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瑪克西姆·高爾基(1868—1936),俄國作家,“無產階級藝術最偉大的代表者”(列寧語)、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奠基人、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導師。生於尼日尼·諾夫戈羅德城(現名高爾基城),父親是細木工,早逝。高爾基由外祖母撫養成人。外祖母家貧,11歲的高爾基就不得不出外謀生。他曾在鞋店、聖像作坊當學徒,在輪船上幫廚,做過腳夫、鋸木工、園丁、麵包師等等以維持生計,少年時期曾參加傾向民粹派的大學生秘密團體。這一切就是高爾基的“大學”。20歲後,高爾基開始在俄國各地流浪,目的在於“了解一下俄羅斯”,“看一看人民是怎樣生活的”。在長期的流浪期間,他一面做工,一面組織秘密小組,進行革命宣傳。
1892年9月高爾基發表了他的處女作《馬加爾·楚德拉》,從此,一顆光芒奪目的明星升上了俄國文壇。
90年代高爾基寫了許多短篇小說,大多取材於“底層”社會(如《馬爾華》《柯諾瓦洛夫》《切爾卡斯》等)。在高爾基早期作品中,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民間傳說和寓言式的故事占有重要地位,如《伊則吉爾婆婆的故事》《鷹之歌》《海燕之歌》(1901);其中《海燕之歌》是一曲鼓舞人心的向革命進軍的號角。
90年代末,高爾基的創作思想臻至成熟,這時期高爾基發表了第一部著名長篇小說《福瑪·高爾傑耶夫》(1899),接著,《三人》(1900)也問世了。此外,高爾基還寫了許多具有極大社會意義的劇本,如《小市民》(1901)、《底層》(1902)、《太陽的孩子》(1905)、《野蠻人》(1905)、《仇敵》(1906)等等。
1906年高爾基最著名的長篇小說《母親》問世。
高爾基在許多作品中無情地抨擊了作為舊制度支持力量之一的小市民意識,如中篇小說《奧古羅夫鎮》(1909)、《馬特威·克日米亞金的一生》(1911)。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高爾基發表的重要作品有《義大利的故事》《俄羅斯漫遊記》等。
在準備“十月革命”的年代裡,高爾基完成了自傳三部曲的前兩部──《童年》(1914)和《在人間》(1916),第三部《我的大學》於1923年寫成。
“十月革命”後高爾基完成了長篇小說《阿爾達莫諾夫家的事業》(1925),同時又創作了幾個劇本,其中著名的有《葉戈爾·布雷喬夫及其他》(1932)等。高爾基最後一部長篇小說《克里姆·薩姆金的一生》是一部史詩式的不朽巨著。
高爾基不僅是語言藝術家,同時還是評論家、政論家和學者。高爾基的文學論文是對馬克思主義美學的重大貢獻。此外高爾基還從事大量的社會活動,他曾擔任《紅色處女地》雜誌的編輯工作,組織“世界文學出版社”,領導1934年第一次蘇聯作家代表大會工作,同時他還是國內戰爭史和工廠史寫作的倡導者和組織者。在他的關懷下,培養出整整一代的優秀蘇聯作家。
簡介
一八九五年發表在《薩馬拉日報》上的《伊則吉爾老婆子》這部短篇,可說是高爾基早期革命浪漫主義創作的代表作。高爾基對民族文學遺產的繼承,體現在對民間傳說的情節和形象的借用上。而他對俄羅斯浪漫主義文學的發展,則是通過塑造具有高尚理想的新人形象來完成的。
在《伊則吉爾老婆子》這篇作品中,有兩個顯明對立的傳說故事。第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極端的利己主義者臘拉。臘拉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而殺死了一個無辜的少女,從而遭到人民的懲罰和唾棄。他在人民的生活中失去了位置,在草原上游來盪去,最後變成了一個像影子一樣的人。第二個故事講的是團隊精神英雄丹柯。他年輕、勇敢,對人民懷著強烈的愛。當人民需要自己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掏出自己燃燒著的心,把它高高地舉在頭上,照亮了拯救人民的道路。
