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音樂
音樂是一種超凡脫俗的抒情方式,是人類最純淨最迷人的語言。
置身於那個山明水淨的音樂空間,一切煩惱、喧囂,一切傷痛、不安,一切悲苦、衝動,都會消失於無形或退諸千里之外,而那些或激揚澎湃或輕柔舒緩或魂飛魄散的聲音就不可阻擋地直達人心,攪盪起一種夢幻般的魔力,讓人久久沉醉其中,張開耳朵,無法逃脫。在傾聽中感覺仿佛靈魂出竅,一次次飄上雲端、神遊八極,又一遍遍地下滑、飛升,在傾聽中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世,只感受到關於生命、自然、死亡和愛的抒情。
對於音樂的理解每一個人各有不同,每一曲音樂的演繹也不一樣,但有一種通感與生俱來,它能直達人的心靈。詹姆斯·拉斯特的浪漫情懷,克萊德曼的樸實無華,施特勞斯的雍容華貴,貝多芬的理想與熱情以及柴可夫斯基的悲愴……
在佛朗克的A大調小提琴鋼琴奏鳴曲中,人們可以感受到在沉重嘆息之中,更夾雜著嫵媚與舒展,蒼茫的背景下,正升華起纏綿和美麗;而在西班牙民間組曲中,又洋溢出生命最極至的快樂與激情,多少的苦難,多少的悲哀,都在狂放中消散,鏇律最動人之處,正在於它將潮水般滾涌的激情與燦爛的陽光注入每個人的心靈,浮生苦短也罷,世間寂寞也罷,不是還有如此迷人、如此秀麗、如此刻骨銘心的美好情感么?
歲月的記憶,好似潮汐沖刷的海灘,隨著時間的流逝,愈來愈平淡得不著蹤跡,而有些樂曲卻總能讓你在最堅強的時候被觸動,在人最脆弱的時候被安撫,總能在不經意之中,輕輕碰撞到心靈中最柔軟的地方。它熟悉如老友,它遙遠而清晰。
許多個夜晚在傾聽音樂之後,音樂永遠只和靈魂的節奏對應同步,是只屬於心靈的聲音。古往今來許多真正的音樂大師,應該都是自然的兒子,或者是人們心靈的守望者,紛亂的雜音經過他們手指的撥弄就會成為悅耳的樂章,具有漾動人心的神奇魔力,他們創造的聲音一下子就能使人們心靈相通。
音樂如水,典雅時,極盡古色古香、氣質華貴;表志時,儼然巍巍高山流水、浩浩蕩蕩;飄逸時,恍惚如夢似幻、仙風道骨;淡泊時,簡直對酒當歌、採菊東籬。那浪漫飄渺的鏇律,那種空曠而不寂寞、遼遠而不虛空的感受,那種如冰似雪般純淨的情懷,那種超越肉體的靈魂,在飛揚的幻覺中,把人的神思帶入一種浩蕩宇宙可知與不可知有我與無我的意境中,使人盪氣迴腸,如飄似飛,不知身在何處。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那一種輕緩低回的流淌和疾風驟雨般的傾訴即是大音;那一種能使人雖眼前無物卻能領略無限風光的音樂即包含大象。所有真正的音樂大師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他們的行為和真正的哲人、詩人、思想家與藝術家一樣,都是為了種植心靈與精神上的美麗;所有真正的音樂都如同真正的藝術和愛情,只可意會,無從言傳。
我不知道對音樂的傾聽是否就是人們對心靈的張望,是否就是人們對這個喧囂塵世的逃離。我只知道當疲憊的身心東奔西走無處逃脫時,音樂就是最安詳、最甜蜜的精神家園。
怎么樣傾聽音樂?
