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余家有古硯,往年得之友人所遺者,受而置之,當一硯之用,不知其為古也。已而有識者曰:“此五代、宋時物也,古矣,宜謹保藏之,勿令損毀。”予聞諸言,亦從而寶之,不暇辨其為真五代、宋與否。
雖然,斯物而真五代、宋也,當時人亦僅以當一硯之用耳,豈知其必不毀、必至於今而為古耶?蓋至於今,而後知其為五代、宋也,不知其在五代、宋時,所寶為周、秦、漢、魏以上物者,視此又奚如乎?而又不知其以周、秦、漢、魏以上物,示周、秦、漢、魏以上人,其人自視又奚如?
人見世之熙熙者,沉酣於紛華綺麗之樂,奔走於權貴要津之門,褰裳濡足,被僇辱①而不知羞。於是有一人焉,出而矯之,卓然以道自重,以淡泊自守,以古先琴書圖畫、器物玩好自娛,命之日好古。故凡名能好古者,必非庸俗人也。以其非庸俗人之所好,則庸俗人亦從而效之。於是士之射利求進者,必窮極其所無,以諂事權貴要津;權貴要津亦時出其所有以夸士。而士之慕為古而不知務者,亦每與世競逐,必盡效其所有而後快。
噫嘻!是非真能好古也,特與庸俗人同好而已。夫既與庸俗人同好矣,而猶嘵嘵②然竊好古之名,以求其自異於庸俗,不知其名則是,而其意則非。
吾之所謂好古者,學其道,為其文,思其人而不得見,徘徊上下,庶幾得其手澤④之所存而以玩焉,則恍然如見其人也,是以好之而不厭。故夫古之為好者,非以其物,以其人也。
予觀今世之所好,大率類是。不能盡述,述其近似者,作古硯說。
[注]①僇(lù)辱:羞辱,侮辱。 ②嘵(xiāo)嘵:吵嚷。 ③手澤:先人或前輩的遺墨、遺物。
翻譯
我家有方古硯,是過去因友人的贈送所得到的,接受了後就一直放在那裡,當作一方(普通)的硯台使用著,不知道它是一方(珍貴)的古硯。不久有能辨識古物的人告訴我:“這是五代、宋時的古董,年代很久了,應該小心的把它當作珍寶一樣收藏著,不要讓它受損和毀壞了。”我聽到了這樣的勸告後,也就依從了他的話把(這方硯)當作了寶貝。但沒時間來辨識它是否真的是五代、宋代時的物件。
雖然這樣,這器物如果真的是五代、宋時的東西,當初的人也只僅僅把它當作一個硯台來使用罷了,哪裡知道一定不能毀壞、還一定要把它傳到現在而成為一件古物呢?傳到現在,然後才知道它是五代、宋時(的寶物),不知道它在五代、宋時,那些把周、秦、漢、魏以上時期的器物當作珍寶的人,對這塊(五代、宋時的)硯台又如何(看待)呢?但又不知道那些把周、秦、漢、魏以上時期的器物,拿來給周、秦、漢、魏以上時期的人看,那時期的人看這些器物有怎樣呢?
