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寄許京兆孟容書
宗元再拜五丈 座前:伏蒙 賜書誨諭 ,微悉重厚,欣踴恍惚,疑若夢寐,捧書叩頭,悸 不自定。伏念得罪來五年,未嘗有故舊大臣肯以書見及 者。何則?罪謗交積,群疑當道,誠可怪而畏也。是以兀兀 忘行,尤負重憂,殘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非獨瘴癘 為也。忽奉教命,乃知幸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盲沉沒,復起為人。夫何素望 ,敢以及此。
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 教化 。過不自料,勤勤勉勵,唯以忠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 為務,不知愚陋,不可力強,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孤危,阨塞 臲卼 ,凡事壅隔,很忤貴近 ,狂疏繆戾 ,蹈不測之辜,群言沸騰,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賤,暴起領事,人所不信。射利求進者填門戶,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讟 。以此大罪之外,詆訶 萬端,旁午 構扇 ,盡為敵仇,協心同攻,外連強暴失職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見,不敢為他人道說。懷不能已,復載簡續。此人雖萬被誅戮,不足塞責,而豈有償哉?今其黨與 ,幸獲寬貸 ,各得善地 ,無公事,坐食俸祿,明德至渥 也。尚何蕊敢更俟除棄廢痼,以希望外之澤哉?年少氣銳,不識幾微 ,不知斡鞘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
宗元於眾黨人中,罪狀最甚。神理降罰,又不能即死。猶對人言語,求食自活,迷不知恥,日復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來二千五百年,代為冢嗣 。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 ,卑濕昏霿 ,恐一日填委溝壑 ,曠 墜 先緒 ,以是恆然 痛恨,心骨沸熱。煢煢予立,未有子息。荒陬 中少士人女子,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大者親昵,以是嗣續之重 ,不絕如縷。每當春秋時饗 ,孑立擇奠,顧盼無後繼者,懍懍 然欷欺惴惕 ,恐此事便已,催心傷骨,若受鋒刃。此誠丈人所共憫惜也。先墓在城南,無異子弟為主,獨托村鄰。自譴逐來,訊息存亡不一至鄉閭,主守者因以益怠。晝夜哀憤,俱便毀傷松柏,芻 牧 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禮重拜掃,今已闕 者四年矣。每遇寒食 ,則北向長號,以首頓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滿,皂隸傭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馬醫夏畦 之鬼,無不受子孫追養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雲哉!城西有數頃田,果樹數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穢,恐便斬伐,無復愛惜。家有賜書三千卷,尚在善和里舊宅,宅今已三易主,書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繫心腑,然無可為者。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僇 。復何敢更望大君子撫慰收恤,尚置人數中耶!是以當食不知辛鹹節適,洗沐盥漱,動逾歲時,一搔皮膚,塵垢滿爪。誠憂恐悲傷,無所告訴,以至此也。
自古賢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僅以百數。故有無兄盜嫂,娶孤女雲撾婦翁者,然賴當世豪傑,分明辨別,卒光史籍。管仲 遇盜,升為功臣;匡章 被不孝之名,孟子禮之。今已無古人之實為,而有其詬,猶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買金以償同舍,劉寬 下車,歸牛鄉人。此誠知疑似之不可辯,非口舌所能勝也。鄭詹束縛於晉,終以無死 ;鍾儀 南音,卒獲返國;叔向囚虜,自期必免 ;范痤騎危,以生易死 ;蒯通 據鼎耳,為齊上客;張蒼 、韓信 伏斧頓,終取將相;鄒陽獄中,以書自活 ;賈生斥逐,復召宣室 ;倪寬擯死,後至御史大夫 ;董仲舒 、劉向 下獄當誅,為漢儒宗 。此皆瑰偉博辨奇壯之土,能自解脫。今以恇 怯淟涊 ,下才末伎,又嬰63恐懼痼病,雖欲慷慨攘臂 ,自同昔人,愈疏闊矣!