這篇小說由三個部分組成。在關於臘拉和丹柯兩故事之間,作者插進了故事敘述人伊則吉爾老婆子自己的生活史。伊則吉爾老婆子本來也可以在生活中建立功勳,使生活過得有價值,但她沒有偉大的生活目的,在愛情的遊戲中虛度了一生。因此到頭來,她未能成為丹柯,卻變成了臘拉式的空虛的影子。作者通過老婆子這個現實主義的形象,把兩個浪漫主義的傳說和現實生活聯繫起來,為人們提供了有益的生活教訓。作者以對革命英雄主義和高尚的自我犧牲精神的忘情謳歌,批判了猖獗於世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生活原則。
全文
這些故事我是在比薩拉比亞阿克曼城附近的海邊上聽到的。有一天夜晚,當把白天采葡萄的工作做完了的時候,那一群和我在一塊兒工作的摩爾達維亞人都到海邊去了。只有我和伊澤吉爾老太婆仍留在葡萄藤的濃蔭底下,躺在地面上,靜靜地望著那些到海邊去的人們的背影怎樣消失在深藍的夜色之中。
他們一邊走著,一邊唱著,笑著。男人們的皮膚都是古銅色的,他們留著漂亮的黑鬍鬚和一直垂掛到雙肩的濃密的鬈髮,穿著短短的上衣和寬大的燈籠褲;女人們和姑娘們——都是愉快的,靈活的,長著深藍色的眼睛,皮膚也都曬成古銅色的。她們烏黑的絲髮鬆散著,和暖的微風吹拂著它們,弄響了那些系在絲髮上的小銅錢。風像廣闊而又均勻的波浪在流動著,但有時候它又好像跳越過了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激起一陣強有力的狂風,把女人們的頭髮吹拂成一些奇形怪狀的鬃毛,高聳在她們頭頂的四周圍。這樣一來,就使得那些女人們變得更加奇特和像神話故事中的仙女一樣。她們離開我們越來越遠,而黑夜和幻想又把她們打扮得更加美麗漂亮。有誰在拉著提琴……一個姑娘用柔和的女低音唱著歌,還可以聽見笑聲……
空氣里浸透著大海的強烈的氣息,還有在黃昏不久以前被大量的雨水潤濕了的土地所蒸發出來的那種濃郁的泥土香味。在天空里,這時候還飄浮著許多美麗的雲片,是各種奇形怪狀的並帶顏色的。在這兒,是些柔軟的像幾簇煙似的青灰和淡灰以及天藍色的雲片;在那兒,是些尖銳的像山岩的碎片一樣的陰黑色和褐色的雲片。在這些雲縫中間,一小片一小片深藍色的天空,點綴著一顆顆的金色的星星,在可愛地閃耀著。所有這一切——歌聲啊和香味啊,雲片啊和人們啊,——都是異常地美麗而又悽然,就好像是一個奇妙的故事的開頭。而這一切東西又好像停止了成長或者是死亡了;喧囂的聲音漸遠了消逝了,留下的是淒涼的嘆息。“你怎么不和他們一同去呢?”伊澤吉爾老太婆點了一下頭這樣問道。
年紀使得她的腰彎成兩節了,她深黑色的眼睛,現在已是黯淡無光和充滿著眼淚。她的乾燥的嗓聲響得很奇特,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就好像這個老太婆是用骨頭在講話似的。
“不想去。”我回答她。
“唔!……你們俄羅斯人一生下來就成了老頭兒。所有的人都陰森得像魔鬼一樣……我們的姑娘們都害怕你……要曉得,你還正年輕力壯呢?……”
月亮升起來了。月輪很大,是血紅色的,它好像是從這片草原的深處鑽出來的。這片草原當年曾經吞食了許多人的肉和喝了許多人的血,大概就因為這個原故,它才變得這樣的肥沃和富饒。葡萄葉的花邊似的影子落在我們身上,我和老太婆就被它們像網子一樣地籠罩著,在我們右邊的草原上,飄動著一些被月色的青光所照透了的雲影,它們變得更加透明更加明亮了。
“瞧,拉那在那兒走著!”
我順老太婆用她長著彎曲戰慄的手指所指的地方望過去,看見在那兒飄動著很多很多影子,其中有個比別的更暗更濃的影子,比它的姊妹們也飄浮得更快更低,——它是一塊比其它的雲飄浮得更快飄浮得更接近地面的雲片所投射下來的影子。
“那兒什麼人也沒有!”我說道。
“你比我這個老太婆還更瞎。瞧,在那兒,就是沿著草原在奔跑的那個暗黑的影子!”
