

以教皇為代表的基督教文化在確認天使身份這件事上是持教條主義且又滑稽可笑的。 教會的辦事效率是極低的。他們花了大量時間,就是為了弄清楚老人是否有肚臍眼,他的方言是否與阿拉米奧人的語言有關係,他是否能在一個別針上觸摸很多次等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如果不是上帝的意旨結束了這位神父的痛苦的話,這些慎重的信件往返的時間可能會長達幾個世紀之久。 ”而且當人們對老人失去新鮮感之後,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而作為教會代表的貢薩加神父也把教會人員愚昧無知的一面表現得可謂是淋漓盡致。很明顯地,他並不比其他居民更清楚基督教的教義。 在對老人的身份做出判斷前,他竟然拿出了教義問答手冊來溫習。 更可笑的是,因為老人不懂拉丁語,貢薩加便認為他“不懂上帝的語言”,懷疑他不是天使,甚至警告人們這可能是魔鬼的化身。 教會理應對一切神奇的事物懷有虔誠之心,但是他們比常人疑心更重,更不用說能對老人表現出任何的關懷了。而且,根據基督文化的傳統,代表教會的神父應該是溝通上帝和人間的橋樑。 但是明顯地,貢薩加無法與老人交流,而他賴以交流的工具竟是基督教義以及上頭的指令,而缺乏理解他人的能力。 當教會將這件事情不了了之後,神父也無法下任何判斷。

而居民所表現出來的對老人各種荒唐甚至沒有人性的行為又指向了另外一個事實:在殖民文化浸染下人們變得麻木不仁,人與人之間缺乏基本的理解和溫情。除去那對摺斷的翅膀,老人終究是一個弱者,而小鎮居民對他從最初的好奇到後來的戲弄再到最後的遺忘,沒有表現出該有的一點同情和關懷,這是人與人之間多么深刻的隔閡。 他們自得其樂的觀賞和津津樂道的猜測背後是人性的麻木,是人與人之間溫情和關懷的缺失。 人類以自己的愚昧、貪婪、 自私和自以為是將最基本的溫情和關懷貶損得一文不值。 這是人性的悲哀,也是社會的悲哀。當雜技團到來時,人們紛紛為蜘蛛女的荒誕故事趨之若鶩,巨翅老人再次被“拋棄”,而小鎮的居民在一場鬧劇般的熱鬧過後恢復了平靜,他們依舊不懂得關愛,不懂得理解。 老人不被小鎮的居民所理解,直到他振翅離開的那一刻,他仍然是孤獨的。 老人的孤獨恰恰象徵了殖民宗教統治下的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精神的扭曲和靈魂的孤獨。 加西亞·馬爾克斯曾說“孤獨是一個永恆的主題”,孤獨是他所有作品的共同主題,也是這個小說表達的中心內涵。 它預示了如果人與人之間缺乏最基本的溫情和關懷的話,人的內心最終只能走向永恆的孤獨。

最後,老人奇蹟般地活過了寒冬,在來年的春天振翅而去。 他似乎不想呆在這個缺乏溫暖的孤獨小鎮。 馬爾克斯在解釋《百年孤獨》中的馬孔多小鎮的孤獨的原因的時候說,因為他們不懂得愛。我認為這也是這個落難的天使如此孤獨的原因,因為人們不懂得愛,不懂得起碼的尊重和關懷。 小鎮是無名的,也就是說,它有可能是任何小鎮,任何地方,小鎮的居民有可能是任何人,從這一點可以看出,馬爾克斯不但表達了對拉美這片土地上貧病愚弱的人民的擔憂,也是對所有人精神世界的關注。

同時,從利用天使大發橫財的貝約拉夫婦到愚昧無知的貢薩加神父,從議論紛紛的村民到戲耍侮辱老人的圍觀者,馬爾克斯為讀者展現了一副小鎮的眾生相。他們或者想從老人身上得到某些利益,或者想確定某些事實,或者想滿足某些心理,而他們的共通點就是,毫無同情心,冷漠,並且缺乏最基本的交流。作為一位極負社會責任感的現實主義作家,馬爾克斯總是不忘對本民族歷史和現狀進行反思。故事中的無名小鎮可以看作拉丁美洲社會的縮影,通過天使落難的故事,馬爾克斯表達了對西方基督文化以及在這種文化的浸染下的愚昧無知的人們的諷刺和批判。

