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信息
【名稱】《飲酒·羲農去我久》【年代】東晉
【作者】陶淵明
【體裁】五言詩
作品原文
飲酒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①。
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②。
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③。
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④。
《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⑤。
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殷勤⑥。
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⑦。
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⑧。
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⑨。
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⑩。
作品注釋
①羲農:即伏羲氏和神農氏,兩個傳說中的上古帝王。去我久:離開我們很遠了。真:真淳質朴。這兩句是說伏羲、神農時代距離我們已經很遙遠了,那時淳真樸實的風尚在今天整個社會中都不見了。②汲汲:不停息的樣子。魯中叟:指孔子,孔子是春秋時魯人。彌縫:補合。這兩句是說孔子孜孜不倦地彌補衰敗的社會風尚,企圖使之返樸還真。
③鳳鳥:在封建時代認為是一種祥瑞的鳥,鳳鳥出現象徵著一個朝代即將興盛。《論語·子罕》:“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這是孔子認為自己生不逢盛世而發出的悲嘆。禮樂得新:禮樂能夠煥然一新。相傳禮樂是西周初年周公制訂的,到了春秋末葉,禮崩樂壞,經孔子編次、整理,詩禮得到訂正,雅頌各得其所。(見《史記·孔子世家》)這兩句是說孔子雖然沒有生在盛世,在政治上無所建樹,但禮樂經他整理之後,面目卻為之一新。
④洙泗:即洙水和泗水,在今山東曲阜縣北。輟:停止。危邰希蒽:即精微要妙之言。孔子曾設教於洙、泗之間。孔子死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見《漢書·藝文志》)漂流:狂瀾泛濫的意思。狂秦:狂暴的秦朝。這兩句是說孔子死後,在洙泗之間再聽不到微言大義了。洙泗二水不停地流著,時間很快就到了狂暴的秦朝。
⑤詩書:《詩經》和《尚書》。這裡泛指儒家的一切經典。復何罪:又有什麼罪?詩書成灰塵,指秦始皇焚書的事。《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始皇採納了李斯的意見,秦記以外的史書,博士所職掌之外的詩、書、百家語,全都燒毀。
⑥區區:猶拳拳,小心謹慎的樣子。諸老翁:指濟南伏生、淄川田生等人。漢朝建立後,秦朝的儒者伏生、田生等,都以八九十歲的高齡出來講授六經。殷勤:真誠而周到。這兩句是說伏生、田生諸老儒小心謹慎、真誠周到地傳授六經。
⑦絕世:斷絕傳統。這裡指漢朝之後,到了魏晉時代,文人多崇尚老、莊玄學,而廢黜六經,儒學斷絕。六籍:即六經。這兩句是說為什麼漢朝以後連一個親近六經的人也沒有呢?
⑧津:渡口。問津:用孔子問津於長沮、桀溺的事。據《論語·微子》記載,長沮、桀溺一同耕田,孔子從那兒經過,叫子路去問渡口。長沮說,是孔丘嗎?他該早就知道渡口在哪兒了。桀溺說,天下象洪水一樣的壞東西到處都是,你們和淮去改革它呢?孔子聽後說,我們不可與鳥獸同群共處,若不同人群打交道,又同什麼打交道呢?如果天下太平,我就不會和你們一起來從事改革了。作者以長沮、桀溺自比,是說只見世人終日馳車奔走,並不見他們之中有象孔子那樣有志於治世的人來問路。意思是沒有人探求治世之道。
⑨空負:徒然辜負。頭上巾:儒者頭上罩的頭巾。《宋書·隱逸傳》記載,陶淵明“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著之。”這句和上句是說如果再不痛快地喝酒,便白白地辜負了頭上的儒巾了。
⑩但恨:只恨。謬誤:指自己的言行謬誤於《詩》《書》《禮》《樂》。這句和下句是說只恨自己的言行俘於儒家經典的很多,請你們寬恕我這個醉人吧!
