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貝兒[契訶夫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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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兒》是俄國著名短篇小說巨匠安東·巴浦洛維奇·契訶夫創作的一篇膾炙人口的名作。作者運用白描的手法,憑藉精巧的藝術細節對生活和人物作真實描繪和刻畫,從中展示重要的社會內容。小說思想深刻,語言凝練,風格獨特,短小精悍,簡練樸素,結構緊湊,情節生動。筆調幽默,語言明快,富於音樂節奏感,寓意深刻,是時代精神和作家心靈的真實再現。

基本信息

簡介

《寶貝兒》寫於1899年,它和契訶夫的其他許多作品一樣,是俄國十九世紀最後二十五年社會生活的現實主義的反映。那時俄國正處在極端反動的沙皇統治時期,資產階級的民粹派運動已經徹底破產;馬克思主義工人階級革命運動正在成長,為將來的鬥爭積蓄力量。民粹派不了解工人階級在革命中的先進作用,認為主要的革命力量是農民;但他們並不了解農民的實際生活和利益,得不到農民的擁護。於是民粹派的秘密組織“民意黨”決定不依靠人民,而用個人的力量來跟沙皇專制政權進行鬥爭。

小說原文

《寶貝兒》 契科夫小說集 平明版《寶貝兒》 契科夫小說集

退休的八品文官普列勉尼科夫的女兒奧蓮卡①坐在當院的門廊上想心事。天氣挺熱,蒼蠅老是討厭地纏住人不放。想到不久就要天黑,心裡就痛快了。烏黑的雨雲從東方朝這兒移動,潮濕的空氣時不時地從那邊吹來。

庫金站在院子中央,瞧著天空。他是劇團經理人,經營著“季沃里”遊樂場,借住在這個院裡的一個廂房內。

又要下雨了!”他沮喪地說,“又要下雨了!天天下雨,天天下雨,好象故意跟我搗亂似的!這簡直是要我上吊!

我破產!天天要賠一大筆錢!”

他舉起雙手一拍,接著朝奧蓮卡說:

“瞧!奧爾迦·謝敏諾芙娜,我們過的就是這種日子。恨不得痛哭一場!一個人好好工作,盡心竭力,筋疲力盡,夜裡也睡不著覺,老是想怎樣才能幹好,可是結果怎么樣呢?先不先,觀眾就是些沒知識的人,野蠻人。我為他們排頂好的輕歌劇、夢幻劇,請第一流的諷刺歌曲演唱家,可是他們要看嗎?你當是他們看得懂?他們只要看滑稽的草台戲喲!給他們排庸俗的戲就行!其次,請您看看這天氣吧。差不多天天晚上都下雨。

從五月十號起下開了頭,接連下了整整一個五月和一個六月。

簡直要命!看戲的不來,可是租錢我不是照舊得付?演員的工錢不是也照舊得給?“

第二天傍晚,陰雲又四合了,庫金歇斯底里般地狂笑著說:“那有什麼關係?要下雨就下吧!下得滿花園是水,把我活活淹死就是!叫我這輩子倒霉,到了下輩子也還是倒霉!讓那些演員把我扭到法院去就是!法院算得了什麼?索性把我發配到西伯利亞去做苦工好了!送上斷頭台就是!哈哈哈!”

到第三天還是那一套。……

奧蓮卡默默地、認真地聽庫金說話,有時候眼淚湧上她的眼眶。臨了,他的不幸打動她的心,她愛上他了。他又矮又瘦,臉色發黃,頭髮往兩邊分梳,用尖細的男高音說話,說話時撇著嘴。他臉上老是帶著沮喪的神情,可是他還是在她心裡引起一種真摯的深情。她老得愛一個人,不這樣就不行。早先,她愛她爸爸,現在他害了病,坐在一個黑房間裡的一把圈椅上,呼吸困難;她還愛過她的姑媽,往常她姑媽每隔兩年總要從布良斯克來一回;這以前,她在上初級中學的時候,愛過她的法語教師。她是個文靜的、好心的、體貼人的姑娘,目光溫順、柔和,身體十分健康。男人要是看到她那豐滿、紅潤的臉蛋兒,看到她那生著一顆黑痣的、柔軟白淨的脖子,看到她一聽到什麼愉快的事情臉上就綻開的天真善良的笑容,就會暗想:“是啊,這姑娘挺不錯,……”就也微微地笑。女人呢,在談話中間往往會情不自禁地,忽然拉住她的手,忍不住滿心喜愛地說:“寶貝兒!”

