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東江流至東江鎮,有三百四十餘公里。它的發源之處,在橫貫崑崙山脈末端的喬戈里峰的千山萬壑之中。喬戈里以東是喀拉喀什河水系,喀拉喀什河流向和田河;喬戈里以西,便是葉爾羌河水系了,喬戈里峰是兩大水系的分水嶺。每年四月份開始,喬戈里峰上消融的雪水形成千萬條溝溝壑壑,冰冷的清流匯集成河流,形成大江;東江流到此處,一路多險要瀑布深潭,跌跌宕宕,彎彎曲曲,山重水複;那彎彎曲曲,曲到此處,便進入了一馬平川的荒漠戈壁了。東江是葉爾羌河的支流,葉爾羌河是塔里木河的支流,塔里木河流入塔克拉瑪乾沙漠深處便鬼使神差地消失了!這條代表了莽莽雪山冰原的河,初時波濤滾滾,壯闊一時,可它最終卻在沙漠上消失了!它是一個悲壯的靈魂,它終生盼望大海,卻找不到路;它走不到大海,被沙海的嚴酷熱浪蒸化了。
東江在沙海邊沿,它本不屬於沙漠,它是屬於大山的。但它的命運卻永遠與沙漠分不開,因為它的最終歸宿在沙漠!就成功而言,東江的輝煌只是它的那種轟轟烈烈的過程,它的無私奉獻,滋潤了廣大無垠的沙漠戈壁,它使成片成片的沙海成了綠洲。但成功不等於成就,它沒有成就!
自古以來,美麗的東江流域就像鑲嵌在塔里木盆地邊沿的一顆光彩奪目明珠,它是崑崙山的驕傲。東江縣只是一個位於塔里木西南邊沿的山區小縣,這裡世代雜居著維、漢、回、柯、塔等十數個民族共十數萬人口,另駐有數家生產建設兵團的團場和一家勞改農場,並有沙海石油基地的一處指揮分部駐紮。雖然全部人口不超過二十萬,但它的地域卻極其廣闊。它緊鄰帕米爾高原東部中、印、巴三國交界處的大片廣袤無人區,涵蓋了崑崙山西麓大雲山腹地的大片荒山野嶺和原始林地,向南縱深一直到達西藏雪域高原。這兒土地肥沃,物產豐足,除了西域獨特的大尾巴綿羊、甘草、胡楊、紅柳、沙棗、枸杞等特產外,還有那種優質香稻、長絨棉,國際馳名。東江流域更有深藏在地殼深處的萬千寶藏,最有名望的要算名播世界的東江玉了,現有正在大量開採的玉礦十數家。專家考證說,東江玉是具悠久歷史的和田玉的支脈。
袖珍小城東江鎮在河的北岸臨水而建,一條層層疊疊的木橋橫在水上不知道歷經了多少風雨滄桑,大躍進年月終於被換成了鋼筋水泥的了。古鎮原只有一條雞腸子似的泥土小街,後來稱為正街。正街兩側的鋪面高高矮矮,折七折八地,全無一點規矩,但那卻極具一種少見的質樸,寧靜而祥和;街上人家的鋪面是故意不連貫的,每隔三五家便空有一巷,排列著褐褐幽幽的壘土階沿直通向河邊,被高聳著的一排排鑽天楊護衛著的河岸就多了許多隨風拂柳的小碼頭;碼頭搗衣聲四時不斷,居戶後院的籬笆牆內,是綠綠的自家小菜園,紅紅綠綠的衣物洗乾淨了,就晾在了那些紅柳枝編成的長滿了駱駝刺的籬笆上。
公路通車後,隨著鋼筋水泥大橋的建成,鎮的靠東一頭陡然間有了一條大街,稱為馬路街。馬路街每周逢一三五日有巴扎。那時候,遠遠近近四鄉八里的村民,便紛紛駕了馬車驢車雞公車,吆五喝六地將那些自家特產全都往鎮上運來銷售。每到巴扎天,木材、藥材、瓜果、禽畜、水產、蔬菜、糧食……還有經手工精細加工好的木器家什、樂器、刀具、皮貨……所有的物品如同那奔流的東江河水,嘩嘩流向城裡而來。集市上就如山堆滿了各類等著進行買賣交易的東西:白楊、胡楊、紅柳、梭梭柴、米麵、稻麥、苞谷、甘草、無花果、伽師瓜、石榴、桑葚、蘋果、香梨、葡萄乾、杏乾、核桃、沙棗、烏梅、巴旦姆、孜然、胡椒、么合煙、蓬灰、饢、饊子、巴哈力、比切尼、薩其瑪、奶茶、奶疙瘩、優酪乳子、酥油、艾德萊斯綢、玉石瑪瑙、套靴、紗巾、土布、掛毯、小花帽、烤全羊、面肺子、米腸子、英吉莎匕恰克、烏斯曼草葉、馬掌、洋鐵爐、土陶壺、小搖床、坎土曼......真是應有盡有,令人眼花繚亂。
這裡是山區與綠洲人千百年來自然形成的農副產品集散地。因而,每逢一三五日,這兒的公路全被堵塞得紋絲不通,任何車輛莫想立時通過的,得隨了那人流如蟻爬般地緩緩移動!有時候,乾脆有人將攤位公然擺到了道路正中,任你那汽車機車喇叭聲和人喊驢叫聲震破人們的耳鼓,他只不與理會。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處事規矩和行為指南,山里人也自有自己的一套生命節奏。
