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征》[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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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小說50強——《長征》,作者北村,時代文藝出版社於2001年9月出版發行。

基本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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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封面本書封面

20多年的時間,先後出現了觀念、經驗、心態等非常不同的幾代作家,也出現了關懷、敘事、文體等非常不同的浩如煙海的作品。《中國小說50強》這裡所編選的(1978-2000)選入的作家作品,從一個方面證實了這一看法並非虛妄。作家北村所著的《長征》被入選其中之一。

內容概述

中國小說50強的目的,顯然在於檢閱20多年來中國當代小說創作的成就,為已經成為文學的歷史作出一個方面的總結,並為文學史的寫作和其他評選提供某種參照,為熱愛文學的讀者提供一個較為完備的、能夠比較全面的了解20多年來當代小說創作概貌的讀本。本書收集作品有老木的琴、家族記憶、周漁的喊叫、張生的婚姻、瑪卓的愛情、長征、我的十種職業。

作者簡介

作家——北村作家——北村

北村(1965年9月16日-),原名康洪,生於福建省長汀縣。中國當代著名作家。從1988年到1992年,他陸續發表了《聒噪者說》等一系列先鋒派的小說作品,成為中國中國先鋒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代表作:《周漁的火車》、《憤怒》、《鳥》、《傷逝》、《張生的婚姻》、《長征》、《施洗的河》、《武則天》、《台灣海峽》等。北村入選中國小說五十強(1978---2000)優秀作家。他的作品被譯成英文日文德文出版。小說集《周漁的火車》榮登中國年度文學類書銷售排行榜。北村除了寫作小說之外,還創作了詩歌和影視作品,著有《北村詩集》,電影作品《周漁的火車》(改編自小說《周漁的喊叫》,與孫周和鞏俐合作)、《冬日之光》、《對影》,《武則天》(與張藝謀合作);23集電視劇《台灣海峽》(與張紹林合作),30集電視劇《風雨滿映》(與雷獻禾合作),17集電視劇《城市獵人》(與吳子牛合作)。

本書目錄

《中國小說50強》序/老木的琴/家族記憶/周漁的喊叫/張生的婚姻/瑪卓的愛情/長征/我的十種職業

小說看點

《長征》對於北村來說是他有信仰後的一篇力作,其成功之處就在於他對每個人物沒有做簡化處理,而是帶著心靈熱力進行創作,字裡行間能感受到作家滾燙的心。《長征》中三個主人公都一言難盡,但都通過具體行為深深糾纏於恩怨之中而不能自拔。“自從那天晚上之後,就由不得我自己了。”……

書摘欣賞

1
《長征》——北村
【將軍】
抵達新泉鄉之前,我對將軍的名聲已有耳聞。我並不熱衷名人軼事,而是將軍與眾不同。在閩西這片不大的丘陵中誕生過七十幾個將軍,陶將軍不過是個少將,但他的名聲遠遠超過那些中將和上將。有人說他本來可以評個上將,至少也是箇中將,他之所以只評了個少將是因為他當過白軍連長,另一說則稱其脾氣暴烈、以頂撞上級出名,自然不能如意升遷。這些說法都沒有說到要害上。
我為了躲避城市的壓力來到了新泉鄉,於農曆十二月初七住進了鄉文化站。逐漸變冷的天氣使文化站外面的田野結出了白白的霜凍。我帶來了一些有關博物的書籍,準備在這裡完成一篇水稻專家的傳記。到目前為止我已經蒐集完他的所有材料,包括他在水稻研究雜誌上發表的論文,馬上就可以動筆了。
接待我的是文化站的圖書管理員小文,他看見我後大老遠就從台階上跑下來,很熱情地幫我拿行李。這是個機靈的小伙子,我們在省文化廳的一次送書下鄉宣傳會上碰過面。他把行李搬進已經收拾好的房間,說,你到新泉決不會白來一趟,等你寫作空閒時,我帶你到處看看,肯定有你感興趣的東西。
我開來的奧拓小汽車停在文化站門口,引起了小孩的興趣,他們像蒼蠅一樣粘在上面。
新泉鄉看上去不大,被兩條河流交叉形成一個沙洲,三條公路在這裡交匯,一條往福州,一條出江西,第三條下廣東。交通的便利並沒有打破這裡固有的寧靜和單調的生活,除了偶爾呼嘯而過的車聲和幾個叫賣米糕的吆喝在午後擴散,我看到一些戴舊氈帽的人在牆根下打牌。從紅軍紀念碑望下去,整個新泉像一個腳印的形狀。
我剛到新泉的第二天就病倒了,起霜的南風天使我嘴唇乾裂、目赤苔黃,我在床上昏頭昏腦地躺了兩天。第三天,我被小文從夢中叫醒,他帶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身穿藏青色棉襖的人,他戴著破舊的翻毛帽,繫著很髒的羊毛圍巾,夾著壞了一條腿的眼鏡。小文介紹說,這是我們文化站站長,陶金同志。
陶金伸出手來:歡迎到新泉來。
文化站靜寂得像一座墳墓,我不是有意要這樣形容它,如果文化站無人居住倒也落得清靜,偏偏這裡又住著一兩個人,間或在空蕩蕩的房子裡走動,倒像是守墓人,更平添幾分寂靜了。陶站長和妻子住了一個房間,另一間是小文的,我占了唯一的客房。剩下的就是活動室、圖書室和展覽室。活動室堆放著幾張破課桌,桌上粘著石灰,幾年前這裡還舉辦過舞會,後來鄉鎮上有了錄像廳和卡拉OK,這裡就關了門。圖書室的門似乎是永遠不開的,展覽室也塵封著,不知裡面展覽些什麼東西。所以,整個文化站給人的印象已名存實亡。只有牆上掛著的國家文化部頒發的“1985年全國先進文化站”的銅牌昭示著往日的繁榮。
小文總是很忙,但到了吃飯的時候他會突然出現,帶我去吃飯。這裡有一種用米製作的名叫“捆??”的東西十分可口,但它的讀音念起來跟“捆綁”相似,讓人很不舒服。小文可以天天早上吃“捆粄”裹腹,我吃了三天就膩了。
小文一吃完飯就溜得無影無蹤,他一走,整個文化站又墜入了死寂之中。聽說陶金有一個兒子,可我從來沒見過他,我見到的總是陶站長和他的老婆。陶站長在寫毛筆字,他老婆就在那裡剝豆角。我問小文,他兒子跑到哪裡去了?小文聽了好象有點不高興,說,我怎么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我又問,文化站這么閒,還要人住在這裡乾什麼?
