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李森祥(1956年生):浙江衢州人。當代作家,浙江省作協的專業作家。1975年入伍,曾在嘉興軍分區某部工作,少校。1986年《煙雨樓》雜誌發表處女作《半個月亮爬上來》後迅速成長。2000年後發表小說頗多,主要有《十八里營房》《金奎銀奎》《國小老師》《塌鼻大娘》。1987年開始文字創作,代表作有小說《國小老師》、《抒情年代》《情世詩文》《傳世之鼓》 等,《台階》是作者親歷農村生活的深刻感受。1991年調南京軍區政治部創作室任專業作家
李森祥的小說以農村、軍營兩大生活為主要題材,塑造出一系列生動的普通人尤其是農民的質樸形象...著有長篇小說《傳世之鼓》,短篇小說集《台階》,中篇小說《村野子弟》、《屋脊丘陵》、《秤盤》、《毛心》、《十八里營房》、《秋暈》、《樟樹潭記》,電視連續劇劇本《豐子愷》(合作)、《無名的功勳》(合作)、《錢塘人家》(合作)、《大潮煙雨》、《臥薪嘗膽》、《天下糧倉》(均錄製播出)等。
《國小老師》被《小說月報》等選載,獲1991年《小說月報》第四屆百花獎、1990~1992浙江省優秀文學獎。
電視劇《臥薪嘗膽》獲第二屆首爾電視節最佳長篇電視劇獎,該劇劇本被翻譯成韓文在韓國出版發行。現任浙江省嘉興市作協主席,浙江理工大學兼職教授。2012年主要從事電視劇編劇工作。
內容簡介
父親的一生可能是平凡的,平凡的讓我們不願向他人談起;父親的一生可能是清貧的,清貧得讓我們無法在別人面前炫耀;父親的一生也可能是默默無聞的,在眾人中父親可能普通的像一塊隨處可見的鵝卵石。但卑微者未必脆弱,在你跌倒時,父親會教你怎樣站立;在你困難時,父親鼓勵你勇敢的面對困難和挫折。在人生的風雨面前,父親的堅韌可能是你無法想像的強大,他用行動教育孩子什麼是人生,什麼是生活。李森祥《台階》中的父親,描述了老一輩農民特有的堅韌與謙卑。
許多年之後,他終定居於都市時才發現,他所引以為自豪的誠實、信任以及幻想等能力正在丟失。於是,他再度從童年出發,回到曾哺育他長大的村莊,與那裡的人開始重新生活與交往。他從父輩們生存的智慧、憨厚、勤勞甚至狡黠中再度捕捉自我血液中流淌的原生物質,從老師、鄉鄰那兒閱讀最初的互助和給予,從玩伴以及植物、昆蟲身上體驗原始的純真與浪漫……田園不是作家精神的歸宿地,但通過這樣的尋找,作家回到了純真年代,那些遠去了的人以及逝去的歲月,是那樣地充滿溫情與人性關愛。當作家用憨朴有致、疏密相間的語言與細節敘述這一切時,他讓自我的心靈也開始具有淨化的能力。
“我”家的老屋只有三級台階,父親眼看人家台階高,受人尊重,決心造一棟有高台階的新屋。可是憑他的經濟條件,要造這樣的新屋得準備大半輩子。他想聚沙可以成塔,憑自己一身力氣,乾他十年二十年,總有一天可以造成新屋。他苦幹了大半輩子,一磚一瓦地撿,一角錢一角錢地攢,終於蓋起了新屋,砌上了九級台階。屋造好了,人也老了,身子也垮了。
人物形象
父親是一個非常要強的農民,他有志氣,不甘人後,他要自立於受人尊重的行列,他有長遠的生活目標,他有愚公移山的精神和堅韌不拔的毅力。 父親是一個老實厚道的農民,他用誠實勞動興家立業,不怕千辛萬苦,同時,父親身上有著中國傳統農民所特有的謙卑,當新台階造好後,他反而處處感到不對勁。不自在,並且不好意思坐上去。
父親覺得自家的台階低,望著人家高高的台階,羨慕不已,他不甘心低人一等,立下宏願,也要造一棟有高台階的新屋。父親體壯如牛,吃苦耐勞,他相信自己的力量,他下定決心,開始漫長的準備。他終年辛苦,準備了大半輩子,積銖累寸,終於建起了有九級台階的新屋,一輩子的心愿得以實現,心頭的喜悅真是無法形容。父親為此付出的代價是沉重的:新屋落成了,人也衰老了,身體也垮了。