我們每個人都根據自己不同的欣賞能力傾聽音樂。不過為了便於分析起見,如果我仍把傾聽音樂的全過程分成幾個組成部分,那就比較清楚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全是在三種不同的階段上傾聽音樂的。由於缺乏恰當的術語,不妨把這三個階段稱為:(1)美感階段;(2)表達階段;(3 )純音樂階段。
把欣賞過程機械地分為這幾種假設的階段,唯一好處是可以對傾聽的方式有個比較清楚的概念。
傾聽音樂的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純粹為了對音響的樂趣而傾聽,這就是美感階段。在這個階段聽音樂,不需要任何方式的思考,我們在乾別的事情時,把收音機打開,便心不在焉地抗浸在音響中了。這時單憑音樂的感染力就可以把我們帶到一種無意識的然而又是有魅力的心境中去了。
你此刻可能正坐在屋裡看這本書。構想鋼琴上奏出了一個音,這個音是足可以立即改變房間的氣氛——證明音樂的音響成分是一種強大的和神秘的力量,誰嘲笑或小看這點,誰就會顯得很愚蠢。
令人驚訝的是,不少自從為是合格的音樂愛好者在這個階段養成了不良的聽音樂的習慣。他們去聽音樂會是為了忘掉自己,把音樂作為一種安慰或解脫。他們進入了一個理想世界,在這個理想世界中人們無需思考日常生活中的現實。當然他們也沒有思考音樂。音樂允許他們離開了音樂,把他們帶到了一個幻想的境界,這種幻想是由音樂引起的,是關於音樂的,可是他們又不怎么傾聽音樂。
是的,音樂音響的感染力是一種強大的和原始的力量,但你不應讓它在你的興趣中占據不恰當的位置,美感階段在音樂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但這並不是全部問題的所在。
關於美感階段無需扯得太遠。音樂的感染力對每個正常的人來說都是不言而喻的。然而還存在著對不同作曲家使用的不同音響素材更為敏感的問題。因為並不是所有的作曲家都用同一種方法使用音響素材的。不要以為音樂的價值相當於它訴諸美感的程度,也不要以為最好聽的音樂是由最偉大的作曲家寫的。如果確實如此的話,拉威爾就應該是比貝多芬更偉大的創作家了。問題在於作曲家使用音響要素的方式因人而異,他對音響的使用方式形成了他的風格的一個組成部分,這一點在聆聽音樂時是必須加以考慮的。所以,讀者可以看到,即使在聆聽音樂的這個初級階段,也值得採取更有意識的聆聽方式。
傾聽音樂的第二個階段即我所說的表達階段。在這裡我們馬上會碰到引起爭論的問題。作曲家傾向於迴避討論有關音樂所表現的內容,斯特拉文斯基自己不是宣稱過他的作品是有它本身的生命的“物體”,“東西”,而且除了它本身的純音樂存在之外一沒有任何其它意義了嗎?他的這種不妥協的態度可能是基於這樣一種事實:有那么多的人都試圖對那么多的作品加以各種不同的解釋。天知道要想用自己的解釋準確地、明確地、最終地說清楚一首音樂作品的涵義何在從而使每個人都感到滿意該有多么困難。但不應該導致另一個極端,即否認音樂有“表達”的權利。
我自己認為,所有的音樂都有表達能力,有的強一些,有的弱一些,所有的音符後面都具有某種涵義,而這種涵義畢竟構成了作品的內容。全部問題可以用下面的問答式簡單地加以說明:“音樂有涵義嗎?”我的回答是:“有的”。“你能用言語把這種涵義說清楚嗎?”我的回答是:“不能”。這就是癥結所在。
那些頭腦簡單的人對第二個問題的回答永遠不會感到滿意。他們總是希望音樂具有一種涵義,這種涵義愈具體,他們就愈喜愛它。愈能使他們想起一列火車、一場風暴、一次葬禮或任何其它比較熟??對音樂具有涵義的流行概念——通常是由普通的音樂評論員激發和唆使的——應該隨時隨地給以糾正。有一次一位膽小的女士向我供認,她擔心自己的音樂欣賞力有嚴重的缺陷,因為她不能把音樂與某種明確的東西聯繫起來。這當然是把整個問題引向倒退了。
不過,問題還是存在的。那些明智的音樂愛好者在要求任何一首作品都具有明確的涵義方面要走多遠呢?我說,充其量不過是一種一般的概念。在不同的時刻,音樂表達了安詳或洋溢的情感、懊悔或勝利、憤怒或喜悅的情緒。它以無數細微的差別和變化表達其中的每一種情緒以及許多別的情緒,它甚至可以表達一種任何語言中都找不到適當的言詞的涵義。在這種情況下,音樂家喜歡說音樂只有純音樂的涵義。他們有時甚至更進一步說所有的音樂都只有純音樂的涵義。他們的真正的意思是說,找不到恰當的言詞來表達音樂的涵義,並且即使能夠找到,也沒有必要去找。
不過不管專業音樂工作者怎么講,大多數初學音樂的人還是要制訂明確的言詞來說明他們對音樂的反應。因此他仍總是覺得“理解”柴科夫斯基要比“理解”貝多芬容易些。首先,為柴科夫斯基的一首樂曲制訂內容明確的涵義要比為貝多芬的這樣做容易些,容易得多。尤其是,就這位俄國作曲家來說,每當你回到他的一首樂曲上去的時候,它幾乎總是向你述說著同一件事情;而你要想說清貝多芬在講什麼卻經常是很困難的。任何音樂家都會告訴你,這就是為什麼說貝多芬是更偉大的作曲家的緣故。因為每次都向你述說同樣內情的樂曲很快會變成枯燥的樂曲;而每聽一次都能有細微不同涵義的樂曲則具有更強的生命力。
如果可能的話,你不妨聽一下巴赫《平均律鋼琴曲集》中的四十八個賦格主題。一個主題接一個主題地聽。很快你就會意識到每一個主題都反映著一種不同的情緒。你還會很快地意識到,主題愈是動聽,就愈難找到能使你完全滿意的言詞來描述它。是的,你當然知道它是快活的還是悲哀的。換言之,圍繞著這個主題可以在自己的頭腦中構成一幅感情的框框。現在進一步研究一下悲哀的主題,盡力抓住它的確切的悲哀的性質。是悲觀主義的悲哀還是聽天由命的悲哀;是致命的悲哀還是帶微笑的悲哀?
