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紹興張元公,在閶門開布行。聘夥計孫某者,陝人也,姓誠謹而勤,所經算無不利市三倍,以故賓主相得。三五年中,為張致家資十萬。屢乞歸家,張堅留不許,孫怒曰:“假如我死,亦不放我歸乎?”張笑曰:“果死,必親送君歸,三四千里,我不辭勞。”又一年,孫果病篤,張至床前問身後事,曰:“我家在陝西長安縣鐘樓之旁,有二子在家。如念我前情,可將我靈柩寄歸付之。”隨即氣絕。張大哭,深悔從前苦留之虐。又自念十萬家資皆出渠幫助之力,何可食言不送?乃具賻儀千金,親送棺至長安。
叩其門開,長子出見。告以尊翁病故原委,為之泣下,而其子夷然,但喚家人云:“爺柩既歸,可安置廳旁。”既無哀容,亦不易服,張駭絕無言。少頃,次子出見,向張致謝數語,亦陽陽如平常。張以為此二子殆非人類,豈以孫某如此好人,而生禽獸之二子乎!
正驚嘆間,聞其母在內呼曰:“行主遠來,得毋飢乎?我酒饌已備,惜無人陪,奈何?”兩子曰:“行主張先生,父執也,卑幼不敢陪侍。”其母曰:“然則非汝死父不可。”命二子肆筵設席,而己持大斧出,劈棺罵曰:“業已到家,何必裝痴作態!”死者大笑,掀棺而起,向張拜謝曰:“君真古人也,送我歸,死不食言。”張問:“何作此狡獪?”曰:“我不死,君肯放我歸乎?且車馬勞頓,不如臥棺中之安逸耳。”張曰:“君病既愈,盍再同往蘇州?”曰:“君命中財止十萬,我雖再來,不能有所增益。”留張宿三日而別,終不知孫為何許人也。
【譯文】
紹興人張元公,在蘇州開布行。請了個姓孫的夥計。孫某是陝西人,為人誠懇謹慎,而且很勤快。他所經營謀算的買賣都獲得厚利,所以與行主關係很融洽。三五年中,孫某替張元公掙來家財十萬。孫芋多次要求回家,張元公硬是挽留他,不讓走,孫某生氣地說:“假如我死了,也不放我回家嗎!”張元公笑著說:“當真你死了,那我一定親自送你回家。走三四千里路,我也不怕。”又過了一年,孫某果然病重,張公元到病床前問他,對身後事的料理有什麼要求,孫某說:“我家在陝西長安縣鐘樓的旁邊,有兩個兒子在家裏。如果你念及我們的老交情,請將我的棺材送回去交給他們。”說完就斷氣了。張公元大哭,非常後悔從前硬留著人家不放,實在是太過分了,又想到自己的十萬家財,全靠了他的大力幫助,怎麼可以說話不算數,不把他的靈柩送回家呢?於是,就準備了一千兩銀子做喪禮的贈金,親自護送棺材到長安。
到了長安,敲開孫家的門,孫某的大兒子出來見面,張公元告訴他的父親病故的經過,井且流下眼淚。可是孫某的大兒子泰然自若,只是吩咐下人說:“老爺子的棺材已經返回家了,就放在大廳的旁邊吧!”說話時,既沒有悲哀的表情,也不換穿喪服。張元公驚訝說不出話。過一會兒,小兒子走出來,向張元公說了幾句表示感謝的話,也神色自然,好像沒有事一樣。張元公認為言兩個兒子真不是人,難道孫某這樣的好人,卻生下了兩個禽獸一樣的兒子嗎?正在驚訝感嘆的時候,聽到他們的母親在裏面喊道:“行主老遠來到,難道不餓嗎?我的酒菜已準備好了,可惜沒有人陪坐,怎魔辦呢?兩個兒子說:“行主張先生,是長輩,我們晚輩不敢陪坐。他們的母親說:“那莫非你的死老頭子不可了!”老太婆吩咐兩個兒子擺好酒席之後,自己拿著大斧頭走出來,一邊劈棺材,一邊罵道:“已經到家了,何必還假痴呆,裝死相!”死人一邊大笑,邊掀開棺材蓋站起來,向張元公行禮表示感謝說:“你真是古道熱腸的人啊!把我送回瘃,不因為我的死而自食其言。”張元公問他,為什要耍這個圈套?孫芋說:“我不死,你肯放我回家嗎?再說,乘車騎馬太勞累了,不如躺在棺材裏舒服!”張元公說:“你既然病好了,何不再同我去蘇州?”說:“你的命中注定只能擁有十萬家財,我即使再去,也不能幫你增加財產了。”於是,孫某留張元公住了三天,兩人才分別,張元公始終不知道孫某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