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為居巢長,將數百人故過候肅,並求資糧。肅家有兩囷米,各三千斛,肅乃指一囷與周瑜,瑜益知其奇也,遂相親結,定僑、札之分。袁術聞其名,就署東城長。肅見術無綱紀,不足與立事,乃攜老弱將輕俠少年百餘人,南到居巢就瑜。瑜之東渡,因與同行,吳書曰:肅體貌魁奇,少有壯節,好為奇計。天下將亂,乃學擊劍騎射,招聚少年,給其衣食,往來南山中射獵,陰相部勒,講武習兵。父老鹹曰:“魯氏世衰,乃生此狂兒!”後雄傑並起,中州擾亂,肅乃命其屬曰:“中國失綱,寇賊橫暴,淮、泗間非遺種之地,吾聞江東沃野萬里,民富兵強,可以避害,寧肯相隨俱至樂土,以觀時變乎?”其屬皆從命。乃使細弱在前,強壯在後,男女三百餘人行。州追騎至,肅等徐行,勒兵持滿,謂之曰:“卿等丈夫,當解大數。今日天下兵亂,有功弗賞,不追無罰,何為相逼乎?”又自植盾,引弓射之,矢皆洞貫。騎既嘉肅言,且度不能制,乃相率還。肅渡江往見策,策亦雅奇之。留家曲阿。會祖母亡,還葬東城。
劉子揚與肅友善,遺肅書曰:“方今天下豪傑並起,吾子姿才,尤宜今日。急還迎老母,無事滯於東城。近鄭寶者,今在巢湖,擁眾萬餘,處地肥饒,廬江間人多依就之,況吾徒乎?觀其形勢,又可博集,時不可失,足下速之。”肅答然其計。葬畢還曲阿,欲北行。會瑜已徙肅母到吳、肅具以狀語瑜。時孫策已薨,權尚住吳,瑜謂肅曰:“昔馬援答光武雲‘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今主人親賢貴士,納奇錄異,且吾聞先哲秘論,承運代劉氏者,必興於東南,推步事勢,當其歷數。終構帝基,以協天符,是烈士攀龍附鳳馳騖之秋。吾方達此,足下不須以子揚之言介意也。”肅從其言。瑜因薦肅才宜佐時,當廣求其比,以成功業,不可令去也。
權即見肅,與語甚悅之。眾賓罷退,肅亦辭出,乃獨引肅還,合榻對飲。因密議曰:“今漢室傾危,四方雲擾,孤承父兄餘業,思有桓文之功。君既惠顧,何以佐之?”肅對曰:“昔高帝區區欲尊事義帝而不獲者,以項羽為害也。今之曹操,猶昔項羽,將軍何由得為桓文乎?肅竊料之,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卒除。為將軍計,惟有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規模如此,亦自無嫌。何者?北方誠多務也。因其多務,剿除黃祖,進伐劉表,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然後建號帝王以圖天下,此高帝之業也。”權曰:“今盡力一方,冀以輔漢耳,此言非所及也。”張昭非肅謙下不足,頗訾毀之,雲肅年少粗疏,未可用。權不以介意,益貴重之,賜肅母衣服幃帳,居處雜物,富擬其舊。
劉表死。肅進說曰:“夫荊楚與國鄰接,水流順北,外帶江漢,內阻山陵,有金城之固,沃野萬里,士民殷富,若據而有之,此帝王之資也。今表新亡,二子素不輯睦,軍中諸將,各有彼此。加劉備天下梟雄,與操有隙,寄寓於表,表惡其能而不能用也。若備與彼協心,上下齊同,則宜撫安,與結盟好;如有離違,宜別圖之,以濟大事。肅請得奉命吊表二子,並慰勞其軍中用事者,及說備使撫表眾,同心一意,共治曹操,備必喜而從命。如其克諧,天下可定也。今不速往,恐為操所先。”權即遣肅行。到夏口,聞曹公已向荊州,晨夜兼道。比至南郡,而表子琮已降曹公,備惶遽奔走,欲南渡江。肅逕迎之,到當陽長阪,與備會,宣騰權旨,及陳江東強固,勸備與權併力。備甚歡悅。時諸葛亮與備相隨,肅謂亮曰“我子瑜友也”,即共定交。備遂到夏口,遣亮使權,肅亦反命。臣松之案:劉備與權併力,共拒中國,皆肅之本謀。又語諸葛亮曰“我子瑜友也”,則亮已亟聞肅言矣。而蜀書亮傳曰:“亮以連橫之略說權,權乃大喜。”如似此計始出於亮。若二國史官,各記所聞,競欲稱揚本國容美,各取其功。今此二書,同出一人,而舛互若此,非載述之體也。
