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雷登在自傳《在華五十年》開篇即寫:“我一生中大部分的時間以中國為家。精神上的縷縷紐帶把我與那個偉大的國家及其偉大的人民緊緊地聯繫在一起。”晚年長期照顧司徒的傅涇波及其女兒傅海瀾回憶,這位給自己起了箇中國姓的老人家晚年常常望著中國的方向,身在美國心卻盼著回中國,在他心底,他仍執拗地以中國為家,哪怕這個國家如此深地誤解著他甚至傷害著他。他精心地保存著所有跟中國有關的物件,臥室牆壁上四處掛著燕京大學的照片。
他的父母是來杭州的傳教士,他在杭州出生,一直長到11 歲,牙牙學語之時即操杭音,能說一口流利的杭州話。到河坊街王潤興飯莊吃飯,會對夥計說:“件兒要瘦、肥了倒胃;木郎豆腐多放胡椒,要燒得入味;響鈴兒要熬稍!”後來他還學會了南京話、蘇州話和上海話。
1887 年他回到美國,1893 年考入漢普頓悉尼學院。1896 年他大學畢業,到母校潘托普斯學校當拉丁文和希臘文教師。1899 年入維吉尼亞協和神學院讀神學。他在自傳中回憶,在第二個學期他感受到要去中國的召喚。他厭惡到中國,不願意“在街角的小教堂里和廟會上給那些懶散、好奇的人群大聲布道,幾乎白送一樣地向人推銷宗教小冊子,被當地老百姓戲弄,忍受人生的種種煩惱和困苦,沒有機會搞學術研究,過著一種現代遁世隱居者的生活”。但他所信仰的就是一位為了別人肯犧牲自己的神,由此他無法面對內心的拷問。他徹夜反省自己是否願意拋棄物質因素和人生種種享受而為了信仰的無上價值而犧牲。
最終,他決定以一生來回應這份召喚,於是才有了後來四十五年之久在中國的經歷。這份超凡脫俗到無緣無故的愛,直到今天我們還感到陌生。
服侍燕京大學的首任校長
燕京大學的校訓“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Freedom through Truth for Service),取自《聖經》里耶穌的兩句話,“人子來,並不是要受人的服侍,乃是要服侍人”,“你們必曉得真理,真理必叫你們得以自由”。這是我見過的最深邃美麗的校訓。這一校訓對燕大學生影響深遠,司徒雷登自豪地說,他所知道的大學校訓沒有哪一個像這個一樣對學生產生這么重大而有力的影響。
關鍵是燕大的首任校長和校務長就是這樣的人。1904 年司徒雷登偕新婚妻子回到中國,1907 年協辦育英書院和之江學堂。1908 年遷居南京金陵神學院任希臘文教授。1912年他的二弟受美南長老會委派來杭州之江大學任教。1919 年5 月,司徒者還合作成立哈佛燕京學社。燕大教師包括吳雷川、周作人、張東蓀、馮友蘭、俞平伯、謝冰心、錢穆、顧頡剛、錢玄同、趙紫宸、陳垣、埃德加·斯諾等,可謂群英薈萃。
1922 年,他又為燕大找到清華園對面未名湖畔的新址。為了新校舍,這位司徒校務長披荊斬棘,聘請美國著名設計師墨菲按中國文化理念設計建築,建成了當時中西合璧的美麗的燕園。
到1937 年止,燕大收到的捐款高達250 萬美元。1917 ~ 1918 年,燕大總預算為3.5 萬美元,有87% 來自教會捐助。1937 ~ 1938 年預算為21.5 萬美元,教會捐助達14% 以上,美國私人捐贈為55%。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次日凌晨,日軍包圍燕京大學,宣布燕大即時由日軍接受管理。“九日遣散學生,男女生一千餘人,略攜衣物,一時俱散”(鄧之誠《南冠紀事》)。美麗的燕園淪入日本人之手,被用作傷兵醫院。司徒雷登和一批學生相繼被日軍逮捕。此後直到1945年8月17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後兩天),司徒雷登在監禁中渡過了三年零八個月又十天。