我再看了一次,除了影子之外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這是影子啊!你為什麼叫它是拉那呢?”
“因為這就是他!他現在已經變成了影子,——他活了幾千年,太陽曬乾了他的身體,血液和骨頭,而風就把它們吹散。這就是上帝懲罰那些傲慢的人的辦法!”
“講給我聽吧,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要求這個老太婆,覺得在我的前面就有一個在草原上所編成的最美麗的故事。
於是,她就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
***
“自從這件事發生的那個時候起,它已經過去好幾千年了。遠在大海的彼岸,就是在太陽上升的地方,有一個大河的國家,據說在這個國家裡,每一片樹葉和每一根草莖都投射出人們需要多少就有多少的陰影,足夠人在陰影里躲避太陽光,因為那兒酷熱得可怕。
“這個國家的土地是多么富饒呀!
“在那兒住著一族強悍的人,他們放牧著牲畜,並用狩獵來消磨他們的精力和表現他們的勇敢,在狩獵之後他們就設宴慶賀、唱歌、同姑娘們嬉戲。
“有一次,在慶宴當中,一隻從天空飛下來的老鷹,攫走了其中一個黑頭髮的溫柔得像黑夜一樣的姑娘。男人們向這隻老鷹射過去的許多可憐的箭,都落到了地上來。他們就派人四處去尋找這個姑娘,卻始終沒有能找到。後來大家就像忘掉世界上一切的事情一樣,把她也忘記了”。
老太婆嘆了一口氣就靜默不語了。她的咯吱咯吱發響的嗓音,就好像是所有那些被遺忘了的年代在訴苦悲泣,而這些年代是以化成回憶的影子在她的心胸中體現出來的。海靜悄悄地重複著這個古老傳說的開頭部分,也許,這些傳說就是在它的海岸邊創造出來的。
“但是過了20年,她自己跑回來了,她已是一個受盡折磨的憔悴的女人,身邊還帶著一個青年,美麗和強壯得像她本人在20年前一樣。當大家問她這許多年來她在什麼地方時,她告訴他們:老鷹把她帶到山裡面去,像和妻子一樣地同她住在那兒。這是鷹的兒子,可是父親已經不在了;當鷹衰老了的時候,它最後一次高高飛上天空,從那兒收斂起翅膀,沉重地跌到陡峭的山岩上,摔成碎片……
“大家都帶著驚奇的眼光,看著這個老鷹的兒子。看來他並沒有什麼比他們更優越的地方,只是他的那雙眼睛,冷酷而又傲慢,正像鳥中之王的眼睛一樣。當大家和他講話的時候,他高興回答,就回答,否則,就靜默不語。當族中的長老們跑來,他和他們講話就像對待平輩一樣。這件事侮辱了長老們,他們稱他是一枝未磨尖箭頭的沒有裝上羽毛的箭。大家就告訴他,有幾千個像他那樣的人和年紀甚至比他還要大兩三倍的人,都是尊敬他們,服從他們的。而他卻大膽地看著他們,回答說世界上再沒有像他一樣的人;假如所有的人都尊敬他們,那么他也不願意這樣做。喔!……那時候長老們差不多全都生氣瘋了,發著怒說道:
“‘在我們當中沒有他生活的地方!他高興到什麼地方去,就讓他到什麼地方去吧。’
“他大笑著,就走向他想去的地方,——他走向一個正聚精會神看著他的美麗的姑娘;他向這個姑娘走過去,當走近的時候就一把抱住她。而她正是剛才訓斥過他的一位長老的女兒。雖然他很美麗,她還是推開了他,因為她害怕自己的父親。她把他推開就走到一邊去,可是他卻去追打她。當她跌倒的時候,他就用腳站在她的胸口上。於是鮮血就從她的嘴裡冒出來,噴向天空,這個姑娘嘆息了一聲,就像蛇一樣蜷曲起來死掉了。
“所有親眼看見這件事的人都被恐怖所震駭了,——在他們眼前如此殺死一個女人,這還是第一次。大家沉默了很久,看著這個大張著眼睛和口流鮮血的躺在地上的姑娘,同時也看著他。他一個人孤獨地站在她的身旁,準備對付所有的人,神情是那樣傲慢,——他並沒有低下頭來,好像在等待懲罰一樣。後來,大家一齊動手就把他捉住,綁起來放在一旁。這時大家覺得立刻把他殺死——這未免是太簡便了,也不會感到解恨。”