人們看到世上那些和和樂樂的人,沉醉於奢華艷麗的享樂中,在權貴和地位顯赫的人的門前來回奔跑,卑躬屈膝的樣子,遭受羞辱卻不知道羞恥。這時,有一個人站出來改變這種風氣,高高直立守道自重,憑淡泊的心態守住自己的操守,拿古代先人琴書圖畫、器物愛好來娛樂自己,並且美其名叫“好古”。所以大凡能名之曰 “好古”的人,一定不是平庸世俗的人。因為那不是平庸世俗的人所喜歡的,那么那些平庸世俗的人也就追隨並模仿著他們。於是讀書人中那些追求財利求得上進的人,一定想竭盡辦法拿出權貴們沒有的東西,來巴結侍奉那些權貴要人;權貴要人也時時拿出自己的器物的在讀書人中誇耀。可是那些羨慕“好古”卻不知追求什麼的讀書人,也每每與世人競爭角逐,一定要仿效他們所擁有的器物而後快。
唉!這不是真能愛好古物,只不過與平庸世俗的人趣味相同罷了。既然與平庸世俗的人愛好相同,可是還要吵嚷著要擁有好古的名聲,來顯示與那些平庸世俗的人不一樣。不知道他們的名聲是這樣,而他們真實想法卻不是這樣的。
我所說的好古的人,想學習(先人或前輩)的道義,寫他們那樣的文章,思念他們的人卻不能相見,上下徘徊,期望只能得到他們的遺墨、遺物中存留下來的東西來玩賞,就好像恍然見到他們真人一樣,因此喜好它們而從不滿足。所以古代的那些“好古”的人,不是因為他們留下的器物,而是他們的為人。
我看當今世人所愛好的,大都像這樣。不能詳盡闡述,只能表述相近似的,就寫了一篇《古硯說》。
作者簡介
許獬(xiè) [明](約公元一六一六年前後在世)字子遜,同安人。生卒年均不詳,約明神宗萬曆四十四年前後在世。萬曆二十九年(公元一六o一年)進士。授翰林院編修。為人氣岸嶙峋,不諧俗,好讀書。海內傳誦其文,呼曰許同安。獬著有《許鍾斗集》五卷,《八經類集》二卷,《四庫總目》傳於世。
許獬出身於書香門第,但家境一直比較清貧。他的父親許振之,對許獬寄予巨大的期望,並給他起名行周,意在讓他效仿唐代著名文學家歐陽行周。因此,從小時候起,許獬就受到良好教育。小許獬天資聰穎且學習勤奮刻苦,很早就顯示了非凡的天賦。尤其是對經史的熟悉程度和對複雜政治事件獨特的判斷力,更非常人可比。
原名“行周”的許獬,後來改名為“獬”,也有一段有趣的故事。“獬”是中國古代神話中的異獸,有分辨是非曲直的特殊能力。獬見到有人相互爭鬥,就會用角觸碰無理的一方,以示公正。傳說許獬曾夢見自己金榜題名,成就一番大事業。但想想現實黑暗,官場爾虞我詐,不擇手段的風氣,讓他覺得真正的事業或許在於“正道直行”,做一個正直的人,所以許獬決定改名為獬。
許獬有一句名言:“取天下第一等名位,不若干天下第一等事業,更不若做天下第一等人品。”在他的人生道路中,也無時無刻不在實踐自己的人生理想。
許獬力求做第一等人品,首先表現在嚴謹的治學態度上。在學術爭議上,他一定要用學術辨個清楚,從不因權威、權勢的影響搗糨糊,打哈哈,人稱“生無媚骨,學有別腸”。許獬曾寫《孟義》一文,因和主流觀念不同,被當時學使棄之不用。而在下任學使到任後,他又將原文呈上,表現一種求實的精神。
許獬官至修編,然而為官清廉。許獬後來生病請假回鄉,囊中僅十數金。許獬權力不大,但敢於直言。一次,明朝廷國庫空虛,皇帝派太監前往全國各地徵稅,有大臣建議皇帝“分刮山海之利”,即加重沿海居民的稅負。許獬深知其弊,積極上書,最終制止了這一政策。
在個人生活上,許獬也恪守道德準則。他早年定聘顏氏為妻。後來,妻子得病雙目失明,許獬的岳父讓他休妻另娶,但許獬始終不離不棄。這在當時官場中,是極為罕見的。
文品一流
許獬在學術上,是一位高產的學者。作品涉及儒學經典闡釋考據、政論時評、詩歌散文等多個門類,作品集有《許鍾斗集》、《八經類集》、《叢青軒集》、《四書闡旨合喙鳴》《四書崇熹註解》等。
許獬長於思辨,文筆流暢靈動,但構思嚴謹。他理學方面的著作,進一步發展了明末理學思潮,並且能有所突破。在散文創作上,他的文章經常達到精微入細的境界,給人強烈共鳴。被人們熟悉的《古硯說》就是這樣一篇佳作。這篇入選中學語文教科書的作品,被現代文學大師林語堂評價為“署盡天下藏家心事,收藏至理”。要知道,許獬並不算是個收藏家,可見其文學創作的造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