作品鑑賞
讀陶淵明詩,想見其為人,其性情之真而且正,比較容易體認,其思想境界之深沉,則須細心了解。《飲酒》第二十首“羲農去我久”,即是了解淵明思想之一重要作品。此詩可以當作淵明的一部中國學術文化史讀,但是其終極關懷,則在於現實社會。“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羲謂伏羲,農謂神農,皆傳說中的上古帝王。古人以上古社會作為一種政治理想。起筆感嘆羲農時代離開自己已經很久遠,整個社會很少再有淳真之風尚。起筆從上古一筆寫至現在,其重點,是“我”所處之“世”。讀者當著眼於此。“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汲汲,勤劬貌。魯中叟,指孔子。孔子是春秋魯國人。彌縫,謂補救、挽救。孔子勤劬一生,為的是挽救世道人心,返之淳正。淳字與上文真字同義,皆指道德風尚。或以為淵明詩喜用真字,故淵明為一道家。其實並不那么簡單。此詩即用真字,而全幅讚嘆儒家。可見儒道二家學說,在淵明心中乃是會歸一致的。“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鳳鳥,語出《論語·子罕》“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乎!”傳說以鳳鳥到來為“聖人受命”、天下太平之象徵。《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孔子知道之不行,遂歸魯,刪《詩》《書》,定禮樂,修《春秋》,序《易傳》,以教弟子。詩言孔子雖然未能使天下太平,但是整理弘揚《詩》《書》禮樂,卻使傳統文化煥然一新。以上四句,讚嘆孔子平生精神與文化業績,景仰之情,溢於言表。“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洙泗,即洙、泗二水,流經魯國,洙泗之間:是孔子設教之地。微響猶微言,精微要眇之言,指孔子的學說。《漢書·藝文志》雲;“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此二句詩言,孔子師弟子相繼去世,世間已不聞微言大義,歲月流逝如水,遂至於暴秦時代。漂流二字下得好,可以玩味。就字面言,是承洙泗二水而來,就意蘊言,則暗寓“滔滔者天下皆是”(《論語·微子》)之意。從孔子所處之春秋至於秦代,中間經歷的是戰國時代。漂流二字,正指戰國。狂之一字,論定秦朝。淵明下筆若不經意,實則極有分寸。“《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此言秦代之文化浩劫。《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秦始皇實行李斯之建議:“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詩》《書》何罪,文化何罪,竟一旦焚之為灰。此二句詩可謂一針見血,揭穿秦始皇專制主義反文化之本質。在淵明之心目中,以《詩》《書》為代表的學術文化,實與暴政格格不入。“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殷勤。”此二句,寫到秦漢之際的儒家學者。區區猶拳拳,忠誠勤懇貌。《史記·儒林列傳》載,秦末,儒家學者曾冒著生命危險保存《詩》《書》典籍,並且參加了推翻暴秦統治的陳涉起義軍。漢興,倖存的儒家學者皆垂垂老矣,又努力傳授儒家典籍。譬如濟南伏生研治《尚書》,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漢興,以教於齊魯間,漢文帝命晁錯往受之。時伏生已九十餘歲。此二句詩,是對秦漢之際儒家學者護惜、傳授文化典籍的熱情唱嘆。“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絕世下,指的是漢世以後的三國、兩晉,一筆遂寫回東晉現實。六籍即六經,儒家群經。晉人乾寶《晉紀總論》云:“學者以老莊為師,而黜六經。”此二句詩慨嘆當世學風,無人親近六經。乾寶所記,正可印證。“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問津,典出《論語·微子》“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桀溺是春秋時代的隱士。津指渡口。此二句詩,勾畫出當世士人終日馳車奔走、競相爭逐名利之醜態,悲慨時無如孔子師弟子那種有志於世道人心者。《晉書·王雅傳》載:“以雅為太子太傅,時王恂兒婚,賓客車騎甚眾,會聞雅拜少傅,回詣雅者過半。時風俗頹弊,無復廉恥。”淵明所指斥的,正是當時這種無恥之世風。以上四句,感憤當世之學風、世風,遂回應起筆“舉世少復真”。世風澆漓如此,“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宋書·陶潛傳》載,淵明曾“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著之。”詩蓋自用其事。如果再不痛飲,真是白白辜負了頭上這葛巾。此是故作醉語。結筆順此云:“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意謂:我亦自恨謬誤甚多,不過,世人亦當恕我醉人。上文感憤現實,皆莊語,結筆醉語自解,出之以諧語。這裡透露出當時政治社會之黑暗。清李光地《榕村詩選》說得不錯:“麴櫱之託,而昏冥之逃,非得已也。謝靈運、鮑明遠之徒,稍見才華,無一免者,可以觀矣。”
淵明此詩對歷史文化心誦默念,作全幅體認,其終極關懷則是現實社會。如詩所示,淵明觀察歷史、現實,乃將學術文化與世道人心密切連繫。“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的晉代世風,與“六籍無一親”的學風相連繫。“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殷勤”,此言漢代學風。而漢代之盛,則不言而喻。秦代呢,“《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而秦之短命,亦不言而喻。淵明深於傳統思想文化,故其觀察歷史現實,作如是觀。對於淵明此詩,可以見仁見智。但是,了解淵明思想情感,此詩為一重要作品,則無庸置疑。淵明關心社會現實之情懷,亦應當肯定。
此詩可以說是以議論為詩。唯詩人淵明情感深摯,感憤深沉,故雖議論,而不失詩之體性。詩中贊仰唱嘆,低徊流連之致,發抒悲慨,而又亦莊亦諧,亦足可迴翔玩味。中國詩歌重比興,但亦兼重賦筆,甚至議論。此中國詩歌之所以成就其大,讀淵明詩,以至杜甫詩、宋人詩,當知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