黑夜擴展著和更加深了,充滿了各種奇異的輕微的聲音。在草原上,金花鼠淒涼地叫著,在葡萄樹的葉叢中,蟋蟀在彈著玻璃似的琴弦,樹葉子嘆息著,私語著;豐滿的月輪本來是血紅色的,現在變得蒼白失色遠離開地面了,蒼白的光輝愈來愈多地流進了草原的淡青色的霧靄……
“這時候他們都聚集過來,在考慮這種罪行應得的懲罰……有人主張用四馬分屍的辦法——他們覺得這還是太輕了;又有人想起一齊用箭來射死他,但是這個辦法也被推翻了;又來有人建議把他燒死,但是篝火的煙會使得大家看不見他受難;他們提出了很多的辦法,但是始終找不出一個能使大家都滿意的辦法。而他的母親就跪在他們前面,沉默不語,因為無論是眼淚,無論是話語,都求不到大家對她兒子的饒恕。他們討論了很久,其中一個聰明人想了很久之後才說道:
“‘我們問問他看,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大家就問了他,他說道:
“‘放開我!綁著的時候我是不說的!’
“當大家放開他的時候,他問道:
“‘你們要什麼?’他這樣發問,就好像他們都是奴隸似的……
“‘你已經聽見了……’聰明人說道。
“‘為什麼我要向你們解釋我的行為呢?’
“‘為了讓我們了解,你這個傲慢的人。聽著吧!不管怎樣,你總歸要死的……讓我們了解你做的事。我們還要活下去,我們要知道更多的對我們有益的事……’
“‘好吧,我說,雖然我自己不十分清楚剛才所發生的事。我殺死她,我覺得是因為她推開了我……而我是需要她的……’
“‘可是她不是你的呀!’大家回答他。
“‘難道你們只使用你們自己的東西嗎?我想每個人所有的只是語言、兩手和兩腳,……而你們擁有牲畜、女人、土地……和其他很多很多的東西……’”
“大家就告訴他這一點,凡是人所有的東西,都是付出了代價憑智慧和力量而得來的;有時候還是拿生命換來的。而他回答道,他想保全他自己的完整。
“大家和他談了很久,最後看出他認為他自己是世界上的第一個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別的什麼都沒有看見過。當大家了解到他命定了要過孤獨的生活時,大家甚至都害怕起來了。他身邊從沒有過同族人,也沒有母親、牲畜、妻子,他什麼都不想要。
“當大家看出這一點時,他們又重新考慮如何來懲罰他。這一次他們還沒有談得很久,——那個聰明人也沒有妨礙他們討論,卻自言自語地道:
“‘停住!有了懲罰啦。這是一個可怕的懲罰。你們就是想上一千年也不會想出來的!對於他的懲罰,就在他自己身上。放了他,讓他去自由吧!這就是對他的懲罰!’
“這時候馬上就發生了一個偉大的奇蹟。天空里響了一聲霹雷,雖然天上並沒有一片雲。這是上天的力量,承認了聰明人的話。大家都彎身行禮,隨後就分散開。而這個青年,現在得到一個名字,叫做拉那,意思就是說,他是個被排斥和放逐了的人。這個青年向那些丟下他的人們放聲大笑起來,他笑著,現在剩下他一個人了,自由得像他父親一樣。但他的父親並不是一個人……而他卻是一個人啊。於是他就開始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著。他跑到部落里去,搶走牲畜和姑娘——搶走他所想要的一切東西。大家用箭射他,但是箭穿不透他的身體,好像他的身上披了一層看不見的超等的皮膜。他敏捷,好掠奪,強健而又殘暴。他從不和人們面對面相見的。大家只能遠遠地看著他,他長久地,孤獨地,這樣在人們的周圍盤鏇著,長久得不只一二十年。但是忽然有一次他走近人群,當大家向他衝過來的時候,他卻站著不動,並且絲毫沒有想自衛的表示。這時有一個人猜中了他的心意,就高聲的地叫道:
“‘別動他!他想死啦!’