小文看了我一眼說,你以為陶站長沒事幹嗎?這裡馬上就要蓋將軍紀念館了,陶站長是籌備組副組長呢。
他的手指向文化站外面的空坪,那是昔日毛澤東的練兵場。一大片空曠的廢墟,上面長滿了萋萋的衰草,在風吹過時像江水一樣起伏。我凝視著它,仿佛聽見了六十年前紅軍的喊殺聲。
就在這裡,陶將軍率領一連白軍向毛澤東投誠。小文說,投誠後,毛澤東仍讓他當了連長,但這個連比原來少了十幾號人。
關於陶將軍為什麼突然向紅軍投誠,眾說紛紜。據上了年紀的人回憶,陶將軍以脾氣固執聞名,不像那種朝三暮四的人。當時他駐守在一個叫修坊的地方,這個地方與長汀交界,隸屬於國民黨十七軍六師第六混成旅駐守範圍,旅長郭鳳鳴。紅軍當時並未有攻打修坊的跡象,可是初七早上毛澤東起來刷牙的時候,衛兵突然來報,有一連的白軍前來投誠。投誠的連長名叫陶紅,聽上去像個女人的名字。當時的人都很熟悉這個名字,它是和打家劫舍連在一起的。陶紅在當上白軍連長之前,曾做過半年多的土匪,這段歷史的所知者寥寥,是因為在當時凡傳播這條訊息的人是要殺頭的,尤其是陶紅當上白軍連長之後。據說有一個新泉的棺材店老闆在連城的酒館裡罵陶紅是土匪,第二天他的家人就在後院的酒糟缸里找到了他。其實無論陶紅當的是白軍連長還是紅軍連長,新泉人都暗暗把他當土匪看,只是嘴上不敢明說,這並沒有惡意,甚至還含有一絲驕傲的成份。老人們都能回憶陶紅騎在馬上的英姿,只要他一回鄉,人還差十里地皮就震動了。陶紅率領的騎兵連在馬路上踏起一長溜煙塵,可以說是到了塵埃蔽日的地步。煙塵中看見若隱若現的一個人,那就是陶紅本人,他總是騎在最前面,後面的人都鎖在塵土裡面了。
有一說是因為他帶來了一百匹好馬,毛澤東才讓他原封不動地當了連長,當然領導的不再是騎兵了,只給他留了一匹他自己騎的白馬。陶紅似乎並沒有因為失去了一個騎兵連而意志消沉,投誠的第二天就率部襲擊了官莊的一戶地主,這個地主名叫吳清風
這次襲擊行動並不在紅軍的預定部署之內。當時紅軍駐紮在新泉鄉的主要目的是整頓。從長汀下來的紅軍形如游兵散勇,紀律性差,毛澤東意在新泉整頓紅軍,使之成為一支像樣的人民軍隊。所以當時紅軍的主要的任務是訓練士兵“大便找廁所,洗澡避女人”,並沒有意思攻打官莊。官莊是新泉鄉最近的一個村,陶紅在沒有向上級作任何通報的情況下襲擊了官莊,搶奪了地主吳清風的財產,並當夜分給了民眾。毛澤東和朱德事後只簡單批評了陶紅,並未嚴厲處理。也許是由於陶紅剛剛投誠不久,僅將此當作舊軍隊作風來看待罷了。
連城縣文史館的史志上永遠抹掉了這一筆記錄,那個晚上的襲擊被當作不合時宜的突發事件排除在黨史之外。後來我在陶將軍的展覽文字中看到過對這次襲擊的記載,但只有極其簡單的一行文字:……初八晚,陶將軍率部襲官莊,打土豪分田地,民眾莫不歡欣鼓舞。
其實,那天晚上民眾並不歡欣鼓舞,而是被嚇壞了。文字中說到的“歡欣鼓舞”至少是在第二、第三天之後,農民果然分到了從吳清風家裡搬出來的東西。打官莊的那天晚上並沒有分東西,而是發生了一個令官莊人失魂喪膽的事件。
陶紅衝進吳清風家的明德廳的時候,突然讓他的土兵止步,然後他一個人走進吳清風的臥房,當場捉拿了吳清風和躺在床上的女人,這個女人就是陶紅的老婆吳清德
到了那天晚上官莊人才明白吳清風和吳清德的事。吳清風是官莊的地主,吳清德是新泉鹽商吳昌如的女兒,按說他們是一對本家。在新泉,同族取名不分男女都是依照族譜上的字輩的,分別是“清明道德“和”百世其昌”,八個字循環作為字輩。吳清風和吳清德屬同輩。在那天晚上的事發生之前,沒有一個人聽說過陶紅的老婆跟吳清風有什麼事,倒是在陶紅和吳清德結婚時,人們對一個有名望的鹽商之女嫁給一個土匪(當時陶紅還沒有參加白軍,名字也不叫陶紅,叫陶峙亮)有些議論。一說是上山為寇的陶紅強取了吳清德,一說剛好與此相反,說是陶紅因為從十六歲開始就幫吳昌如打短工,天長日久與吳昌如女兒兩人漸生愛慕,後來吳昌如買下了官莊另一地主吳昌真的50畝地,搬到了官莊,便與吳清風為鄰。陶紅跟吳昌如到了官莊,一年後,陶紅轉到吳清風家幫工當管家。
這一次搬遷促成了吳清風和吳清德的相識。這次相識預示著所有災難的來臨。
小文從山上拔來草藥熬湯,據說這種藥湯可以清熱降火,散風止痛。我吃了幾碗之後,果然感覺好多了。水稻專家的傳記也進展不錯,已經寫了七千字,到目前為止並沒有遇上什麼阻礙。小文依然是十分忙的,吃飯時他會如約出現。陶站長不是在走廊上曬太陽,就是走進展覽室,然後他會沾著烏黑的墨漬走到水龍頭前去洗手,這么說他一定在屋裡練字。奇怪的是,我住在文化站十天了,陶站長一次也沒有邀請我去展覽室看一看。聽說陶站長收藏了很多值錢的古董。我猜測可能就放在展覽室里。
中午的時候,小文來了,帶來一條狗和一個姑娘。狗十斤半,是用來吃的;姑娘叫小秋,陶站長認識她,聽說是文化站原來的歷史講解員,估計也就臨時講解過兩個月左右。小文對我說,晚上不要出去吃飯了,就吃狗,陶站長家煮狗是一流的,整個閩西地區吃狗的風俗是從新泉開始的。我對小文的話半信半疑。
小秋長著很深很深的眼睛。在鄉下,長著這種眼睛的姑娘是很少的。小文馱著狗進廚房時我和小秋搭上了話,我問她是不是小文的女朋友?小秋並不為我的話唐突,反問我,他怎么說?我說,據他說是,他說他有一個女朋友叫小秋。小秋就從鼻孔里笑了一聲:他總是自以為是。她冷笑的表情讓我心中一抖,好像她對小文有深仇大恨似的。我們又閒聊了一些,沒有什麼話說,我突然想起了展覽室的事,問她,你以前就在這個展覽室當講解員吧?小秋一驚,有些警惕地看著我,你問這些乾什麼?我有些詫異,說,沒什麼……我只是不知道這裡面展覽什麼。小秋好像鬆懈下來,無所謂地說了一句:這就是將軍的展覽室唄!她說話的時候眼睛茫然四顧,兩腿晃蕩著。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你在這裡除了寫作就無事可幹嗎?
我想了想,說,我的確找不到地方可去。
陶站長沒有帶你看展覽室?
沒有。我說,不過聽說要蓋紀念館了是嗎?