這所房子坐落在城郊的茨岡居民區,離“季沃里”遊樂場不遠,她從生出來那天起就一直住在這所房子裡,而且她父親在遺囑里已經寫明,這房子將來歸她所有。一到傍晚和夜裡,她就聽見遊樂場裡樂隊的奏樂聲,鞭炮劈劈啪啪地爆響,她覺得這是庫金在跟他的命運打仗,猛攻他的大仇人——淡漠的觀眾,她的心就甜蜜地縮緊,她沒有一點睡意了。等到天快亮,他回到家來,她就輕輕地敲自己臥室的窗子,隔著窗簾只對他露出她的臉和一邊的肩膀,溫存地微笑著。……他向她求婚,他們結了婚。等到他挨近她,看清她的脖子和豐滿結實的肩膀,他就舉起雙手輕輕一拍,說道:“寶貝兒!”

他幸福,可是因為結婚那天晝夜下雨,沮喪的神情就始終沒有離開他的臉。

他們婚後過得很好。她掌管他的票房,照料遊樂場的內務,記帳,發工錢。她那紅潤的臉蛋兒,可愛而天真、象在放光的笑容,時而在票房的小窗子裡,時而在飲食部里,時而在後台閃現。她已經常常對她的熟人說,世界上頂了不起的、頂重要、頂不能缺少的東西就是戲劇,只有在戲劇中,人才能獲得真正的享受,才會變得有教養,變得仁慈。
“可是觀眾懂得這層道理嗎?”她說,“他們只要看滑稽的草台戲!昨天晚場我們演出《小浮士德》②,差不多全場的包廂都空著;要是萬尼奇卡③和我換演一出庸俗的戲劇,那您放心好了,劇院裡倒會擠得滿滿的。明天萬尼奇卡和我準備上演《俄耳浦斯在地獄》④。請您過來看吧。”

凡是庫金講到戲劇和演員的話,她統統學說一遍。她也跟他一樣看不起觀眾,因為他們無知,對藝術冷淡。她參加彩排,糾正演員的動作,監視樂師的行為。遇到本城報紙上發表對劇團不滿的評論,她就流淚,然後跑到報館編輯部去疏通。

演員們喜歡她,叫她“萬尼奇卡和我”,或者“寶貝兒”。她憐惜他們,借給他們少量的錢。要是他們偶爾騙了她,她只是偷偷地流淚,可是不向丈夫訴苦。

冬天他們也過得很好。整個一冬,他們租下本城的劇院演劇,只有短期間讓出來,讓給小俄羅斯劇團,或者魔術師,或者本地的業餘愛好者上演。奧蓮卡發胖了,由於心滿意足而容光煥發。庫金卻黃下去,瘦下去,抱怨虧損太大,其實那年冬天生意不錯。每天夜裡他都咳嗽,她就給他喝覆盆子花汁和菩提樹花汁,用香水擦他的身體,拿軟和的披巾包好他。

“你真是我的心上人!”她撫平他的頭髮,十分誠懇地說,“你真招我疼!”

到大齋節⑤,他動身到莫斯科去請劇團。他一走,她就睡不著覺,老是坐在窗前,瞧著星星。這時候她就把自己比做母雞。公雞不在窠里,母雞也總是通宵睡不著,心不定。庫金在莫斯科耽擱下來,寫信回來說到復活節才能回來,此外,他還在信上交代了幾件有關“季沃里”的事。可是到受難周⑥前的星期一,夜深了,忽然傳來令人驚恐不安的敲門聲,不知道是誰在使勁捶那便門,就跟捶大桶似的——嘭嘭嘭!睡意矇矓的廚娘光著腳啪嗒啪嗒地踩過水窪,跑去開門。

“勞駕,請開門!”有人在門外用低沉的男低音說。“有一封你們家的電報!”