“於是大家都站住了,既不想減輕這個曾經對他們作過惡事的人的罪過,也不想殺死他。大家對他嘲笑著。而他聽到這個笑聲也就戰慄起來,他總是用力在胸口搜尋著什麼東西,並且用手緊抓住它。突然間他舉起一塊大石頭,向人們衝過去。可是他們都躲避開他的打擊,沒有一個人還他的手,都跑到一邊去觀察他的情形。這時候他又拾起剛才某個人手中掉下來的刀子,用它刺向自己胸膛。但是刀斷了,就好像是碰在石頭上一樣。他又重新跌倒在地上,用頭向大地猛撞了很久。但是大地也避開他,在他的頭撞擊時也隨之深陷下去。
“‘他不能死啊!’人們高興地說道。
“後來大家都走了,卻把他留了下來。他臉朝天躺著,望著天空有一群巨鷹像黑點似地在高高地浮動著。而在他的眼睛裡卻有那樣無限多的憂愁,好像足以用它來毒害死全世界上所有的人。這樣從那時候起,他就一個人孤獨地、自由自在地在等待著死亡,或者到處遊蕩。……瞧,現在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影子,而且會永遠是這樣!他既不了解人類的語言,人們也不了解他的行動;——什麼都不了解。他總是在尋找著,走著,走著……。他既沒有生命,死亡也就不再向他微笑了。他在人當中是沒有位置的……這就是一個人為了傲慢所遭受到的打擊!”
老太婆嘆了一口氣,靜默不語了,她的頭低垂到胸口,奇怪地搖晃了好幾次。
我看著她。我覺得睡夢把這個老太婆征服了。並且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異常地憐憫起她來。她是用這種高昂的威風凜凜的音調講完她的故事的結尾,可是在這種音調里,依然響著一種膽怯的奴性的調子。
人們在海岸邊唱著歌,——唱得很奇怪。最初是一個女低音;——只唱了兩三個音符,接著就傳出了另一個聲音,又開始再唱這支歌,但是第一個音還是在它的前面飄蕩著……——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聲音,也按著同樣的順序加入了歌聲。突然間,男聲的合唱又重新開始唱起這支歌。
每一個女人的聲音,都是完全各自響著,它們就像五顏六色的溪流;從高處的什麼地方飛流下山坡,跳躍著,喧鬧著,流進了那個向上涌流著的男聲的濃密的波濤,又沉溺到它裡面去,然後從裡面迸裂出來,爆發出更多更清晰而又更強有力的聲音,並且,一個接著一個地向上高揚滾動。在這些聲音之外,再也聽不見波濤的喧囂了…… ***
“你聽過嗎,還有什麼地方是這樣唱的?”伊澤吉爾問道,她抬起頭來,用沒有牙齒的嘴微笑著。
“沒有聽過,從來沒有聽過……”
“你沒有聽見過。我們是愛唱的。只有美麗的人能唱得好,——美麗的人是熱愛生活的,我們熱愛生活。你瞧,那些在那邊唱歌的人,難道沒有因為白天的工作而疲睏嗎?他們從太陽爬上山時起一直工作到太陽落山。月亮一出來,他們已經在唱歌了!那些不會生活的人,只有躺著睡覺。對於那些覺得生活是可愛的人他們就唱歌了。”
“可是健康呢……”我開口說道。
“健康一生永遠都是夠用的。健康呀!難道你有了錢就不花掉它們嗎?健康也就是黃金。你知道當我年輕的時候做了些什麼?我從太陽上升一直到落山,都在織著地毯,差不多從來沒有站起來過。我那時候活潑得像太陽的光線一樣,可是必須像石頭一樣坐著不動。我一直坐到全身的骨頭髮出裂響,可是當黑夜來臨了,我就奔到我心愛的人那兒去,和他親吻。這正是戀愛的時候,我這樣奔跑了三個月。在這個時期,每一夜我都在他那兒。我這樣一直活著——只要心血足夠的話!我愛過多少個人呀!我接受過也給過多少個吻呀!”