等到它蓋起來,我可能已經被黃土埋起來了。小秋皺著眉說,你如果有空,我可以帶你去看一些房子。
小文這時正好走出來:對了,你可以去看看新泉的房子,大多是清代和民國的建築,小秋還帶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客人看過,你有空一定要去看一看。
狗肉煮好了,裡面加了十幾種藥材,有當時、茯苓、堂參、陳皮等,十分可口。
上午,小文和小秋帶我參觀吳氏家祠,實際上這座四進的大宅原來就是吳清風的房子。那天晚上陶紅帶人打土豪分田地時,並沒有殺掉吳清風,甚至沒有把他趕出這幢房子,只是把吳清風和吳清德面對面赤裸地綁在一起,遊了一夜的街。
全村的人都出來看了,小小的官莊燈火通明。在官莊的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夜晚這么熱鬧過,也沒有這么恐怖過。吳清德被脫得精光,和吳清風綁在一起。吳清風緊閉著眼睛,吳清德則臉被火把映得通紅,死死地睜著眼看著騎在馬上的陶紅。小孩子被大人趕回家,據說看見醜事會弄瞎眼睛。士兵們舉著火把,把官莊短促的石子路照得一片通明。官莊人都覺得陶紅瘋了,竟把自己的老婆和姦夫綁在一起,他們想,這對男女今晚是必死無疑了。
……遊街一直持續到天亮。整個晚上陶紅都騎在那匹白馬上,面帶微笑地看著吳清風和吳清德。天快亮時,陶紅命人給他們鬆了綁。然後他對站都站不穩的吳清風說,幫我老婆把衣裳穿回去。
吳清風裸著身顫抖地給吳清德穿上了衣服。然後他們就緊緊地抱在一起。吳清德朝丈夫投來的一瞥使陶紅覺得,這個女人永遠不屬於他了。
陶紅舉槍對著妻子的最後一剎那改變了主意,這顆子彈沒有射在妻子身上,而是射中了吳清風的褲襠。作為一個男人的吳清風不復存在了。
小秋對那天夜裡赤身遊街事件的描述和我前幾天在剃頭鋪聽來的說法一致,看來在這件事上沒有大的出入。不過,關於陶將軍的傳說仍然是很多的,難免以訛傳訛。當然,在當時兵荒馬亂中,這種公報私仇的事情也為數不少。只是把吳清風和吳清德兩人赤裸著綁在一起遊了一夜街的說法,至今聽起來讓人恐怖,這說明陶紅的仇恨是何等深切。沒有人能解釋為什麼陶紅心中有這么大的仇恨。
小秋和小文帶我看的吳氏家祠,已經很難找到吳清風當年的生活痕跡。但這座四進的大宅院仍顯示出昔日的氣派,飛檐上刻著四條蛟龍,斑駁的石灰上繪製有麒麟。那塊寫著“明德廳”的匾額還在,上面結著燕巢。二進廳堂還懸掛著一塊欽賜的吳清風祖上獲武狀元的金匾。二進右廂房是吳清風原來的臥室,現在堆放了兩副壽木。我站在那裡,想像著吳清風和吳清德當年被陶紅從床上揪起來那一剎那的情景。
新泉人誰也不會因為遊街一事減少對將軍的崇敬。吳清風和吳清德是同姓同族,卻私通在一起,讓新泉人丟盡了面子,也使吳姓人被陶姓人抓到了把柄,人們寧願忘記這樁醜事。但他們感到奇怪的是,陶紅不但沒有殺掉吳清德,反而在第二天把她帶回了新泉。半個月後,陶紅隨大部隊經過長汀到達瑞金,開始了長征,也帶著吳清德。他們一直沒有離婚,直到老死。吳清德在陶紅去世五年後患乳腺癌病逝於上海華山醫院。
參觀完吳氏宗祠回到文化站時,天色已完全黑暗。小文和小秋在昏黃的光線中吃著剩下的狗肉,我卻一點食慾也沒有,獨自坐在走廊的藤椅上。我身後就是陶將軍的展覽室,冥冥中我仿佛看見他也端了張藤椅坐在展覽室里,看著我的後面。對於這位傳奇將軍,不僅在新泉,在整個閩西都傳說眾多,最離奇的要數他參加過南少林,當過和尚的說法,把他的武功描繪得神乎其神,說他獨臂可舉千斤,一人能推動汽車等等,我對氣功的最初認識可能是從陶將軍的傳說開始的。而傳說最廣泛的段子卻是說他有一個習慣,凡警衛員進門不說“報告”,他躺在床上隨手一槍,百發百中,因此死了不少警衛員。有一回毛澤東微服私訪,也沒叫報告,陶將軍隨手一槍,虧得毛澤東躲得快,叫道,好槍法!陶將軍一看來人,慌忙跪地請罪。這則傳說流傳了至少十幾年之久,現在看來顯然是編造的,在當時沒有什麼娛樂的年代不失為一個好段子。很顯然,人們對陶將軍的傳說偏重於他孔武有力的一面,而我這一次真正來到新泉後,聽到的卻是有關他和女人的事。
我預感到這些傳聞可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我想著想著,竟漸漸在藤椅上睡著了。半夜我被一陣騷亂聲驚醒。醒來後聽到吵架聲。樓下有人大叫小秋的名字,讓她下來,小文站在走廊上和那個人對罵,小秋沒有發出聲音。後來小秋終於下了樓跟那人走了。小文開始罵小秋。
我隱隱約約看見了那個人的身影,極其高大,長長的腿彎彎的,臉的輪廓在路燈下極其粗短。
這時一陣風吹過,我回過頭,突然看見展覽室的門開著。我嚇了一跳,因為我從來沒有看見這門打開過。
正當我被一股強烈的欲望驅使,想推門進去看一看的時候,一個人站在我的面前。
陶金在走廊盡頭望著我,臉上的表情像被什麼驚嚇了,手上提著一盞馬燈。
門不是我打開的。我解釋說。
有的時候它會自己打開。陶金說。
【地主】
在連城縣文史資料館我見過一張吳清風的照片,他很年輕、清瘦,略顯白皙,眉宇間透著一股清凜之氣。吳清風算不上是英俊的那種,只是有些書卷氣,尤其是眼睛裡透出的些許憂傷十分動人。他的形象和我看到的一張變法前光緒帝的照片相似。
照片的後面有一首詩的兩句:蠶老有絲絲不盡,徒然作繭豈無哀。我想不到吳清風有這么好的文筆。在我的印象中,地主老財總是腦滿腸肥凶神惡煞的一類,而這個吳清風卻會作詩,這兩句詩顯然是題在照片上贈給吳清德的,雖然照片上並未寫明題贈給誰,但這張照片是吳清德死後從她一件棉襖的夾層里找到的。她臨死的時候已經不能說話,家人等了大半天才弄懂她的意思,是要把棉襖夾層拆開,找一件東西。大家以為肯定是存摺什麼的,至少也應該是一張黨費證之類的東西,誰知道找出來是一張吳清風的照片。家人都很尷尬,因為它使一樁幾十年的謠言終於被證實。知情的人都說老太婆死前這件事做得不妥。雖然六十年前吳清風和吳清德有過那回事,陶紅也綁了他們遊街,但事情畢竟過去六十年了。六十年來陶紅不計前嫌,待吳清德不薄,無論是萬里長征,還是在延安,以後又下江南當新四軍,一直到打淮海,進北京,陶紅都把她帶在身邊,當明媒正娶的夫人看待。所以老太婆不應該在死前還來這么一下,讓陶紅做鬼都不得安寧。
我對陶紅和吳清風這段歷史恩怨越來越感興趣,尤其是跑了兩趟文史館之後,我暫時放下了水稻專家的傳記,去研究陶紅和吳清風的故事。據我了解,陶紅抓住吳清風遊街的當晚,本來是要殺掉他的,不知怎么就改變了主意,還對吳清風說了句話,那句話說的是什麼,至今是個秘密。被陶紅一槍打爛下身卻是事實,因為這是許多官莊人當場看到的。吳清風當晚被人用竹擔架抬上連城,找了一個著名老中醫救治未果,因為整個下身都被打爛了,保住性命已經是個奇蹟。
中午,小文來了。他顯得垂頭喪氣,一蹶不振。我問他昨天晚上把小秋叫走的人是誰?他也蔫頭耷耳,不回答。我很熟悉小文這種男孩,B型血,情緒波動大,前半晌覓死覓活,後半晌又見異思遷,看上去是個情種,其實用情並不專一。果然,他關門睡了兩個鐘頭,起來邀我去卡拉OK,說那裡有廈門來的小姐。
這么快就把把小秋忘了?我問。
小秋?他左顧右盼,說,是誰的小秋?是我的嗎?真是我的,我負責到底。不是我的,我是替古人擔憂,瞎操心。走吧,去玩吧。
你真敢背著小秋找女孩?
小文露出神秘且有些下流的笑,說,你說我能閒著嗎?只怕它不願意,嗯?
誰不願意?我傻傻地問。
小文大笑起來,我仍不明所以。我又問,昨晚那人是誰?
小文問,你真想知道?