造新屋,當然首先是為了改善居住條件。但是,建築物,無論大小,都具有人文性。“台階高,屋主人的地位就相應高”,這篇小說著眼在台階,寫父親對台階的要求,就是對地位的要求,就是對尊重的要求。人的需要總是在自己視野的範圍里,由比較而產生的。父親看別人家高高的台階,目光那么專注,他羨慕那個氣派,他感嘆“我們家的台階低!”尊重的需要使他產生希望和理想。人的需要是建立在現實可能性的基礎上的。父親以他的力量,要造一棟有高台階的新屋,可謂理想遠大。他的血管里有民族特質中拚命硬幹、堅韌不拔的精神。
文章總結
這篇小說,應當引起我們的深刻反思。改革開放使中國農村經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農民的思想也有了空前的進步。但是,我國是一個農業大國,三分之二的人口在農村,農業生產力還相對落後。農村、農業、農民“三農”問題,關係到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全局。要全面實現小康,重點是農村,難點是農業,關鍵是農民。我們有責任關注農村、農業和農民問題,為實現農業現代化做出應有的貢獻。
父親的固執讓每個人都為之嘆息,辛苦了大半輩子,當真該享清福,享受自己面子充足的時候,卻已經體力不支,卻已經成為了這勞動一生,碌碌無為的代表人物,讓人嘆息,卻又不僅發覺,我們身邊有太多這樣的人!
父親一生,可以說是只有汗水和自己執著的理想,但是,他卻失卻了一個人一生的精彩!
小說摘錄
父親總覺得我們家的台階低。
我們家的台階有三級,用三塊青石板鋪成。那石板多年前由父親從山上背下來,每塊大約有三百來斤重。那個石匠笑著為父親托在肩膀上,說是能一口氣背到家,不收石料錢。結果父親一下子背了三趟,還沒覺得花了太大的力氣。只是那一來一去的許多山路,磨破了他一雙麻筋草鞋,父親感到太可惜。
那石板沒經石匠光面,就鋪在家門口。多年來,風吹雨淋,人踩牛踏,終於光滑了些,但磨不平那一顆顆硬幣大的小凹凼(dàng)。台階上積了水時,從堂里望出去,有許多小亮點。天若放晴,穿堂風一吹,青石板比泥地幹得快,父親又用竹絲掃把掃了,石板上青幽幽的,寬敞陰涼,由不得人不去坐一坐,躺一躺。母親坐在門檻上幹活,我就被安置在青石板上。母親說我那時好乖,我乖得坐坐就知道趴下來,用手指抓青石板,劃出細細的沙沙聲,我就痴痴地笑。我流著一大串涎水,張嘴在青石板上啃,結果啃了一嘴泥末子。
再大些,我就喜歡站在那條青石門檻上往台階上跳。先是跳一級台階,蹦、蹦、蹦!後來,我就 跳二級台階,蹦、蹦!再後來,我跳三級台階,蹦!又覺得從上往下跳沒意思,便調了個頭,從下往上跳,啪、啪、啪!後來,又跳二級,啪、啪!再後來,又跳三級,啪!我想一步跳到門檻上,但摔了一大跤。父親拍拍我後腦勺說,這樣是會吃苦頭的!
父親的個子高,他覺得坐在台階上很舒服。父親把屁股坐在最高的一級上,兩隻腳板就擱在最低的一級。他的腳板寬大,裂著許多乾溝,溝里嵌著沙子和泥土。父親的這雙腳是洗不乾淨的,他一般都去河裡洗,拖著一雙濕了的草鞋唿嗒唿嗒地走回來。大概到了過年,父親才在家裡洗一次腳。那天,母親就特別高興,親自為他端了一大木盆水。盆水冒著熱氣,父親就坐在台階上很耐心地洗。因為沙子多的緣故,父親要了個板刷刷拉刷拉地刷。後來父親的腳終於洗好了,終於洗出了腳的本色,卻也是黃几几的,是泥土的顏色。我為他倒水,倒出的是一盆泥漿,木盆底上還積了一層沙。父親說洗了一次乾淨的腳,覺得這腳輕飄飄的沒著落,踏在最硬實的青石板上也像踩在棉花上似的。
我們家的台階低!