我看著她的胸,她的那雙黑色的眼睛始終是黯淡無光的,就是回想也不能使它們活躍起來。月光照著她乾枯的龜裂了的嘴唇,照著她長著白毫毛的尖削的下巴,和有皺紋的彎曲得像貓頭鷹嘴似的鼻子。在她的前額上有些黑色的小渦,其中一個小渦里,有一綹從破紅布頭巾下面掛下來的灰發。她的臉上、頸上和手上的皮膚,完全被皺紋所分裂開。而在老伊澤吉爾的每個動作里,似乎可以預感到這乾枯了的皮膚會全部破裂,裂成碎片,而一副長著黯淡無光的黑眼睛的赤裸裸的骨骸,會站在我的面前。
她又重新用她的咯吱吱的聲音開始講道:
“我和我的母親住在法爾米附近——就在貝爾拉特河的岸邊上。當我的心上人出現在我們農莊裡的時候,我那時候才15歲。他是一個身材高高的,靈活的,長著黑鬍鬚的愉快的人。他坐在小船上,向我們的視窗響亮地高叫道:‘喂,你們有葡萄酒?……有沒有什麼給我吃的東西嗎?’我從視窗透過梣樹的枝葉看去,看見整條河都被月亮的照成天藍色了,而他穿著白襯衫,繫著一條寬腰帶,一隻腳站在小船上,另一隻腳站在岸邊。他身子搖晃著,在唱著什麼。當他看見我的時候就說道:‘在這兒住了一位多么漂亮的姑娘!……而我竟然不知道這件事!’就好像他在知道我以前已經知道所有美麗的姑娘啦!我給了他葡萄酒和煮熟了的豬肉……可是再過了四天,連我自己也全部都給了他啦……。每天夜裡,我們兩個人都乘著小船遊逛著。他駕船來的時候,就像金花鼠一樣地輕輕地吹著口哨,我就像魚一樣地從視窗跳到河岸下去。這樣我們就乘船遊逛著……他是來自普魯特河上的漁夫,後來,當母親知道了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的時候,痛打了我一頓。而他就勸我跟他到多布魯加去,然後再遠一點,到多瑙河口去。但這時候我已經不喜歡他了,——因為他老是唱歌和接吻,其他就什麼也沒有了,這多么使人厭煩。這時候,有一夥古楚爾人的匪徒在當地出沒,在他們中間也有很可愛的人……這就是說,當時他們的生活也是過得很快活的。他們中有個姑娘,經常等待著她的喀爾巴阡山的青年小伙子。不過她並不了解他是被關在監獄裡還是被打死了。——但是小伙子有時是一個人,有時候又帶著兩三個夥伴,像從天上突然掉下似的來到她面前。他帶來了豐富的禮物,——難道這些東西都是他輕易得來的嗎?他就在她家裡宴飲,並在自己的夥伴面前稱讚這個姑娘。這使她很高興。我就懇求古楚爾人中的一位女朋友,要她把他們介紹給我認識……她叫什麼名字呢?我已經忘記了……忘記得乾乾淨淨了。她介紹我認識了一個青年小伙子,是個很好的人……頭髮是火紅色的,他整個人都是火紅色的——連鬍鬚,連鬈髮!他還有一顆火一樣紅的腦袋。他又是那樣的憂愁,有時候也很溫柔,而有時候則像野獸一樣地咆哮和亂打。有一次他打了我的臉……而我就像小貓兒一樣地跳上他的胸口,用牙齒咬他的面額……從那時候起,在他面額上就留下了一個小渦。當我吻他這個小渦時,他是很高興的……”
“那個漁夫到哪兒去了呢?”我問道。
“漁夫嗎?他呀……在那兒……他加入了他們,加入到這伙古楚爾人中間去。最初他總是想勸說我,並且威脅我說要把我丟到水裡去,可是後來什麼事也沒有,他加入了他們中間去並且結交了另一個女人……他們這兩個人——這個漁夫和那個古楚爾人最後都被吊死在一起啦。我曾去看他們兩個人是怎樣被吊死的,這是在多布魯加的事。漁夫赴刑的時候,臉色全是蒼白的,並且還哭了,可是那個古楚爾人卻抽著菸斗,他一邊走著一邊抽著煙。兩隻手插在口袋裡面,一綹鬍鬚搭在肩頭上,另一綹鬍鬚垂掛在胸口上。當他看見我的時候,他拿開菸斗,叫道:‘永別啦!’……我整年都為他難過。唉!……當這件事發生前,他們正想動身回喀爾巴阡山的故鄉去。當他們跑到一個羅馬尼亞人家裡去作客告別時,他們就在那兒被抓住了。當時只抓到兩個人,有幾個人被打死啦,而其餘的人都逃走了……可是後來這個羅馬尼亞人也終於得到了報應……莊子被燒了,磨坊和所有的糧食也被燒掉了。他變成了一個乞丐。”
