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簡介
《史記》是中國的一部紀傳體通史。由西漢武帝時期的司馬遷花了18年的時間所寫成的。全書共一百三十卷 ,五十二萬字,有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共約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記載了上起中國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代(約公元前3000年)下至漢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共三千多年的歷史。它包羅萬象,而又融會貫通,脈絡清晰,“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太史公自序》),所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詳
實地記錄了上古時期舉凡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各個方面的發展狀況。
作者簡介
司馬遷(約公元前145或前135年—?)西漢偉大的史學家、文學家。字子長,左馮翊夏陽(今陝西韓城)人,父司馬談,學問廣博。漢武帝即位,談為太史令。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司馬談在臨終時囑咐司馬遷繼續自己的事業,撰寫史書。3年後,司馬遷繼父任太史令,開始在國家藏書處“金匱石室”閱讀,整理歷史資料。20歲時,遊歷長江中下游和山東、河南等地,併到廬山和會稽考察傳說中的“禹疏九河”等遺蹟,經沅水和湘水流域,憑弔屈原沉水的汨羅江,在曲阜,參觀了孔子的“廟堂車服禮器”。回長安後任郎中。35歲時二次出遊,廣泛地接近下層人民。武帝天漢三年(公元前98年),李陵孤軍深入匈奴,敗降,而司馬遷極言李陵降敵出於無奈,意在待機報答漢朝,因此觸怒武帝,致罪下獄,受宮刑。司馬遷為完成《史記》,隱忍苟活。出獄後任中書令,繼續發憤著書,終於完成了我國最早的一部紀傳體通史《史記》,人稱《太史公書》。
作品原文
史記卷一百一十七·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
司馬相如列傳
司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長卿。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故其親名之曰犬子。
相如既學,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以貲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好也。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梁孝王來朝,從遊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與諸生同舍,相如得與諸生游士居數歲,乃著子虛之賦。
鄒陽傳雲枚先生﹑嚴夫子,此則夫子是美稱,時人以為號。漢書作“嚴忌”者,案忌本性莊,避明帝諱改姓嚴也。
會梁孝王卒,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素與臨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長卿久宦遊不遂,而來過我。”於是相如往,舍都亭。臨邛令繆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見之,後稱病,使從者謝吉,吉愈益謹肅。臨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孫家僮八百人,程鄭亦數百人,二人乃相謂曰:“令有貴客,為具召之。”並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數。至日中,謁司馬長卿,長卿謝病不能往,臨邛令不敢嘗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強往,一坐盡傾。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好之,願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閒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孫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人或謂王孫,王孫終不聽。文君久之不樂,曰:“長卿第俱如臨邛,從昆弟假貸猶足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爐。相如身自著犢鼻褌,與保庸雜作,滌器於市中。⑾卓王孫聞而恥之,為杜門不出。昆弟諸公⑿更謂王孫曰:“有一男兩女,所不足者非財也。今文君已失身於司馬長卿,長卿故倦遊,雖貧,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獨柰何相辱如此!”卓王孫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
居久之,蜀人楊得意為狗監,侍上。上讀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上驚,乃召問相如。
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也。請為天子遊獵賦,賦成奏之。”
上許,令尚書給筆札。相如以“子虛”,虛言也,為楚稱;“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無是公”者,無是人也,明天子之義。故空藉此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於節儉,因以風諫。
奏之天子,天子大說。其辭曰:
楚使子虛使於齊,齊王悉發境內之士,備車騎之觽,與使者出田。田罷,子虛過詑烏有先生,而無是公在焉。坐定,烏有先生問曰:“今日田樂乎?”子虛曰:“樂。”
“獲多乎?”曰:“少。”“然則何樂?”曰:“仆樂齊王之欲夸仆以車騎之觽,而仆對以雲夢之事也。”曰:“可得聞乎?”
