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內容
說起唐詩宋詞,總是讓人齒頰生香。本書以唯美的意境、細膩的筆觸解析唐詩宋詞,並以誠摯的心靈、深沉的刻畫,將唐詩宋詞中蘊含的若干段跌宕起伏、可歌可泣的經典情感故事和與之相關的那些著名詩人詞人的生平,紛紛以美文形式呈現,為讀者奉獻一席華美的以詩詞串起的文藝大餐。
作者簡介
蘭泊寧,本名蘭麗敏,女,祖籍山東,現居青島。擅長寫歷史人物,文筆優美流暢,兼具思辨性、故事性和歷史的滄桑感、厚重感,以能寫出人物的真性情和本色人生著稱。
主要作品有歷史小說《大明三百年》(上下兩卷本)、《大唐女人》、《迷霧重重的大唐王朝》等。2013年六月,長篇歷史作品《唐隱:解開被誤讀的大唐歷史》系列在台灣出版繁體字版。2015年一月,《明朝的春花秋月》(上下卷)、《唐朝的風花雪月》、《大清十三釵》等在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
目錄
第一章:李商隱: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第二章:蘇軾: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
第三章:趙佶:玉京曾憶昔繁華,春夢繞胡沙
第四章:陸游:紅塵煙雨一放翁
試讀章節
紅塵相逢淚如雨
在母親嚴厲的督教之下,無奈的陸游只得收拾起滿腔的幽怨,重理科舉課業,埋頭苦讀了三年,陸游二十九歲那年隻身離開了故鄉山陰,赴臨安(今浙江杭州)參加“鎖廳試”。在臨安,陸游以他紮實的經學功底和才氣橫溢的文思博得了考官陸阜的賞識,被薦為魁首。
名列第一的陸游並不知道,獲取第二名的恰好是當朝宰相秦檜的孫子秦塤。秦檜深感臉上無光,在第二年春天的禮部會試時,硬是借“喜論恢復”之由,竟將陸游的試卷剔除。於是,複試時,陸游被除名了,這使得陸游的仕途在一開始就遭受了風雨。
禮部會試失利,一腔報國理想覆滅的陸游悵然回鄉。家鄉風景依舊,桃花處處爛漫。睹物思人,心中倍感淒涼。為了排遣愁緒,陸游時時獨自倘徉在青山綠水之中,或者閒坐野寺探幽訪古;或者出入酒肆把酒吟詩;或者浪跡街市狂歌高哭。就這樣,他過著悠遊放蕩的生活。在一個繁花競妍的春日晌午,窗外滿園春色,心內鬱悶悲苦,陸游隨意漫步,去到城外禹跡寺南的沈園散心。沈園是一個布局典雅的園林花園,園內花木扶疏,石山聳翠,曲徑通幽,是當地人遊春賞花的一個好去處。雖然連年的戰事讓沈園人煙寥落,但園內繁花競艷,妖嬈
依舊,這也勾引起仕途不順、正四處悠遊散心的陸游的雅興。
在園林深處的幽徑上迎面款步走來一位錦衣女子,低首信步的陸游猛一抬頭,竟是闊別數年的前妻唐婉。這次相遇雖然距他們分離已有十年,在不曾奢求的時候意外重逢,這是命運所給的恩賜。
陸游和唐婉就是在那滿城春色的柳畔邂逅,突如其來地相遇。沈園,這個因為一段傷感的相逢,而生動了八百年前的沈家園林,至今仍有人去追尋佳人的身影。
在那一剎間,時光與目光都凝固了,兩人的目光膠著恍惚迷茫,不知是夢是真,眼帘中飽含的不知是情、是怨、是思、是憐。此時的唐婉,已由家人做主嫁給了同郡士人趙士程,門庭顯赫的趙士程對曾經遭受情感挫折的唐婉,表現出理解與柔情,終於漸漸平復了唐婉飽受創傷的心靈。
這時與陸游的不期而遇,無疑將唐婉已經封閉的心靈重新打開,裡面積蓄已久的舊日柔情、千般委屈一下子奔泄出來,柔弱的唐婉對這種感覺幾乎無力承受。
而陸游,幾年來雖然借苦讀和詩酒強抑著對唐婉的思念,但在這一刻,內心深處的舊日情思不由得湧出。
善解人意的趙士程獨自離開,留下二人相聚。然而,四目相對,千般心事、萬般情懷,卻不知從何說起。
這次唐婉是與夫君趙士程相偕游賞沈園的,那邊趙士程正等她進食。人生如戲,這樣的一段場景,分明就是一場情感劇烈衝突的戲劇,而導演,就是命運。