“這是你所乾的嗎?”我偶爾順口沉思自語。
“古楚爾人有很多朋友,並不只是我一個人……誰是他們最好的朋友,誰就應該去追悼他們……” 海岸邊的歌聲已經靜息下去了,現在只有海濤的喧囂聲在應和著老太婆的聲音,——這種沉思的叛逆的喧器,好像是應和著這個叛逆生活故事的第二部優美和音。黑夜變得愈來愈溫柔了,月亮的清光,在黑夜裡更加擴展開來,而黑夜中那些看不見的人們的忙碌生活的不可捉摸的聲音,也愈來愈靜息下去,被波浪不斷增長的響聲所淹沒了……因為這時風力增強了。
“此外我還愛過一個土耳其人。我在斯庫塔里城他的妻妾們的內室里住過。整整地住了一個星期,——還好……但太寂寞啦……——全是女人,女人……他一共有八個女人……她們就整天地吃呀、睡呀和講著各種無聊的蠢話……否則就像一群母雞一樣,吵罵呀,咯咯地叫呀……這位土耳其人已經不年青啦。他的頭髮差不多快灰白了,他很神氣,而且很有錢。講話的時候,很像個君王……他的眼睛是烏黑的……一雙直視人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你的心。他很喜歡祈禱。我是在布庫勒什蒂看見他的……他像皇帝一樣在市場上走著,他那樣神氣地威嚴地看著人。我向他微笑了一下,在當天晚上,我就在大街上被人抓住並被帶到他那兒去了。他是賣檀香和棕櫚的,這次到布庫勒什蒂來想買一些什麼東西。‘你到我哪兒去嗎?’他說道。‘我,對,我去’!‘好的!’這樣我就去啦。這個土耳其人已經有了一個兒子——是個黑黑的孩子,非常靈活……已經16歲啦。我就和他一起從土耳其人那裡逃跑出來……我奔跑到保加利亞的隆巴蘭卡去……在那兒有一個保加利亞女人,用刀子刺傷了我的胸口。原因是什麼,是為了她的未婚夫還是為了她自己的丈夫——我已經記不得了。
“我病了,在一所修道院裡呆了很久。這是一所女子修道院。有一個波蘭姑娘看護著我……那時候,她的兄弟也是一個修道士,從另一所修道院,我記得大概是在阿爾采爾——巴蘭卡來看望她……他像條蛆蟲老是在我的前面蠕動著……當我病好了的時候,我就和他一起走了……到他的波蘭去。”
“等一下!……那個小土耳其孩子在什麼地方呢?”
“那個孩子嗎?他死掉啦。那個孩子,是因為想家或者說是因為愛而死的……他就像一株還沒有長結實的小樹那樣地枯乾死的,這株小樹被太陽照得太厲害啦……就這樣憔悴乾枯了……我記得他躺著的時候,就已經像冰塊一樣地透明和發藍,但是在他的心裏面還是燃燒著愛情……他老是請求我彎下身子去吻他……我很愛他,我記得,我吻了他很多次……後來他已經完全不行了——差不多不能動彈了。他躺著,像求施捨的乞丐那樣哀求我,躺在他的身邊,溫暖他的身體。我躺下去了,和他並排睡著……他馬上全身就熱起來了。有一次我醒轉來,而他已經完全冰冷了……死啦……我伏在他身上哭著。誰能說呢?也許,這是我殺死他的。那時候我的年紀比他大兩倍,身體是那樣的健壯,豐滿……可是他呢?還是個孩子!……”
她嘆息了一聲,我也第一次看見她一連畫了三次十字,還用乾枯的嘴唇在絮語著什麼。