子虛曰:“可。王駕車千乘,選徒萬騎,田于海濱。列卒滿澤,罘罔彌山,揜兔平原廣澤遊獵之地饒樂若此者乎?楚王之獵何與寡人?’仆下車對曰:
‘臣,楚國之鄙人也,幸得宿韂十有餘年,時從出遊,游於後園,覽於有無,然猶未能篃鷪也,又惡足以言其外澤者乎!’齊王曰:‘雖然,略以子之所聞見而言之。’
“仆對曰:‘唯唯。臣聞楚有七澤,嘗見其一,未鷪其餘也。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夢。雲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則盤紆岪郁,隆崇嵂崒;岑岩參差,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乾青雲;罷池陂汣,下屬江河。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錫碧金銀,觽色炫耀,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烪琨珸,瑊攚玄厲,鮖石武夫。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射干,穹窮⒃昌蒲,江離麋蕪,諸蔗猼且。其南則有平原廣澤,登降汣靡,案衍壇曼,緣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則生葴錺苞荔,薛莎青薠。其卑濕則生藏莨蒹葭,東薔雕胡,蓮藕菰蘆,庵獷軒芋,觽物居之,不可勝圖。其西則有湧泉清池,激水推移;外發芙蓉菱華,內隱鉅石白沙。其中則有神龜蛟鼉,檋瑁□黿。其北則有陰林巨樹,楩錻豫章,桂椒木蘭,蘗離朱楊,樝□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則有赤嚋蠷蝚,鵷雛孔鸞,騰遠射干。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蜒貙豻,兕象野犀,窮奇獌狿。“豻,胡地野犬,似狐而小也。”索隱郭璞云:“蟃蜒,大獸,長百尋。”張揖云:“貙,似狸而大。豻,胡地野犬,似狐而小,黑喙。”應劭音顏,韋昭一音岸。鄒誕生音苦奸反,協音,是。
謂遮其倦者。”魹音劇。詘音屈。說文云:“魹,勞也。燕人謂勞為魹。”徼音古堯反。
“‘於是鄭女曼姬,被阿錫,揄紵縞,籃纖羅,垂霧縠;襞積褰縐,紆徐委曲,郁橈溪谷;衯衯裶裶,揚袘恤削,蜚纖垂髾;扶與猗靡,羫呷萃蔡,摩蘭蕙,上拂羽蓋,錯翡翠之威蕤,⑾繆繞玉綏;⑿縹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於是乃相與獠於蕙圃,媻珊勃窣上金堤,揜翡翠,射鍅幤,微矰出,纖繳施,弋白鵠,連駕鵝,雙鶬下,玄鶴加。怠而後發,游於清池;浮文鷁,揚桂枻,張翠帷,建羽蓋,罔檋瑁,釣紫貝;摐金鼓,吹鳴籟,榜人歌,聲流喝,水蟲駭,波鴻沸,湧泉起,奔揚會,礧石相擊,硠硠糝糝,若賴霆之聲,聞乎數百里之外。
“‘將息獠者,擊靈鼓,起烽燧,車案行,騎就隊,纚乎淫淫,班乎裔裔。
於是楚王乃登陽雲之台,泊乎無為,澹乎自持,勺藥之和具而後御之。
不若大王終日馳騁而不下輿,脟割輪淬,自以為娛。臣竊觀之,齊殆不如。’於是王默然無以應仆也。”
烏有先生曰:“是何言之過也!足下不遠千里,來況齊國,王悉發境內之士,而備車騎之觽,以出田,乃欲暞力致獲,以娛左右也,何名為夸哉!問楚地之有無者,願聞大國之風烈,先生之餘論也。今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雲夢以為高,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國之美也。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惡;無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章君之惡而傷私義,二者無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輕於齊而累於楚矣。且齊東陼巨海,南有琅邪,觀乎成山,射乎之罘,浮勃澥,游孟諸,邪與肅慎為鄰,右以湯谷為界,秋田乎青丘,傍偟乎海外,吞若雲夢者八九,其於胸中曾不蔕芥。⑾若乃俶儻瑰偉,異方殊類,珍怪鳥獸,萬端鱗萃,充仞其中者,不可勝記,禹不能名,契不能計。然在諸侯之位,不敢言遊戲之樂,苑囿之大;先生又見客,是以王辭而不復,何為無用應哉!”
無是公聽然而笑曰:“楚則失矣,齊亦未為得也。夫使諸侯納貢者,非為財幣,所以述職也;封疆畫界者,非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齊列為東藩,而外私肅慎,捐國踰限,越海而田,其於義故未可也。且二君之論,不務明君臣之義而正諸侯之禮,徒事爭遊獵之樂,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揚名發譽,而適足以貶君自損也。且夫齊楚之事又焉足道邪!
君未睹夫巨麗也,獨不聞天子之上林乎?