手法

神話隱喻

《巨翅老人》中,故事開始即大洪水和瘟疫:“大雨連續下了三天。”這是非常鮮明的神話隱喻。這是對《聖經》神話中事關大洪水的經典描述的有意模擬:四十晝夜降大雨在地上。在神話時代,這意味著神對人之罪的懲罰,尤其對於人話(狂妄自大)的懲罰。

在《聖經》里,神投身人世的基本模式是:神道成肉身,作人子耶穌來到人世,在人世遭遇了民眾的猜疑,被吊死在十字架;三天之後復活,離別人世。稍加分析,就會發現5巨翅老人6影射了這一模式。我們看到,緊隨洪水之後,巨翅老人也來到了人世;被人所猜疑其身份;然後有諸種奇蹟與巨翅老人的關聯;冬天,奄奄一息(象徵死亡);後重複生機,飛別人世。這是對基督臨世神話的完美模擬。正是這種模擬或說相似性,使得《巨翅老人》具有內在的神聖與莊嚴,具有了神話精神。

敘事

對於拉丁美洲傳統變革中出現的世俗化傾向,作者並沒有直接加以指責,也沒有像救世主一樣指出一條光明大道,不過小說冷靜客觀的敘事背後卻是悲憫的憂鬱和冷峻的批判。

有限制的第三人稱敘事讓讀者和描寫對象保持一種互相觀看的距離。一開始讀者隨著敘述者的眼光來看故事,讀者和敘述者的視角融合在一起。可是隨著故事的展開,拉丁美洲世俗化的狂歡、空虛、無聊的傾向浮現出來,這時讀者開始和敘述者的視角發生了分離。讀者開始質疑敘述者這種客觀冷靜的敘述,開始持有一種批判的態度,從而走向小說的隱含作者。面對世俗化的、空虛的、無聊的拉丁美洲現狀,讀者要質疑其合理性。正是這種獨特的敘述方式使得讀者從開始的認同走向對拉丁美洲的反思,讓讀者感受到作者作為精英知識分子的批判立場和態度。馬爾克斯對拉丁美洲現實的熱切關懷和批判,尤其表現在小說的結尾——巨翅老人的起飛上。

巨翅老人的起飛是小說中最為亮麗的一筆:“天使正試著起飛。他的兩隻翅膀顯得不太靈活,他的指甲好像一把鐵犁,把地里的蔬菜打壞不少。陽光下,他那對不停地扇動的大翅膀幾乎把棚屋撞翻。但是他終於飛起來了。”巨翅老人從開始時的“伏臥在爛泥里”到現在的高空飛翔;從軟弱無力到勇猛有力;故事開始時的陰雨連綿到現在的陽光明媚,都形成了鮮明對比。這之間的張力,給讀者帶來了閱讀的震撼,直接衝擊了讀者從前對巨翅老人的認識。小說最後是通過貝拉約妻子的眼光看巨翅老人的起飛。“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氣,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他。”在物質上,巨翅老人帶來的是金錢、養兔場、高跟皮鞋等世俗的利益;在精神上,巨翅老人給當地人帶來的是世俗的消遣娛樂,但是拉丁美洲的現狀並沒有改變,又回到了從前的混沌和孤寂,作者的批判也就油然而生。

作者簡介

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

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

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哥倫比亞作家,記者。1927年3月6日生於馬格達萊納省阿拉卡塔卡鎮。加西亞·馬爾克斯作品的主要特色是幻想與現實的巧妙結合,以此來反映社會現實生活,審視人生和世界。重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百年孤獨》(1967)《家長的沒落》(1975)、《霍亂時期的愛情》(1985),中篇小說《枯枝敗葉》(1955)、《惡時辰》(1961)、《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1961)、《一件事先張揚的兇殺案》(1981),短篇小說集《藍寶石般的眼睛》(1955)、《格蘭德大媽的葬禮》(1962),電影文學劇本《綁架》(1984),文學談話錄《番石榴飄香》(1932)和報告文學集《一個海上遇難者的故事》(1970)、《米格爾·利廷歷險記》(1986)等。

全文內容

《巨翅老人》 大雨連續下了三天,貝拉約夫婦在房子裡打死了許許多多的螃蟹。剛出生的嬰兒整夜都在發燒,大家認為這是由於死蟹帶來的瘟疫,因此貝拉約不得不穿過水汪汪的庭院,把它們扔到海里去。星期二以來,空氣變得格外淒涼。蒼天和大海連成一個灰茫茫的混合體,海灘的細沙在三月的夜晚曾象火星一樣閃閃發光,而今卻變成一片雜有臭貝殼的爛泥塘。連中午時的光線都顯得那么暗淡,使得貝拉約扔完螃蟹回來時,費了很大力氣才看清有個東西在院子深處蠕動,並發出陣陣呻吟。貝拉約一直走到很近的地方,方才看清那是一位十分年邁的老人,他嘴巴朝下伏臥在爛泥里,儘管死命地掙扎,依然不能站起,因為有張巨大的翅膀妨礙著他的活動。

