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太原宗子美[1],從父遊學[2],流寓廣陵[33]。父與紅橋下林嫗有素[4]。 一日,父子過紅橋,遇之,固請過諸其家,瀹茗共話[5]。有女在旁,殊色也。 翁亟贊之。嫗顧宗曰:“大郎溫婉如處子,福相也。若不鄙棄,便奉箕帚[6], 如何?”翁笑,促子離席,使拜媼曰:“一言千金矣!”先是,嫗獨居,女 忽自至,告訴孤苦。問其小字,則名嫦娥。嫗愛而留之,實將奇貨居之也[7]。 時宗年十四,睨女竊喜,意翁必媒定之;而翁歸若忘。心灼熱[8],隱以白母。 翁笑日:“曩與貪婆子戲耳。彼不知將賣黃金幾何矣,此何可易言[9]!” 逾年,翁媼並卒。子美不能忘情嫦娥,服將闋[10],托人示意林嫗。嫗初不承。宗忿曰:“我生平不輕折腰,何媼視之不值一錢?若負前盟,須見 還也!”嫗乃云:“曩或與而翁戲約[11],容有之。但無成言,遂都忘卻。 今既云云,我豈留嫁天王耶[12]?要日日裝束,實望易千金;令請半焉,可 乎?”宗自度難辦,亦遂置之。適有寡媼僦居西鄰,有女及棄,小名顛當。 偶窺之,雅麗不減嫦娥。嚮慕之,每以饋遺階進[13];久而漸熟,往往送情 以目,而欲語無間,一夕,逾垣乞火。宗喜挽之,遂相燕好。約為嫁娶,辭 以兄負販未歸。由此蹈隙往來,形跡周密[14]。一日,偶經紅橋,見嫦娥適 在門內,疾趨過之。嫦娥望見,招之以手,宗駐足;女又招之,遂入。女以 背約讓宗[15],宗述其故。女入室,取黃金一鍵付之,宗不受,辭曰:“自分永與卿絕,遂他有所約。受 金而為卿謀,是負人也;受金而不為卿謀,是負卿也:誠不敢有所負。”女良久曰,“君所約,妾頗知之。其事必無成;
即成之,妾不怨君之負心也。 其速行,媼將至矣。”宗倉卒無以自主,受之而歸。隔夜,告之顛當。顛當 深然其言,但勸宗專心嫦娥。宗不語;願下之[16],而宗乃悅。即遣媒納金 林嫗,嫗無辭,以嫦娥歸宗。入門後,悉述顛當言。嫦娥微笑,陽慫恿之。 宗喜,急欲一白顛當,而顛當跡久絕。嫦娥知其為己,因暫歸寧,故予之間[17],囑宗竊其佩囊。已而顛當果至,與商所謀,但言勿急。及解拎押笑, 脅下有紫荷囊,將便摘取。顛當變色,起曰:“君與人一心,而與妾!負心 郎!請從此絕。”宗曲意挽解,不聽,竟去。一日,過其門探察之,已另有 吳客僦居其中;顛當子母遷去已久,影滅跡絕,莫可問訊。宗自娶嫦娥,家 暴富[18],連閣長廊,彌亘街路[19]。嫦娥善諧謔,適見美人畫卷,宗曰:“吾自謂,如卿天下無兩,但不曾見飛燕、楊妃耳[20]。”女笑曰:“若欲 見之,此亦何難。”乃執卷細審一過,便趨人室,對鏡修妝,效飛燕舞風[21], 又學楊妃帶醉[22]。長短肥瘦,隨時變更;風情態度,對卷逼真。方作態時, 有婢自外至,不復能識,驚問其僚[23];復向審注[24],恍然始笑。宗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闥矣!” 一夜,方熟寢,數人撬扉而入,火光射壁。女急起,驚言:“盜入!”宗初醒,即欲嗚呼。一人以白刃加頸,懼不敢喘。又一人掠嫦娥負背上,哄 然而去。宗始號,家役畢集,室中珍玩,無少亡者。宗大悲,框然失圖[25], 無復情地。告官追捕,殊無音息。茬苒三四年[26],鬱郁無聊,因假赴試入 都[27]。居半載,占驗詢察,無計不施。偶過姚巷,值一女子,垢面敝衣,
羅儴如丐[28]。停趾相之,乃顛當也。駭日:“卿何憔悴至此?”答云:“別 後南遷,老母即世[29],為惡人掠賣旗下[30],撻辱凍餒,所不忍言。”宗 泣下問:“可贖否?”曰:“難矣,耗費煩多,不能為力。”宗曰:“實告 卿:年來頗稱小有,惜客中資斧有限,傾裝貨馬,所不敢辭。如所需過奢, 當歸家營辦之。”女約明日出西城,相會叢柳下;囑獨往,勿以人從。宗曰:“諾。” 次日,早往,則女先在,袿衣鮮明[31],大非前狀。驚問之,笑日:“曩試君心耳,幸綈袍之意猶存[32]。請至敝廬,宜必得當以報。”北行數 武,即至其家,遂出餚酒,相與談宴。宗約與俱歸。女日:“妾多俗累[33], 不能從。嫦娥訊息,固頗聞之。”宗急詢其何所,女曰:“其行蹤縹緲[34], 妾亦不能深悉。西山有老尼[35],一目眇,問之,當自知。”遂止宿其家。 天明示以徑。