在好一陣恍惚之後,已為他人之妻的唐婉終於提起沉重的腳步,在深深的一瞥之後走遠了,只留下了陸游在花叢中怔怔發獃。唐婉明白,這條飛絮繽紛的幽徑,已經無法同行。他們之間,言語已是多餘,轉身之後,那一地,落滿的都是嘆息。
和風襲來,吹醒了沉在舊夢中的陸游,他不由得循著唐婉的身影追尋而去,來到池塘邊柳叢下,遙見唐婉與趙士程正在池中水榭上進食。隱隱看見唐婉低首蹙眉,有心無心地伸出玉手紅袖,與趙士程淺斟慢飲。這一似曾相識的場景,陸游看得心都碎了。
唐婉派人送過酒食,與陸游隔湖而飲。三人沉默地喝酒,最難受的應該是趙士程。他是個磊落大度之人,眼看著妻子和前夫欲說還休,他依然在“愛你的人和我愛的人”里扮演的是“愛你的人”,無怨無悔。
酒越喝越淡,人愈想愈傷。昨日情夢,今日痴怨盡繞心頭,感慨萬端,於是沈園牆上留下字字泣血的千古傷心之詞——《釵頭鳳》: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紅潤酥嫩的縴手送來一壺飄香的黃縢美酒,恰是滿城的春色正濃。沈園裡的垂楊婀娜,東風卻要狂惡地吹散著往日琴瑟相御的歡情。是舊恩薄如紙嗎?不是,決然不是。飲下一杯薄薄的愁緒,勾起幾年幽幽的離情。錯,錯,錯,真的是他的錯。春色依然還在,她卻在獨自消瘦,盈盈粉淚,順著胭脂的淺痕,將精美的錦帕染透。花自飄零,水自空流,當年如山的盟約何曾忘記。只是用柔情寫成的詩箋,再也不知寄往何方。
還是那雙紅潤酥軟的手,還是我們一起喝過的黃縢酒,還是這個我們曾一起出遊過的沈園,還是這滿園春色的季節,苗條的柳枝卻被宮牆鎖住。東風,太可惡,那種歡喜相愛的柔情如此短暫。滿懷的離別憂愁,幾年被迫離散分居的痛苦和回憶,沉痛地打擊著我,錯!錯!錯!
如今春依然如故,而你的人卻在徒然消瘦、憔悴,現在我們偶然見面了,回去之後你一定以淚洗面、那淚水會洗掉臉上的胭脂,一定會將你的手帕染成紅色。桃花零落了,熱鬧的池館亭閣已被寂寞很久,我和你的山盟海誓雖然還在心裡保存著,但現在即使讓魚雁來傳書這樣的事情都難以託付。罷了!罷了!罷了!
“錯!錯!錯!”是誰的錯?是我的錯?是母親的錯?還是社會的錯?我該恨誰呢?幸福的婚姻被人為拆散,恩愛夫妻被棒打鴛鴦,兩人在感情上遭受難以想像的折磨和痛苦,而這幾年來的離別,帶給彼此的,只是滿懷愁怨。這一切,正像爛漫的春花被無情的東風所摧殘而無奈地凋謝。
“莫!莫!莫!”罷了!罷了!罷了!問題是,真的能“罷了”嗎?真的能忘懷嗎?真的能“放下”嗎?平時人們為擺脫苦惱,最愛說兩個字“放下”,問題在於,誰能放下?說得輕巧。看得過,忍不過。說得到,做不到。
真的是字字有淚。這樣的詞,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是寫不出來的。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這三句撫今追昔,所表現的情感是極其豐富而又複雜的。“紅酥”言其細膩而紅潤。李清照《玉樓春》(紅梅)詞:“紅酥肯放瓊苞碎,探看南枝開遍末?”詞中以“紅酥”形容紅梅蓓蕾之色,是個令人陶醉的字眼。陸游用“紅酥”來形容膚色,其中便寓有愛憐之意。詞人為什麼只寫手如紅酥?這是因為手最能表現出女性的儀態。
如《古詩十九首》“纖纖濯素手”;蘇軾《賀新郎》“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都是藉手來顯現人物的體態與儀表的例子。但在這首詞里,詞人不僅借對手的描寫來襯托唐婉儀容的婉麗,同時聯繫下句“黃縢酒”來看,正是暗示唐婉捧酒相勸的殷勤之意。這一情境陡地喚起詞人無限的感慨與回憶:當年的沈園和禹跡寺,曾是這一對恩愛夫妻攜手遊賞之地。曾幾何時鴛侶分散,愛妻易嫁已屬他人。滿城春色依舊,而人事全非。“宮牆柳”雖然是寫眼前的實景,但同時也暗含著可望而難近這一層意思。
