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夜合花
自鶴江入京泊葑門外有感
柳暝河橋,鶯晴台苑,短策頻惹春香。當時夜泊,溫柔便入深鄉。詞韻窄,酒杯長。剪蠟花、壺箭催忙。共追游處,凌波翠陌,連棹橫塘。
十年一夢淒涼。似西湖燕去,吳館巢荒。重來萬感,依前喚酒銀罌。溪雨急,岸花狂。趁殘鴉、飛過蒼茫。故人樓上,憑誰指與,芳草斜陽。
作者
吳文英
(約1200-約1260)宋代詞人。字君特,號夢窗,晚年又號覺翁。四明(今浙江寧波)人。他原出翁姓,後出嗣吳氏。一生未第,游幕終身,於蘇州、杭州、越州、三地居留最久,並以蘇州為中心,北上到過淮安、鎮江,蘇杭道中又歷經吳江、無錫,及茹霅二溪。遊蹤所至,每有題詠。晚年一度客居越州,先後為浙東安撫使吳潛及嗣榮王趙與芮門下客。詞風密麗。在南宋詞壇,屬於作品數量較多的詞人,其《夢窗詞》有三百四十餘首。
注釋
①連理:指兩棵樹的樹枝生長在一起。
②繡幄:原指錦繡的帷帳,此處形容花團錦簇。
③鴛鴦柱:連理海棠的樹幹。
④秦樹:據《閱耕尋》載,秦中有雙株海棠,高樹十丈。
⑤芳根兼倚:指樹根在地下互相倚靠。
⑥鈿合:指精美的盒子,有上下兩扇。
⑦錦屏人:深閨女子。
譯文
一棵棵連在一起的海棠樹幹,好象是一對對相依的鴛鴦,花團錦簇。紅花開得茂盛,綠葉低垂,像似在護衛著連理的海棠。美麗的樹根在地下相互交錯依靠,柔嫩的花梢如精美的盒扇般相互依傍,惹得深閨女子嫉妒感傷。和煦的春風中,海棠花像美人熟睡,倚臥在相交的花枝上,如同情人進入甜蜜的夢鄉,形似燕尾的玉釵遺落枕旁。多情的人舉起紅蠟燭,照遍美麗的海棠,盡情遊玩觀賞,月宮中孤居的嫦娥見此情景,更感幽怨哀傷。人世間的許多人都感到孤單淒涼,有幾人能像楊貴妃那樣賜浴華清池,盡情地享受皇帝的雨露風光。他們在溫暖的芙蓉帳中,同心共結,相依相傍,誓願世世代代永不分離。可為什麼生死兩茫茫,誰創作長恨歌,把綿綿此恨永久傳唱?幽暗的宮門緊鎖著,長夜孤獨淒涼很漫長,只能獨自對著一盞青燈訴說,盼望著佳人早日歸來,實現舊日愛情的盟誓,能雙雙化作這連理的海棠,海誓山盟,永不分離。
賞析
鶴江,即白鶴溪,在蘇州西部。作者自白鶴溪坐船去南宋都城臨安,途徑蘇州東城的葑門,並在此停泊。葑門外的溪流附近,是作者和他的蘇州去妾曾經居住,同游之地,或許還是他們的定情之處,所以重經故地,喚起無限舊情,懷念之情無法自抑之中寫下了這首懷人詞。
上片回憶過去,寫團聚的歡樂。“柳暝河橋,鶯晴台苑”,起兩句用秀麗工巧的對偶句描寫蘇州美麗的春景,一“暝”字寫盡河邊橋畔楊柳的濃密嬌柔之態;不直接說晴天台苑中的黃鶯盡情啼囀,而徑稱之為“鶯晴”,遣詞造句極幽細。“短策頻惹春香”,不明點出遊,而屢攜短策,自見作者多次出遊;亦不正面寫花開,而短策在路上頻頻沾惹春香,自能表明沿途春花盛開之狀。上文寫柳,這裡又寫花,豐富了春景,上文不點春字,這裡補點,避免了重複。這一句從春景引出作者,又將由作者引出他所思念的人。