欲東會權得曹公欲東之問,與諸將議,皆勸權迎之,而肅獨不言。權起更衣,肅追於宇下,權知其意,執肅手曰:“卿欲何言?”肅對曰:“向察眾人之議,專欲誤將軍,不足與圖大事。今肅可迎操耳,如將軍,不可也。何以言之?今肅迎操,操當以肅還付鄉黨,品其名位,猶不失下曹從事,乘犢車,從吏卒,交遊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將軍迎操,欲安所歸?原早定大計,莫用眾人之議也。”權嘆息曰:“此諸人持議,甚失孤望;今卿廓開大計,正與孤同,此天以卿賜我也。”魏書及九州島春秋曰:曹公征荊州,孫權大懼,魯肅實欲勸權拒曹公,乃激說權曰:“彼曹公者,實嚴敵也,新並袁紹,兵馬甚精,乘戰勝之威,伐喪亂之國,克可必也。不如遣兵助之,且送將軍家詣鄴;不然,將危。”權大怒,欲斬肅,肅因曰:“今事已急,即有他圖,何不遣兵助劉備,而欲斬我乎?”權然之,乃遣周瑜助備。孫盛曰:吳書及江表傳,魯肅一見孫權便說拒曹公而論帝王之略,劉表之死也,又請使觀變,無緣方復激說勸迎曹公也。又是時勸迎者眾,而雲獨欲斬肅,非其論也。
時周瑜受使至鄱陽,肅勸追召瑜還。遂任瑜以行事,以肅為贊軍校尉,助畫方略。曹公破走,肅即先還,權大請諸將迎肅。肅將入合拜,權起禮之,因謂曰:“子敬,孤持鞍下馬相迎,足以顯卿未?”肅趨進曰:“未也。”眾人聞之,無不愕然。就坐,徐舉鞭言曰:“原至尊威德加乎四海,總括九州島,克成帝業,更以安車軟輪征肅,始當顯耳。”權撫掌歡笑。
驕後備詣京見權,求都督荊州,惟肅勸權借之,共拒曹公。漢晉春秋曰:呂范勸留備,肅曰:“不可。將軍雖神武命世,然曹公威力實重,初臨荊州,恩信未洽,宜以借備,使撫安之。多操之敵,而自為樹黨,計之上也。”權即從之。曹公聞權以土地業備,方作書,落筆於地。
周瑜病困,上疏曰:“當今天下,方有事役,是瑜乃心夙夜所憂,原至尊先慮未然,然後康樂。今既與曹操為敵,劉備近在公安,邊境密邇,百姓未附,宜得良將以鎮撫之。魯肅智略足任,乞以代瑜。瑜隕踣之日,所懷盡矣。”江表傳載:初瑜疾困,與權箋曰:“瑜以凡才,昔受討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遂荷榮任,統御兵馬,志執鞭弭,自效戎行。規定巴蜀,次取襄陽,憑賴威靈,謂若在握。至以不謹,道遇暴疾,昨自醫療,日加無損。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誠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不復奉教命耳。方今曹公在北,疆埸未靜,劉備寄寓,有似養虎,天下之事,未知終始,此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慮之日也。魯肅忠烈,臨事不苟,可以代瑜。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儻或可采,瑜死不朽矣。”案此箋與本傳所載,意旨雖同,其辭乖異耳。即拜肅奮武校尉,代瑜領兵。瑜士眾四千餘人,奉邑四縣,皆屬焉。令程普領南郡太守。肅初住江陵,後下屯陸口,維恩大行,眾增萬餘人,拜漢昌太守、偏將軍。十九年,從權破皖城,轉橫江將軍。