“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終始霸滻,出入涇渭;酆鄗潦潏,紆餘委蛇,經營乎其內。蕩蕩兮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東西南北,馳騖往來,出乎椒丘之闕,行乎洲淤之浦,徑乎桂林之中,過乎泱莽之野。汨乎渾流,順阿而下,赴隘陝之口。觸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洶湧滂垊,滭浡滵汩,測泌瀄,⒂橫流逆折,轉騰潎洌,澎濞沆瀣,穹隆雲撓,蜿灗膠戾,踰波趨浥,騳騳下瀨,批壧嚰壅,礶揚滯沛,臨坻注壑,瀺灂霣墜,湛湛隱隱,砰磅訇糝,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馳波跳沫,汩遤漂疾,悠遠長懷,寂漻無聲,肆乎永歸。然後灝溔潢漾,安翔徐徊,翯乎滈滈,東注大湖,衍溢陂池。於是乎蛟龍赤螭,碹穩螹離,鰅糀鰬魠,禺禺鱋魶,揵鰭擢尾,振鱗奮翼,潛處於深岩;魚□讙聲,萬物觽伙,明月珠子,玓瓅江靡,蜀石黃筻,水玉磊砢,磷磷爛爛,采色璸旰,叢積乎其中。鴻鵠鷫鴇,榊榌鸀榀,楿磣郒目,煩鶩鷛冩,熕熘鵁鸕,髃浮乎其上。泛淫泛濫,隨風澹淡,與波搖盪,掩薄草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鷛渠,一名章渠也。”
“泛泛,泛泛,浮也。”
言或依草渚而遊戲也。
“於是乎周覽泛觀,瞋盼軋沕,芒芒恍忽,視之無端,察之無崖。日出東沼,入於西陂。其南則隆冬生長,踴水躍波;獸則雫旄?氂,沈牛麈麋,赤首圜題,窮奇象犀。其北則盛夏含凍裂地,涉冰揭河;獸則麒麟角躮,騊駼橐喰,蛩蛩驒騱,駃騠驢騾。
“於是乎離宮別館,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華榱璧璫,輦道纚屬,步蟶周流,長途中宿。夷嶶築堂,累台增成,岩穾洞房,俛杳眇而無見,仰攀橑而捫天,奔星更於閨闥,宛虹拖於楯軒。青虬蚴蟉於東箱,象輿婉蟬於西清,靈圉燕於閒觀,偓佺之倫暴於南榮,醴泉涌於清室,通川過乎中庭。盤石裖崖,嶔岩倚傾,嵯峨磼絋,刻削崢嶸,玫瑰碧琳,珊瑚叢生,烪玉旁唐,璸斒文鱗,赤瑕駁犖,雜臿其閒,垂綏琬琰,和氏出焉。
“於是乎盧橘夏孰,黃甘橙楱,枇杷橪柿,楟柰厚朴,梬棗楊梅,櫻桃蒲陶,隱夫郁棣,榙盤荔枝,羅乎後宮,列乎北園。瓸丘陵,下平原,揚翠葉,杌紫莖,發紅華,秀朱榮,煌煌扈扈,照曜鉅野。沙棠櫟櫧,華泛秼櫨,留落胥余,仁頻並閭,欃檀木蘭,豫章女貞,長千仞,大連抱,夸條直暢,實葉葰茂,攢立叢倚,連卷累佹,崔錯癹骫,坑衡閜砢,垂條扶於,落英幡纚,紛容蕭蔘,旖旎從風,瀏騳芔吸,蓋象金石之聲,管鑰之音。柴池茈虒,鏇環後宮,雜沓累輯,被山緣谷,循阪下隰,視之無端,究之無窮。
長嘯哀鳴,翩幡互經,夭蟜枝格,偃蹇杪顛。於是乎隃絕梁,騰殊榛,捷垂條,踔稀閒,牢落陸離,爛曼遠遷。
“若此輩者,數千百處。嬉遊往來,宮宿館舍,庖廚不徙,後宮不移,百官備具。
“於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獵。乘鏤象,六玉虬,拖蜺旌,靡雲旗,前皮軒,後道游;孫叔奉轡,韂公驂乘,扈從橫行,出乎四校之中。鼓嚴簿,縱獠者,江河為阹,泰山為櫓,車騎賴起,隱天動地,先後陸離,離散別追,淫淫裔裔,緣陵流澤,雲布雨施。”