父親又像是對我,又像是自言自語地感嘆。這句話他不知說了多少遍。
在我們家鄉,住家門口總有台階,高低不盡相同,從二三級到十幾級的都有。家鄉地勢低,屋基做高些,不大容易進水。另外還有一說,台階高,屋主人的地位就相應高。鄉鄰們在一起常常戲稱:你們家的台階高!言外之意,就是你們家有地位啊。
父親老實厚道低眉順眼累了一輩子,沒人說過他有地位,父親也從沒覺得自己有地位。但他日夜盼著,準備著要造一棟有高台階的新屋。
父親的準備是十分漫長的。他今天從地里撿回一塊磚,明天可能又撿進一片瓦,再就是往一個黑瓦罐里塞角票。雖然這些都很微不足道,但他做得很認真。於是,一年中他七個月種田,四個月去山裡砍柴,半個月在大溪灘上撿屋基卵石,剩下半個月用來過年、編草鞋。大熱天父親挑一擔穀子回來,身上著一片大汗,顧不得揩一把,就往門口的台階上一坐。他開始“磨刀”。“磨刀”就是過菸癮。煙吃飽了,“刀”快,活做得去。
台階旁栽著一棵桃樹,桃樹為台階遮出一片綠陰。父親坐在綠陰里,能看見別人家高高的台階,那裡栽著幾棵柳樹,柳樹枝老是搖來搖去,卻搖不散父親那專注的目光。這時,一片片旱菸霧在父親頭上飄來飄去。
父親磨好了“刀”。去菸灰時,把煙槍的銅盞對著青石板嘎嘎地敲一敲,就匆忙地下田去。
冬天,晚稻收倉了,春花也種下地,父親穿著草鞋去山裡砍柴。他砍柴一為家燒,二為賣錢,一元一擔。父親一天砍一擔半,得一元五角。那時我不知道山有多遠,只知道雞叫三遍時父親出發,黃昏貼近家門口時歸來,把柴靠在牆根上,很疲倦地坐在台階上,把已經磨穿了底的草鞋脫下來,壘在門牆邊。一個冬天下來,破草鞋堆得超過了台階。
父親就是這樣準備了大半輩子。塞角票的瓦罐滿了幾次,門口空地上鵝卵石堆得小山般高。他終於覺得可以造屋了,便選定一個日子,破土動工。
造屋的那些日子,父親很興奮。白天,他陪請來的匠人一起乾,晚上他一個人搬磚頭、擔泥、籌劃材料,乾到半夜。睡下三四個鐘頭,他又起床安排第二天的活。我擔心父親有一天會垮下來。然而,父親的精力卻很旺盛,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在屋場上從這頭走到那頭,給這個遞一支煙,又為那個送一杯茶。終於,屋頂的最後一片瓦也蓋上了。
接著開始造台階。
那天早上父親天沒亮就起了床,我聽著父親的腳步聲很輕地響進院子裡去。我起來時,父親已在新屋門口踏黃泥。黃泥是用來砌縫的,這種黏性很強的黃泥摻上一些石灰水豆漿水,砌出的縫鐵老鼠也鑽不開。那時已經是深秋,露水很大,霧也很大,父親浮在霧裡。父親頭髮上像是飄了一層細雨,每一根細發都艱難地挑著一顆乃至數顆小水珠,隨著父親踏黃泥的節奏一起一伏。晃破了便滾到額頭上,額頭上一會兒就滾滿了黃豆大的露珠。
等泥水匠和兩個助工來的時候,父親已經把滿滿一凼黃泥踏好。那黃泥加了石灰和豆漿,顏色似玉米,紅中透著白,上面冒著幾個水泡,被早晨的陽光照著,亮亮的,紅得很耀眼。
父親從老屋裡拿出四顆大鞭炮,他居然不敢放,讓我來。我把火一點,呼一聲,鞭炮躥上了高空,稍停頓一下便掉下來,在即將落地的瞬間,啪那條紅色的紙棍便被炸得粉碎。許多紙筒落在父親的頭上肩膀上,父親的兩手沒處放似的,抄著不是,貼在胯骨上也不是。他仿佛覺得有許多目光在望他,就盡力把胸挺得高些,無奈,他的背是駝慣了的,胸無法挺得高。因而,父親明明該高興,卻露出些尷尬的笑。