賢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貴於後,古之著書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務此,然力薄才劣,無異能解,雖欲秉筆覼縷 ,神志荒耗,前後遺忘,終不能成章。往時讀書,自以不至觝滯 ,今皆頑然無復省錄。每讀古人一傳,數紙已後,則再三伸卷,復觀姓氏,旋又廢失。假令萬一除刑部囚籍,復為士列,亦不堪當世用矣!伏惟興哀於無用之地,垂德於不報之所,但以通家 宗祀為念,有可動心者,操之勿失。雖不敢望歸掃塋域 ,退托先人之廬,以盡余齒 ,姑遂少北,益輕瘴癘,就婚娶,求胤嗣 ,有可付託,即冥然長辭,如得甘寢,無復恨矣!書辭繁委,無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無任 懇戀之至。不宣。宗元再拜。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許孟容:字公范,長安(今陝西西安)人,曾做過京兆尹,故題中稱許京兆孟容。
五丈:許孟容排行五。丈:對長輩的尊稱。
伏蒙:感激,感謝,舊時用於下級對上級的感激語。
誨諭(yù):誘導,教導。
悸(jì):原指因恐懼而心跳,此指因驚喜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見及:含有賜下的意思。
兀(wù)兀:昏昏沉沉的樣子。
瘴(zhàng)癘(lì):原始森林中游漫的一種有毒氣體。
素望:平常的聲望。
裨(bì):增益。
教化:政教風化。
元元:平民百姓。
阨(è)塞:險要之地。
臲(niè )卼(wù):同“臬兀”,動搖不安。
貴近:指俱文珍等宦官。
繆(miù)戾(lì):過錯。
讟(dú):怨言,誹謗。
詆訶(hē):詆:本集作邁,義同,詆毀;訶:同“呵”,斥責。
旁午:紛繁,交錯。
構扇:蓄意煽惑。
黨與:同黨的人。
寬貸:寬恕。
善地:條件好的地方。
渥(wò):優厚。
幾微:隱微,玄機。
冢(zhǒng)嗣(sì):嫡長子。
夷獠(liáo)之鄉:古指少數民族居住的邊遠地區,文中指永州。
霿(méng):天氣昏蒙,晦暗。
填委溝壑(hè):指人死去。
曠:耽誤。
墜:斷絕。
先緒:意指祖先的血脈。
恆然:憂傷。
荒陬(zōu):荒落,荒僻。陬:角落。
嗣續之重:把延續子嗣看得很重。
春秋時饗(xiǎng):古代帝王及臣民四時舉行祭把之禮,稱時饗。饗:同“享”。每逢時饗,百姓夫婦須率子女行祭禮。
懍(lǐn)懍:危懼。
惴(zhuì)惕(tì):不安。
芻(chú):割草。
牧:放牧。
闕(quē):同“缺”,意指間斷。
寒食:清明節前三日,舊俗此間禁火,故名寒食。民間有祭奠亡者習俗。
夏畦(qí):原指夏日在田間勞作的人,文中泛指貧賤者。
僇(lù):羞辱,恥辱。
管仲:姬姓,管氏,名夷吾,春秋時期法家代表人物,周穆王的後代。
匡章:又稱章子、匡子、田章,戰國時期齊國將領。孟子的學生,初游於魏,齊威王末年為齊將,曾率軍打退秦國的進攻。
劉寬:字文饒,東漢時期名臣、宗室。
鄭詹束縛於晉,終以無死:晉文公攻打鄭國,欲得詹而退兵。鄭人將詹交出。晉人慾烹詹,詹據鼎耳疾呼,晉文公命令不要殺他,並備厚禮送歸。
鍾儀:春秋時楚國人,封鄖公。楚國公族,羋姓,鍾氏,名儀。是有史書記載的最早的古琴演奏家,世代都是宮廷琴師。春秋楚、鄭交戰的時候,楚軍被擊敗,鄖公鍾儀等人被鄭國俘虜,獻給了晉國。
叔向囚虜,自期必免:晉人叔向被囚,樂王鮒願為他求情,叔向不答應,並說能救他的是大夫祁奚。後果因祁奚說情而獲釋。