先是,益州牧劉璋綱維頹弛,周瑜、甘寧並勸權取蜀,權以咨備,備內欲自規,仍偽報曰:“備與璋託為宗室,冀憑英靈,以匡漢朝。今璋得罪左右,備獨竦懼,非所敢聞,原加寬貸。若不獲請,備當放發歸於山林。”後備西圖璋,留關羽守,權曰:“猾虜乃敢挾詐!”及羽與肅鄰界,數生狐疑,疆埸紛錯,肅常以歡好撫之。備既定益州,權求長沙、零、桂,備不承旨,權遣呂蒙率眾進取。備聞,自還公安,遣羽爭三郡。肅住益陽,與羽相拒。肅邀羽相見,各駐兵馬百步上,但請將軍單刀俱會。肅因責數羽曰:“國家區區本以土地借卿家者,卿家軍敗遠來,無以為資故也。今已得益州,既無奉還之意,但求三郡,又不從命。”語未究竟,坐有一人曰:“夫土地者,惟德所在耳,何常之有!”肅厲聲呵之,辭色甚切。羽操刀起謂曰:“此自國家事,是人何知!”目使之去。吳書曰:肅欲與羽會語,諸將疑恐有變,議不可往。肅曰:“今日之事,宜相開譬。劉備負國,是非未決,羽亦何敢重欲乾命!”乃趨就羽。羽曰:“烏林之役,左將軍身在行間,寢不脫介,戮力破魏,豈得徒勞,無一塊壤,而足下來欲收地邪?”肅曰:“不然。始與豫州觀於長阪,豫州之眾不當一校,計窮慮極,志勢摧弱,圖欲遠竄,望不及此。主上矜愍豫州之身,無有處所,不愛土地士人之力,使有所庇蔭以濟其患,而豫州私獨飾情,愆德隳好。今已藉手於西州矣,又欲翦並荊州之土,斯蓋凡夫所不忍行,而況整領人物之主乎!肅聞貪而棄義,必為禍階。吾子屬當重任,曾不能明道處分,以義輔時,而負恃弱眾以圖力爭,師曲為老,將何獲濟?”羽無以答。備遂割湘水為界,於是罷軍。
肅年四十六,建安二十二年卒。權為舉哀,又臨其葬。諸葛亮亦為發哀。吳書曰:肅為人方嚴,寡於玩飾,內外節儉,不務俗好。治軍整頓,禁令必行,雖在軍陳,手不釋卷。又善談論,能屬文辭,思度弘遠,有過人之明。周瑜之後,肅為之冠。權稱尊號,臨壇,顧謂公卿曰:“昔魯子敬嘗道此,可謂明於事勢矣。”
【譯文】
魯肅字子敬,臨淮東城人也。生而失父,與祖母居。家富於財,性好施與。爾時天下已亂,肅不治家事,大散財貨,摽賣田地,以賑窮弊結士為務,甚得鄉邑歡心。 魯肅字子敬,臨淮郡東城縣人。出生時父親便過世了,而從小與他祖母一起居住。魯肅家境富庶,性好施予,是時天下大亂,魯肅非但不務家業,反而大散家財,把家裡的田產像垃圾一樣賤賣出去(「摽」,揮去,棄也。《公羊傳‧莊公十三年》:「已盟,曹子摽劔而去之」,摽劍即棄劍),而將所得的錢財專門用來賑濟貧困與結交天下豪傑,鄉里之人對魯肅的義舉各個歡喜不盡(今天如果有人在大馬路上灑鈔票,我想全市的人也會對他歡喜不盡)。 周瑜為居巢長,將數百人故過候肅,並求資糧。肅家有兩囷米,各三千斛,肅乃指一囷與周瑜,瑜益知其奇也,遂相親結,定僑、札之分。袁術聞其名,就署東城長。肅見術無綱紀,不足與立事,乃攜老弱將輕俠少年百餘人,南到居巢就瑜。瑜之東渡,因與同行,留家曲阿。會祖母亡,還葬東城。 周瑜當時擔任居巢縣長,聽聞魯肅樂善好施,便率領數百人前往拜訪,並試著要求一些資助,藉此觀察魯肅的器量。當時魯肅家裡有兩個倉庫(「囷」為圓形的倉庫),每間各有三千斛米,魯肅隨手一指就把其中一間送給周瑜了。周瑜以此愈發清楚魯肅果然是非常之人,遂與魯肅親近結交,定下了如當年子產與季札一見如故般的友誼(吳公子季札出使鄭國初見鄭國執政子產,兩人卻像是舊相識一般。