奧蓮卡以前也接到過丈夫的電報,可是這回不知什麼緣故,她簡直嚇呆了。她用顫抖的手拆開電報,看見了如下的電文:伊凡·彼得羅維奇今日突然去世星期二應如河殯葬請吉示下。

電報上真是那么寫的——如河殯葬,還有那個完全講不通的字眼“吉”。電報上是歌劇團導演署的下款。

“我的親人!”奧蓮卡痛哭起來。“萬尼奇卡呀,我的愛人,我的親人!為什麼當初我要跟你相遇?為什麼我要認識你,愛上你啊?你把你這可憐的奧蓮卡,可憐的、不幸的人丟給誰喲?
……“

星期二他們把庫金葬在莫斯科的瓦岡科沃墓地;星期三奧蓮卡回到家,一走進房門,就倒在床上,放聲大哭,聲音響得隔壁院子裡和街上全聽得見。

“寶貝兒!”街坊說,在自己胸前畫十字,“親愛的奧爾迦·謝敏諾芙娜,可憐,這么難過!”

三個月以後,有一天,奧蓮卡做完彌撒走回家去,悲悲切切,十分哀傷。湊巧她的鄰居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普斯托瓦洛夫,也從教堂回家,跟她並排走著。他是商人巴巴卡耶夫木材場的經理。他頭戴草帽,身上穿著白坎肩,坎肩上繫著金表鏈,那樣兒與其說象商人,不如說象地主。

“萬事都由天定,奧爾迦·謝敏諾芙娜,”他莊重地說,聲音里含著同情的調子,“要是我們的親人死了,那一定是上帝的旨意,遇到那種情形我們應當忍住悲痛,順從命運才對。”

他把奧蓮卡送到門口,和她告別,就往前走了。這以後,那一整天,她的耳朵里老是響著他那莊重的聲音,她一閉眼就仿佛看到他那把黑鬍子。她很喜歡他。而且她明明也給他留下了好印象,因為過了不久,就有一位她不大熟悉的、上了歲數的太太到她家裡來喝咖啡,剛剛在桌旁坐定,就立刻談起普斯托瓦洛夫,說他是一個可靠的好人,隨便哪個到了結婚年齡的姑娘都樂於嫁給他。三天以後,普斯托瓦洛夫本人也親自上門來拜訪了。他沒坐多久,不過十分鐘光景,說的話也不多,可是奧蓮卡已經愛上他了,而且愛得那么深,通宵都沒睡著,渾身發熱,好象害了熱病,到第二天早晨就要人去請那位上了歲數的太太來。婚事很快就講定,隨後舉行了婚禮。

普斯托瓦洛夫和奧蓮卡婚後過得很好。通常,他吃午飯以前待在木材場裡,飯後就出去接洽生意,於是奧蓮卡就替他坐在辦公室里,算帳,賣貨,直到黃昏時候才走。

“如今木材一年年貴起來,一年要漲兩成,”她對顧客和熟人說。“求主憐恤我們吧,往常我們總是賣本地的木材,現在呢,瓦西奇卡⑦只好每年到莫吉廖夫省去辦木材了。運費好大呀!”她接著說,現出害怕的神情,雙手捂住臉,“好大的運費!”

她覺得自己仿佛已經做過很久很久的木材買賣,覺得生活中頂要緊、頂重大的東西就是木材。什麼“梁木”啦,“圓木”啦,“薄板”啦,“護牆板”啦,“箱子板”啦,“板條”啦,“木塊”啦,“毛板”啦等等,在她聽來,這些詞兒包含著某種親切動人的意味。……夜裡睡覺的時候,她夢見薄板和木板堆積如山,長得沒有盡頭的一串大車載著木材出了城,駛往遠處。她還夢見一大批十二俄尺長、五俄寸⑧厚的原木豎起來,在木材場上開步走,於是原木、梁木、毛板,彼此相碰,發出乾木頭的嘭嘭聲,一會兒倒下去,一會兒又豎起來,互相重疊著。奧蓮卡在睡夢中叫起來,普斯托瓦洛夫就對她溫柔地說:“奧蓮卡,你怎么了,親愛的?在胸前畫十字吧。”

丈夫怎樣想,她也就怎樣想。要是他覺得房間裡熱,或者現在生意變得清淡,她就也那么想。她丈夫不喜歡任何娛樂,遇到節日總是待在家裡。她就也照那樣做。

“你們老是待在家裡或者辦公室里,”熟人們說,“你們應當去看看戲才對,寶貝兒,要不然,就去看看雜技也好。”

“瓦西奇卡和我沒有工夫上劇院去,”她鄭重地回答說,“我們是幹活兒的人,我們哪兒顧得上去看那些胡鬧的玩意兒。看戲有什麼好處呢?”