范痤(cuó)騎危,以生易死:趙王派吏臣對魏王說,若能殺掉大臣范痤,趙國願獻地七十里。魏王派人捕痤,痤爬屋騎於樑上,設計脫離險境。危:指屋樑。
蒯(kuǎi)通:本名蒯徹,范陽(今河北徐水北固鎮)人,因為避漢武帝之諱而改為通。蒯通辯才無雙,善於陳說利害,曾為韓信謀士,先後獻滅齊之策和三分天下之計。韓信死後被劉邦捉拿後釋放,後成為相國曹參的賓客。
張蒼:漢初人,曾從沛公攻南陽,當斬,解衣伏質。王陵言於沛公,赦罪。後於漢文帝時為相。
韓信:漢初淮陰人,亡楚歸漢。因觸法當斬,為滕公所救,後拜大將。
鄒陽獄中,以書自活:鄒陽,漢初齊人,曾在吳王濞府中任職,以文辭著稱。吳王謀反,鄒陽諫而不聽。於是改投梁王門下。後梁孝王聽信讒言要殺他,他在獄中上書梁孝王。梁孝王看信後,釋放了他,並待為上賓。
賈生斥逐,復召宣室:賈生,即賈誼,西漢洛陽人。初為文帝重用,後因受周勃、灌嬰的讒毀,出為長沙王太傅。幾年後,文帝復召賈誼回長安,並在宣室召見。
倪寬擯(bìn)死,後至御史大夫:倪寬,《漢書》作兒寬,西漢千乘人。從孔安國治《尚書》。因從問《尚書》,受到漢武帝賞識,遷左內史。曾因欠稅課太多,要被免職。治內的百姓聞之,代為交納。漢武帝愈重之,拜御史大夫。事見《漢書》本傳。擯死,《新唐書》作擯厄。當是。
董仲舒:西漢廣川人,曾以事下獄,當死,詔赦之。
劉向:西漢人,宣帝時為諫議大夫,曾上書言其能造黃金,因未應驗,下獄當死。宣帝奇其才,赦之。
儒宗:儒家的一派。
恇(kuāng):驚慌,害怕。
淟(tiǎn)涊(niǎn):污濁,骯髒。
嬰:經受,纏繞。
攘(rǎng)臂:挽起衣袖。
覼(luó)縷:詳細敘述。
觝(dǐ)滯:不知變通。觝,通抵。
通家:指世交、姻親。
塋(yíng)域:墓地,墳塋。
余齒:餘年,殘年。
胤(yìn)嗣:子嗣,後代。
無任:不勝。
1.許孟容:字公范,長安(今陝西西安)人,曾做過京兆尹,故題中稱許京兆孟容。
2.五丈:許孟容排行五。丈:對長輩的尊稱。
3.伏蒙:感激,感謝,舊時用於下級對上級的感激語。
4.誨諭(yù):誘導,教導。
5.悸(jì):原指因恐懼而心跳,此指因驚喜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6.見及:含有賜下的意思。
7.兀(wù)兀:昏昏沉沉的樣子。
8.瘴(zhàng)癘(lì):原始森林中游漫的一種有毒氣體。
9.素望:平常的聲望。
10.裨(bì):增益。
11.教化:政教風化。
12.元元:平民百姓。
13.阨(è)塞:險要之地。
14.臲(niè )卼(wù):同“臬兀”,動搖不安。
15.貴近:指俱文珍等宦官。
16.繆(miù)戾(lì):過錯。
17.讟(dú):怨言,誹謗。
18.詆訶(hē):詆:本集作邁,義同,詆毀;訶:同“呵”,斥責。
19.旁午:紛繁,交錯。
20.構扇:蓄意煽惑。
21.黨與:同黨的人。
22.寬貸:寬恕。
23.善地:條件好的地方。
24.渥(wò):優厚。
25.幾微:隱微,玄機。
26.冢(zhǒng)嗣(sì):嫡長子。
27.夷獠(liáo)之鄉:古指少數民族居住的邊遠地區,文中指永州。
28.霿(méng):天氣昏蒙,晦暗。
29.填委溝壑(hè):指人死去。
30.曠:耽誤。
31.墜:斷絕。
32.先緒:意指祖先的血脈。
33.恆然:憂傷。
34.荒陬(zōu):荒落,荒僻。陬:角落。
35.嗣續之重:把延續子嗣看得很重。
36.春秋時饗(xiǎng):古代帝王及臣民四時舉行祭把之禮,稱時饗。饗:同“享”。每逢時饗,百姓夫婦須率子女行祭禮。