我點點頭。他湊近我,小聲地說,神經病。
說完就走了。我站在那裡發愣,不知道他是罵我神經病,還是說那個人神經病,我想罵我總不至於吧,我被搞糊塗了。
將近中午的時候,小秋來了。她是來找小文的,我說小文不在。小秋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說,昨天晚上把你吵了吧?真不好意思。我說沒什麼,我不好意思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小秋也沒有告訴我的意思,她顯得疲憊,臉色很憔悴。我讓她坐會兒,她說,你的文章不寫了?我說,我覺得吳清風這人很有意思的。小秋就笑了,好像把煩惱忘記了一些,說,他是出名的情痴。
情痴?你是說他和吳清德嗎?
想不想聽聽他們的故事?她笑著說,你聽了可不能當真的喔,我也是聽來的。
為什麼不當真?你是講解員嘛。我說。
陶紅進鹽商吳昌如家幫工時年僅十六歲,但長得膀大腰圓。他是孤兒,他的雙親在一次洪水中喪生。吳昌如去汀江下游跑船時在一塊麻石灘上發現了他。自從他父母死於洪水後,他就開始學游泳,有一身好水性,能一個猛子在水裡脫下三層棉襖,後來他就在汀江邊上靠救人和撈東西為生。他的力氣很大,能一手提一滿桶鹽巴走過獨木橋。吳昌如的鹽船從汀江下游的峰市上溯到水口貨棧,一路都是陶紅當保鏢,那時他還叫陶峙亮,人們叫他阿亮。有一回鹽船在上杭下貨包,吳昌如親自坐轎子來監運,陶紅第一次看見了吳清德。
現在已經沒什麼人能很好地形容吳清德的美麗了,因為日後跟陶紅轉戰南北頭戴八角帽腳扎綁腿的吳清德並不像傳說中的那么美麗,而是一個臃腫的女幹部,略顯病態,臉吳浮腫,眼神渙散,整張臉毫無光采。與遊街那個晚上人們見到的吳清德判若兩人。陶紅在上杭碼頭第一次見到的吳清德,年輕、漂亮,看上去像剛剛成熟的杏子。當時沒幾個人真正見過她本人,只聽說吳昌如養在深閨有一個漂亮女兒。人們真正看到吳清德卻是在遊街的那天夜裡,這是官莊人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個夜晚,使人刻骨銘心的不是看了一次遊街,也不是看了一個美女,而是看到了一個美女被羞辱。那天晚上見過吳清德現今還健在的官莊人都說,他們一輩子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女人,以後恐怕也不會再見到了。那個晚上的吳清德可以用“驚艷”兩個字來形容,她被脫得精光,和吳清風綁在一起,人們奇怪的是,從吳清德臉上沒有看到一絲受屈辱的痕跡,她的臉被火把映得通紅,臉上掛滿汗水,不是淚水,她喘著氣,死命地抱著吳清風,但吳清風十分痛苦,吳清德抱他時他閉著眼睛,眼淚從眼角流下來。吳清德一滴淚也沒有流,似乎還有一種喜悅──甚至可說是狂喜出現在她臉上,她看著吳清風的表情讓官莊人難以忘懷。
這騷娘們的心算是被吳清風勾走了,沒得辦法了。當時有人就搖頭。
事後吳清風曾一度想自殺,不是因為被陶紅打爛了下身,而是因為他令吳清德蒙羞,他認為是他連累吳清德,被當眾脫光衣服,羞辱了整整一個晚上。吳清風覺得他已經沒臉再活在世上。但吳清德再也不知道這些了,她隨陶紅入江西,開始了長征。自從那個夜晚吳清德發出燦爛的驚艷過後,她像一朵花一樣很快凋謝了,人們再也沒有見過一個漂亮的吳清德,人們見到的是一個平凡無奇的紅軍家屬,臉上充滿疲憊和病態的蒼白,營養不良加上勞頓,使她的顴骨增高,皮膚變黑。解放後吳清德發福後臉部略腫,看上去好看了一些,但那個夜晚驚艷的吳清德一去不復返了。
人們有理由猜測,是吳清風使她那么美麗的,一離開吳清風,她就像花一樣枯萎了。可是,如果把吳清德嫁給陶紅說成是一朵花插在牛糞上也是不合情理的。陶紅長得並不難看,雖然臉有些粗短,但作為一個男人來看,他肯定要比吳清風英俊、挺拔,吳清風雖說清秀,卻有點像當時的肺癆鬼。其次,在上杭碼頭吳清德和陶紅第一次見面之後,是吳清德自己先喜歡上他的,陶紅雖然也喜歡她,但他畢竟是她家的工人,不敢有非分之想。那天貨包由雞公車運至新泉,卸完貨後,陶紅和吳昌如父女一起回到了家。當晚,陶紅和吳清德第一次在裝鹽包的倉庫里約會。兩人瘋狂地在鹽包上亂滾,來了一次又一次。陶紅萬萬沒想到,東家的女兒如此大膽,而且他發現她還是個處女。過去在押船的途中陶紅也隨船工逛過一兩回窯子,但他不了解女人和感情。從這個晚上開始,陶紅好象什麼都懂了。
鹽商吳昌如對此一無所知。
此後的半年裡,陶紅和吳清德只要一有機會就關倉庫里,他們經常一關上倉庫門連話都來不及說就脫衣服,然後一直不停地作愛,陶紅強壯的體魄讓吳清德陶醉,而吳清德大膽的迎合也令陶紅心醉神迷。吳清德知道父親不可能同意他們的婚姻,她要陶紅帶她遠走高飛下廣東,陶紅心存疑慮,因為吳昌如待他不薄。吳清德把自己的積蓄全給了陶紅,還每月從家裡偷些錢給陶紅,讓他籌備私奔的事。陶紅流著眼淚對吳清德說,你真的那么喜歡我嗎?我有什麼,你這樣為我?
我心裡有你,你就帶我走吧。她說。
你對我那么好,以後會不會變?
我永遠不會對你變心的。吳清德說。
我娘死後,沒人對我這么好過。陶紅說,今天我才覺得活得像人樣,我就是上山當土匪也要帶你一起走。
逃跑的計畫一直在準備著,但沒有找到適當的機會,半年又過去了,陶紅和吳清德繼續在倉庫約會。接著,吳昌如買下了官莊吳昌真的五十畝地,搬到了官莊。逃跑的計畫只好暫時擱淺。
這次搬遷,是陶紅噩夢的開始。
小秋講的是我聽到有關這個事件最完整的敘述,她不可能知道那么多,是她那講解員的身份和好奇本性使她比別人多了解了一些,而且男人女人的事對她也有足夠的吸引力。為什麼說那次搬遷是噩夢的開始?我問小秋。
……小秋看著我,半天沒說話。後來她說,其實,我認為陶紅和吳清風都是不錯的男人,有一段時間聽說他們還挺要好。不過,這樣的男人為一個女人反目為仇的事多得是,哼,我找的男人有他們一半就好了。
你是為了這句話才把他們的故事講給我聽嗎?
小秋沒吱聲。
但陶紅把他們赤身裸體綁出去示眾是殘忍了點兒。我說。
小秋說,奪人之愛就不殘忍?陶紅可能是被氣瘋了,才那樣做的,男人嘛,其實他是很愛吳清德的。
我不同意:愛她愛到一個地步,就把她脫光了去示眾嗎?
所以陶紅終生後悔那個晚上的事,把吳清德帶在身邊,直到老死。我認為是這樣的。可是對吳清風,他好像是決不饒恕的。
他不是沒殺吳清風嗎?
對,但你知道那個晚上他離開時對吳清風說了一句什麼話嗎?他對吳清風說,我留你一條命,讓你看著你喜歡的女人永遠是我的老婆,和我睡,為我生兒子。你到死都是孤單的一個人。一個廢人。
昨晚上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我相信我是聽到它了,雖然下著雷雨,但我隔壁的展覽室似乎有人哭泣,使我顫慄不已。小文來了,我向他說起這事,他不相信。他嘬起嘴向我作出一種痛苦狀,走路兩腿奇怪地分開著。倒楣倒楣,只放一炮就撞上了。他罵罵咧咧地說,人家打十幾炮一點事兒也沒有,我一炮就死。
他這么粗俗的說話很容易讓人明白他在說什麼。我無話可說,只是看著他,他就笑了:看著我乾什麼?喂,不要告訴小秋,真的。
怕被別人知,除非己莫為,我說,你不是不愛她了嘛。
愛?小文咧著牙笑,現在這個世界究竟誰愛誰?