“喏,那么你就到波蘭去啦……”——我提醒她一句。“是的,……同那個小波蘭人。他是個可笑而又卑鄙的人。當他需要女人的時候,他就像雄貓似地同我親熱起來,從他舌頭上流出甜蜜的話語;當他不需要我的時候,就用像鞭笞的話語來抽打我。有一次我們沿著河邊走,他向我說了些傲慢的使人難堪的話。喔!喔!……我生氣了!我像柏油一樣地沸騰起來!我用手把他像小孩子似地抓住,——他是很小的,——把他朝上高舉起來,使勁緊捏他的腰部,這足可以使他渾身發青。接著我一使勁兒,就把他從岸上丟到河裡。他大叫著,他那樣可笑地大叫著。我在岸上看著他,而他在水裡面掙扎著。這時我就走開了,以後就沒有再見過面。在這一點上我是高興的,就是我此後從沒有再遇見過我曾經愛過的那些人。這是些不好的相遇,就像遇見了的都是些死人一樣。”
老太婆靜默不語,在嘆息著。那時我就想起那些被她所復活了的人們。這兒是那個火紅頭髮的長著鬍鬚的古楚爾人,他在去就刑時,還平靜地抽著菸斗。大概他有一對冷漠的天藍色的眼睛,能集中而又堅定地看著一切事物。而在他旁邊的,是從普魯特河來的長著黑鬍鬚的那個漁夫,他哭泣著,不願意死,在他臨死前因為憂慮而變得蒼白的臉上和兩隻眼睛裡都顯得黯然無光,被淚水弄濕了的鬍鬚,悽慘地垂掛在歪斜的嘴角上。這兒是他,那個年老的曾經是神氣十足的土耳其人,多半是個宿命論者,又是個專制的暴君。在他旁邊的是他的兒子,那是被接吻所毒死的一朵東方的蒼白而又脆弱的小花朵。還有就是那位充滿虛榮心的波蘭人,多情而又殘酷,善於口才而又冷漠無情……所有這些人——不過是些蒼白的影子,而被他們所吻過的那個女人,現在卻活生生地坐在我的旁邊,已經被時間損耗得枯萎了,沒有肉,沒有血,懷著一顆沒有願望的心,兩隻沒有火光的眼睛——差不多也是個影子。她繼續講道:
“在波蘭我的生活困難起來了。那兒住著的都是些冷漠無情和虛偽的人。我不懂他們那種蛇一樣的語言。大家都噝噝地叫著。他們噝叫些什麼呢?這是因為上帝給了他們一條蛇的舌頭,因為他們都是好撒謊的。那時候我也不知道要到哪兒去好,眼看著他們準備造反,反對統治他們的俄國人。我到了波赫尼亞城,一個猶太人買下了我,他並不是為了自己買的,而是要拿我去做買賣,我同意了這件事。為了生活,——就應該會做些什麼事,可是我什麼都不會,因此我就得出賣自己的身體。不過我當時也想,假如我能弄到一些錢,我便可回到我的家鄉貝爾拉特去,到那時候不管鎖鏈是怎樣的牢固,我一定要弄斷它們的。於是我就在那兒住下來了。許多有錢的地主老爺都到我那兒去,在我那裡舉行盛宴。這他們要花很多錢的,他們還因為都想占有我而打架,有的還破了產。其中一個地主老爺占了我很久,有一次他作出這樣的事:他來了,而聽差帶了一個錢袋跟在他後面走著。這位地主老爺拿起那個錢袋,從我的頭頂上倒下來。雖然金幣打著我的頭,我也非常喜歡聽到金幣落到地板上的響聲,但我還是把這個地主老爺趕走了。他有一張非常肥胖而粗糙的臉,他的肚子就像一個大枕頭,他看人時像一頭吃飽了的肥豬。是的,雖然他說過,他為了用黃金撒滿我全身而賣掉了他所有的田地、房產和馬匹,但我還是把他趕走了。那時候我愛著一個面孔有刀傷的體面的地主老爺。他的面孔完全被土耳其人用軍刀劃成了許多道十字交叉形的傷痕,因為他不久之前為了替希臘人出力和土耳其人打過仗。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假如他是個波蘭人,那么希臘人又與他有什麼關係呢!可是他去了,和他們一起反對他們的敵人。當他被用刀砍時,他有一隻眼睛被打得冒了出來,左手上的兩隻手指也被砍斷了……假如他是個波蘭人,那么希臘人又與他有什麼關係呢?這就是因為:他好大喜功。而當一個人好大喜功的時候,他隨時都能找到可以做出這些功績的時候,他也隨時都能找到可以做出這些功績的地方。你知道,在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