37.懍(lǐn)懍:危懼。
38.惴(zhuì)惕(tì):不安。
39.芻(chú):割草。
40.牧:放牧。
41.闕(quē):同“缺”,意指間斷。
42.寒食:清明節前三日,舊俗此間禁火,故名寒食。民間有祭奠亡者習俗。
43.夏畦(qí):原指夏日在田間勞作的人,文中泛指貧賤者。
44.僇(lù):羞辱,恥辱。
45.管仲:姬姓,管氏,名夷吾,春秋時期法家代表人物,周穆王的後代。
46.匡章:又稱章子、匡子、田章,戰國時期齊國將領。孟子的學生,初游於魏,齊威王末年為齊將,曾率軍打退秦國的進攻。
47.劉寬:字文饒,東漢時期名臣、宗室。
48.鄭詹束縛於晉,終以無死:晉文公攻打鄭國,欲得詹而退兵。鄭人將詹交出。晉人慾烹詹,詹據鼎耳疾呼,晉文公命令不要殺他,並備厚禮送歸。
49.鍾儀:春秋時楚國人,封鄖公。楚國公族,羋姓,鍾氏,名儀。是有史書記載的最早的古琴演奏家,世代都是宮廷琴師。春秋楚、鄭交戰的時候,楚軍被擊敗,鄖公鍾儀等人被鄭國俘虜,獻給了晉國。
50.叔向囚虜,自期必免:晉人叔向被囚,樂王鮒願為他求情,叔向不答應,並說能救他的是大夫祁奚。後果因祁奚說情而獲釋。
51.范痤(cuó)騎危,以生易死:趙王派吏臣對魏王說,若能殺掉大臣范痤,趙國願獻地七十里。魏王派人捕痤,痤爬屋騎於樑上,設計脫離險境。危:指屋樑。
52.蒯(kuǎi)通:本名蒯徹,范陽(今河北徐水北固鎮)人,因為避漢武帝之諱而改為通。蒯通辯才無雙,善於陳說利害,曾為韓信謀士,先後獻滅齊之策和三分天下之計。韓信死後被劉邦捉拿後釋放,後成為相國曹參的賓客。
53.張蒼:漢初人,曾從沛公攻南陽,當斬,解衣伏質。王陵言於沛公,赦罪。後於漢文帝時為相。
54.韓信:漢初淮陰人,亡楚歸漢。因觸法當斬,為滕公所救,後拜大將。
55.鄒陽獄中,以書自活:鄒陽,漢初齊人,曾在吳王濞府中任職,以文辭著稱。吳王謀反,鄒陽諫而不聽。於是改投梁王門下。後梁孝王聽信讒言要殺他,他在獄中上書梁孝王。梁孝王看信後,釋放了他,並待為上賓。
56.賈生斥逐,復召宣室:賈生,即賈誼,西漢洛陽人。初為文帝重用,後因受周勃、灌嬰的讒毀,出為長沙王太傅。幾年後,文帝復召賈誼回長安,並在宣室召見。
57.倪寬擯(bìn)死,後至御史大夫:倪寬,《漢書》作兒寬,西漢千乘人。從孔安國治《尚書》。因從問《尚書》,受到漢武帝賞識,遷左內史。曾因欠稅課太多,要被免職。治內的百姓聞之,代為交納。漢武帝愈重之,拜御史大夫。事見《漢書》本傳。擯死,《新唐書》作擯厄。當是。
58.董仲舒:西漢廣川人,曾以事下獄,當死,詔赦之。
59.劉向:西漢人,宣帝時為諫議大夫,曾上書言其能造黃金,因未應驗,下獄當死。宣帝奇其才,赦之。
60.儒宗:儒家的一派。
61.恇(kuāng):驚慌,害怕。
62.淟(tiǎn)涊(niǎn):污濁,骯髒。
63.嬰:經受,纏繞。
64.攘(rǎng)臂:挽起衣袖。
65.覼(luó)縷:詳細敘述。
66.觝(dǐ)滯:不知變通。觝,通抵。
67.通家:指世交、姻親。
68.塋(yíng)域:墓地,墳塋。
69.余齒:餘年,殘年。
70.胤(yìn)嗣:子嗣,後代。
71.無任:不勝。
白話譯文