宗至其處,有古寺,周垣盡頹;叢竹內有茅屋半間,老尼綴衲 其中[36]。見客至,漫不為禮。宗揖之,尼始舉頭致問。因告姓氏,即白所 求。尼曰:“八十老瞽,與世睽絕[37],何處知佳人訊息?”宗固求之。乃 曰:“我實不知。有二三戚屬,來夕相過,或小女子輩識之,未可知。汝明 夕可來。”宗乃出。次日再至,則尼他出,敗扉啟焉。伺之既久,更漏已催, 明月高揭[38],徘徊無計,遙見二三女郎自外入,則嫦娥在焉。宗喜極,突 起,急攬其袂[39]。嫦娥曰:“莽郎君!嚇煞妾矣,可恨顛當饒舌[40],乃 教情慾纏人。”宗曳坐,執手款曲[41],歷訴艱難,不覺惻楚。女日:“實 相告:妾實嫦娥被謫[42],浮沉俗間,其限已滿;托為寇劫,所以絕君望耳。 尼亦王母守府者[43],妾初譴時,蒙其收恤,故暇時常一臨存[44]。君如釋 妾,當為代致顛當。”宗不聽,垂首隕涕。女遙顧曰:“姊妹輩來矣。”宗 方四顧,而嫦娥已杳。宗大哭失聲,不欲復活,因解帶自縊。恍惚覺魂已出 舍,悵悵靡適[45]。俄見嫦娥來,捉而提之[46],足離於地;入寺,取樹上 屍推擠之,喚曰:“痴郎,痴郎!嫦娥在此。”忽若夢醒。少定,女恚曰:“顛當賤婢!害妾而殺郎君,我不能恕之也!”下山賃輿而歸。既命家人治 裝,乃返身出西城,詣謝顛當;至則舍字全非,愕嘆而返。竊幸嫦娥不知。入門,嫦娥 迎笑曰:“君見顛當耶?”宗愕然不能答。女曰:“君背嫦娥,烏得顛當? 請坐待之,當自至。”未幾,顛當果至,倉皇伏榻下。嫦娥疊指彈之,曰:“小鬼頭陷人不淺!”顛當叩頭,但求賒死[47]。嫦娥曰:“推入坑中,而 欲脫身天外耶?廣寒十一姑不日下嫁[48],須繡枕百幅、履百雙,可從我去, 相共操作。”顛當恭白:“但求分工,按時資送。”女不許,謂宗曰:“君 若緩頰[49],即便放卻。”顛當目宗,宗笑不語。顛當目怒之。乃乞還告家 人,許之,遂去。宗問其生平,乃知其西山狐也。買輿待之,次日,果來, 遂俱歸。
然嫦娥重來,恆持重不輕諧笑。宗強使狎戲,惟密教顛當為之。顛當慧 絕,工媚。嫦娥樂獨宿,每辭不當夕。一夜,漏三下[50],猶聞顛當房中, 吃吃不絕。使婢竊聽之。婢還,不以告,但請夫人自往。伏窗窺之,則見顛 當凝妝作己狀[51],宗擁抱,呼以嫦娥。女哂而退。未幾,顛當心暴痛, 急披衣,曳宗詣娥娥所,入門便伏。嫦娥曰:“我豈醫巫厭勝者[52]?汝欲 自捧心效西子耳[53]。”顛當頓首,但言知罪。女日:“愈矣。”遂起,失 笑而去。顛當私謂宗:“吾能使娘子學觀音[54]。”宗不信,因戲相賭,嫦 娥每跌坐[55],眸含若瞑。顛當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自乃垂髮合掌,侍 立其側,櫻唇半啟,瓠犀微露[56],晴不少瞬。宗笑之。嫦娥開目問之,顛 當曰:“我學龍女侍觀音耳[57]。”嫦娥笑罵之,罰使學童子拜。顛當束髮,遂四面朝參之[58],伏地翻轉,逞諸變態,左右側折,襪能磨乎其耳。嫦娥 解頤,坐而蹴之[59]。顛當仰首,口銜鳳鉤[60],微觸以齒。嫦娥方嬉笑間, 忽覺媚情一縷,自足趾而上,直達心舍,意盪思淫,若不自主。乃急斂神, 呵曰:“狐奴當死!不擇人而惑之耶?”顛當懼,釋口投地。嫦娥又厲責之, 眾不解。嫦娥謂宗曰:“顛當狐性不改,適間幾為所愚。若非夙根深者[61], 墮落何難!”自是見顛當,每嚴御之[62]。顛當慚懼,告宗曰:“妾於娘子一肢一體,無不親愛;愛之極,不覺媚之甚。 謂妾有異心,不惟不敢,亦不忍。”宗因以告嫦娥,嫦娥遇之如初。然以狎 戲無節,數戒宗,宗不聽;因而大小婢婦,競相狎戲。
一日,二人扶一婢,效作楊妃。二人以目會意,賺婢懈骨作酣態[63], 兩手遽釋;婢暴顛墀下,聲如傾堵。眾方大嘩;近撫之,而妃子已作馬嵬薨 矣[64]。大眾懼,急白主人。嫦娥驚曰:“禍作矣!我言如何哉:”往驗之, 不可救。使人告其父。父某甲,素無行,號奔而至,負屍入廳事[65],叫罵 萬端。宗閉戶惴恐,莫知所措。嫦娥自出責之,曰:“主即虐婢至死[66], 律無償法;且邂逅暴殂[67],焉知其不再蘇[68]?”甲噪言:“四支已冰[69], 焉有生理!”嫦娥曰:“勿嘩。縱不活,自有宮在。”乃入廳事撫屍,而婢 己蘇,撫之隨手而起,嫦娥返身怒曰:“婢幸不死,賊奴何得無狀!可以草 索繁送官府!”甲無詞,長跪哀免。嫦娥曰:“汝既知罪,姑免究處。