讓我們假定你現在很幸運,你能用許多話把自己選擇的主題的確切涵義描述得使自己滿意,但是這並不保證使別人滿意,別人也不必要滿意。重要的是每個人都能使自己感覺到一個主題或整首樂曲所表達的特性。如果那是一首藝術巨作,每當你再聽它的時候,本要期望它都意味著完全相同的事物。
當然,主題或樂曲不必只表現一種情緒。以《第九交響曲》的第一主要主題為例,很明顯,它是由不同的成分構成的,敘述的也不只是一件事。然而不管是誰聽它,都會馬上有一種力量的感覺,一種有力的感覺。這種感覺並不單純出於演奏的強大音響。這是主題本身所固有的力量。這主題的非凡的力量和活力給聽眾的印象好像是發生了一項強有力的聲明。不過決不要試圖把它歸結為“致命的生命之錘”,等等。這就是麻煩開始的地方。音樂家在激怒中說音樂除了音符本身之外什麼也不是,而非專業音樂工作者則過分焦急地渴望著任何可以使自己更接近於這首樂曲的涵義的解釋。
讀者現在也許會進一步了解我所說的音樂確實能表達一種涵義,但又不能用很多言詞來說明其涵義是什麼。
傾聽音樂的第三階段是純音樂的階段。音樂除了令人愉快的音響和所表達的感情外,確實存在於音符和對音符的處理之中。大多數聽眾並不能充分意識到這第三階段。本書的主要目的就是要使他們進一步在這個水平上認識音樂。
另一方面,如果稍有區別的話,專業音樂工作者又太注意音符了。他們經常陷入下述錯誤,即全神貫注於琶者和斷奏,從而忘了他們所演奏的樂曲的更深刻的方面。但從外行的角度來看,提高自己對正在演奏的音符的理解比克服純音樂階段的壞習慣更為重要。
當一個人在街上稍微注意地聆聽“音符”時,他很可能會提到這支鏇律。他聽到的是一支美妙的鏇律,或者不是,一般地說,他就不再去想它了。其次他注意到的很可能是節奏,特別是如果這種節奏令人興奮的話。而和聲與音色常常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想到它們的話。至於這音樂是否有某種明確的形式,他好像從來沒有考慮過。
我們大家都應當更多地在純音樂階段感受音樂,這一點非常重要。畢竟,人們使用的是實際的音樂素材。明智的聆聽者必須準備加強自己對音樂素材及其發展情況的意識。他必須更有意識地聆聽鏇律、節奏、和聲及音色。尤其重要的是,為了追隨作曲家的思路,必須懂得一些音樂曲式的原理。聆聽這一切要素就是在純音樂的階段欣賞音樂。
讓我再重複一遍,我們是為了聽得更清楚才把聆聽音樂機械地分成三種不同的階段的。實際上,我們從來不單獨在一個階段上聆聽音樂。我們所做的是使各個階段相互聯繫——同時以三種方式聆聽。這不需要思考,憑直覺就會這樣做的。
與我們坐在劇院裡看到的情況相比較,也許會搞清楚這種直覺的相互聯繫。在劇院裡,你會注意到那些男女演員、服裝和道具、音響和動作。這一切都會使人感到劇院是個令人愉快的地方,並構成我們對劇院的反應中的美感階段。
從你對舞台上發生的事情的感覺中可以得出在劇院中的表達階段,你被感動得產生憐憫,興奮或快活的情緒,這種台詞之外的、舞台上的某種令人激動的東西所產生的總的感情,與在音樂中的表情的性質是相類似的。
劇情與劇情的發展相當於我們所說的純音樂階段。劇作家在塑造和發展角色方面與作曲家在創作和發展一個主題方面所採用的手法完全相同。你將根據你對這兩種藝術家在處理素材的手法方面的認識程度成為一個更明智的聆聽者。
可以明顯地看出,常去劇院的人從來不會分別地意識到這些要素,他同時意識到各個方面。這個道理也適於聆聽音樂。我們同時地、不加思考地在這三個階段上聆聽。
從某種意義上說,理想的聆聽者是同時既能進入音樂又能超脫音樂的,他一方面品評音樂,一方面欣賞音樂,希望音樂向這一方面進行,又注視著音樂向另一方向進行----就像作曲家在創作音樂時那樣;因為作曲家為了譜寫自己的樂曲,也必須進出於自己的樂曲,時而為它所陶醉,時而又能對它進行冷靜的批評。在創作和欣賞音樂時要同時具有主觀的和客觀的態度。
所以,讀者應當更積極地去聆聽。不管你聽的是莫扎特的還是埃林頓公爵的作品,只有當你成為更自覺的、更有意識的聆聽者——不僅在聽,而且在聽某些事物的時候----你才能加深對音樂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