我知道這是一句著名歌詞的翻版:現在這個世界究竟誰怕誰。小文湊上來道,我倒無所謂,你一個人寫文章不嫌悶得慌?去玩玩,也沒什麼,靈歸靈肉歸肉嘛,一個願買,一個願賣,我教你一個辦法,要上的時候,用手摸一摸就知道了,沒病,上馬,有病,穿雨衣,也不是每次都會染病,我這次也沒真染上病,醫生說了,非淋菌性尿道炎!
我聽了噁心得差一點吐出來了,很難將眼前這個人與我在省里認識的那個機靈的小伙子聯繫起來。我直截了當地皺著眉說,小秋嫁給你會吃虧的。
小文哼了一聲,別把她當天使,我會賺錢,要不她不會在我和那個神經病之間搖來擺去。你能賺什麼錢?我不相信他能賺什麼錢。
小文從衣服口袋裡摸出一個舊煙壺:我倒騰古董,告訴你,比你賣文章掙多了去了。那你和陶站長是同行了?
我跟他不一樣。他專收不賣,我只賣不收,他是做事業,我是賺飯吃,兩碼事,回見,我找老陶去了。
說完撇著腿走了,留我一個人在那裡發愣。我回到房裡,著手整理吳清風初遇吳清德那段故事。
……應該說,陶紅和吳清德剛開始相處時是有真感情的,都準備私奔了,說明已經到了患難與共的程度,按理他們的關係不該起變化。陶紅隨吳昌如搬到官莊後,與吳清德的事漸漸被吳昌如察覺,他大為驚駭,但又抓不到什麼真憑實據,加之和陶紅的關係不錯,不好立即反目,於是找了個理由辭退了他,把他介紹到吳清風府上幫忙,做半個管家,想以此冷淡他和女兒的關係。陶紅被辭心中煩惱,但到吳清風家後,吳清風對他不錯。吳清風不作商貿,是名副其實的地主,官莊的大部分土地都是他的。他父親吳昌品剛死,吳清風才接手一年,就為家裡添了幾十畝山林地,手段比吳昌品更厲害。在吳清德出現之前,吳清風專心理財心無旁騖,偶爾做做詩。十六歲時娶了個修坊女人為妻,至今沒有生養。幾年來,吳清風就這樣照本宣科地過著日子。
陶紅在吳清風家做了半年,吳清風漸漸了解了陶紅和吳清德的事。他同情陶紅和吳清德,大罵吳昌如霸道,從此,陶紅索性用吳清風府上作為和吳清德約會的地方,吳清風也答應為他們保密。三個人很快就混熟了。
……變化是悄悄開始的。最早出現的唯一跡象是吳清德對私奔計畫日益淡漠,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吳清德很少提私奔的事了。陶紅毫無察覺,他為人性格粗疏,很難細緻地注意吳清德身上的變化。無論是好的變化和壞的變化。每次約會,他似乎總是永遠是沿用老一套的做法,先抱住吳清德一通狂吻,然後就開始瘋狂作愛,整個過程是非常莽撞的。剛開始認識的時候吳清德被他身上威猛的氣勢吸引住了,的確心醉神迷過一陣,後來她對這種缺乏變化的親熱有些煩亂。直到有一次陶紅抱住她瘋狂作愛時動作粗魯,弄出血來了。吳清德一看見血,就什麼興致也沒有。陶紅問,血?哪兒有血?最後到底是誰的血也搞不清楚,反正是出血了。從那次之後,吳清德對約會的興趣明顯降低,尤其對親熱之事已十分勉強,陶紅竟未警覺。他為人忠誠,所以凡事在他看來,一旦決定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但對他而言噩運還是開始了。他有所意識,但不敢相信。有時並沒有約會,吳清德也來靜廬玩,就是現在的吳氏宗祠。有一回陶紅看見吳清德和吳清風在花園裡,吳清德說來找他沒找到。陶紅感到疑惑,他去連城收帳吳清德是知道的,為什麼還在這裡等他。陶紅沒有往深處想,況且吳清風為人正直,對他也很好,和他稱兄道弟,所以這件事陶紅沒往心裡去。七月初七,陶紅又去連城收帳,回來時同行的會計阿七有意無意地問起陶紅的婚事,陶紅心中煩惱。阿七問他為什麼煩惱?陶紅說吳昌如不會把女兒嫁給他。阿七就笑了,說,這倒是小事。陶紅很奇怪,問他為什麼這樣說。阿七說,有一種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有一個人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陶紅悶悶不樂地回到靜廬,又看見吳清德和吳清風坐在明德廳下五子棋,吳清風看見陶紅就站起來說,阿亮回來了,吳清德等你好久了,你來跟她下。吳清德說,吳清風教了我好多詩詞,要教給你。
陶紅和吳清風下了幾盤五子棋,步伐混亂,輸得一敗塗地。當晚,他悶悶不樂地送吳清德回了家。等他回來,看見吳清風還站在大門口,神情有些奇怪。他就問,你還站在這裡乾什麼?
吳清風有些語無倫次地說,以後收帳叫阿七去就可以了,讓吳小姐久等。
這句話讓陶紅想了一夜,他漸漸覺察出一種隱隱約約的東西,一種讓他非常痛苦的東西,像水漬一樣慢慢浸洇、擴散。這是一種讓他非常不願意去想像的情緒,開始不由分說地霸占了他的心。作為富甲一方的吳清風,大可以欺行霸市搶占民女。如果他是把吳清德硬生生地搶去,陶紅反倒不會這樣痛苦,恰恰吳清風不是那種人,他一不欺行霸市,是遠近聞名的本份的好地主;二來他會詩詞歌賦,算個知書達禮之人。可以這么說,如果二吳之間有什麼事發生,不說是吳清德自己找上門去,至少也可說是兩廂情願。
陶紅想都不願想下去。但最可怕的事終於發生了。有一天吳清風去長汀買木材,吳清德來到靜廬,說是來找陶紅的,但一聽說吳清風去長汀買木材了,陶紅看得清清楚楚,她臉上的光彩刷的一下全褪了。
接下來的整個下午吳清德神不守舍,她極力和陶紅說話,但陶紅這回看得明白,女人是騙不了人的,她在愛誰,是很清楚的,過去陶紅渾然不覺,是因為根本沒朝那方面想。現在他終於看見了,看見了一個神情恍惚的吳清德。
陶紅抱住了她,比平時抱得更緊,吳清德的身子微微顫抖著,以前她從來不會發出這樣顫抖,那是一種不由自主的顫抖。她的臉微微側著,眼神渙散,看著另一個地方,避開陶紅的眼睛,她眼裡明顯含著一層薄薄的淚花。他用有些發抖的聲音對她說,走,我現在想和你做,就現在。
說著他用力抱起她,她咽了一口唾沫,有些掙扎,很輕微的一下掙扎,像是不經意的自然反應,但陶紅感覺到了。你不願意?他問。
吳清德大夢初醒,才把目光收回來,慌忙說不,我願意,我願意。
她這樣連著說我願意,並主動地牽著陶紅的手走進他的房間,一下子脫光了她自己的衣服。
來呀,我願意。她看著他說,我沒有不願意。
但陶紅卻站在那裡,他感到空氣中有一股虛偽的成分。他覺得吳清德是不該把衣服脫得那么快的,仿佛要向他表白一種東西。她應該像過去那樣,讓他來脫。剛才他明明感到她拒絕地掙扎了一下,可是現在,她像變了一個人,這是為什麼呢。
阿亮,我沒有不願意。她又說,她注視陶紅的眼神,緊張又警惕。
可是當陶紅真正進入她時,她卻叫喊了一聲,像是一口氣長長地從她胸中被擠出來,充滿著壓抑的痛苦。她的眼睛看著門,好象這扇門隨時會被突然回來的吳清風推開一樣。
陶紅事後回憶道,從她那一聲叫喊開始,我就知道她的心屬於誰了,她跟我親熱,眼睛卻望著門,好像怕被她的丈夫看見似的,可誰是她的丈夫呢?我,當時她還跟吳清風連抱一下都沒抱過,卻怕對不起他,我慘不慘?!