貝拉約被這惡夢般的景象嚇壞了,急忙跑去叫妻子埃麗森達,這時她正在給發燒的孩子頭上放置濕毛巾。他拉著妻子走到院落深處。他們望著那個倒臥在地上的人,驚愕得說不出話來。老人穿戴得象個乞丐,在剃光的腦袋上僅留有一束灰發,嘴巴里剩下稀稀落落幾顆牙齒,他這副老態龍鍾渾身濕透的模樣使他毫無氣派可言。那對兀鷹似的巨大翅膀,十分骯髒,已經脫掉一半羽毛,這時一動不動地擱淺在污水裡。夫妻二人看得那樣仔細,那樣專注,以致很快從驚愕中鎮定下來,甚至覺得那老人並不陌生。於是便同他說起話來,對方用一種難懂的方言但卻是一種航海人的好嗓音回答他們。這樣他們便不再注意他的翅膀如何的彆扭,而是得出十分精闢的結論:即認為他是一位遭到颱風襲擊的外輪上的孤獨的遇難者,儘管如此,他們還是請來一位通曉人間生死大事的女鄰居看一看。她只消一眼,便糾正了他倆的錯誤結論。她說:“這是一位天使,肯定是為孩子來的,但是這個可憐的人實在太衰老了,雷雨把他打落在地上了。”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了在貝拉約家抓住了一個活生生的天使。與那位聰明的女鄰居的看法相反,他們都認為當代的天使都是一些在一次天堂叛亂中逃亡出來的倖存者,不必用棒子去打殺他。貝拉約手持著警棍整個下午從廚房裡監視著他。臨睡覺前他把老人從爛泥中拖出來,同母雞一起圈在鐵絲雞籠里。午夜時分,雨停了。貝拉約與埃麗森達卻仍然在消滅螃蟹。過了一會兒,孩子燒退醒了過來,想吃東西了。夫婦倆慷慨起來,決定給這位關在籠子裡的天使放上三天用的淡水和食物,等漲潮的時候再把他趕走。天剛拂曉,夫妻二人來到院子裡,他們看見所有的鄰居都在雞籠子前面圍觀,毫無虔誠地戲耍著那位天使,從鐵絲網的小孔向他投些吃的東西,似乎那並不是什麼神的使者,而是頭馬戲團的動物。貢薩加神父也被這奇異的訊息驚動了,在七點鐘以前趕到現場。這時又來了一批好奇的人,但是他們沒有黎明時來的那些人那樣輕浮,他們對這個俘虜的前途作著各種各樣的推測。那些頭腦簡單的人認為他可能被任命為世界的首腦。另一些頭腦較為複雜的人,構想他可能被提升為五星上將,去贏得一切戰爭。還有一些富於幻想的人則建議把他留做種籽,好在地球上培養一批長翅膀的人和管理世界的智者。在當牧師前曾是一個堅強的樵夫的貢薩加神父來到鐵絲網前,首先重溫了一遍教義,然後讓人們為他打開門,他想湊近看一看那個可憐的漢子,後者在驚慌的雞群中倒很象一隻可憐的老母雞。他躺在一個角落裡,伸展著翅膀曬太陽,四圍滿是清晨來的那些人投進來的果皮和吃剩的早點。當貢薩加神父走進雞籠用拉丁語向他問候時,這位全然不懂人間無禮言行的老者幾乎連他那老態龍鐘的眼睛也不抬一下,嘴裡只是用他的方言咕噥了點什麼。神父見他不懂上帝的語言,又不會問候上帝的使者,便產生了第一個疑點。後來他發現從近處看他完全是個人:他身上有一種難聞的氣味,翅膀的背面滿是寄生的藻類和被颱風傷害的巨大羽毛,他那可悲的模樣同天使的崇高的尊嚴毫無共同之處。於是他離開雞籠,通過一次簡短的布道,告誡那些好奇的人們過於天真是很危險的。他還提醒人們:魔鬼一向善用縱情歡樂的詭計迷惑不謹慎的人。他的理由是:既然翅膀並非區別鷂鷹和飛機的本質因素,就更不能成為識別天使的標準。儘管如此,他還是答應寫一封信給他的主教,讓主教再寫一封信給羅馬教皇陛下,這樣,最後的判決將來自最高法庭。