每到星期六,普斯托瓦洛夫和她總是去參加徹夜祈禱,遇到節日就去做晨禱。他們從教堂出來,並排走回家去的時候,臉上總是現出感動的神情。他們倆周身都有一股好聞的香氣,她的綢子連衣裙發出好聽的沙沙聲。在家裡,他們喝茶,吃奶油麵包和各種果醬,然後又吃餡餅。每天中午,在他們院子裡和大門外的街道上,總有紅甜菜湯、煎羊肉或者烤鴨子等等噴香的氣味,遇到齋日就有魚的氣味,誰走過他們家的大門口,都不能不犯饞。在辦公室里,茶炊老是沸騰,他們招待顧客喝茶,吃麵包圈。夫婦倆每個星期去洗一回澡,並肩走回家來,兩個人都是滿面紅光。

“還不錯,我們過得挺好,謝謝上帝,”奧蓮卡常常對熟人說,“只求上帝讓人人都能過著象瓦西奇卡和我這樣的生活就好了。”

每逢普斯托瓦洛夫到莫吉廖夫省去採辦木材,她總是十分想念他,通宵睡不著覺,哭。有一個軍隊里的年輕獸醫斯米爾寧租住在她家的廂房裡,有時候傍晚來著她。他來跟她談天,打牌,這樣就緩解了她的煩悶。特別有趣的是聽他談他自己的家庭生活。他結過婚,有一個兒子,可是他跟妻子分居,因為她對他變了心,現在他還恨她,每月匯給她四十盧布,作為兒子的生活費。聽到這些話,奧蓮卡就嘆氣,搖頭,替他難過。

“唉,求上帝保佑您,”在分手的時候,她對他說,舉著蠟燭送他下樓。“謝謝您來給我解悶兒,求上帝賜給您健康,聖母……”她學丈夫的樣,神情總是十分端莊,穩重。獸醫已經走出樓下的門,她喊住他,說:“您要明白,符拉季米爾·普拉托內奇,您應當跟您的妻子和好。您至少應當看在兒子的份上原諒她!……您放心,那小傢伙心裡一定都明白。”

等到普斯托瓦洛夫回來,她就把獸醫和他那不幸的家庭生活低聲講給他聽,兩個人就嘆氣,搖頭,談到那男孩,說那孩子一定想念父親。後來,由於思想上某種奇特的聯繫,他們倆就在聖像前面跪下叩頭,求上帝賜給他們兒女。

就這樣,普斯托瓦洛夫夫婦在相親相愛和融洽無間中平靜安分地過了六年。可是,唉,有一年冬天,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在場思喝足熱茶,沒戴帽子就走出門去賣木材,得了感冒,病倒了。她請來頂好的醫生給他治病,可是病越來越重,過了四個月他就死了。奧蓮卡又成了寡婦。

“你把我丟給誰啊,我的親人?”她送丈夫下葬後,痛哭道。

“現在沒有了你,我這個苦命的不幸的人怎么過得下去啊?好心的人們,可憐可憐我這個無依無靠的人吧。……”她穿上黑色的喪服,縫上白喪章,不再戴帽子和手套了。

她不出大門,只是間或到教堂去或者到丈夫的墳上去,老是待在家裡,跟修女一樣。直到六個月以後,她才去掉白喪章,打開百葉窗。有時候可以看見她早晨跟她的廚娘一塊兒上市場去買菜,可是現在她在家裡怎樣生活,她家裡的情形怎樣,那就只能猜測了。大家也真是在紛紛猜測,因為常看見她在自家的小花園裡跟獸醫一塊兒喝茶,他對她念報上的新聞,又因為她在郵政局遇見一個熟識的女人,對那女人說:“我們城裡缺乏獸醫的正確監督,因此有了很多疾病。常常聽說有些人因為喝牛奶得了病,或者從牛馬身上染來了病。

