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阿七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書籍簡介
一個人的故事也許就是一代人的故事。
正文
阿留的一生單薄的就像一本廉價的筆記本,實在是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如果阿留不是我的兄弟,我是一定不會寫下關於他的半句話。現在的阿留已經很老了,和我差不多的老,他最常和我說的話就是:“阿七,把我寫進你的書里吧。”他可能已經糊塗了,因為我從來就沒寫過書,只是在我們都很小的時候有過寫書的念頭,這個念頭斷斷續續的已經被我忘了大半輩子了,卻被阿留記住了,然後又提醒了我。我們兩個人都生活在以前的夢想裡面。
阿留的童年我並不了解,雖然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但那個時候,我更關注的是電視裡哪個時間放“非凡的希瑞”夏天去哪個池塘游泳不會被爸媽發現,秋天哪棵樹落下的“大寶”能打遍全班無敵手,冬天哪裡的山道足夠陡峭可以當作天然的滑雪場,總而言之,我那時更關心的是自己童年。至於阿留,他那時一半的時間是跟在我後面跑,一半時間不知去向。唯一能讓我記住的,就是那次“醉酒”了。
那是一年的正月十五,月色出奇的好,照的雪地亮堂堂的,就像是白天一樣。道路中間的雪已經被人踩的實實的了,像是給路鑲了一層瓷磚。路兩旁的積雪被人們有手挖了一個挨一個的小坑,每個小坑裡都栽下一顆短短的紅蠟燭,蠟燭上的火苗在風中一下一下的抖動,這是我們這裡的習俗,叫做“送燈”。就在這皎潔的月光下,就在這兩旁都是紅蠟燭的路中央,阿留正一個人高興地走著跳著。他的腳步有點踉蹌,為了配合這種踉蹌,他不得不經常的伴以跳躍。走著走著,阿留開始覺得一種幸福的感覺從心地升起,仿佛天一下就變亮了,路一下就變寬了,周圍的一切都變的生動起來了。阿留覺得自己不能再這么走了,這樣走無法表達出他此時此刻內心的喜悅,他要扭著走,就像是上午看的大秧歌里那樣的走,越走越高興,越走越美。眼前的這條路也不是通向阿留的家中了,而是通向一個美好之地,美好的如同天天有卡通片可以看的月宮,美好的如同再也不用在冬天吃蘋果和白菜一樣。想到這裡,阿留要唱歌了,是那种放開喉嚨的唱。
“豆豆豆,豆豆豆,豆豆豆,你挑著擔,我牽著馬,一場場的酸甜苦辣——!一番番的春秋冬夏——!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啊——下!在腳——啊——下!”
“希瑞——希瑞!——啊!”
“一休哥!各及各及各及各及各——及!一休哥!”
伴隨著歌聲,阿留仿佛是看見了一個個鮮活的場景,他正在茫茫的戈壁上迎著風塵趕路,他正抽出寶劍,騎上白馬翱翔在雲端。等一等,他要坐下來,他要兩條腿盤起來坐下,然後閉上眼睛,把兩隻手舉到頭頂,伸出食指。。。。。。不對,不是這樣!一休太弱了,連一個人都打不過,我是了不起的大英雄!
“克塞,前來買菜,哥得密斯堅決不賣!”
又錯了!應該是:“可塞前來拜訪!人間大炮一級準備,人間大炮二極準備,人間大炮發射!時間停止!”
這次,阿留的兩隻手高高的舉起,並且緊緊的靠攏著,使自己整個身子看起來更加的流線型,然後,他低下頭,向著前方猛衝過去!