但小 人無賴,反覆何常,留汝女終為禍胎,宜即將去。原價如千數,當速措置來。” 遣人押出,俾浼二三村老,券證署尾[70]。已,乃喚婢至前,使甲自問之:“無恙乎?”答曰:“無恙。”乃付之去。已,遂召諸婢,數責遍撲[71]。 又呼顛當,為之厲禁[72]。謂宗曰:“今而知為人上者,一笑嚬亦不可輕[73]。 謔端開之自妾,而流弊遂不可止。凡哀者屬陰,樂者屬陽;陽極陰生,此循 環之定數[74]。婢子之禍,是鬼神告之以漸也[75]。荒迷不悟,則傾覆及之 矣。”宗敬聽之。顛當泣求拔脫[76]。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釋手,顛當撫然 為間[77],忽若夢醒,據地自投,歡喜欲舞。由此閩閣清肅,無敢嘩者。婢 至其家,無疾暴死。甲以贖金莫償,浼村,老代求憐恕,許之。又以服役之 情,施以材木而去。宗常患無子。嫦娥腹中忽聞兒啼,遂以刃破左脅出之, 果男;無何,復有身,又破右脅而出一女。男酷類父,女酷類母,皆論昏子 世家。
異史氏日:“陽極陰生,至言哉!然室有仙人,幸能極我之樂,消我之 災,長我之生,而不我之死。是鄉樂,老焉可矣,而仙人顧憂之耶[78]?天 運循還之數,理固宜然;而世之長因而不亨者[79],又何以為解哉?昔宋人 有求仙不得者,每曰:‘作一日仙人,而死亦無憾。’我不復能笑之也。”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注釋
[1]太原:府名,治所在今山西太原市。
[2]遊學:此謂外出求學,《史記·陳丞相世家》:“伯常耕田,縱乎使 遊學。”
[3]流寓廣陵:寄居廣陵。廣陵,戰國楚廣陵邑。明清為揚州府。故城在 今江蘇揚州市東北。
[4]紅橋:橋名,在個江蘇揚州市。吳綺《揚州鼓吹詞序·紅橋》:“在 城西北二里,??朱欄數丈,遠通兩岸,雖彩虹臥波,丹蛟截水,不足以喻。”有素:謂平素有交往。
[5]渝(yuè月)茗:煮茶。
[6]奉箕帚:服灑掃之役,作人妻室的謙詞。詳《狐嫁女》“箕帚女”注。
[7]奇貨居之:謂把她看作奇貨,將待價而沽。奇貨,稀有而珍奇的貨物。
[8]心灼熱:心情焦灼,躁急。
[9]何可易言:怎能說得這么容易。
[10]服將闋:居喪之期將滿。古時喪禮規定,父母死服喪三年,期滿除 服,稱服闋。服,喪服。闋,終了。
[11]而:爾,你。
[12]天王:此處猶言天子。
[13]以饋遺(wèl 位)階進:以饋送禮品作為進其家門的緣由。階進, 進門之階。階,緣由,途徑。
[14]形跡周密:謂交往顯得更加親密。形跡,行動上表現出的跡象。周 密,謂親密。周,至。
[15]讓:責備。
[16]願下之:情願居於其下,即作妾。
[17]故予之間:故意給他一個間隙。
[18]暴富:驟然富起來。
[19]彌亘街路:猶言遠接街路,詳《閻羅宴》注。
[20]飛燕、楊妃:趙飛燕、楊貴妃。趙飛燕,漢成帝後,因體輕善舞, 故名飛燕。詳《漢書·孝成趙皇后傳》。楊貴妃,名玉環,號太真。唐玄字 時封為貴紀。詳新、舊《唐書·后妃傳》。二人在歷史上都以容貌美麗著稱。
[21]飛燕舞風:言體態輕盈。據《飛燕外傳》載,趙飛燕順風揚袖起舞, 幾乎被風吹起。詳《絳妃》注。
[22]楊妃帶醉:慵懶嬌媚的醉態。白居易《長恨歌》:“金屋妝成嬌侍 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23]僚:同僚,此指其它婢女。《左傳·昭公七年》:“隸臣僚,僚臣 仆。”服虔注,“僚,勞也,共勞事也。”
[24]審註:仔細端詳。
[25]框(kuāng 匡)然失圖:嚇得沒了主意。框然,驚懼的樣子。圖, 謀略,主張。
[26]荏苒:時光漸漸逝去。
[27]假:借,借著。
[28]■■(kuāngráng 匡攘):追遽的樣子。
[29]即世:去世。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既世”。
[30]旗下:旗人居住之地。旗,清設八旗,即正黃、正自、正紅、正藍 和鑲黃、鑲白、鑲紅、鑲藍。凡編人旗籍的人,稱旗人,又稱旗下人。
[31]袿(guī圭)衣:婦女上衣、長襦。