實際上,對家畜的健康應該跟對人類的健康一樣關心才對。“

她重述獸醫的想法,現在她對一切事情的看法跟他一樣了。顯然,要她不愛什麼人,她就連一年也活不下去,她在她家的廂房裡找到了新的幸福。換了別人,這種行為就會受到指摘,不過對於奧蓮卡卻沒有一個人會往壞處想,她生活里的一切事情都可以得到諒解。他們倆的關係所起的變化,她和獸醫都沒對外人講,還極力隱瞞著;可是這還是不行,因為奧蓮卡守不住秘密。每逢他屋裡來了客人,軍隊里的同行,她就給他們斟茶,或者給他們張羅晚飯,談牛瘟,談家畜的結核病,談本市的屠宰場。他呢,忸怩不安,等到客人散掉,他就抓住她的手,生氣地輕聲說:“我早就要求過你別談你不懂的事!我們獸醫之間談到我們本行的時候,你別插嘴。這真叫人不痛快!”

她驚訝而惶恐地瞧著他,問道:

“可是,沃洛傑奇卡⑨,那要我談什麼好呢?”

她眼睛裡含著眼淚,摟住他,求他別生氣。他們倆就都快活可是這幸福沒有維持多久。獸醫隨著軍隊開拔,從此不回來了,因為軍隊已經調到很遠的地方去,大概是西伯利亞吧。於是剩下奧蓮卡孤單單一個人了。

現在她簡直是孤苦伶仃了。父親早已去世,他的圈椅扔在閣樓上,布滿灰塵,缺了一條腿。她瘦了,醜了,人家在街上遇到她,已經不象往常那樣瞧她,也不對她微笑了。顯然好歲月已經過去,落在後面。現在她得過一種新的生活,一種不熟悉的生活,關於那種生活還是不要去想的好。傍晚,奧蓮卡坐在門廊上,聽“季沃里”的樂隊奏樂,鞭炮劈劈啪啪地響,可是這已經不能在她心頭引起任何反響了。她漠然瞧著她的空院子,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盼望,然後等到黑夜降臨,就上床睡覺,夢見她的空院子。她固然也吃也喝,不過那好象是出於不得已似的。

頂頂糟糕的是,她什麼見解都沒有了。她看見她周圍的事物,也明白周圍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對那些事物沒法形成自己的看法,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沒有任何見解,那是多么可怕呀!比方說,她看見一個瓶子,看見天在下雨,或者看見一個鄉下人坐著大車走過,可是她說不出那瓶子、那雨、那鄉下人為什麼存在,有什麼意義,哪怕拿一千盧布給她,她也什麼都說不出來。當初跟庫金或普斯托瓦洛夫在一塊兒,後來跟獸醫在一塊兒的時候,樣樣事情奧蓮卡都能解釋,隨便什麼事她都說得出自己的見解,可是現在,她的腦子裡和她的心裡,就跟那個院子一樣空空洞洞。生活變得又可怕又苦澀,仿佛嚼苦艾一樣。

漸漸地,這座城向四面八方擴張開來。茨岡居民區已經叫做大街,在“季沃里”遊樂場和木材場的原址,已經造起了一座座新房子,出現了一條條巷子。光陰跑得好快!奧蓮卡的房子發黑,屋頂生鏽,板棚歪斜,整個院子長滿雜草和荊棘。奧蓮卡自己也老了,醜了。夏天,她坐在走廊上,她心裡跟以前一樣又空洞又煩悶,充滿苦味。冬天,她坐在窗前瞧著雪。每當她聞到春天的清香,或者風送來教堂的玎矓鐘聲的時候,往事就會突然在她的腦海里湧現,她的心甜蜜地縮緊,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可是這也只有一分鐘工夫,過後心裡又是空空洞洞,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活著。黑貓布雷斯卡依偎著她,柔聲地咪咪叫,可是這種貓兒的溫存不能打動奧蓮卡的心。她可不需要這個!她需要的是那種能夠抓住她整個身心,整個靈魂、整個理性的愛,那種給她思想、給她生活方向、溫暖她那日益衰老的心靈的愛。她把黑貓從裙子上抖掉,心煩地對它說:“走開,走開!……用不著待在這兒!”