司徒雷登聲望如日中天,成為那時在華最有影響力的外國人。
燕大有錢,但司徒雷登本人卻沒錢,他很少買衣服,襪子和內衣上都是補丁,哪怕1946 年到1949 年當過駐華大使,到了晚年仍是一文不名,無任何積蓄,寄居在亦生亦友的傅涇波家中,在美國連立錐之地都沒有。
據統計,從1919 年到1952 年,燕大辦學僅33 年, 註冊的學生達9988 名,為中國培育了一大批高水平人才,其中中國科學院院士42 人,中國工程院院士11 人, 各學科帶頭人超過百人。“二戰”時,中國駐世界各大城市的新聞特派員,90% 以上是燕大新聞系畢業生。“二戰”結束,在美國密蘇里號軍艦上舉行受降儀式,中國派出的三位記者均出自燕大。1979 年鄧小平訪美,代表團21人集中了當時中國的精英,其中燕大畢業者竟達7 人之多。
偌大燕園,竟容不下一個司徒雷登
燕大今日早已併入北大。燕大舊址仍有北大最美麗的塔光湖影,卻尋不見一丁點兒對司徒雷登的紀念。司徒早年埋葬妻子的燕大公墓早就成了社區體育活動場所,他的臨湖軒住所已成會客室。
1955 年8 月1 日,司徒雷登留下遺囑,裡邊提到,“我指令將我的遺體火化,如有可能我的骨灰應安葬於中國北平燕京大學之墓地,與吾妻遺體為鄰;我並指令,如果此種安葬證實不可能,則上述骨灰可安葬於其他任何地方。”1962 年,司徒雷登逝世,傅涇波1973 和1984 年兩次訪問北京,均向有關當局提出將司徒雷登骨灰回葬燕園之事。傅涇波在1986 年還為此事請中國駐美大使遞信給鄧小平。1986 年6 月,經中共中央書記處批准,北大校務委員會主任王學珍去信同意司徒雷登骨灰以原燕京大學校長名義安葬於臨湖軒。“不料,一群‘馬列主義老太太’聯名反對,事情不得不擱置。”燕大校友王百強回憶,有人聯名上書反對安葬。
據《司徒雷登與西湖》和《走近司徒雷登》兩書作者沈建中介紹,為首的上書者,正是司徒雷登當年一位秘書的遺孀。反對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司徒雷登是毛主席點名批評的人。於是,1987 年4 月,中國駐美使館正式通知傅涇波,此事因故暫緩辦理。1988 年,傅涇波帶著遺憾在美國病逝,去世前還在念叨此事。
畢業於燕大政治系的林孟熹2001 年4 月在新華出版社出版了《司徒雷登與中國政局》一書,在附錄中他呼籲:“過去的燕園曾經培育出無數英才,其中不乏蜚譽國際的大師級人物,如今的燕園更成為中國首席高等學府北京大學所在地。但是這位燕園的策劃者司徒雷登的骨灰,至今仍在大洋彼岸寂寞淒冷地等待著,何時才能重新回到他一手策劃經營並曾譽滿全球的美麗燕園與他的愛妻長相廝守?”
時光流轉,在無限期的“暫緩辦理”之中,國人逐漸重新認識傳教士“帶著愛來中國”和“用生命愛中國”的情懷,對他們的貢獻高度肯定,也有人重新反思司徒雷登的大使生涯,他的和平、民主謀求和理想主義精神,及處處為中國爭取美國貸款的義舉,並建議蔣介石退休的提議……但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司徒雷登仍不能入土為安。
於是,傅涇波後人開始考慮讓司徒雷登骨灰安葬杭州。杭州不僅沒有拒絕,反而積極歡迎司徒雷登的歸來。沈建中更是出書贊成,他在《司徒雷登與西湖》中認為司徒出生在杭州,會講一口杭州話,又是杭州的榮譽公民,家庭成員中,父母和兩個弟弟均葬在西湖之濱,耶穌堂弄又有他的故居和講過道的天水堂,因此,若不能回葬燕園,杭州當是首選。此書出版次年,司徒雷登安葬於杭。
有燕大校友感慨說:“偌大的燕園,竟容不下一個司徒雷登!