“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羆,足野羊,蒙鶡蘇,藳白虎,被豳文,跨野馬。陵三嶶之危,下磧歷之坻;俓難赴險,越壑厲水。推蜚廉,弄解豸,格瑕蛤,鋋猛氏,曺騕褭,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腦;弓不虛發,應聲而倒。於是乎乘輿彌節裴回,鬏翔往來,睨部曲之進退,覽將率之變態。然後浸潭促節,儵敻遠去,流離輕禽,嚺履狡獸,羆白鹿,捷狡兔,⒅軼赤電,遺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彎繁弱,滿白羽,射游梟,櫟蜚虡,擇肉後發,先中命處,弦矢分,藝殪仆。
“然後揚節而上浮,陵驚風,歷駭缼,乘虛無,與神俱,轔玄鶴,亂昆雞。遒孔鸞,促鵔幤,拂鷖鳥,捎鳳皇,捷鴛雛,掩焦明。
“道盡塗殫,回車而還。招搖乎襄羊,降集乎北紘,率乎直指,闇乎反鄉。“道盡塗殫,回車而還。招搖乎襄羊,降集乎北紘,率乎直指,闇乎反鄉。帇石*(闕)**[關]*,歷封巒,過桗鵲,望露寒,下棠梨,息宜春,西馳宣曲,濯鷁牛首,登龍台,掩細柳,觀士大夫之勤略,鈞獠者之所得獲。徒車之所轔轢,乘騎之所蹂若,人民之所蹈賓,與其窮極倦□,驚憚懾伏,不被創刃而死者,佗佗籍籍,填坑滿谷,揜平彌澤。
部分譯文
司馬相如是蜀郡成都人,字長卿。他少年時喜歡讀書,也學習劍術,所以他父母給他取名犬子。司馬相如完成學業後,很仰慕藺相如的為人,就改名相如。最初,他憑藉家中富有的資財而被授予郎官之職,侍衛孝景帝,做了武騎常侍,但這並非他的愛好。正趕上漢景帝不喜歡辭賦,這時粱孝王前來京城朝見景帝,跟他來的善於遊說的人,有齊郡人鄒陽、淮陰人枚乘、吳縣人莊忌先生等。相如見到這些人就喜歡上了,因此就借生病為由辭掉官職,旅居粱國。粱孝王讓相如這些讀書人一同居住,相如才有機會與讀書人和遊說之士相處了好幾年,於是寫了《子虛賦》。
正趕上粱孝王去世,相如只好返回成都。然而家境貧寒,又沒有可以維持自己生活的職業。相如一向同臨邛縣令王吉相處得很好,王吉說:“長卿,你長期離鄉在外,求官任職,不太順心,可以來我這裡看看。”於是,相如前往臨邛,暫住在城內的一座小亭中。臨邛縣令佯裝恭敬,天天都來拜訪相如。最初,相如還是以禮相見。後來,他就謊稱有病,讓隨從去拒絕王吉的拜訪。然而,王吉卻更加謹慎恭敬。臨邛縣裡富人多,象卓王孫家就有家奴八百人,程鄭家也有數百人。二人相互商量說:“縣令有貴客,我們備辦酒席,請請他。”一併把縣令也請來。當縣令到了卓家後,卓家的客人已經上百了。到了中午,去請司馬長卿,長卿卻推託有病,不肯前來。臨邛令見相如沒來,不敢進食,還親自前去迎接相如。相如不得已,勉強來到卓家,滿座的客人無不驚羨他的風采。酒興正濃時,臨邛縣令走上前去,把琴放到相如面前,說:“我聽說長卿特別喜歡彈琴,希望聆聽一曲,以助歡樂。”相如辭謝一番,便彈奏了一兩支曲子。這時,卓王孫有個女兒叫文君,剛守寡不久,很喜歡音樂,所以相如佯裝與縣令相互敬重,而用琴聲暗自誘發她的愛慕之情。相如來臨邛時,車馬跟隨其後,儀表堂堂,文靜典雅,甚為大方。待到卓王孫家喝酒、彈奏琴曲時,卓文君從門縫裡偷偷看他,心中高興,特別喜歡他,又怕他不了解自己的心情。