“東風惡,歡情薄”是借春風吹落繁花來比喻好景不長,歡情難再。“東風惡”的“惡”字多有人理解為惡毒之惡,這是不對的。由於對“惡”字語義的誤解,更將此句加以引申,認為“東風惡”是陸游影射自己的母親太狠毒,拆散了兒子的美滿姻緣。這更是望文生義的無稽之談。為了糾正對此句的錯誤理解,在此不得不稍加辯證。蓋宋元時語中的“惡”字本為表示事物程度的中性“甚詞”,義同太、甚、極、深,並不含有貶義。
如康與之《憶秦娥》詞:“春寂寞,長安古道東風惡。”意謂春光已去,而長安古道上的春風還在勁吹。周邦彥《瑞鶴仙》詞:“嘆西園,已是花深無地,東風何事又惡。”是說西園落花已經飄零滿地,東風又何必颳得如此之甚呢!元胡只從《快活三過朝天子》散曲:“柳絲舞困小蠻腰,顯得東風惡。”這是形容春風中楊柳不停地迎風飄舞,顯得東風甚猛;如果柳絲是小蠻(白居易有妾名小蠻,善舞)的腰肢,她必定感到十分睏倦了。
據此可知“東風惡”並非影射陸游的母親。至於這首詞在客觀上是否具有反封建的社會意義,這是另一回事,不應和詞的本文闡釋混為一談,否則將會曲解作品原意而厚誣古人之嫌了。辯證既明,那么“一懷愁緒”以下三句自然是緊承好景不長,歡情難再這一情感線索而來,是陸游在向前妻唐婉傾訴幾年來的愁苦與寂寞。最後結以“錯、錯、錯”三字,卻是一字一淚。但此錯既已鑄成,即便引咎自責也於事無補,只有含恨終身了。
詞轉下闋,卻另起一意。這裡是用代言體直擬唐婉口吻,哭訴別後終日相思的苦情:“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這三句詞因為是擬唐婉口吻,所以仍從往日同賞春光寫起,而絲毫沒有復沓之感,反而令人覺得更加淒楚哀怨,如聞泣聲,如見淚眼,人物音容,宛然在目。“春如舊”一句與前闋“滿城春色”相對應,既寫眼前春色,也是追憶往日的歡情,但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人空瘦”,正是“為伊消得人憔悴”,一個“空”字,寫出了徒喚奈何的相思之情,雖然自知相思無用,消瘦無益,但情之所鍾卻不能自已。“淚痕紅浥鮫綃透”,正是數年來終日以淚洗面的真實寫照。“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這四句寫出了改嫁後的無限幽怨:任它花開花落,園林清幽,但卻無心登臨觀賞。
俞平伯《唐宋詞選釋》認為:“‘閒池閣’此指沈園近跡。”雖也可通,但不如解為趙氏園林為更近詞之本意。蓋從前闋“滿城春色”,後闋“春如舊”所寫景色來看,都不是暮春氣象。因此說“指沈園近跡”就與前文牴牾不通了。另據陳鵠《耆舊讀聞》說:趙士程“家有館園之勝”,可見這兩句指唐婉改嫁後不能忘情於前夫,趙家雖有園林池閣,卻因抑鬱寡歡而從未登臨。
下轉“山盟雖在,錦書難托”。用前秦蘇蕙織錦迴文詩贈其丈夫故事,直將改嫁後終日所思和盤托出,補足上二句之意。結句“莫、莫、莫”三字為一疊句,低徊幽咽,肝腸欲斷,這是絕望無奈的嘆息,也是勸慰前夫,自怨命薄的最後訣別。據說唐婉在沈園與前夫會晤之後不久,便抑鬱而死。
前人評論陸游《釵頭鳳》詞說“無一字不天成”。所謂“天成”是指自然流露毫不矯飾。陸游本人就說過:“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正因為詞人親身經歷了這千古傷心之事,所以才有這千古絕唱之詞。這段辛酸的往事,成為陸游終生的隱痛,直到晚年他還屢次來到沈園泫然憑弔這位人間知己,寫下了《沈園》諸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