[32]綈袍之意:猶故人之情意。《史記·范雌列傳》載,范雌在魏,事 中大夫須賈,為賈毀謗,答辱幾死。逃至秦國,改名張祿,做了秦相。後須 賈奉命使秦,范雌改著破衣往見。須賈憐其衣單,贈送了一件綈袍。賈得‘. 知雎已為秦相,遂登門請罪,睢因賈曾贈綈袍,戀戀有故人之意,乃不記舊 恨,釋其回國。
[33]俗累:本《莊子·天下》“不累於俗”,謙言為生活瑣事所牽累。
[34]縹緲,飄忽不定。1076
[35]西山:山名,在今北京市西郊。“、、
[36]綴衲:縫補僧衣。衲,衲衣,即百衲衣,僧尼之服。
[37]睽(kuí奎)絕:隔絕,
[38]高揭:高舉。
[39]袂(qū去):袖口,此指衣袖。
[40]饒舌:多嘴。
[41]款曲:敘衷情。
[42]嫦娥;神話中的月中女神,相傳為后羿之妻,因竊食不死之藥而奔 月。詳見《淮南子·覽冥》。■,為“恆”的俗字。漢人為避漢文帝(劉恆) 諱,改“恆”為“常”。常娥,通作“嫦娥”。
[43]主母:即西王母,神話中的女神。見《穆天子傳》和《山海經》。
[44]臨存:省問。指地位或輩份高的人,探視、問候地位或輩份低的人。
[45]悵悵靡適:迷迷糊糊地不知向哪裡去(悵悵,無所見的樣子。靡適, 無所適從。適,往,至。
[46]提之: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投之”。
[47]賒死:緩期處死。求饒的委婉說法。
[48]廣寒:廣寒宮,即月宮。詳《勞山道士》注。
[49]緩頰:此謂術情。
[50]漏三下:即三更天。
[51]凝妝:盛妝。
[52]“醫巫厭勝者:猶言治病除邪之人。巫,巫師,迷信職業者,借托 鬼神而為人驅除禍祟。厭勝,古時迷信,指以法術加害於人。
[53]捧心效西子:此謂顛當妄自模仿嫦娥。西子,即西施,春秋時期越 國美女。據說她因患心病而常常捧心皺眉,同村醜女以為美,亦捧心皺眉以 仿效之。見《莊子·天運》。
[54]觀音;佛教菩薩名,即觀世音,也稱觀自在。唐人為避唐太宗(李 世民)諱,只稱觀音,本男性,唐宋後訛為女像,又變為妙莊玉女。
[55]跌坐:結枷跌坐的略稱。俗稱盤腿打坐。詳《耳中人》注。
[56]瓠犀:瓠(葫蘆)中子,潔白整齊,因以喻美女之齒,見《詩·衛 風·碩人》。
[57]龍女:神話中龍王之女。《法華經·提婆達多品》載,婆竭羅龍 王之女,八歲領悟佛法,遂現成佛之相。小說中龍女為觀音侍者,見《西遊記》。
[58]朝參:此謂向上參拜。朝,向,對。
[59]蹴(cù促)之:用腳踢她。
[60]鳳鉤:對嫦娥之足的美稱。鉤,言其足小而弓彎如鉤。
[61]夙根:前世根業。夙,夙世,佛教謂前生。根,根業,根性、業力。 詳《聊齋自志》注。
[62]嚴御:謂嚴加管教。
[63]懈骨作酣態:謂模仿貴妃醉酒後倦怠慵懶的樣子。懈,倦怠。
[64]妃子已作馬嵬薨:謂跌死。據載,唐玄宗天寶十四年(755),安祿 山發動叛亂,次年引兵入關,玄字倉皇逃蜀。行至馬嵬驛(今陝西興平縣馬嵬鎮),衛兵譁變,殺死楊國忠,玄宗被迫賜楊貴妃死,葬馬嵬坡。
[65]廳事:此指私宅堂屋。
[66]即: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郎”。
[67]邂逅暴殂:偶然暴死。殂,死。
[68]蘇:甦醒,復活。
[69]支:同“肢”。
[70]券證署尾:在券證的末尾署名。券證,此指婢女贖身的契約。署尾, 即署紙尾,本謂公文於長官名後隨附畫押,此指讓村老署名畫押作保。
[71]撲,打。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朴”。
[72]厲禁:嚴厲的禁條,《周禮·秋官·司隸》:”守王宮與野舍之厲 禁。”
[73]一笑■:一笑一■;笑一聲,皺一下眉。■,同“顰”。《韓非子·內 儲》上:“吾聞明主之愛一■一笑,■有所■,而笑有所笑。”
[74]“凡哀者”四句:此以陰陽轉化之論,說明樂極生悲的道理。陰、 陽,是古代解釋萬物化生的哲學概念。《易·繫辭》上:“陰陽不側之謂神。”《疏》;“天下萬物,皆由陰陽,或主或成,本其所由之理,不可測量之謂 神也。”
[75]告之以漸:把出現禍患的跡象告訴你。
[76]拔脫:謂從迷悟中超拔、解脫出來。
[77]憮然為間:悵然自失了一小會。憮然,悵然自失的樣子。語出《論語·微於》。
[78]“是鄉”三句:此處快樂,終老於此也可以了,而仙人為什麼卻有 所憂慮呢?