宴會完畢,相如托人以重金賞賜文君的侍者,以此向她轉達傾慕之情。於是,卓文君乘夜逃出家門,私奔相如,相如便同文君急忙趕回成都。進家所見,空無一物,只有四面牆壁立在那裡。卓王孫得知女兒私奔之事,大怒道:“女兒極不成材,我不忍心傷害她,但也不分給她一個錢。”有的人勸說卓王孫,但他始終不肯聽。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文君感到不快樂,說:“長卿,只要你同我一起去臨邛,向兄弟們借貸也完全可以維持生活,何至於讓自己困苦到這個樣子!”相如就同文君來到臨邛,把自己的車馬全部賣掉,買下一家酒店,做賣酒生意。並且讓文君親自主持壚前的酌酒應對顧客之事,而自己穿起犢鼻褲,與僱工們一起操作忙活,在鬧市中洗滌酒器。卓王孫聽到這件事後,感到很恥辱,因此閉門不出。有些兄弟和長輩交相勸說卓王孫,說:“你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家中所缺少的不是錢財。如今,文君已經成了司馬長卿的妻子,長卿本來也已厭倦了離家奔波的生涯,雖然貧窮,但他確實是個人才,完全可以依靠。況且他又是縣令的貴客,為什麼偏偏這樣輕視他呢!”卓王孫不得已,只好分給文君家奴一百人,錢一百萬,以及她出嫁時的衣服被褥和各種財物。文君就同相如回到成都,買了田地房屋,成為富有的人家。
過了較長一段時間,蜀郡人楊得意擔任狗監,事奉漢武帝。一天,武帝讀《子虛賦》,認為寫得好,說:“我偏偏不能與這個作者同時。”楊得意說:“我的同鄉人司馬相如自稱,是他寫了這篇賦。”武帝很驚喜,就召來相如詢問。相如說:“有這件事。但是,這賦只寫諸侯之事,不值得看。請讓我寫篇天子遊獵賦,賦寫成後就進獻皇上。”武帝答應了,並命令尚書給他筆和木簡。相如用“子虛”這虛構的言辭,是為了陳述楚國之美;“烏有先生”就是哪有此事,以此為齊國駁難楚國;“無是公”就是沒有此人,以闡明做天子的道理。所以假借這三個人寫成文章,用以推演天子和諸侯的苑囿美盛情景。賦的最後一章主旨歸結到節儉上去,藉以規勸皇帝。把賦進獻天子後,天子特別高興。
這篇賦寫成後進獻天子,皇帝即任命相如為郎官。無是公稱說上林苑的廣大,山谷、水泉和萬物,以及子虛稱說雲夢澤所有之物甚多,奢侈淫靡,言過其實,而且也不是禮儀所崇尚的,所以刪取其中的要點,歸之於正道,加以評論。
相如擔任郎官數年,正逢唐蒙受命掠取和開通夜郎及其西面的僰中,徵發巴、蜀二郡的官吏士卒上千人,西郡又多為他徵調陸路及水上的運輸人員一萬多人。他又用戰時法規殺了大帥,巴、蜀百姓大為震驚恐懼。皇上聽到這種情況,就派相如去責備唐蒙,趁機告知巴、蜀百姓,唐蒙所為並非皇上的本意。檄文說:
告示巴、蜀太守:蠻夷自擅兵權,不服朝廷,久未討伐,時常侵擾邊境,使士大夫蒙受勞苦。當今皇上即位,存恤安撫天下,使中國安寧和睦。然後調兵出征,北上討伐匈奴,使其單于恐怖震驚,拱手稱臣,屈膝求和。康居與西域諸國,也都輾轉翻譯,溝通語言,請求朝見武帝,虔敬地叩頭,進獻貢物。然後大軍直指東方,閩越之君被其弟誅殺。接著軍至番禺,南越王派太子嬰齊入朝。南夷的君主,西僰的首領,都經常進獻貢物和賦稅,不敢怠慢,人人伸長脖頸,高抬腳跟,景仰朝廷,爭歸仁義,願做漢朝的臣僕,只是道路遙遠,山河阻隔,不能親自來朝向漢君致意。現在,不順從者已被誅殺,而做好事者尚未獎賞,所以派遣中郎將前來以禮相待,使其歸服。至於徵發巴、蜀的士卒百姓各五百人,只是為了供奉禮品,保衛使者不發生意外,並沒想到要進行戰爭,造成打仗的禍患。如今,皇上聽說中郎將竟然動用戰時法令,使巴、蜀子弟擔驚受怕,巴、蜀父老長者憂慮禍患。巴、蜀二郡又擅自為中郎將轉運糧食,這都不是皇上的本意。至於被征當行的人,有的逃跑,有的自相殘殺,這也不是為臣者的節操。