神父的謹慎在麻木的心靈里毫無反響。俘獲天使的訊息不脛而走,幾小時之後,貝拉約的院子簡直成了一個喧囂的市場,以至於不得不派來上了刺刀的軍隊來驅散都快把房子擠倒的人群。埃麗森達彎著腰清掃這小市場的垃圾,突然她想出一個好主意,堵住院門,向每個觀看天使的人收取門票五分。

有些好奇的人來自很遠的地方。還來了一個流動雜耍班;一位雜技演員表演空中飛人,他在人群上空來回飛過,但是沒有人理會他,因為他的翅膀不是像天使的那樣,而是像星球蝙蝠的翅膀。地球上最不幸的病人來這裡求醫:一個從兒時開始累計自己心跳的婦女,其數目字已達到不夠使用的程度;一個終夜無法睡眠的葡萄牙人受到了星星的噪音的折磨;一個夢遊病者總是夜裡起來毀掉他自己醒時做好的東西;此外還有其他一些病情較輕的人。在這場震撼地球的動亂中,貝拉約和埃麗森達儘管疲倦,卻感到幸福,因為在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裡,他們屋子裡裝滿了銀錢,而等著進門的遊客長隊卻一直伸展到天際處。

這位天使是唯一沒有從這個事件中撈到好處的人,在這個臨時棲身的巢穴里,他把全部時間用來尋找可以安身的地方,因為放在鐵絲網旁邊的油燈和蠟燭仿佛地獄裡的毒焰一樣折磨著他。開始時他們想讓他吃樟腦球,根據那位聰明的女鄰居的說法,這是天使們的特殊食品。但是他連看也不看一下,就象他根本不吃那此信徒們給他帶來的食品一樣。不知道他是由於年老呢,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最後總算吃了一點茄子泥。他唯一超人的美德好像是耐心。特別是在最初那段時間裡,當母雞在啄食繁殖在他翅膀上的小寄生蟲時;當殘廢人拔下他的羽毛去觸摸他的殘廢處時;當缺乏同情心的人向他投擲石頭想讓他站起來,以便看看他的全身的時候,他都顯到很有耐心。唯一使他不安的一次是有人用在牛身上烙印記的鐵鏟去燙他,他呆了那么長的時間動也不動一下,人們都以為他死了,可他卻突然醒過來,用一種費解的語言表示憤怒,他眼裡噙著淚水,扇動了兩下翅膀,那翅膀帶起的一陣鏇風把雞籠里的糞便和塵土卷了起來,這恐怖的大風簡直不象是這個世界上的。儘管如此,很多人還是認為他的反抗不是由於憤怒,而是由於痛苦所至。從那以後,人們不再打擾他了,因為大部分人懂得他的耐性不象一位塞拉芬派天使在隱退時的耐性,而象是在大動亂即將來臨前的一小段短暫的寧靜。

貢薩加神父向輕率的人們講明家畜的靈感方式,同時對這個俘獲物的自然屬性提出斷然的見解。但是羅馬的信件早就失去緊急這一概念。時間都浪費在證實罪犯是否有肚臍眼呀,他的方言是否與阿拉米奧人的語言有點關係呀,他是不是能在一個別針上觸摸很多次呀,等等上邊。如果不是上帝的意旨結束了這位神父的痛苦的話,這些慎重的信件往返的時間可能會長達幾個世紀之久。

這幾天,在雜耍班的許多引人入勝的節目中,最吸引人的是一個由於不聽父母親的話而變成蜘蛛的女孩的流動展覽。看這個女孩不僅門票錢比看天使的門票錢少,而且還允許向她提出各色各樣有關她的痛苦處境的問題,可以翻來復去地查看她,這樣誰也不會懷疑這一可怕情景的真實性。女孩長著一個蜘蛛體形,身長有一頭羊那么大,長著一顆悲哀的少女的頭。但是最令人痛心的不是她的外貌,而是她所講述的不幸遭遇。她還幾乎未成年時,偷偷背著父母去跳舞,未經允許跳了整整一夜,回家路過森林時,一個悶雷把天空劃成兩半,從那裂縫裡出來的硫磺閃電,把她變成了一個蜘蛛。她唯一的食物是那些善良人向她嘴裡投的碎肉球。這樣的場面,是那么富有人情味和可怕的懲戒意義,無意中使得那個對人類幾乎看都不願看一眼的受人岐視的天使相形見絀。此外,為數很少的與天使有關的奇蹟則反映出一種精神上的混亂,例如什麼不能恢復視力的盲人又長出三顆新的牙齒呀,不能走路的癱瘓病人幾乎中彩呀,還有什麼在麻風病人的傷口上長出向日葵來等等。