不知怎么回事,我也偏偏在這讓人高興的瞬間發現,父親老了。糟糕的是,父親卻沒真正覺得他自己老,他仍然和我們一起去撬老屋門口那三塊青石板,父親邊撬邊和泥水匠爭論那石板到底多重。泥水匠說大約有三百五十斤吧,父親說不到三百斤。我親眼看到父親在用手去托青石板時腰閃了一下。我就不讓他抬,他堅持要抬。抬的時候,他的一隻手按著腰。
三塊青石板作為新台階的基石被砌進去了。父親曾摸著其中一塊的那個小凹凼驚異地說,想不到這么深了,怪不得我的煙槍已經用舊了三根呢。
新台階砌好了,九級,正好比老台階高出兩倍。新台階很氣派,全部用水泥抹的面,泥瓦匠也很用心,面抹得很光。父親按照要求,每天在上面澆一遍水。隔天,父親就用手去按一按台階,說硬了硬了。再隔幾天,他又用細木棍去敲了敲,說實了實了。又隔了幾天,他整個人走到台階上去,把他的大腳板在每個部位都踩了踩,說全凍牢了。
於是,我們的家就搬進新屋裡去。於是,父親和我們就在新台階上進進出出。搬進新屋的那天,我真想從台階上面往下跳一遍,再從下往上跳一遍。然而,父親叮囑說,泥瓦匠交代,還沒怎么大牢呢,小心些才是。其實,我也不想跳。我已經是大人了。
而父親自己卻熬不住,當天就坐在台階上抽菸。他坐在最高的一級上。他抽了一筒,舉起煙槍往台階上磕菸灰,磕了一下,感覺手有些不對勁,便猛然愣住。他忽然醒悟,台階是水泥抹的面,不經磕。於是,他就憋住了不磕。
正好那會兒有人從門口走過,見到父親就打招呼說,晌午飯吃過了嗎?父親回答沒吃過。其實他是吃過了,父親不知怎么就回答錯了。第二次他再坐檯階上時就比上次低了一級,他總覺得坐太高了和人打招呼有些不自在。然而,低了一級他還是不自在,便一級級地往下挪,挪到最低一級,他又覺得太低了,乾脆就坐到門檻上去。但門檻是母親的位置。農村裡有這么個風俗,大庭廣眾之下,夫婦倆從不合坐一條板凳。
有一天,父親挑了一擔水回來,噔噔噔,很輕鬆地跨上了三級台階,到第四級時,他的腳抬得很高,仿佛是在跨一道門檻,踩下去的時候像是被什麼東西硌了一硌,他停頓了一下,才提後腳。那根很老的毛竹扁擔受了震動,便“嘎嘰”地慘叫了一聲,父親身子晃一晃,水便潑了一些在台階上。我連忙去搶父親的擔子,他卻很粗暴地一把推開我:不要你湊熱鬧,我連一擔水都挑不——動嗎!我只好讓在一邊,看父親把水挑進廚房裡去。廚房裡又傳出一聲扁擔沉重的叫聲,我和母親都驚了驚,但我們都盡力保持平靜。等父親從廚房出來,他那張古銅色的臉很像一塊青石板。父親說他的腰閃了,要母親為他治治。母親懂土方,用根針放火上燒一燒,在父親閃腰的部位刺九個洞,每個洞都刺出鮮紅的血,然後拿出舀米的竹筒,點個火在筒內過一下,啪一聲拍在那九個血孔上。第二天早晨,母親拔下了那個竹筒,於是,從父親的腰裡流出好大一攤污黑的血。
這以後,我就不敢再讓父親挑水。挑水由我包了。父親閒著沒什麼事可乾,又覺得很煩躁。以前他可以在青石台階上坐幾個小時,自那次腰閃了之後,似乎失去了這個興趣,也不願找別人聊聊,也很少跨出我們家的台階。偶爾出去一趟,回來時,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樣。
我就陪父親在門檻上休息一會兒,他那顆很倔的頭顱埋在膝蓋里半晌都沒動,那極短的發,似剛收割過的莊稼茬,高低不齊,灰白而失去了生機。
好久之後,父親又像問自己又像是問我:這人怎么了?
怎么了呢,父親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