那邊疆郡縣的士卒,聽到烽火高舉、燧煙點燃的訊息,都張弓待射,馳馬進擊,扛著兵器,奔向戰場,人人汗流浹背,唯恐落後;打起仗來,就是身觸利刃,冒著流矢射中的危險,也義無反顧,從沒想到掉轉腳跟,向後逃跑。人人懷著憤怒的心情,如報私仇一般。他們難道樂意死去而討厭生存,不是名在戶籍的良民,而與巴、蜀不是同一個君主嗎?只是他們思想深邃,慮事長遠,一心想著國家的危難,而喜歡竭盡全力去履行臣民的義務罷了。所以他們之中有的人得到剖符拜官的封賞,有的分珪受爵,位在列侯,住宅排列在東第。他們死後可將顯貴的諡號流傳後世,把封賞的土地傳給後代子孫。他們做事非常忠誠嚴肅,當官也特別安逸,好的名聲傳播延續到久遠的後世,功業卓著,永不泯滅。因此有賢德的人們都能肝腦塗地,血液潤澤野草而在所不辭。現在僅僅是承擔供奉幣帛的差役去到南夷,就自相殺害,或者逃跑被誅殺,身死而無美名,其諡號應稱為“至愚”,其恥辱牽連到父母,被天下人所嘲笑。人的氣度和才識的差距,難道不是很遠么?但這也不只是應徵之人的罪過,父兄們平素沒給他很嚴格的教育,也沒有謹慎地給子弟做表率。人們缺少清廉的美德,不知羞恥,則世風也就不淳厚了。因而他們被判刑殺戮,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皇上擔心使者和官員們就象那個樣子,又哀傷不賢的愚民象這個樣子,所以派遣信使把徵發士卒的事清清楚楚地告訴百姓,趁機責備他們不能忠於朝廷,不能為國事而死的罪過,斥責三老和孝弟沒能很好履行教誨職責的過失。現在正是農忙時節,一再煩擾百姓,已經親眼看到了附近縣城的情況,擔心偏遠的溪谷山澤間的百姓不能全聽到皇上的心聲,待這篇檄文一到,趕忙下發到縣道百姓那裡,使他們全都知道當今皇上的心意,千萬不要遺忘!
相如出使完畢,回京向漢武帝匯報。唐蒙已掠取並開通了夜郎,趁機要開通西南夷的道路,徵發巴、蜀、廣漢的士卒,參加築路的有數萬人。修路二年,沒有修成,士卒多死亡,耗費的錢財要用億來計算。蜀地民眾和漢朝當權者多有反對者。這時,邛、笮的君長聽說南夷已與漢朝交往,得到很多賞賜,因而多半都想做漢朝的臣僕,希望比照南夷的待遇,請求漢朝委任他們以官職。皇上向相如詢問此事,相如說:“邛(qiong,瓊)笮(zuo,昨)、冉、駹(mang,忙)等都離蜀很近,道路容易開通。秦朝時就已設定郡縣,到漢朝建國時才廢除。如今真要重新開通,設定為郡縣,其價值超過南夷。”皇上以為相如說得對,就任命相如為中郎將,令持節出使。副使王然於、壺充國、呂越人等,乘坐四匹馬駕馭的傳車向前賓士,憑藉巴、蜀的官吏和財物去攏絡西南夷。相如等到達蜀郡,蜀郡太守及其屬官都到郊界上迎接相如,縣令背負著弓箭在前面開路,蜀人都以此為榮。於是卓王孫、臨邛諸位父老都憑藉關係來到相如門下,獻上牛和酒,與相如暢敘歡樂之情。卓王孫喟然感嘆,自以為把女兒嫁給司馬相如的時間太晚,便把一份豐厚的財物給了文君,使與兒子所分均等。司馬相如就便平定了西南夷。邛、笮、冉、駹、斯榆的君長都請求成為漢王朝的臣子。於是拆除了舊有的關隘,使邊關擴大,西邊到達沫水和若水,南邊到達牂(zāng,髒)柯,以此為邊界,開通了靈關道,在孫水上建橋,直通邛、笮。相如還京報告皇上,皇上特別高興。