宗元再次拜倒在您的座位前,承蒙您寄來書信,給予我教誨勸告,以及無微不至的關懷和深深的厚望,我真是感到欣喜萬分又心神不寧,懷疑這就像是在夢中一般,捧讀您的來信,萬分感激之餘,更是誠惶誠恐,心中不安。回想我自從獲罪遭到貶謫到這裡已經五年了,五年來,還不曾有過朋友故人和與我同事過的大臣願意給我寫信。這是為什麼呢?當今朝廷,到處都是陷害和誹謗,到處都是懷疑和欺罔,這確實是令人奇怪又令人畏懼。自從遭到貶謫以來,我孤獨無助,形單影隻,憂心忡忡,焦慮煩悶,只憑自己的這半條生命苟延殘喘罷了,而且現今已是百病纏身,腹中總有一‘股痛楚鬱積不散,所以常常是不思茶飯,不食自飽。有時忽冷忽熱,一會兒著涼一會J兒上火,現在已是日漸消瘦,然而這卻並不僅僅因為這裡的瘟疫毒氣所導致的。忽然收到您的來信,捧受您的教誨指點,方才知道我有幸為您這位有大德大才的君子所寬恕,並希望我能排解以往胸中鬱積的愁悶,振作起來重新做人。我有何德何能,敢蒙受先生您這么多的關懷。
我早些時候,曾與獲罪遭貶的人親近友善,從那時候起我開始驚奇於他們的才能,認為可以和他們一起共同堅持仁義之道,有益於加強對社會、百姓的教化。當時的我過分自信,不自量力,勤勤懇懇,一心只以中正信義當作自己追求的目標,想以此來振興堯、舜、孔子等聖人所開拓和倡導的思想學說,卻不顧及自身的愚昧無知、平庸簡陋,仍然盡心竭力,這份心志競到了如此程度。然而卻不曾料到已經是窮途末路,危機四伏,動輒得咎,做任何事情都總是不順,而且觸犯了王公貴族和天子近臣,終於遭受了不曾預想的罪責,招致無數的指責非難和眾多小人的怒目而視。加上我本來就地位卑微低賤,突然起來倡議主張革新,自然得不到別人的信任。那些一心只想著追名逐利的人,對於我主張的革新一直就極力反對,一旦得勢以後,就更是造謠惑眾,謾罵攻擊。在我遭到貶謫這樣的不幸之外,還要承受無端的指責攻擊,一時間仇敵遍地。他們相互勾結,狼狽為奸,聯合各種殘忍暴戾、無能失職的人,裡應外合,竭盡全力要致我於死地。所有這些都是先生您所見所聞的,但我卻從來不敢向別人說起這些事。然而對於這些事情心中一直忿忿不平,難以釋懷,所以今天又訴諸筆端,流露紙上,向先生傾訴。像我這樣的人即使死一萬次也不足以抵銷我自身的罪責,又如何敢領受別人的稱賞呢?現在我們這一群所謂的革新人物,幸而得到皇上的寬容恕罪,各自都被發配到較好的地方,每天沒有多少政務的事情,還能坐食朝廷俸祿,這已經是當今皇上英明賢德而給予我們的優厚待遇了,又如何敢更企望別人來給我們解脫身心上的病痛,希求更大的恩澤呢?由於自己年少氣盛,不識時務,不懂得察顏觀色、見風使舵,也不管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恰當,而只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下去,隨心所欲,意氣用事,結果使自己獲罪受罰,遭受貶謫,這都是咎由自取,自取其辱,這又能怪得了誰呢?
我在各位革新人物當中,罪責最重。然而神明又給我以懲罰,使我想一死了之都不能夠。只好整天給人陪著笑臉。說盡好話,求得飯食,苟且偷生,一天又一天地在這個世上活著,迷迷糊糊地不知羞恥。然而除了以上原因之外,我能夠堅持活下來還有其他更大的原因。我自己認為自從有了柳姓以來,至今已有二於五百年了,這兩乾多年來,柳家世代都有功名。如今我身帶重罪,居住在這野蠻荒蕪的地方,地勢低濕,毒霧籠罩,恐怕某一天我突然死去,屍棄異鄉,填於溝壑之中,使先輩的世繫到我這兒中斷,因此極為憂傷痛恨,心中如熱水沸騰一般地焦灼不安。如今我還是煢煢獨立,孤身一人,還沒有子女。這裡這樣荒蠻偏僻的地方又很少有文人士大夫人家的好女子,找不到合適的女子以完成自己的婚姻大事,而且世人也不敢跟我這樣罪大深重的人親近聯姻,因此為家族傳宗接代的重大責任,一直不停地壓迫著我的心。每當春秋時節,我總是獨自一人去祭奠祖先,在孑然獨立中回首觀望,卻沒有子女後代跟隨其後,每當此時,便不覺害怕得渾身發抖,恐懼擔憂,唏噓長嘆,擔心延續後代的大事恐怕就這樣完了,每每想到這些,便悲痛至極,內心就像刀割一般。