[79]長困: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長固”,不亨:不順利。亨,通。
譯文
山西太原人宗子美,隨父親遊學四方,後來到揚州,就住了下來。
子美的父親,與紅橋下的林婆子平素就有交往。一天,宗子美與父親路過紅橋,正巧遇到林婆子。林婆子再三請他們父子到家中作客,喝茶敘談。到家見有位女子站在一旁,生得很漂亮,宗翁極力讚美。林婆子說:“你家郎君溫柔和順,真像個大姑娘,是有福之相。假若你們不嫌棄,便把我的女兒許配給郎君,怎么樣?”宗翁笑著,督促兒子快向林婆施禮,說道:“你這一句話,可是值千金啊!”原先,林婆子獨居,這女子忽然間自己來到她家中,述說了孤苦之情。林婆子問她名字,說叫嫦娥。林婆子很愛憐她,就把她留下,其實,她是把嫦娥當奇貨。當時宗子美剛十四歲,一見嫦娥,心中暗喜,自念父親必定找媒人訂婚;可是回來後,他父親好像把這事忘了。宗子美心裡火燒火燎一般,喑暗地把這事告訴了母親。父親得知後說:“那是與林婆貧嘴開玩笑的。她不知要將這女兒賣多少黃金呢,這事怎能說得那么容易。”
過了一年,宗子美的父母都去世了。但宗子美仍不能忘記嫦娥,服孝快要滿期,就托人向林婆子求婚。林婆子起初不應允,宗子美氣忿地說:“我生平從來不輕易向別人折腰,為什麼你這老婆子把我的真心誠意看得一錢不值!假若你背棄以前的婚約,得將我折腰的誠意還我。”林婆子就說:“以前那是與你父親開玩笑許下的事,也許是有的。但當時沒有正式說定,過後也都忘卻了。今天你既然這詳說,我還想留著女兒嫁給王子不成?我天天把她梳裝打扮得這樣美妙,實指望能換得千金;今天我只要你半價,可行吧?”宗子美自己忖度難以辦成,也就把這事放到了一邊。
當時,正巧有一位寡婦賃居在西鄰。她有個女兒剛到待嫁的年齡,小名叫顛當。宗子美偶爾遇見過她,典雅麗質,不在嫦娥之下。子美很思慕她,每每以贈送禮物為由接近她。時間長了,他們間也較熟悉了,見面時往往以目送情。二人想說話,也沒有機會。一天晚上,顛當越過垣牆來借火。宗子美歡喜地拉住她,於是二人就完成燕好之事;並約定迎娶顛當,她推辭說哥哥在外經商還未回來。自此以後,他們一有機會就相互往來,但不露行跡。
一天,宗子美偶然經過紅橋,見嫦娥正巧站在門裡,宗子美很快地走過去。嫦娥望見,向他招手,宗子美站住腳;嫦娥又招呼他,他就進了嫦娥的家門。嫦娥以背約責難宗子美,子美向她述說了其中的緣故。嫦娥進屋,取來黃金一鋌交給宗子美。宗子美不接受,推辭說:“我自己還以為永遠不會再與你有緣分了,就與別人訂了婚約。現在我若接受你的黃金,娶你為妻,就辜負了別人;若接受你的黃金,卻不娶你,就辜負了你的好心。所以,這黃金我是不敢接受的。”嫦娥待了好久說:“你的婚約之事,我也知道,這件事是必定不能成的。即使成了,我也不怨君負心。你趕快離開這裡,媽媽要回來了。”宗子美倉促間,也不知該怎么辦好,接了黃金就回到家裡。過了一夜,把這事告訴了顛當。顛當認為嫦娥說的話對,但勸宗子美專心鍾愛嫦娥。宗子美沉思不語;顛當說她願意在嫦娥之下,宗子美這才高興起來。馬上派媒人,攜帶著黃金交給林婆,婆子無話可說,就把嫦娥交給了宗子美。嫦娥進門後,宗向嫦娥敘述了顛當的話。嫦娥微笑,慫恿納顛當為妾。宗子美很歡喜,急於一見顛當,而顛當卻很久不來了,嫦娥也知道顛當是為了自己,因此就暫且回家,特意給他們個機會。囑咐宗子美,與顛當相見時,把她佩的香囊竊來。不久,顛當果然來了,宗子美與她商量迎娶的事,顛當說不著急。顛當解開衣襟和他調笑時,脅下露出一個紫色的荷包,宗子美趁空摘取,顛當突然變了臉色說:“你與別人一心,與我是二心,是負心!請從此以後,斷絕來往。”宗子美百般解釋、挽留,顛當不聽,走了。一天,宗子美從她家門前過,那房子已被另一位吳姓的賃去;說顛當母女已搬走很久時間了,連點影跡都見不到,沒有辦法去打聽。