相如出使西南夷時,蜀郡的年高長者多半都說開通西南夷沒有用,縱然是朝廷大臣也有人以為是這樣的。相如也想向皇上進諫,但建議業已由自己提出,因而不敢再進諫言了,於是就寫文章,假借蜀郡父老的語氣寫成文詞,而自己來詰難對方,以此諷諫皇上,並且藉此宣揚自己出使的本意,讓百姓了解天子的心意。
於是諸位大夫心情茫然,忘卻了來意,也忘記了他們原來要想進諫的話,深有感慨地一同說道:“令人信服啊,漢朝的美德!這是鄙陋之人願意聽到的。百姓雖然有些怠惰,請允許我們給他們做個表率。”大夫們惆悵不已,自動後退,拖延一會兒,辭別而去。
從那以後,有人上書告相如出使時接受了別人的賄賂,因而,他失掉了官職。他在家呆了一年多,又被召到朝廷當了郎官。
相如口吃,但卻善於寫文章。他經常患糖尿病。他同卓文君結婚後,很有錢。他擔任官職,不曾願意同公卿們一起商討國家大事,而借病在家閒呆著,不追慕官爵。他曾經跟隨皇上到長楊宮去打獵。這時,天子正喜歡親自擊殺熊和豬,馳馬追逐野獸,相如上疏加以勸諫,疏上寫道:
臣子聽說,萬物中有的雖是同類而能力卻不同,所以說到力大就稱讚烏獲,談到輕捷善射就推崇慶忌,說到勇猛必稱孟齎和夏育。我愚昧,私下以為人有這種情況,獸也應該有這種情況。現在陛下喜歡登上險阻的地方,射擊猛獸,突然遇到輕捷超群的野獸,在你毫無戒備之時,它狂暴進犯,向著你的車駕和隨從衝來,車駕來不及鏇轉車轅,人們也沒機會施展技巧,縱然有烏獲和逢蒙的技巧,才力發揮不出來,枯萎的樹木和腐朽的樹樁全都可以變成禍害。這就象胡人、越人出現在車輪下,羌人和夷人緊跟在車後,豈不是很危險嗎!雖然是絕對安全而無一點害處,但這本不是天子應該接近的地方。
況且清除道路然後行走,選擇道路中央驅馬賓士,有時還會出現馬口中的銜鐵斷裂、車軸鉤心脫落的事故,更何況在蓬蒿中跋涉,在荒丘廢墟上賓士,前面有獵獲野獸的快樂,而內心裡卻沒有應付突然事故的準備,大概出現禍患是很容易的了。至於看輕君王的高貴地位,不以此為安樂,卻樂意出現在雖有萬全準備而仍有一絲危險的地方,我私自以為陛下不應該這樣做。
大概明察之人能遠在事情發生之前,就予見到它的出現,智慧之人能在禍害還未形成之前就避開它。禍患本來多半都隱藏在暗蔽之處,發生在人們疏忽之時。所以諺語說:“家中積累千金,不坐在堂屋檐底下。”這句話雖然說的是小事,但卻可以用來說明大事。我希望陛下留意明察。
皇上認為司馬相如說得很好。回來路過宜春宮時,相如向皇上獻賦,哀悼秦二世行事的過失。賦的言辭是:
登上傾斜不平的漫長山坡,一同走進高峻的層層宮殿。俯視曲江池彎曲的岸邊和小洲,望著高低不齊的南山。山岩高聳而空深,通暢的溪谷豁然開朗而空闊。溪水急速地遠遠流去,注入寬廣低平的水邊高地。欣賞各種樹木繁茂蔭蔽的美景,瀏覽茂密的竹林。向東邊的土山賓士,提衣走過沙石上的急流。緩步徘徊,路過二世墳墓,把他憑弔。他自身行事不謹慎,使國家滅亡,權勢喪盡。他聽信讒言,不肯醒悟,使得宗廟被滅絕。嗚呼哀哉!他的操守品行不端正,墳墓荒蕪而無人修整,魂魄無處可歸,也無人向他祭祀;飄逝到極遠無邊的地方,逾是久遠逾暗昧。象魍魎似的精魄升空飛揚,經歷廣大的九天遠遠逝去。嗚呼哀哉!