這也確實是先生您對我所同情憐惜的地方。我祖先的墳墓在故鄉城鎮的南邊,在那邊也沒有我家的子弟後代侍奉,只把它託付給村裡的鄰居。自從我遭貶放逐到這裡以來,家鄉的各種訊息都得不到,我也無法向家鄉傳遞訊息,這樣替我家看守祖先墳墓的人就一定會更加懈怠。我日夜哀嘆悲憤,害怕別人損傷毀壞我家祖墳上的松樹柏樹,害怕放牧牛羊的人不注意而毀壞我家祖墳。近來我已有四年沒有回去掃墓祭墳了。每當寒食節的時候,我都面向北方長號大哭,用頭撞地。不禁聯想到那田野里道路上擠滿了男男女女,無論是奴隸僕役,還是傭人乞丐,都能夠在這個時候去給父母上墳掃墓,也無論是乞丐農夫,在他們死後,也都能受到子孫後代的悼念祭奠。然而我現在已經沒有了生養子孫的希望,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在故鄉的城西,我家有幾傾田地,田地里栽著好幾百株果樹,這多是我的前輩們親自栽種的,如今已經荒蕪無人管理,只恐怕早已被人砍伐得一乾二淨,再也沒有人愛惜了。我家中原有皇上恩賜的圖書三千卷,都還放在善和里的老房子裡,老房子如今已經三次變換主人了,書是否還保存下來就不得而知了。所有這些我都掛念在心,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難以釋懷,然而對此卻又無能為力。自己如果在世上立身一旦失敗,那么一切事情也就跟著失敗,分崩離析,一蹋塗地,自身受到摧殘,家庭遭到衰敗,這是人生中最大的恥辱。又怎么敢更希求有大德大才的君子來給我以撫慰體恤,仍然把我放在人中把我當人看待呢!因此我現在吃飯時根本就不管飯食的味道如何,也不管什麼節操禮儀,也不經常地沐浴洗漱,因而常常是一撓皮膚,滿指甲都是灰塵污垢。我確實是心中憂慮恐慌、悲痛傷心,沒有什麼值得向您奉告傾訴的,以致於說了這些。
自古以來的賢能人士,都能堅守自己的志向,安分守紀,其中遭受誹謗非議而最終不能澄清的,也僅僅只有百來個人。所以即使有誣衊沒有兄長的人偷嫂子的,誹謗沒有老丈人的人打岳父的,然而最後都依賴於當世的豪傑人士,分清了黑白,辨明了是非、終於使他們光照史冊。管仲遇一盜賊,卻被提升為功臣;匡章雖然蒙受不孝的惡名,卻被孟子以禮相待。當今社會已經沒有了古人那種明辨是非、澄清事實的行動,卻繼承了古人誹謗謾罵的傳統,要想當今世人為自己辨明是非,澄清事實,這恐怕是不可能了。直不疑明知自己受冤枉卻仍然買金子償還同宿舍的人;劉寬明知道自己被冤曲,卻仍然下車步行回家而把牛給鄉里人。這兩人確實知道別人對自己的懷疑是冤枉的,但又沒法辯解,因為這不是用語言口舌所能說清的。鄭詹被捆綁著送到晉國,但最終活了下來,沒被處死;鍾儀在晉國做囚徒時彈琴發出的聲音都是楚音,最終被送回楚國;叔向被抓獲囚禁時,自己預測一定可以免罪;范痤逃避追捕爬到了高牆上,卻以死而換來了生;蒯通將要被施以烹刑,最後卻成為曹參的座上客;張蒼、韓信本來都是要被斬首的人,最後卻在漢代出將入相;鄒陽關在獄中將被處死,卻因為給皇上上書而活了下來;賈誼曾被貶斥放逐,後來卻又被漢文帝在宣室召見;倪寬被貶謫到極為艱苦的地方,最後卻官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劉向被關進在監牢里即將被誅殺,可最後都成為漢朝時的一代儒學宗師。這些人都是博學多才、能言善辯、奇偉獨特、敢作敢為的人物,所以他們能從各種冤曲誹謗中自我解脫出來。如今憑著我的卑微怯懦、猥瑣污濁、才疏學淺、笨嘴拙舌、再加上我心中惶恐驚懼,而且又疾病纏身,因此,即使我想要慷慨陳詞,振臂吶喊來為自己開脫,然而同從前的人比起來,這其間的差距就更加大了!