日子就照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過去了,沒有一點歡樂,沒有一點見解。廚娘瑪甫拉說什麼,她就聽什麼。
七月里炎熱的一天,將近傍晚,城裡的牲口剛沿街趕過去,整個院裡滿是飛塵,象雲霧一樣,忽然有人來敲門了。奧蓮卡親自去開門,睜眼一看,不由得呆住了,原來門外站著獸醫斯米爾寧,頭髮已經斑白,穿著便服。她忽然想起了一切,忍不住哭起來,把頭偎在他的胸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非常激動,竟沒有注意到他們倆後來怎樣走進房子,怎樣坐下來喝茶。

“我的親人!”她嘟噥著說,快活得發抖,“符拉季米爾·普拉托內奇!上帝從哪兒把你送來的?”

“我要在此地長住下來,”他說,“我已經退伍,離職後上這兒來試試運氣,過一種安定的生活。況且,如今我的兒子應該上中學了。他長大了。您要知道,我已經跟妻子和好啦。”

“她在哪兒呢?”奧蓮卡問。

“她跟兒子一起在旅館裡,我這是出來找房子的。”

主啊,聖徒啊,就住到我的房子裡來好了!這裡還不能安個家嗎?咦,主啊,我又不要你們出房錢,”奧蓮卡著急地說,又哭起來,“你們住在這兒,我搬到廂房裡去住就行了。主啊,我好高興!”

第二天,房頂就上漆,牆壁刷白粉,奧蓮卡雙手叉腰,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發命令。她的臉上現出舊日的笑容,她的全身充滿活力,精神抖擻,仿佛睡了一大覺,剛剛醒來似的。獸醫的妻子到了,那是一個又瘦又醜的女人,頭髮剪得短短的,現出任性的神情。她帶著她的小男孩薩沙,他是一個十歲的小胖子,身材矮小得跟他的年齡不相稱,生著亮晶晶的藍眼睛,兩腮各有一個酒窩。孩子剛剛走進院子,就追那隻貓,立刻傳來了他那快活而歡暢的笑聲。

“大媽,這是您的貓嗎?”他問奧蓮卡。“等您的貓下了小貓,請您送給我們一隻吧。媽媽特別怕耗子。”

奧蓮卡跟他講話,給他茶喝。她胸膛里的那顆心忽然溫暖了,甜蜜蜜地收緊,仿佛這男孩是她親生的兒子似的。每逢傍晚,他在飯廳里坐下,溫習功課,她就帶著溫情和憐憫瞧著他,喃喃地說:“我的寶貝兒,漂亮小伙子。……我的小乖乖,長得這么白淨,這么聰明。”

“‘四面被水圍著的一部分陸地稱為島,’”他念道。

“四面被水圍著的一部分陸地……”她學著說,在多年的沉默和思想空虛以後,這還是她第一回很有信心地說出她的意見。

現在她有自己的意見了。晚飯時候,她跟薩沙的爹娘談天,說現在孩子們在中學裡功課多難,不過古典教育也還是比實科教育強,因為中學畢業後,出路很廣,想當醫師也可以,想做工程師也可以。“

薩沙開始上中學。他母親動身到哈爾科夫去看她妹妹,從此沒有回來。他父親每天出門去給牲口看病,往往一連三天不住在家裡。奧蓮卡覺得薩沙完全沒人管,在家裡成了多餘的人,會活活餓死。她就讓他搬到自己的廂房裡去住,在那兒給他布置一個小房間。

一連六個月,薩沙跟她一塊兒住在廂房裡。每天早晨奧蓮卡到他的小房間裡去,他睡得正香,手放在臉蛋底下,一點兒聲息也沒有。她不忍心叫醒他。

“薩憲卡⑩,”她難過地說,“起來吧,乖乖!該上學去啦。”