宗子美自娶了嫦娥,家中驟然富裕起來,樓閣長廊,連線街巷。嫦娥喜於嬉戲玩耍。一次,他們見到一幅美人的畫卷,宗子美對嫦娥說:“我常說,美麗如同你的人,天下真是無雙。只恨不曾見過傳說中的楊貴妃、趙飛燕啊。”嫦娥笑著對宗子美說:“你想見識楊貴妃、趙飛燕,這也不難。”於是,拿起畫卷仔細看了一遍,便急忙走進屋裡,自己對著鏡子修飾打扮一番,學著趙飛燕翩翩起舞的輕盈風姿;又學楊貴妃慵懶嬌媚的醉態。長短肥瘦,隨著舞姿的變化而變化。表現出的那種嬌柔風情,與畫卷上的樣子一模一樣。嫦娥剛扮妝起舞時,有一個婢女從外邊走進來,見了嫦娥幾乎都認不出來了。驚訝地問她的同伴姐妹;再仔細端詳,才恍然大悟而笑。宗子美說:“我得到你這位美麗的嬌妻,歷史上的美人,也就都在我的屋子裡了。”
一天夜裡,剛剛睡下,忽然數人把門撬開進來,火光將牆壁照得通亮。嫦娥急忙起來,驚呼:“盜賊進來了!”宗子美剛剛醒來,正想大呼,一個人用刀按在他的脖子上,嚇得他連大氣都不敢喘。另一個人將嫦娥背到身上就跑了,這群強盜哄然而散。這時,宗子美才大聲叫喊,家中的僕役都集攏來,看看房子中的珍貴的珠寶細軟,沒丟失一點兒。宗子美很悲痛,驚嚇得連個主意也沒有了。他們告到官府,官府下通牒追捕,但沒有半點訊息。漸漸地,三四年的時間過去了,宗心情鬱悶無聊,借著到省城赴試的機會,順便到京都里散散心。居住了半年,算卦問卜,各種方法都施盡了,也沒有打聽到嫦娥的下落。
一次,偶然路過姚家巷,遇到一位女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慌懼如同討飯的乞丐。宗子美停下腳步,細細看她,原來是顛當!驚訝地說:“顛當,你怎么憔悴成這樣子?”顛當回答說:“自與你分別後,就南遷了,老母親也去世了。我被惡人搶去賣到旗下,遭到撻辱與凍餒,無法忍受。”宗子美聽了,悽然流下眼淚,問道:“在旗下,能贖出來嗎?”顛當說:“很難。要花費好多錢,是沒有辦法作到的。”宗子美說:“實話告訴你吧,幾年來,我家中頗富,可惜我客居於此,囊中錢不多。如果把行李與馬賣了,能夠贖你的話,我也不敢推辭。假若所需的錢數過大,那我就回家去操辦。”顛當與他相約,明天在西城的叢柳下相會;並囑咐一定要他一個人去,不要讓別人跟從。宗子美答應說:“就這樣。”
第二天,宗子美按照約定,早早就去了。到了西城,顛當早就等在那裡了,身著鮮艷明麗的袿衣,與昨天所見,大不一樣。宗子美驚奇地問她,顛當笑著說:“昨天我是試一試你的心,幸虧故人之情未變。請到我的寒舍敘敘,我一定好好地報答你。”宗子美跟著顛當向北走了一段路,就到了她的家。顛當拿出菜餚、美酒款待他,二人歡笑異常。宗子美約她一塊回家去。顛當說:“我這裡俗事累贅太多,不能跟你走。可是,嫦娥的訊息,我頗知道點。”宗子美迫不及待地問嫦娥在哪裡。顛當說:“她的行蹤飄忽不定,具體地方,我也說不準。西山有位老尼,瞎了一隻眼,去問她,自會告訴你。”當晚宗子美就宿在顛當的家裡。天明,顛當給他指明路。宗子美到了那裡,見有一座古寺,周圍的牆垣都倒塌了。在一叢竹子裡有間茅草屋,老尼正在補縫衣服。見到來人,愛答不理的。宗子美給她行禮,老尼這才抬起頭來問他要做什麼。宗子美將自己的姓名報上,接著告訴了自己所要求的事。老尼說:“我是個八十歲的瞎子,與世隔絕,那裡能知道美人的訊息?”宗子美苦苦地哀求她,老尼才說:“我實在不知道。有二三家親戚,明天晚上來訪,或者小女子們能知道這事,也說不定。你明天晚上來吧!”宗子美就出來了。