小鎮的東南邊是矮山,臨公路邊的小山之巔,據說不知哪朝哪代建有一涼亭,為古絲路行商旅途歇腳納涼之地。因此地可俯瞰全鎮,山便稱亭子山。如今涼亭早無蹤影,但山名依舊。亭子山雖矮,卻如一道天然屏障橫亘著。亭子山往西,有一溜平平緩緩的大坂,大坂的靠北是一道不高的山垴,山垴的正中,是一座修葺得整潔靜謐的公墓。公墓向下,便是東江二中——我們這部小說中各種人物的主要活動場所了。公墓里,鬱鬱蒼蒼的松柏樹叢中,安息著東江縣從抗俄抗英戰爭以來到土地革命後期剿匪戰股中犧牲的大部分有名無名的英烈。內中有一座石碑靜靜地躺在一處不甚顯眼的角落,上面刻的是:
沙礫,男,一九三零年八月生,蘭州人,甘肅省立師範國文專科畢業。中共黨員,犧牲前為中共新疆省喀什葛爾行署駐東江土改群工隊隊員。一九五五年隨大軍進山剿匪,擔任對匪政策宣傳及感化工作,混戰中被當地山區民兵誤認為匪一同捕獲,在刑訊逼供中被活活打死。翌年剿匪勝利後得以平反昭雪,一九五七年又被追劃成右派,一九七九年摘帽,追認為烈士。
二十七年前,即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四日,荒涼的群山突然被一陣亘古未見的騷動震憾了!群山中的無數溝溝壘壘,空曠中突如其來地一下子冒出了無數的人群。人群吶喊著,奔突著,槍刺與大刀、梭標、砍土曼的寒光一齊閃動,槍機的拉動聲,人喊馬叫聲,頓時組成了一曲驚心動魄的死亡交響樂。一場血與火的較量開始了!
那是四萬五千人的大搜捕!搜捕的對象,是三個土匪兄弟:老大馬國卿,老二馬正卿,老三馬香卿,三個殺人如麻、十惡不赦的匪首。他們仗著各有一些武藝,不滿人民政府沒收他們的林、地、草場及房屋莊園牲口等,糾集遠近十幾個村的一些地痞無賴,以及許多不明真相的山民民眾,勾搭了長期與外國勢力勾結的這一帶有名的馬幫頭目,國民政府時就已被列為追捕對象的慣匪馬越貴、盛偉才,一同躲進喬戈里峰支脈大雲山深處的深山荒嶺,與新生的人民政府對抗起來!
搜捕開始,前後十數天中,由三萬正規軍和一萬五千人的民兵組成的圍捕大軍,一時將整個大雲山圍得個水泄不通!人海組成的包圍圈,象一條無情的絞索,一圈又一圈地收緊著。重擊之下,玉石俱損,在窮凶極惡土匪們的垂死掙扎和猖狂反擊下,不但我人民解放軍官兵和許多民兵傷亡嚴重,許多無辜的山民,由於一時的糊塗,對新生的人民政府缺少起碼的了解,上了馬家三兄弟的賊船,也這樣莫名其妙就送了命!
為了儘量減少不必要的犧牲,更為了使大多數無辜的村民免遭不必要的傷亡,剿匪總指揮部經請示上級批准,決定秘密派遣一名通曉民族語言,智勇雙全的政策宣傳員打入敵人內部,對他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以期迅速瓦解敵人,拯救許許多多無辜鄉民的生命。
沙礫就這樣成了一名“土匪”。這個黑得駭人的土匪稱謂,不但讓他自己含冤九泉,更讓他的子女家人在以後的漫長日子裡背著一頂重沉的黑五類帽子,他們在建國後一場又一場的政治運動中罹受不盡的劫難!
斗轉星移,時間到了本世紀八十年代初,深冬的一天,山野一片沉寂,一片蒼涼。常青樹與落葉喬相互交叉廝咬著,形成一排排奇異的剪影。風搖動著樹林的剪影,樹影婆娑著,發出的聲響既尖細又雄渾,恍如一組極不和諧的交響樂。
公墓的石階上走上來一條孤獨的黑影,漆黑中,那黑影如一個幽靈,是那樣地令人神秘而恐懼。
他腳步極是沉重,一步一跺,緩緩慢慢地來到了這座石碑之前,“叭”地一聲跪下了!
不住的眼淚,從他那雖白淨卻無限憂傷的臉龐上流下來。他的嘴裡不停地低聲囁嚅著,似在那裡向著石碑下墓冢中安息著的主人低聲禱告。
終於,他的聲音清晰起來,那是不斷重複著的一句話:
“我來了,與您同行!我來了,與您同行……”
此人是誰?他與這墳墓中躺著的亡人是什麼關係?
請聽在下細細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