賢能的人在現今世上不得志,不能被重用,那么他對於後世必定很有作用,並為後世所尊崇,古代那些著書立說的人都是這樣的。近來我想專注於這一方面,然而卻才華淺薄、能力低下,沒有特殊的本領能通過著書立說來把自己從中解脫出來,即使想秉筆抒懷,無奈卻精神不振、心志耗盡,丟前忘後,始終寫不成文章。以前讀的書,自以為讀得很通很透,可到如今卻已經忘得一千二淨。每次讀古人的傳記,看到幾頁以後,就要再三地翻回到前面去,再重新看看人物的姓名,可隨即又全都忘了。假使我萬一由刑部的囚犯名冊中除名,解除了我的罪名,重新恢復士大夫的行列,那我也沒有能力為當今社會所重用了!我只能在這難以發揮作用的地方空發哀嘆了,只能在這無以報效的場所留存德行了,然而心中卻一直惦記著要保存繼續全家對祖宗的祭祀,因此只要稍有可以辦到這件事情的念頭在心中閃現,我就緊緊抓住不放。我雖然不敢想能夠回到故里去掃墓上墳,不敢想退隱回故鄉去,住在先輩所留下的房屋裡了此殘生,假使我能夠再稍稍地往北遷移一點,能減輕一點那種瘟疫病毒的侵害,能夠娶妻結婚,能夠生養子女後代使自己有所託付,使家中的世系能夠延續下去,那么我就是就此與世長辭,也象是在睡一個好覺,心中再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信中語言說得太多太繁,不著邊際,難以說清楚。然而可以從言辭語句中來探求作者的心志意圖,君子一定能夠看出其中心主旨。對您極其地懇切留戀。不再多說。宗元再次拜首。
創作背景
據文中“伏念得罪五年”知這篇文章當作於元和四年(809年)作者貶永州司馬時。根據中華書局出版的《柳宗元集》為該文作注引舊說云:“公謫永州已五年,與京兆書,望其與之為地,一除罪籍耳”。可知當時作者遭遇種種不幸,於是寫下這封書信,訴說了生活在當時環境的悲苦,並且希望改變所處環境,解除“罪籍”,重新過上一介平民的正常生活。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文章開篇訴說了作者貶至永州五年來的情況,“罪謗交積,群疑當道,誠可怪而畏也。以是兀兀忘行,尤召重憂,殘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非獨瘴癘為也”,可以說從精神到身體狀態整個的一塌糊塗。然而此時“忽捧教命,乃知幸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肓沈沒,復起為人。夫何素望,敢以及此”,突然收到京兆尹許孟容來信,而且表達出了幫助“復起為人”的意思,不禁喜出望外。作者在高興之餘又強忍壓抑自己,這是因為,“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以此大罪之外,詆訶萬端,旁午構扇,盡為敵仇,協心同攻,外連強暴失職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聞見,不敢為他人道說。懷不能已,復載簡牘”。繼而談到家庭變故,“宗元於眾黨人中,罪狀最甚。神理降罰,又不能即死”,來到永州第二年的元和元年五月,母親盧氏病故,這樣的懲罰使得自己想死都不能一死了之。“自以得姓來二千五百年,代為冢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卑濕昏霿,恐一填委溝壑,曠墜先緒,以是恆然痛恨,心腸沸熱。煢煢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大者親昵,以是嗣續之重,不絕如縷。每當春秋時饗,孑立擇奠,顧盼無後繼者,懍懍然欷欺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傷骨,若受鋒刃”,因尚無子息未能完成柳氏家族傳宗接代的責任。通過卑微的訴說陳情,作者將自己壓抑到了悲慘淒涼境遇的極致。“自古賢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僅以百數”。至此,作者扭轉筆鋒,列舉古來賢人才士儘管正直安分,遭受誹謗非議而不能澄清也只有百來個人,開始了自我解壓的辯駁。比如像“無兄盜嫂”、“娶孤女雲撾婦翁者”等等這些人,他們都能夠自我解脫出來,而我性情、才能不如人,即使想慷慨陳詞、振臂吶喊,恐怕難以做到他們那樣。“賢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貴於後,古之著書者皆是也”,這是作者表明不屈心志的鏗鏘之聲,也是致許孟容書啟中的最大亮點。儘管後來的事實證明了他的心志,但在給許孟容的信中昂揚過後又是卑微陳述:“宗元近欲務此,然力薄才劣,無異能解,雖欲秉筆視縷,神志荒耗,前後遺忘,終不能成章。往時讀書,自以不至底滯,今皆頑然無復省錄。每讀古人一傳,數紙已後,則再三伸卷,復觀姓氏,旋又廢失。”可憐巴巴的已經到了如此境地。作者之所以這樣說還是為了起復,“假令萬一除刑部囚籍,復為士列,亦不堪當世用矣”。既然謙卑地說到朝廷可能不會任用,那么,稍微往北遷移一點,減輕瘟疫瘴癘侵襲,娶妻生子延續世系,就算與世長辭如同睡了一個安穩覺。這是等同於普通百姓的最低生活要求。通篇下來,致許孟容的書啟文章先抑後揚,揚中有抑,如同一曲表達心志的情感交流樂曲,抑揚頓挫,婉轉鏗鏘,洋洋灑灑地鋪陳其旨。