第二天再到那裡,老尼不在家,破門緊緊地鎖著。在這裡等了很久,夜已經深了,明月高高地掛在東方的天空,宗子美走來走去,沒有辦法。遠遠地望見二三位女郎從外邊走進來,其中的一個就是嫦娥。宗子美太高興了,猛然間起來,急忙拉住嫦娥的衣袖。嫦娥說:“莽撞的郎君,嚇死我了!可恨那多嘴的顛當,又讓你用兒女情來纏磨我。”宗子美拉著嫦娥坐下,握著她的手,敘說別離後的艱辛,不覺悲傷地流下淚來。嫦娥說:“實話告訴你:我是天上嫦娥被貶謫下界,浮沉於人世間。現期限已滿,便假託寇劫回到天上。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斷絕君的希望。那位老尼,是給王母娘看門的。我最初被譴時,承蒙她的關照收留下來,所以,有時間常來看望她。如果你能放我走,我就想法將顛當給你娶過來。”宗子美不放她,低著頭流淚。嫦娥回頭張望說:“姊妹們來了。”宗子美四處張望,嫦娥不見了。宗子美失聲大哭,不想再活在人世間,就解帶自己上吊。恍恍惚惚地覺得自己的魂已經離開軀體,迷迷糊糊地不知飄蕩到哪裡。忽然見到嫦娥來了,捉住自己雙腳,離地提起,又進入寺中,在樹上取下屍體推擠著,呼喚著:“痴郎!痴郎!嫦娥在此!”宗子美忽若夢醒。稍定,嫦娥氣忿地說:“顛當賤婢!害了我又殺了郎君,我不能輕饒她。”二人下山就賃了一輛車子,回到寓所。宗子美就命家人準備行裝,自己返身到西城去答謝顛當。但到了那裡,原先的房舍完全變樣了,宗子美驚愕慨嘆而歸。暗想,幸虧嫦娥未發現。進門,嫦娥迎笑說:“你見到顛當了嗎?”宗子美驚愕得說不上話來。嫦娥說:“你想背著我嫦娥,怎么能見到顛當呢?請老實地坐在那裡,她一會兒就會自來的。”不多會兒,顛當果然來了,倉惶地跪在床下。嫦娥用指頭彈著她的頭說:“小鬼頭,害人不淺!”頗當連連扣頭,但求免死。嫦娥說:“把別人推到火坑裡,而自己想逍遙天外?廣寒宮中十一姑,不幾天就要下嫁,需要繡枕頭百幅,鞋百雙,可以跟我去,共同完成。”顛當恭恭敬敬地說:“只要分給我,定按時送來。”嫦娥不許,對宗子美說:“你若同意的話,就放她走。”顛當瞪眼看著宗子美,但他只笑不說話。顛當生氣地看著他。顛當乞求回家告訴一聲,嫦娥答應了,顛當於是就回家去了。宗子美向嫦娥問起顛當的生平、身世,才知她是西山的一隻狐狸。宗子美買好車子,等待著。第二天,顛當果然回來了,他們就一塊返回家鄉。
嫦娥這次回來,舉止很持重,平日從不輕率地與家人說笑。宗子美強迫嫦娥扮裝遊戲,她從不肯,只是偷偷慫恿顛當去做。顛當很聰慧,善於諂媚男子。嫦娥喜歡單獨過夜,宗子美每想與她過夜,她常以身體不舒適推辭。一天夜裡,已是三更天了,還聽到顛當房中,吃吃笑聲不斷。嫦娥讓婢子偷偷去看個究竟。婢子回來,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請夫人自己去看看。嫦娥伏在窗上,向里看,只見顛當凝妝扮作自己的形狀,宗子美抱著她,呼叫嫦娥。嫦娥輕蔑地一笑,回到屋裡。不大會兒,顛當心頭暴痛,急忙披上衣服,拉著宗子美到嫦娥房中,進門便跪下。嫦娥說:“我又不是醫生與巫婆,哪裡能治病?你自己想效仿西施捧心學嬌。”顛當只是在地下叩頭,聲言知罪。嫦娥說了聲“好了”。顛當便從地下起來,失笑而去。顛當暗中對宗子美說:“我能使娘子學觀世音菩薩。”宗子美不相信,於是就與顛當開玩笑打賭。嫦娥每次盤腿打坐,總是雙目若閉。顛當悄悄地用玉瓶插上柳枝。放到茶几上,自己就垂髮合掌,侍立於側,櫻桃般的嘴唇半開,瓠子般的牙齒微露,雙目一眨也不眨。宗子美在一旁笑她。嫦娥睜開眼問她,顛當說:“我學的是龍女伺候觀世音。”嫦娥笑著罵她,罰她學著童子樣,給自己施禮。顛當將發束起來,就四面向上參拜,伏在地上,變化各種形態,左右轉輾,那舞動的姿式,腳都可以磨著耳朵。嫦娥笑了,用腳去踢她。顛當抬起頭,用口咬著嫦娥的腳尖,輕輕地用牙齒銜著。嫦娥正開心嬉笑,忽覺得一絲媚欲之情,從腳趾而上,直到心頭,春情已動難以忍受,自已也控制不住。嫦娥急忙收神鎮靜下來,呵斥說;“狐奴才!你想死,迷惑人也不選擇一下。”