他就起床,穿好衣服,念完禱告,然後坐下來喝早茶。他喝下三杯茶,吃完兩個大麵包圈,外加半個法國奶油麵包。他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因此情緒不佳。

“你還沒背熟你那個寓言哪,薩憲卡,”奧蓮卡說,瞧著他,仿佛要送他出遠門似的,“我為你要操多少心啊。你得用功讀書,乖乖。……還得聽老師的話才行。”

“嗨,請您別管我的事!”薩沙說。

然後他就出門順大街上學去了。他身材矮小,卻戴一頂大制帽,背一個書包。奧蓮卡沒一點聲息地跟在他後面走。
“薩憲卡!”她叫道。

他回頭看,她就拿一個海棗或者一塊糖塞在他手裡。他們拐彎,走進他學校所在的那條胡同,他害臊了,因為後面跟著一個又高又胖的女人。他回過頭來說:“您回家去吧,大媽。現在我可以一個人走到了。”

她就站住,瞧著他的背影,眼睛一眨也不眨,直到他走進校門口不見了為止。啊,她多么愛他!她往日的愛戀從沒有象這一回那么深;她的母性的感情越燃越旺,以前她從沒有象現在這樣忘我地、無私地、歡樂地獻出自己的心靈。為這個頭戴大制帽、臉蛋上有酒窩的旁人的男孩,她願意交出她的整個生命,而且願意含著溫柔的眼淚愉快地交出來。這是為什麼?誰說得出來這是為什麼呢?

她把薩沙送到學校,就沉靜地走回家去,心滿意足,踏踏實實,滿腔熱愛。她的臉在最近半年當中變得年輕了,帶著笑容,喜氣洋洋,遇見她的人瞧著她,都感到愉快,對她說:“您好,親愛的奧爾迦·謝敏諾芙娜!您生活得怎樣,寶貝兒?”

“如今在中學裡念書可真難啊,”她在市場上說,“昨天一年級的老師叫學生背熟一則寓言,翻譯一篇拉丁文,還要做習題,這是鬧著玩的嗎?……唉,小小的孩子怎么受得了?”

她開始講到老師、功課、課本,她講的正是薩沙講過的話。

到兩點多鐘,他們一塊兒吃午飯,傍晚一塊兒溫課,一塊兒哭。她安頓他上床睡下,久久地在他胸前畫十字,小聲禱告,然後她自己也上床睡覺,幻想遙遠而朦朧的將來,那時候薩沙畢了業,做了醫師或者工程師,有了自己的大房子,買了馬和馬車,結了婚,生了子女。……她睡著以後,還是想著這些,眼淚從她閉緊的眼睛裡流下她的臉頰。那隻黑貓躺在她身旁,叫著:“喵……喵……喵。”

忽然,響起了挺響的敲門聲。奧蓮卡醒了,害怕得透不出氣來,她的心怦怦地跳。過半分鐘,敲門聲又響了。

“這一定是從哈爾科夫打來了電報,”她想,周身開始打抖,“薩沙的母親要叫他上哈爾科夫去了。……哎,主啊!”

她絕望了,她的頭、手、腳全涼了,她覺得全世界再也沒有比她更倒霉的人了。可是再過一分鐘就傳來了說話聲:原來是獸醫從俱樂部回家來了。

“唉,謝天謝地,”她想。

她心裡的一塊石頭慢慢地落了下來,她又覺得輕鬆了。她躺下去,想著薩沙,而薩沙在隔壁房間裡睡得正香,偶爾在夢中說:“我揍你!滾開!別打人!”

(1899年作品)

注釋

①奧爾迦的愛稱。

②法國作曲家埃爾維(1825—1892)所作的輕歌劇。——俄文本編者注

庫金的名字伊凡的愛稱。

④法國作曲家奧芬巴赫(1819—1880)所作的輕歌劇。——俄文本編者注

⑤指復活節前為期四十天的齋戒,以紀念耶穌在荒野絕食。

⑥基督教節日,在復活節前的一周,紀念耶穌受難。

⑦瓦西里的愛稱。

⑧1俄寸等於4。4厘米。

⑨符拉季米爾的愛稱。

⑩薩沙和薩憲卡都是亞歷山大的愛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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