相如被授官為漢文帝的陵園令。武帝既讚美子虛之事,相如又看出皇上喜愛仙道,趁機說:“上林之事算不得最美好,還有更美麗的。臣曾經寫過《大人賦》,未完稿,請允許我寫完後獻給皇上。”相如認為傳說中的眾仙人居住在山林沼澤間,形體容貌特別清瘦,這不是帝王心意中的仙人,於是就寫成《大人賦》。
相如既已獻上《大人之頌》,天子特別高興,飄飄然有凌駕雲天的氣概,心情好似遨遊天地之間那樣爽快。
相如已因病免官,家住茂陵。天子說:“司馬相如病得很厲害,可派人去把他的書全部取回來;如果不這樣做,以後就散失了。”派所忠前往茂陵,而相如已經死去,家中沒有書。詢問相如之妻,她回答說:“長卿本來不曾有書。他時時寫書,別人就時時取走,因而家中總是空空的。長卿還沒死的時候,寫過一卷書,他說如有使者來取書,就把它獻上。再沒有別的書了。”他留下來的書上寫的是有關封禪的事,進獻給所忠。所忠把書再進獻給天子,天子驚異其書。
司馬相如已死五年,天子才開始祭祀土地神。他死後八年,天子終於首先祭祀中嶽嵩山,然後又封泰山,再到粱父山,禪肅然山。
相如其他著作,如《遺(wei,魏)平陵侯書》、《與五公子相難》、《草木書》篇沒有收錄,收錄了他在公卿中尤其著名的作品。
太史公說:《春秋》能推究到事物的極隱微處,《易經》原本隱微卻能闡釋得淺顯,《大雅》說的是王公大人卻德及黎民百姓,《小雅》譏刺卑微作者的得失,其流言卻能影響朝廷政治。所以言辭的外在表現雖然不同,但是其和柔的教化作用卻是一致的。相如的文章雖然多假託的言詞和誇張的說法,但其主旨卻歸於節儉,這同《詩經》諷諫之旨有何不同?揚雄認為相如的華麗辭賦,鼓勵奢侈的言詞與倡言節儉的言詞是一百比一的關係,這就如同盡情演奏鄭、衛之音,而在曲終之時演奏一點雅樂一樣。這不是減損了相如的辭賦價值嗎?我採錄了他的一些可以論述的文字,寫在這篇文章中。
作品說明
此文是西漢著名文學家司馬相如的傳記。作者採用“以文傳人”(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下》)的寫法,簡練地記述了相如一生游粱、娶文君、通西南夷等幾件事,而與此有關的文和賦卻全文收錄,“連篇累牘,不厭其繁”(李景星《史記評議》),計有《子虛賦》、《上林賦》、《喻巴蜀檄》、《難蜀父老》、《上書諫獵》、《哀二世賦》、《大人賦》、《封禪文》等八篇,文字之多,遠超司馬遷自己的記述,足見作者“特愛其文賦”(茅坤《史記鈔》),“心折長卿之至”(牛運震《史記評註》)。
司馬遷通過這些文賦,寫出了漢代辭賦大師司馬相如窮困潦倒的境遇,表現傳主對中國封建社會的盛世--漢武帝時代的顯赫聲威的感受,他既讚美大一統和中央集權的思想,鋪排宮室苑囿的華美和富饒,顯示中國人民創造物質文明的偉大才智與功績,又主張戒奢持儉,防微杜漸,並婉諫超世成仙之謬,讓讀者看到了封建盛世之下一個知識分子的矛盾心情。
司馬遷對相如及其文賦的評價,皆寓於相如的文章之中,他肯定《子虛賦》、《上林賦》倡言節儉的主旨,高度評價相如作品的諷諫作用與《詩經》無異,反映了作者重視作品教化作用的文學觀念。實際上相如文賦的思想都是司馬遷贊成的思想,他不過是借傳主之文來反映自己的思想罷了,正所謂“驅相如之文以為己文,而不露其痕跡”(李景星《史記評議》)。這也正是這部《史記》中最長最奇之作的高超藝術手法的一個突出例子。
文章中記述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婚戀的故事,寫得宛轉濃麗,極富新奇的故事情趣,頗似生動的小說,所以清人吳見思在其《史記論文》里,稱其為“唐人傳奇小說之祖”。它給後世文學藝術作品的創作,提供了極好的範例和原始的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