“當時夜泊,溫柔便入深鄉”,時、空、人的關係更有一個跳躍:從蘇州較大的範圍陡然縮小到葑橋附近,從整個春日濃縮到一個夜晚,從獨游擴展到兩人同泊(或者竟是初次定情)。以“溫柔鄉”寫男女愛情,本是習用詞語,但用不好則容易落入陳套。高明的作者不連成一詞用,而是把它拆開分別用在句首、句末,中間插入“便入”二字,以見情急事諧,插了“深”字,以見情摯夢甜,便顯得精警有力,更能起化舊成新的作用。“詞韻窄,酒杯長。剪蠟花,壺箭催忙。”寫夜泊時的對飲。進入“溫柔深鄉”,這裡不單指雙棲同宿,相對歡飲,也是情景之一。作者自是填詞老手,精於聲韻之學,卻忽然嫌詞的韻律狹窄束縛人,似乎不合常理,其實他並非真的感嘆詞體拘才難,而是強調兩情歡洽,一時無法盡情抒寫:燭花頻剪,良宵苦短,時光飛逝,夜已經很深了。記時的壺箭移動本有定時,何能忙著相催?這也無非人因歡飲而忘卻時間流逝之快,從而才有此錯覺。這四句情節平常,但都曲一層說,便顯得不平常。“共追游處,凌波翠陌,連棹橫塘。”時、空關係又有變化,總憶兩人互相追隨的遊蹤:或在陸上翠陌,看她綽約輕行,猶如洛妃的“凌波微步”;或兩人同舟連棹,游於蘇州城西南的橫塘一帶。內容擴大了,又用對偶句把它集中描寫,鍊句與起筆當有異曲同工之妙。
下片寫愛妾離去後的悲感。“十年一夢淒涼”,指出從歡聚到此時已過“十年”,舊事早已化成“一夢”,自然的由歡樂轉到“淒涼”。“似西湖燕去,吳館巢荒”,互文對偶,以西湖、吳館中的燕去巢荒,比喻自己與蘇、杭二妾的生離死別,只有知道這些事情的才能明其所指。“重來萬感,依前喚酒很罌。”“重來”照應上片的“當時”,“喚酒”照應上片的“酒杯長”,著以“萬感”、“依前”,便覺今昔事雖略同而情迥異,沉吟嗚咽,悽怨欲絕。“溪雨急,岸花狂。趁殘鴉,飛過蒼茫”,是即目所見:急雨打擊著溪面,岸花隨風狂舞,無助的殘鴉飛過“蒼茫”的天空。眼中所見之景與心中之情同樣的淒迷。情緒由悽怨漸入激動,筆調也由吞咽轉為傾瀉;情之變由怨之極,辭之變與情變相適應。急雨、飛花,出現在春末或夏初:“花”字上片不用,留在這裡用:“殘鴉”見出是黃昏而不是深夜,這些都是安排細緻和不露針線痕跡之筆。“故人樓上,憑誰指與,芳草斜陽”,以景語結束敘事。在船上遠望她舊時曾居住過的房屋,已人去樓空,到這裡才點出“故人”,點出二人曾同住之地。事與地皆已無人可與共同指點,所以只能孤獨自念,付諸痛齧心胸的回憶:“芳草斜陽”,無形中更增添懷舊傷感之情,又更顯示季節、時候。情緒由激動重回悽怨,筆調也由傾瀉轉回吞咽,借景物渲染,余情無限。
吳文英的詞一向以“穠密”著稱。這首詞時間和空間的變換較多,詞句問雖不明用轉接之辭,而脈絡極清晰密緻。可見其慢詞風格也頗有特色。
集評
"華清慣浴”五句描寫李楊恩愛之情事。“憑誰”三句陡轉,寫其愛情的悲劇結局。結三句與連理海棠相約,明年春天我再來欣賞你的美姿。詞中既以海棠比楊妃,又以楊妃比已之去妾,意象疊映,一片化機。末二句人花雙結,意足神完。但從全詞看,雕繪太過,詞藻太密,意境不鮮明,永脈也不易把握,給人以太隔的感覺。陳洵評:“此詞寄託高遠,其用筆運奇幻空靈;離合反正,經歷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