陶紅崩潰了。他一個人上了梅花山,狂吼了兩天兩夜,山上住的山民都聽見了他的吼聲,有人以為老虎又回來了。吳清風吩咐家丁找了兩天兩夜,吳清德心急如焚。
第三天傍晚陶紅被人從山上抬下來,他餓得骨立形銷。吳清風和吳清德在明德廳等他。桌上擺滿了酒菜,但陶紅一口也沒吃。他看也沒看吳清風一眼,對吳清德說,我說過上山當土匪也要娶你,跟我走吧。
吳清德嘴唇顫抖著,沒有說話。
那我一個人走。陶紅說完,大步從明德廳走了出去。
半個月後,傳來了陶紅上山當土匪的訊息,他襲擊的第一戶人家就是鹽商吳昌如。
【文物收藏家】
這樣看來,陶紅當土匪的直接原因是因為吳清德。他把吳清德給他用於私奔的錢加上自己積攢的銀兩買了槍,上了梅花山。吳清德沒有向他討還那筆為數不少的錢,陶紅一度等她來討,她卻不來,讓陶紅幾乎死了心。半個月後他襲擊了鹽商吳昌如,奇怪的是陶紅沒搶走一文錢一把鹽,但吳昌如嚇得尿濕了袍子,很快就答應把吳清德嫁給陶紅。陶紅把吳清德叫到左廂房,對她說,我這樣做也是沒有辦法,我現在知道什麼叫逼上梁山了,現在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吳清德哭著說,我願意,我本來就是你的嘛。陶紅馬上就跟著流淚,連聲說,我不當土匪了,我不當土匪了,我們結婚後,你還住在家裡,如果你真心喜歡我,我立刻改邪歸正,下山來找你,你等著我。
吳清德煩躁地喊,你還是當土匪吧,把我搶走吧,搶走了倒好!
陶紅噙著眼淚說:現在你知道誰愛你了吧,定下的終身怎么能變呢,不能變的。
第二天就舉行了婚禮,然後陶紅果然隻身上了山,把吳清德留在了官莊。但他把探子布在了靜廬門口,看吳清德和吳清風有沒有來往。他想我把命都給了吳清德,又剛剛結婚,她總該不會去見他吧?難道我和吳清德幾年的感情被吳清風幾天就打敗了,那這世上還有感情這東西嗎?
一周后探子來報的訊息讓陶紅肝腸寸斷,吳清風倒一次沒去找吳清德,但僅在陶紅上山7天之內,吳清德就去了靜廬四次,夜夜不歸。
陶紅萬念俱灰,下山找到吳清德。他希望吳清德說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吳清德什麼也沒說。陶紅問,你就那么愛他?他有什麼好?他比我聰明?比我強壯?不過,他是比我不錢。吳清德搖了搖頭。陶紅也知道她並不看重錢,她家比吳清風更有錢。陶紅問,那你說,他比我好在哪裡?
吳清德說出一句讓陶紅不敢相信的話:他比你更愛我。
陶紅目瞪口呆,他的腦子理解不來這種事,他到死也不會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在他看來,吳清風是一個奪人之美的十足的偽君子,專門討女人歡心的下流坯和流氓,可吳清德竟然說他比陶紅還愛她。陶紅絕望地看著他幾年來為吳清德所做的一切都付之東流。
他對吳清德說,你的話讓我傷透了心,連你我這種感情都會變,還叫我相信什麼。
當晚,陶紅又上了山,14天后他被國民黨郭風鳴部收編,駐紮在修坊,奇怪的是,後來他就沒有找過吳清德,直至紅軍到來。對於陶紅、吳清德和吳清風三人的事,外人是不明所以的,在那個晚上遊街之前,沒人知道二吳私通。連吳清德的父親吳昌如也蒙在鼓裡。
我們無從了解這段時期陶紅思想的變化。我估計他一定在思考什麼是愛情這類大問題。非常殘酷的是,吳清風和吳清德從來沒有公開與他翻臉,他們的感情完全屬於“情不自禁”,好像二吳才是佳偶天成,而吳清德和陶紅的相識則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吳清德越避開陶紅,陶紅就越難受,最後這種痛苦幾乎要把他撕裂了。
現在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就是悄悄離開吳清德,向事實低頭;另一條路就是讓內心的仇恨化為烈火,流淌出來燒死他們,然後也燒死自己。
陶紅的良心知道,走第一條路是對的,但過於痛苦,他忍受不了;走第二條路是不對的,但他必須這么做。15天后,他投誠了紅軍。
有人猜測他投誠紅軍可能跟復仇有關,因為吳清風是土豪,紅軍打土豪分田地是天經地義的,當然這種猜測未免有點想當然。不過事實卻發生了,初八晚,陶紅擅自率部襲擊官莊,示眾了吳清風和吳清德。
人們終於有幸一睹在火光中光芒四射的吳清德,說這么美的女人,難怪陶紅會為她破罐破摔。
過了幾天,陶紅帶走了吳清德。
離開新泉的晚上,吳清德對陶紅說,把我留下吧,成全我們。
陶紅只簡短地答,不。
吳清德說,陶峙亮,我說過你不如他愛我,我說得不錯。遊了一夜街,我真是有福,有他為我穿上衣服。
一巴掌狠狠地打在吳清德臉上。
第二天,陶峙亮再也不叫陶峙亮了,叫陶紅,紅軍的紅。因為陶峙亮三個字從吳清德口中流出來是陰森可怕的。
後來,長征開始了。吳清德隨陶紅到了陝北。
陶紅的日子蒸蒸日上。
吳清風的前途卻日漸衰敗,越來越悲慘。
昨夜下雷暴雨,我又聽到了隔壁展覽室的吟誦聲,我嚇得半死,一夜沒睡著。早上起來,瓦楞上滴著雨水,我把昨夜的事告訴陶站長,他說文化站從來沒鬧過鬼。我說我決不會聽錯的,我明明聽到了有人吟誦古詩。
陶金笑了,說,文化站就我一個人住,是我在吟誦古詩。
你想看一看展覽室嗎?他問。
想不到他會在這時候答應讓我參觀展覽室,我喜出望外。陶金把展覽室的門打開,一股濃重的霉氣沖了出來,其中夾著很重的粉塵,我的喉頭立即一陣發乾,說不出話來。等到我的眼睛慢慢適應室內的光線時,我嘴裡的唾沫也潤濕了喉嚨。
展覽室里極其簡陋,使我大失所望。我原先以為這位傳奇將軍一定有一些神秘之物保存在這裡,比如一本少林秘笈,一副飛鏢什麼的,結果什麼也沒有。除了牆上一排陶紅各個時期的照片之外,就是幾個彈匣、針線包、打著補丁的軍衣、一頂斗笠、一盞生鏽的馬燈,還有幾本當時印刷的馬列書籍。室內的展覽突出了將軍儉樸的生活,尤其是那件由將軍親手縫補的襯衫除領子外,幾乎是一件百衲衣了。文字介紹說,將軍為人耿直,剛正不阿,嫉惡如仇,艱苦樸素。老區人曾因為要建一座橋向他送禮,被他亂棒打出,後來用自己的全部積蓄引來了撥款,他的積蓄竟只有不足兩萬元。關於那件襯杉,文字介紹說,將軍擅長縫補,他常對別人說,領袖領袖,只要領子和袖子是好的,衣服再破也是好衣服。“文革”中他就因為這句話被斗得半死。文字還介紹,將軍以身作則,他的子女沒有享受他一絲一毫的照顧,而是作為普通人自食其力。人稱一毛不拔的陶將軍。
從照片上看,陶紅臉雖然有些短,還算英俊,有點像“文革”前的電影《林海雪原》中的楊子榮。到了晚年,則有點慈祥了,但他的厚嘴唇和下撇的嘴角顯示他還是那個非常固執的人。有一張攝於66年在北京香山的陶紅和吳清德的合影,兩人坐在亭子的欄桿上,十分平常,絲毫看不出他們昔日有過那么深的恩怨,也想像不出這個老人曾經將另一個人脫光了衣服示眾。這是一對很平常的革命老夫妻的合影。
但有幾張攝於延安和華北的照片可以看出一點蜘絲馬跡,吳清德戴著軍帽,穿著肥大的軍服,神情非常灰暗;她身邊的陶紅卻咧開嘴大笑著,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從到達陝北一直到進北京,是陶紅事業蒸蒸日上的時期。但吳清德看上去不僅毫無傳說中的美麗,卻是神情灰暗,甚至可以說是醜陋不堪了。直到“文革”初期,她才略略發福,看上去豐潤一些,但她已經老了。我們無從知曉吳清德在那段灰暗日子中的經歷,但至少可以看出,她的眉宇間浸透著沉重和憂傷。
陶站長把我帶到牆角,示意我看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四人合影。陶紅和吳清德坐在照相館的青松的背景上,膝前有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和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陶金指著男孩說,這是我。又指著女孩說,這是我妹妹。
我以為他瘋了。我問,你說什麼?