那天晚上,我爸和我媽在雪地上抱回了阿留,給他灌了一大碗熱熱的薑湯。媽媽在這之前還曾發狠的說,要好好教訓他一次,這么小的孩子就開始喝酒,還喝的這么醉,以後還得了嗎?不過在我記憶中,那天阿留並沒有挨打,以後也沒有。這件事逐漸被我們淡忘了,很多年以後,甚至連我的爸媽都想不起來了。這件事就好象從來沒發生過一樣,就像那天晚上一個孩子的歌聲和快樂一樣,隨風散去。
從入學開始,阿留就一直是個平凡的學生,雖然我知道,在阿留的心中一直排斥這種平凡,他願意把自己想像成一個不平凡的學生,無論是在學習上還是在淘氣上。不過很遺憾,阿留的學習一直不好也不壞,淘氣方面更是毫無創意,他注定會被很多人遺忘。當然,被多數人遺忘其實也正恰恰是我們很多人難以擺脫的命運。不過,我想還是找一件事記述下來吧,哪怕是為了證明阿留也曾經有過的那段萌動的少年時代。
這件事發生在阿留上國中的時候。不知是哪一天的早晨,在阿留的眼裡突然能清晰的分辨出男生和女生了。第一個進入阿留眼睛裡的女生是他的同桌。那是一個皮膚微黑的女孩子,說起話來奶聲奶氣,甚至連身上都散發出一種好聞的奶味。阿留能在教室里清晰的辨別出這種味道,也能在操場上迅速撲捉到那個身影。阿留願意長久的凝視著那個身影,願意默默的跟在那個身影的後面。呵呵,不用我描述了,我們都是過來人,沒什麼可遮掩的,那一年阿留愛上了一個姑娘。阿留喜歡上的那個姑娘從來都不穿裙子,即使是在炎熱的夏天,也會穿著一條淺藍色褲子,但在阿留的想像里,她已經不止一次的為阿留穿上了裙子。經過反覆比較,阿留認為她最適合穿的一條白色連衣裙,就像是朱古力雪糕里又有白色的奶油一樣,只要讓人看上一眼,就會覺得整個夏天都是清涼的。阿留在籌劃一個龐大的計畫,他要送給那位姑娘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整個夏天阿留都在為錢動腦筋,他第一次開始覺得自己是如此的需要金錢,要求之迫切間不容髮,多等一刻都令他坐立不安。阿留開始有意識的節省自己手頭上的零花錢,他認為在畢業之前,自己一定可以送一條裙子給自己喜歡的人。畢業,在當時對阿留來說是多么遙遠的事情呀!這個願望一直到畢業的前十天才徹底破滅,因為阿留髮現自己積攢的錢可能只夠買下一條連衣裙的飄帶。更重要的是,阿留髮現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哪裡有賣連衣裙的。或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青春的純真情懷離開了阿留,在以後的幾十年里,阿留都是一個極端現實的人,雖然他自稱自己有著高遠的理想和美好的情懷,但那不過是存在於他自欺欺人的想像中罷了。
我不太能確定白裙子事件是不是在阿留的心裡留下了巨大的陰影,但一直到大學畢業,阿留都沒有談過女朋友。我只知道,有一次我們出去喝酒,阿留喝多了,他一個人孤獨的嘀咕道:“我買不起。”
大學畢業以後,阿留去了一家服裝加工公司的銷售部。阿留長年的平淡人生終於迎來了一次轉機,公司派他去廣西出差,為公司擴展廣西的市場。那個時候,好象是命運特別的眷顧阿留,他竟然不知不覺間成功的打開了市場。阿留的工作常常是在飯局上、酒吧里、歌廳中輕描淡寫的就完成了。大量的資金開始通過阿留手中源源不斷的匯入公司的帳目上。本來,阿留可以靜待升遷,或者選擇繼續跳槽,但遺憾的是,阿留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他辭掉了工作,回家開始個人創業。那時的阿留只看到了服裝生意的巨大利潤,卻不知道在這利益後面隱藏的危機。阿留拿出了所有的積蓄,還向銀行借貸,終於開起了自己的廠子。他以為只要自己的服裝一旦加工完成,原來和自己有聯繫的客戶一定還會記住他這位銷售部經理的。可最後的實際情況卻是,阿留的服裝大批積壓,沒有人對沒有名氣的衣服感興趣,哪怕那些衣服真的很漂亮。巨大的債務最後成功的壓垮了阿留,阿留不得不咬牙看銀行的人把自己的工廠封掉。那時的阿留很消沉。
為了還債,阿留開始到處打工,但打工掙來的錢好象永遠也還不清自己的債。終於,阿留認識了一個東北人。他說他們那裡找人挖煤,一天給兩百塊錢。阿留動心了,他沒和任何人打招呼,自己收拾了一個小包,跑到東北去挖煤了。
現在我要說的這件事是後來阿留跟我說的,他發誓這是一件真事。那年他和那個東北人一起去了遼寧,在那裡他們很快找到了一家小煤礦。礦主只同意一天給他們一百五十塊錢的工錢,阿留同意了。所有的煤礦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工錢按天結。用當地的話講就是:一天一呲牙。阿留幹了整整三年,大年三十他都沒回過家。最後一年,阿留把所以的錢算了算帳,覺得終於可以回去了。和他同來的東北人要去下最後一個井,阿留說,要去你去,我這輩子都不會再下去了。那個東北人笑了,說:“我這輩子就是井下的命,不下去難受。”然後就拎著一盞礦燈出去了。阿留在屋裡收拾完東西,想了想,臨走前應該和那個東北人喝一頓。於是出門去買酒,走到礦門口,看見一群人正抬著一扇門板。阿留上去問,怎么了?那些人說,就是和你一起住的東北人,剛才下井,罐車鋼繩突然崩了,連人帶車全掉下去了。阿留當時就呆了,眼睜睜的看著人群從他身邊走過,就是沒敢伸手去揭那塊蓋在門板上的髒兮兮的破布。
阿留回到家,爸媽已經幫他把債還了一大半,再加上他自己的錢,終於算是把欠的錢補齊了。只不過阿留又失去了工作,而且變的沉默寡言。最後,父親賣掉了老房子,給了阿留一筆錢,讓他開一個小飯店。
在外邊轉悠了很久很遠的阿留終於又回到了這片土地,他開了一件門臉還算不錯餃子館。開始的時候,阿留默默的一個人操持著,幾年以後,生意開始變的好起來,現在的阿留已經不常到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