顛當害怕,急忙鬆開口,伏在地上。嫦娥又嚴厲責備她,但眾人不解其故。嫦娥對宗子美說:“顛當這婢子,狐性不改,剛才差點兒被她愚弄。若不是我道業根深,很容易墮落進她的圈套。”自這以後,每見顛當,則自提防之。顛當羞慚畏懼,告訴宗子美說:“我對於娘子的一手一足,無不親愛;但正因愛之深,不覺媚惑她就過分。如果說我有別的心,不但不敢有,我心裡也不忍。”宗子美把這實情告訴嫦娥,嫦娥改變了對她的態度,如同當初一樣。然而,因為嬉鬧沒有個節制,屢次勸戒宗子美,宗子美聽不進去;因而,大小婢婦,都效仿他們,爭相狎戲。
一天,兩個婢女扶著一個婢女,扮作楊貴妃醉酒。兩個婢女使了個眼色,趁這位婢女醉態朦朧之時,兩人把手一放,婢女突然跌到台階下,被摔的聲音如同推倒一堵牆。眾人大聲驚呼,近前一摸,裝扮貴妃的婢女,像貴妃一樣,薨於馬嵬坡,一命歸西了。眾人懼怕,趕快把這事告訴了主人。嫦娥驚駭地說:“闖禍了,我說的話怎么樣!”去驗看,已不可救了。派人去告訴婢女的父親。婢女的父親某甲,平素為人就無德行,哭鬧著跑來,把女兒的屍體背到廳房裡,又喊又罵。宗子美嚇得關上門,不知怎么辦才好。嫦娥自己出面責備他,說:“主人即使虐待婢子致死,法律上也沒有償命這一條。況且你孩子是偶然暴死,怎么知道她就不會再活了。”某甲叫嚷著說:“四肢都冰涼了,哪有再生之理!”嫦娥說:“不要亂吵,縱然是活不了,還有官府在。”於是,進了大廳,用手撫摸屍體,婢女馬上甦醒過來。再用手撫之,隨手而起。嫦娥返轉來,憤怒地說:“婢子幸虧沒死,賊奴才怎么這樣無理!可用繩子綁送官府。”甲無話可說,長跪哀求饒恕。嫦娥說:“你既然知罪,暫且免於追究、處分。但無賴小人,反覆無常,把你女兒留在這裡,終是惹禍之根,應該把她領回去。所購之原價若干,要趕快措辦,如數送來。”派人押送回去,讓他請二三個村裡的老人,在券證後劃押作保。完了之後,才把婢女叫來,讓甲自己問,說:“沒有傷著吧?”婢女回答說:“沒有。”就把婢女交給甲,讓他領走。事情處理完後,嫦娥把婢女們喊來,數落她們的罪責,一個個被扑打。又把顛當喚來,嚴禁她再幹這類的事。對宗子美說:“方今知道,主子一笑一顰,也不敢輕率。戲謔自我開始,竟使弊端屢禁不止。世間凡是哀傷的事屬陰,歡樂者屬陽;樂過了頭就要走向反面,這是萬物循環的規律。婢子的禍殃,是鬼神給我們的預告。再執迷不悟,就要闖大禍了。”宗子美聽從了嫦娥的話。顛當哭泣著要求嫦娥解脫她。嫦娥用手指著顛當的耳朵,過了一會兒鬆開手。顛當在迷茫中恍惚了一會兒,忽然間如大夢初醒,伏地便拜,高興得手舞足蹈。自這後,閨閣中清淨嚴肅,沒人敢再隨便喧譁。那個婢子,回到家中,沒有病,自己就死了。甲因為贖婢子的錢賠償不了,就請村中老者代為哀求憐憫,嫦娥答應了。又因婢女扶持主人的感情,施捨了一口棺木。
宗子美常以無子為憂。嫦娥肚子中,忽然聽到兒啼的聲音,於是就用刀割破左脅,取出嬰兒,是個男孩;沒有多久,嫦娥又懷孕了,又開刀破右脅取出嬰兒,是個女的。男孩很像他父親;女孩很像她母親。長大成人後,都與大戶人家成了婚。
異史氏說:“陽性走到極端,陰性就會產生,真是至理名言啊!不過,家裡邊有個仙女,萬幸的是讓我享有極大的快樂,消除我的災禍,並使我的生命延長,而使我不死。這個地方快樂極了,在那裡終老天年就行了,而仙女為什麼還有憂慮呢?天地運行循環反覆的規律,從道理上講,本來就應當是這樣的。而世上那些長期困窘而不順利的人,又怎么去解釋呢?過去宋國有一個求仙而沒能得到的人,往往說:‘如果能做一天的神仙,那么我立即死了,也沒有什麼遺憾了。’我不再笑話他了。”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 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