這回他清楚地告訴我,我是陶紅的兒子。
我很快就找到了小文,他在供銷酒樓喝酒。當我把陶金的話告訴他時,他酒醒了一半,隨即他就大笑起來,你以為他真是陶紅的兒子,他有神經病,經常胡說八道的,你還真信?如果說他是陶紅的兒子,那陶沙就是陶紅的孫子羅?呸!做夢吧他!
誰是陶沙?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人。
……小文支支吾吾起來,我立刻意識到可能是那個把小秋半夜叫走的人。
陶金的話怎么能聽!小文搖搖頭,我忘了告訴你,陶金早就瘋了,他神經不正常,早好幾年就瘋了,是被他兒子陶沙氣瘋的,?,一對瘋子。
我越搞越糊塗了,我說,我看不出陶金有什麼不正常啊。
他是神經病,是不怎么厲害的那種,我沒有告訴你,是怕嚇著你。小文剔著牙縫笑,我想不到他會冒充將軍的兒子,要是他是將軍的兒子,還不留在北京,會流落到我們這鬼地方。不過小文突然怔住了,自言自語地說……我想起來了,陶金還真在北京呆過一陣子呢……
我感到事態嚴重。當我匆匆趕回文化站時,展覽室的門仍開著,陶金卻不見了。我走進展覽室,盯住那張四人合影看,在我的注視下,那個十幾歲的少年越來越像陶金,我額頭上汗冒了出來。
你在這裡乾什麼?這時有人說話,我一驚,朝門口望去,一男一女站在門口,在逆光中是個剪影。慢慢我分辨清楚了,一個是小秋,另一個身材高大,臉粗短,兩條長腿彎彎的。他再朝前走幾步,臉部清晰起來,我差點兒嚇暈過去,他活脫脫地像照片上打綁腿的紅軍將領陶紅。
小秋說,這是我男朋友,陶沙。
陶沙長得酷似陶紅,陶金卻不像,仿佛是隔代遺傳。唯一不同的是陶紅臉上的固執和堅定,在陶沙臉上成為蒼白和游移不定的光彩。
陶沙,原來在鄉郵電局工作,現無業。他伸出手來與我相握,介紹自己,他的手非常軟,也非常白,我從沒碰過這么軟的手。
我問了一個很不適宜但我非常想問的問題:你真是陶紅的孫子嗎?
陶沙怔怔地看著我,然後回答說是。
問完了我有些尷尬,不知道再說些什麼了。
反而陶沙很放鬆,說,沒事,你儘管問,這裡很少人知道我們的家世,不過我和我父親都沒有占他什麼便宜,一點也沒有。其實我活得很慘,比一般人差。
我開玩笑地說,你不依靠你爺爺,也可以靠你父親呀,他那些收藏品,賣它一兩件,就夠你用上幾年了。
陶沙臉上浮現一種奇怪的笑容:我父親一生受兩害,一是爺爺,他是被爺爺摧殘至此的,他瘋了,他是瘋子,你不知道嗎?二就是他的收藏。我非常驚愕。
陶沙笑了:沒什麼,現在我已不介意公開家族的秘密,你要有興趣,什麼時候擺上一盅,我們好好聊一聊。
陶沙的講述很長,且雜亂。我把它理了理,成為以下的內容。
陶金是吳清德到達陝北的第二天出生的,出生時只有三斤半,跟一隻小貓差不多。自從吳清德離開新泉之後,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她的口似乎也緊緊地閉上了,再也沒提過吳清風的名字,陶紅也沒提過,在他們之間,好像從來沒發生過那件事,也從來沒有過吳清風這個人。在整個長征過程中,陶紅對她關懷備至,馬讓她騎,肉讓她吃,但吳清德臉上卻很少有笑容了。陶金出生後,她把她的愛完全轉移到了孩子身上。
在陶金記事之前,陶紅是很愛兒子的,但就在他懂事時起,陶紅和兒子的關係出現了很奇怪的變化。有一天他突然相信陶金不是他生的,而是吳清德和吳清風那個晚上的結果。吳清德對陶紅說不是,他不是吳清風的兒子。陶紅不信。其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陶金是吳清風所出,仿佛是突然來臨的某種啟示進入陶紅的心,他一旦接受這個想法,無論它有多荒唐,陶紅就信以為真了。
世上果真有信則有不信則無這種事。陶紅一旦覺得陶金可能是吳清風所出,就越看越像吳清風。實際上陶金只是不像陶紅而已,兒子不像父親的事是常有的,說陶金像吳清風,莫如說吳清風和吳清德有些相像好了。因為陶金像母親,所以看上去卻有點像吳清風了。
陶紅仿佛被一種咒語附身,隨著陶金日益長大,這咒語也越念越靈。陶紅想盡辦法訓練兒子使他能越來越像他,長得不像他,至少脾氣應該像他、興趣應該像他,連職業也應該和他一樣。陶金天資聰穎,長到十歲的時候已十分明顯,這一點大家都看出來了。他能做詩,發表在當時的《新華日報》上。他還很會講故事,一個故事可以講得繪神繪色舉一反三。他還能畫非常好的畫,十一歲時他居然學到了做版畫。他只是不愛說話。
但這一切在陶紅看來,活脫脫就是吳清風的翻版。
陶紅幾乎要瘋了。他以為帶吳清德離開了新泉,就遠遠地離開了吳清風,也遠離了妒嫉之火。想不到命運的手並沒有從他的心上鬆開,還緊緊地抓著,而且越抓越緊。很奇怪的是,大家都看出來了,陶金除了說長得像吳清風有點勉為其難外,他的習慣、興趣、性格、稟賦甚至整個舉止作派真是像極了吳清風,連吳清德也有口難辯。陶紅被妒嫉之火燒得幾乎崩潰了,他決定用畢生的精力來挽回陶金,洗刷恥辱,他不讓自己相信陶金是吳清風所出,他相信自己有能力改變一個人。
陶金的災難降臨了。他想做的事都不能做,他不想做的卻必須得做。對於陶金來說,父親就是一切,他必須像軍人一樣忠實執行他的命令。他只要寫一首詩,陶紅就把它撕成碎片。他畫一幅畫,陶紅就把它扔在地上,用皮靴踩,踐踏至完全毀壞。他收繳了陶金的一切樂器、畫具,不準他再講故事、寫文章。他把他送到楊成武的部隊當通訊員,一年後又讓他去晉察冀邊區政府當交通員。他甚至剝奪了他學習的權利,他偷看他的日記,將它付之一炬。他在翻看兒子日記時,竟會產生一種強烈的妒嫉感,因為兒子寫的都是一些他所不能理解的想法,那些想法過於複雜,過於纖細。比如有一段陶金寫到他發現母親眼中為什麼一直沒有光彩?好像湖泊很久沒有陽光照射了一樣,他想像母親心中一定有很沉重的心事,可是他卻不曉得。這段話讓陶紅妒嫉,不但兒子和吳清德的親密是自己永遠得不到的之外,更可怕的是這種對吳清德觀察得如此仔細的情景令他想起吳清風,陶紅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從這件事上想起吳清風。這種感覺讓他太難受了。他突然出現了幻覺,仿佛看到一張舊照片裡,兒子站在吳清風和吳清德之間,他們看上去是如此和諧,他們才是一家人,而自己則被關在門外,什麼也不是。