西子湖畔出發見證歷史風雲
正是從杭州出發,司徒雷登先生見證了上個世紀上半葉發生在中華大地的一系列風雲變革。著名歷史學家林孟熹這樣評價他:“整個20世紀大概沒有一個美國人像他那樣,曾長期而全面地捲入到中國的政治、文化、教育各個領域,並且產生過難以估量的影響。”
1949年,司徒雷登先生回到美國後患上了腦血栓,導致半身不遂和失語症,於1962年9月19日在華盛頓病故。他一直希望能夠將骨灰送到中國。時隔46年之後,這一願望才終於得以實現。
昨天上午,司徒雷登先生骨灰安放儀式上,司徒雷登先生秘書傅涇波的後人、美籍華人傅履仁老先生這樣說:司徒雷登先生的一生都奉獻給了中國的教育事業,回到中國是他最後的心愿。今天,中美關係已經歷了巨大的變化,有了相互理解和尊重的基礎,求同存異。
美國駐華大使雷德這樣說:中國是司徒雷登先生熱愛的國家,他出生在杭州,今天又回到這裡,完成了他的人生旅途。他相信教育是加深兩國關係的重要途徑之一,如果他能看到今天的變化,他一定會非常高興。
杭州市副市長佟桂莉這樣說:今天,中美關係已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雙邊關係之一,兩國人民在文化、經貿等各方面的交流日益加深,這是對逝者最好的慰藉。
錢江邊,西湖畔,這位杭州出生的美國名人,終於在杭州安息,在杭州歷史上留下了富有傳奇色彩的一頁。
滿口杭州話最愛杭幫菜
參加骨灰安放儀式的中外友好人士中,幾位童顏鶴髮的老人最引人注目,他們是北京、上海、杭州等地燕京大學校友會的代表。
燕京大學校友會北京校友代表國仲元老先生把一捧潔白的百合花輕輕放在了墓碑前:“老校長,您安息吧。”
杭州校友代表姚林傑老先生則和記者談起了流傳在校友中的“司徒軼事”:“司徒雷登先生是個杭州通,杭州話說得比英語還要好,後來學著說上海話、寧波話、蘇州話都帶著杭州腔。他在杭州時總要到河坊街王潤興飯莊去吃飯,看看嘛藍眼睛高鼻子的,點起杭幫菜來有板有眼,把夥計都能聽得愣了:件兒要瘦、肥了倒胃;木郎豆腐多放胡椒,要燒得入味;響鈴兒要熬稍……這些話不是杭州人都聽不大懂的。”(註:“件兒”指五花肉,“木郎豆腐”指魚頭豆腐,“熬稍”是快的意思)。
“司徒雷登先生總說西湖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這裡就是他的故鄉。今天,他總算回家了。”姚老先生感嘆著。
新聞附屬檔案
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1876——1962),美國基督教長老會傳教士、外交官。1876年6月生於杭州,父母均為美國在華傳教士。1904年開始在中國傳教,曾參加建立杭州育英書院(即後來的之江大學)。1906年,司徒雷登的獨生子傑克也在杭州出生。1908年,應南京金陵神學院聘請,司徒雷登攜妻兒離杭赴任。1919年起任燕京大學校長、校務長。1946年任美國駐華大使,1949年8月離開中國。
這位杭州長大的美國佬,一生中最值得稱讚的是熱心於教育,熱心於培養人才。他參與過之江大學的籌劃,他是著名中外的燕京大學的校長,桃李滿天下。他在日本侵華時坐牢四年,沒有屈服。司徒雷登是偉大的教育家,是杭州的驕傲,將永遠為人們紀念!
司徒父母也熱心於教育事業,他們在杭州共生四子。小兒子羅伯特和父母都葬在杭州。二兒子沃倫·霍頓1910年從美國耶魯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後返回中國,1916年受聘為杭州之江大學校長。——司徒一家與杭州的關係,真可謂是極其深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