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觀兄所示彼書,凡百生事,皆是仰資於人者。此言誰欺乎!然其中字字句句皆切中我之病,非但我時時供狀招稱,雖與我相處者亦洞然知我所患之症候如此也。所以然者,我以自私自利之心,為自私自利之學,直取自己快當,不顧他人非刺。故雖屢承諸公之愛,誨諭之勤,而卒不能改者,懼其有礙於晚年快樂故也。自私自利則與一體萬物者別矣,縱狂自恣則與謹言慎行者殊矣。萬千醜態,其原皆從此出。此之責我是也。
然已無足責矣。何也?我以供招到官,問罪歸結,容之為化外之民矣。若又責之無已,便為已甚,非“萬物一體”之度也,非“無有作惡”也,非心肝五臟皆仁心之蘊蓄也,非愛人無己之聖賢也,非言為世法、行為世則、百世之師也。故余每從而反之曰:吾之所少者,萬物一體之仁也,作惡也。今彼於我一人尚不能體,安能體萬物乎?於我一人尚惡之如是,安在其無作惡也?屢反責之而不知痛,安在其有惻隱之仁心也?彼責我者,我件件皆有,我反而責彼者亦件件皆有,而彼便斷然以為妄,故我更不敢說耳。雖然,縱我所盲未必有當於彼心,然中間豈無一二之幾乎道者?而皆目之為狂與妄,則以作惡在心,固結而難遽解,是以雖有中聽之言,亦並棄置不理。則其病與我均也,其為不虛與我若也,其為有物與我類也;其為捷捷辯言,惟務己勝,欲以成全師道,則又我之所不屑矣。而乃以責我,故我不服之。
使建昌先生以此責我,我敢不受責乎?何也?彼真無作惡也,彼真萬物一體也。今我未嘗不言孝弟忠信也,而謂我以孝弟為剩語,何說乎?夫責人者必己無之而後可以責人之無,己有之而後可以責人之有也。今己無矣而反責人令有,己有矣而反責人令無,又何也?然此亦好意也。我但承彼好意,更不問彼之有無何如,我但虛己,勿管彼之不虛;我但受教,勿管彼之好臣所教;我但不敢害人,勿管彼之說我害人。則處己處彼,兩得其當,紛紛之言,自然冰釋。何如,何如?
然弟終有不容默者。兄固純是仁體矣,合邑士大夫亦皆有仁體者也。今但以仁體稱兄,恐合邑士大夫皆以我為麻痹不仁之人矣。此甚非長者之言“一體”之意也。分別太重,自視太高,於“親民”“無作惡”之旨亦太有欠缺在矣。前與楊太史書亦有批評,倘一一寄去,乃足見兄與彼相處之厚也。不然,便是敬大官,非真彼之益友矣。且彼來書時時怨憾鄧和尚,豈以彼所惡者必令人人皆惡之,有一人不惡,便時時仇憾此人乎?不然,何以千書萬書罵鄧和尚無時已也?即此一事,其作惡何如!其忌刻不仁何如!人有謂鄧和尚未嘗害得縣中一個人,害縣中人者彼也。今彼回矣,試虛心一看,一時前呼後擁,填門塞路,趨走奉承,稱說老師不離口者,果皆鄧和尚所教壞之人乎?若有一個肯依鄧豁渠之教,則門前可張雀羅,誰肯趨炎附熱,假託師弟名色以爭奔竟耶?彼惡鄧豁渠,豁渠決以此惡彼,此報施常理也。公不作惡,便無回禮。至囑!至囑!
作者簡介
李贄(1527年~1602年),明代思想家、文學家,泰州學派的一代宗師。原姓林,名載贄,後改姓李,名贅,號宏甫,又號卓吾,又別號溫陵曙上等。泉州晉江(今屬福建)人。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舉人,不應會試。歷任共城知縣、國子監博士,萬曆中為姚安知府。旋棄官,寄寓黃安、麻城。在麻城講學時,從者數千人,中雜婦女,晚年往來南北兩京等地,被誣,下獄,死在獄中。著有《焚書》《續焚書》《藏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