這篇文章的藝術特點,亦如作者文後所說“書辭繁委”。作者在文中援引直不疑等十七個例子,揭露當時造謠誣陷成風,是非不辨的醜惡現實,感慨“已無古人之實,而有其詬,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的處境。對作者的謗議,純屬無中生有,顛倒黑白。所謂“疑似”更為愚蠢可笑。作者憤怒地說:“自古賢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僅以百數。”言外之意,多不可勝數。鄭詹做人質,晉人慾烹之,鄭詹抓住鼎耳大哭,得釋。楚國鍾儀不忘故國,以南音感動晉侯。叔向因欒盈出逃受牽連,後來倖免等等,這些都是冒死力爭才得全生。可是現在作者被遠貶僻地,身受誣諂無力辯駁,又加以重病在身,已不能像他們一樣力爭。再者說蒯通、張蒼、韓信、鄒陽、賈誼等人遭到誤解誣諂,都是由於國君明智,後來都分別作了上客、將相、御史大夫、儒宗等,暗示自己沒遇明君,免罪也無望。作者滿含悲憤數列如此之多的例證,不僅尖銳地揭露黑暗現實,陳述自己不白之冤,而且寄寓對京兆尹許孟容挽救自己的厚望。作者把歷史和現實聯繫起來,把自己和古賢才士並列,使文章的含量的浩繁,駕馭如此豐富的內容,言志抒情,深沉厚重,具有牽動心腸的力量。文章的“繁”還表現在從不同側面、多角度地表現同一內容,色彩斑斕。文章用六處反覆陳述自己被摧殘的苦況,如“兀兀忘行”至“內消肌骨”;“居夷獠之鄉”至“未有子息” ; “是以當食不知辛酸節適”至“塵垢滿爪”; “雖欲秉筆”至“終不成章”;“每讀古人一傳”至“旋又廢失”。至此,把一個身居窮鄉僻壤,朝不飽食,夕不得浴,滿身疾病,孤苦伶仃,心憂百結,精神恍惚,才智殆盡的形象,兀立讀者面前。這個多視角的形象包容深刻的社會內容。
這篇文章另外的獨特之處是委婉運筆,如對許孟容的感激之情,不直接傾吐,而是先壓一筆“得罪五年,未嘗有故舊大臣以書見及者。何則?罪謗交積,群疑當道,誠可怪而畏也。”積勢貯情,忽然揚筆“忽捧教命,乃知幸為大君子所宥”,突出了對許孟容不畏時俗、不忘舊交的盛情,充滿動人的張力。又如,明明說自己謫居不能代為冢嗣,卻又說“然此已息望,又何以雲哉!”曲儘自己“恆然痛恨”的衷腸。總之,這種委婉的抒情方法,縱貫全篇,不勝列舉。
文章鮮明地闡述了作者早年參加王叔文集團的目的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以及橫遭“貴近”、“鬼神”、“射利求進者”造怨恨怒,身謫瘴癘之地隱忍含憤幾至於死的不幸,從而有力地揭露抨擊唐朝統治者的昏庸和小人弄權的黑暗社會。進而展示了作者的崇高志向、高尚品德和正直為人。啟示人們認識改革的複雜艱巨性,對現實社會具有鮮明的借鑑意義。
名家點評
明 ·茅坤《唐末八大家文鈔》:子厚最失意時最得意書,可與太史公《報任安書》相參,而氣似嗚咽蕭颯矣。予覽蘇子瞻安置海外時詩文及復故人書,殊自曠達,蓋由子瞻晚年深悟禪宗,故獨超脫,較子厚相隔數倍。
清 ·孫琮《山曉閣唐宋八大家選·柳柳州集》:鹿門先生謂此書與司馬遷《報任安書》相似,然亦有大不同處。遷書激昂,此書悲憤;遷書寫得雄快,此書寫得鬱結;遷書慷慨淋漓,此書嗚咽憐惜。分道揚鑣,各臻其妙。前幅寫被罪之由,倦倦引過;後幅寫免死之故,瞳瞳宗祧,尤是仁人之言。
清 ·浦起龍《古文眉詮》:河東謫遣後致中朝親故第一書也,自訴自咎,情悃真實,其祈請不及官位,但於宗祀承續一節,懇懇陳之,亦可觀其性分,比於昧心妄想,掩蓋諂曲,逐遭而棄本者相萬也,畢竟君子人語。
作者簡介
柳宗元(773—819年),字子厚,河東解(今山西運城縣解州鎮)人,世稱“柳河東”。貞元九年(793年)中進士,貞元十四年(798年)考取博學宏詞科,先後任集賢殿正字、藍田縣尉和監察御史里行。因參加主張革新政治的王叔文集團而被貶為永州司馬。後遷柳州(今屬廣西)刺史,故又稱“柳柳州”。與韓愈皆倡導古文運動,並稱“韓柳”,同列入“唐宋八大家”中。有《河東先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