那些消遣娛樂勝於慰借心靈的奇蹟,因此早已大大降低了天使的聲譽,而蜘蛛女孩的出現則使天使完全名聲掃地了。這樣一來,貢薩加神父也徹底治好了他的失眠症,貝拉約的院子又恢復了三天陰雨連綿、螃蟹滿地時的孤寂。

這家的主人毫無怨言,他們用這些收入蓋了一處有陽台和花園的兩層樓住宅。為了防止螃蟹在冬季爬進屋子還修了高高的圍牆。窗子上也按上了鐵條免得再進來天使。貝拉約還另外在市鎮附近建了一個養兔場,他永遠地辭掉了他那倒霉的警官職務。埃麗森達買了光亮的高跟皮鞋和很多色澤鮮艷的絲綢衣服,這種衣服都是令人羨慕的貴婦們在星期天時才穿的。只有那個雞籠沒有引起注意。有時他們也用水沖刷一下,在裡面撒上些藥水,這倒並不是為了優待那位天使,而是為了防止那個象幽靈一樣在這個家裡到處遊蕩的瘟疫。孩子還沒到換牙時就已鑽進雞籠去玩了,雞籠的鐵絲網一塊一塊爛掉了。天使同這個孩子也是對其他人一樣,有時也惱怒,但是他常常是象一隻普通馴順的狗一樣忍耐著孩子的惡作劇,這樣一來倒使得埃麗森達有更多的時間去幹家務活了。不久天使和孩子同時出了水痘。來給孩子看病的醫生順便也給這位天使看了一下,發現他的心臟有那么多雜音,以至於使醫生不相信他還象是活著。更使這位醫生震驚的是他的翅膀,竟然在這完全是人的機體上長的那么自然。他不理解為什麼其他人不也長這么一對。

當孩子開始上學時,這所房子早已變舊,那個雞籠也被風雨的侵蝕毀壞了。不再受約束的天使象一隻垂死的動物一樣到處爬動。他毀壞了已播了種的菜地。他們常常用掃把剛把他從一間屋子裡趕出來,可轉眼間,又在廚房裡遇到他。見他同時出現在那么多的地方,他們竟以為他會分身法。埃麗森達經常生氣地大叫自己是這個充滿天使的地獄裡的一個最倒霉的人。最後一年冬天,天使不知為什麼突然蒼老了,幾乎連動都不能動,他那混濁不清的老眼,竟然昏花到經常撞樹幹的地步。他的翅膀光禿禿的,幾乎連毛管都沒有剩下。貝拉約用一床被子把他裹起來,仁慈地把他帶到棚屋裡去睡。直到這時貝拉約夫婦才發現老人睡在暖屋裡過夜時整宿地發出呻吟聲,毫無挪威老人的天趣可言。

他們很少放心不下,可這次他們放心不下了,他們以為天使快死了,連聰明的女鄰居也不能告訴他們對死了的天使都該做些什麼。

儘管如此,這位天使不但活過了這可惡的冬天,而且隨著天氣變暖,身體又恢復了過來。他在院子最僻靜的角落裡一動不動地呆了一些天。到十二月時,他的眼睛重新又明亮起來,翅膀上也長出粗大豐滿的羽毛。這羽毛好像不是為了飛,倒象是臨死前的迴光返照。有時當沒有人理會他時,他在滿天繁星的夜晚還會唱起航海人的歌子。

一天上午,埃麗森達正在切洋蔥塊準備午飯,一陣風從陽台窗子外刮進屋來,她以為是海風,若無其事地朝外邊探視一下,這時她驚奇地看到天使正在試著起飛。他的兩隻翅膀顯得不太靈活,他的指甲好象一把鐵犁,把地里的蔬菜打壞了不少。陽光下,他那對不停地扇動的大翅膀幾乎把棚屋撞翻。但是他終於飛起來了。埃麗森達眼看著他用他那兀鷹的翅膀扇動著,飛過最後一排房子的上空。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氣,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他。洋蔥切完了,她還在望著他,直到消失不見為止,這時他已不再是她生活中的障礙物,而是水天相交處的虛點。

馬爾克斯1968年於西班牙巴塞隆納

(《魔幻現實主義經典小說選》,韓水軍/譯;北嶽文藝出版社1995年5月第一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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