可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袁術聽聞魯肅的名聲,任命他為東城縣長。魯肅見袁術行事毫無綱紀,非可委質之人,於是帶領家族的老弱婦孺並率領鄉里的遊俠少年(就是小流氓)百餘人南至居巢投靠周瑜。周瑜東渡長江投奔孫策時,魯肅也與之同行,隨後便在曲阿住了下來。後來適逢祖母亡故,魯肅遂返回東城安葬祖母。 魯肅指囷相贈一事,有些大陸朋友認為這根本是周瑜率眾打劫。以事實而論,居巢縣長周瑜率領數百人浩浩蕩蕩到大富翁魯肅家請求一些金錢上的援助,看來確實很像不肖官員打秋風。不過我們真要明白英雄行事的高妙之處,就必須要用英雄的邏輯來理解英雄。周瑜、魯肅都是當時首屈一指的一流人物,二人相會,必然一見傾心相知相惜,彼此間血可流、頭可斷,三千斛米又算什麼呢?用世俗的眼光來瞧周瑜魯肅,真是把英雄看小了,也把自己的格局看小了。不過我想那些大陸朋友的原意應該是故意曲解〈魯肅傳〉的文意以反諷時下太多不看重史料為反對而反對的淺俗人士才對。 劉子揚與肅友善,遺肅書曰:「方今天下豪傑並起,吾子姿才,尤宜今日。急還迎老母,無事滯於東城。近鄭寶者,今在巢湖,擁眾萬餘,處地肥饒,廬江閒人多依就之,況吾徒乎?觀其形勢,又可博集,時不可失,足下速之。」肅答然其計。葬畢還曲阿,欲北行。會瑜已徙肅母到吳,肅具以狀語瑜。時孫策已薨,權尚住吳,瑜謂肅曰:「昔馬援答光武雲『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今主人親賢貴士,納奇錄異,且吾聞先哲秘論,承運代劉氏者,必興於東南,推步事勢,當其歷數。終構帝基,以協天符,是烈士攀龍附鳳馳騖之秋。吾方達此,足下不須以子揚之言介意也。」肅從其言。瑜因薦肅才宜佐時,當廣求其比,以成功業,不可令去也。
劉曄(子揚是劉曄的字)與魯肅交情不錯,寫了一封信給魯肅道:「方今天下豪傑並起,憑著足下的才幹,要在今日闖出一番事業實在太容易了。足下應該趕快將令堂從曲阿請回來,不要再窩在東城那種小地方了。近來鄭寶於土地肥沃的巢湖起事,擁眾萬餘人,廬江之士大多依附於他,更何況我們呢?觀鄭寶行事可謂占據地利天時,又廣招賢士,足下應該隨我儘快投奔鄭寶,千萬不要錯失良機。」魯肅贊同劉曄的意見,因此等祖母的喪事辦完後,魯肅便回到曲阿打算把母親接往江北投奔鄭寶,沒想到周瑜已經把自己的母親請到孫氏的大本營吳郡去住了。魯肅把劉曄勸自己投奔鄭寶的建議告諸周瑜,是時孫策已死,而孫權尚在吳郡統事,周瑜便對魯肅道:「過去馬援曾經回答光武帝:『當今之世,不只是主君尋找能幹的臣子,臣子也在尋找能夠發揮自己才幹的主君。』現下我主孫權親賢貴士,納才舉能,更何況我曾聽聞先哲的讖緯(先哲秘論就是讖緯。讖緯大多是一種掛名古聖先賢所作記錄有關未來的預言書。東漢末年最有名的一句讖緯就是「代漢者當塗高也」)記載取代劉氏獲得天命者必興於東南之地。我仔細地研究過天下大勢,發現這部讖緯所說的就在眼下我們所處的時代。因此我主孫權必能克成帝業以應天之符驗,此時此地正是烈士攀龍附鳳展現其才幹的時候。我將輔佐孫氏以實踐此一天命,還望足下能與我一齊努力,不必在意劉子揚的話呀!」魯肅於是聽從周瑜的意見留在江東,而周瑜則向孫權推薦魯肅的才能足以參佐時宜,而眼下當務之急應該廣求像魯肅這樣的人才以成就大業,不可任由這般人才輕易地離開江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