陶紅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兒子身上,他自認為是愛他的,因為兒子像父親是天經地義的。他用了一種類似軍隊的作風來儘快達到他的目的。如果陶金做他認為對的事,他就會獎賞他,為此陶金得到過不少戰利品,如日本刀、彈匣甚至子彈。假如陶金拂逆他的意思,又去畫畫或寫詩,他就把他綁起來,有一次把他倒著綁了一夜,頭浸入臉盆的水裡,因為他拒絕參加父親要他參加的專門鎮壓反革命的“鎮壓團”,那一年他二十歲。
其實在陶金14歲起,陶紅就教他打槍,也教他如何使刀,他用盡他從南少林學來的功夫教兒子,但成效甚微。陶金瘦骨嶙峋的手握槍時抖個不停,對槍的厭惡也表露無遺。陶紅帶他去打獵,陶金一見血就暈倒,他暈血的毛病以後一直沒有治好,讓陶紅大失所望。陶紅唯一達到的目的就是讓兒子徹底丟棄了琴棋書畫。終於,他穿上軍裝手持二十響駁殼槍的樣子已經勉強有點像陶紅了。
陶金答應進鎮壓團了。
當天晚上,陶紅看見兒子用那把日本短刀割開了自己的皮膚。陶金參加鎮壓團的第二天就傳來訊息。他瘋了。鎮壓團一天處決的反革命很多。他們教了一個辦法,不用子彈,用刀來處決。右手緊握刀把,刀背與右臂齊平,刀鋒向外,剛好用力,又容易掌握切口的幅度。反革命被綁在樹幹上,頭偏一邊,露出頸動脈,刀切進去,一刀就可以完成。
但這種辦法的弊病是切到頸動脈,流血量大。陶金被迫上前處決時,鮮血噴得他全身都是。他立即大喊大叫,滿場奔跑起來。
他就這樣瘋了。
這件事使陶紅大丟面子,本來他想把兒子放到最嚴酷的環境中徹底清除他懦弱的本性,鍛鍊他的意志,結果他大出洋相,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的。幸虧陶金受刺激不深,在一O六醫院住了一個月就出來了,出來後的陶金變了一個人,變得非常膽怯、懦弱。經常傷風感冒,脖子上總是圍個圍巾。他眼睛裡曾經有過的聰慧的神采不再重現,代之於渙散、平庸甚至有些呆滯的眼神。他不寫詩,也不畫畫了,沒有記過一個字的日記,他的臉充滿了似是而非的表情。在北京的幾年他什麼事也沒幹,總是在生病。六十年代初,陶紅把他送回家鄉新泉,搞社教,後來他就在鄉文化站呆下來,畫過一兩本前線鬥爭故事的連環畫,除此之外就沒見他乾過什麼。
他的病時好時壞。他與北京的父母聯繫很少。除很少人之外,沒人知道他是將軍的兒子。他的生活清貧。粉碎“四人幫”之後,他開始搞一點收藏,據說實際價值已近百萬,尤其是一幅宋徽宗的《鳳鳴梧桐圖》更是價值連城,但誰也沒見過。陶將軍死後,新泉鄉給他掛了個將軍紀念館籌建組副組長的銜。實際上他從七八年開始就擔負父親傳記的整理工作,這個展覽室就是他搞起來的。有人把這種在父輩陰影下生活、靠炒父輩吃飯的人叫“米蟲”,意思是不勞而獲的人。
從現在的陶金看,沒有一點當年才華橫溢、風流倜儻的情痴吳清風的影子。他的婚姻很簡單,到了近四十歲才在新泉鄉找了一個老處女結婚,碰巧的是,他老婆就是吳清風和原配生的女兒吳明霞,真是歷史的誤會。
歷史繞了一大圈,現在基本上可以證明陶金並不是吳清風生的。但對於陶金而言,歷史卻不可能重新寫過一遍。
【長征】
我們現在不能確切地知道,那張背面寫有兩句詩的吳清風的照片是什麼時候交到吳清德手中的。一說是吳清德隨陶紅離開新泉的當天晚上,這種說法很不可靠。因為當時吳清風正在連城救治打爛的下身,再說,陶紅的住處有衛兵把守,滴水難進。另一說是吳清風傷好後追趕吳清德,見到吳清德後把照片交給了她。
千里覓相知僅僅為了送一張照片的說法似乎不可信,但吳清風一路尋找吳清德卻是事實,正是這一點使吳清風成為連城出了名的情痴,他在這方面的名聲也遠遠超過他在經營土地方面的名聲。實際上,在吳清德隨陶紅走後20天,也就是吳清風傷口基本痊癒之後,他就不再是名符其實的地主了。他突發奇想,把剩下的家產交給了當時新泉的蘇維埃政權,其中包括靜廬一座,土地300畝,山林50畝,白銀一擔。只留給原配幾間小平房和十畝地。蘇維埃政府接受了這些東西,辦了一個紅軍被服廠,地點在長汀。吳清風日後免遭懲處跟這一次家產充公很有關係,有人說他是嚇怕了,捷足先登討共產黨的好,這說法也站不住腳,當時指望共產黨得天下還遙遙無期,吳清風難道不怕白軍回來要了他的命?真正的原因在吳清風家財充公後告別妻子的一番話中表現出來,這是解放初期鬥爭會上他妻子供認出來的。吳清風準備好盤纏,就是一百塊大洋、幾身換洗衣服,包括一件過冬的虎皮襖、一雙棉鞋、十雙布鞋,一匹馬和一條拐棍,可以防身用,還有一盞馬燈和一塊氈布。臨行前他對妻子說,我心裡有她,我現在就找她去,給你留下十畝地和三間房子,靠政府自食其力吧,我被打了下身,成了廢人,留在你身邊也沒有用,你要熬不住,找個人嫁。有人要搶那十畝地,你就拿政府的收據給他看,我走了。
妻子一直哭泣,說,你成廢人,還去找她乾什麼?……
吳清風一愣,沒說出什麼,一扭頭走了。
從此,吳清風開始了漫漫的長征。他來到長汀,到處打聽吳清德的下落,有人說她沒有參加長征,留在福音醫院治病。他找到福音醫院,醫生說她是來治過病,現在隨部隊到瑞金集結去了。吳清風連夜趕到瑞金,還是沒找到,剛換上紅軍軍服的士兵在忙亂地集結,一副大敵當前的氣氛。
吳清風到處打聽有沒有一個叫吳清德的紅軍家屬,都說不認識這個人。吳清風不敢說出陶紅的名字,結果找了三天一無所獲。後來吳清風不得不說出陶紅的名字,部隊上的同志告訴他,陶紅早在四天前作為先遣隊出發了,現在估計已經到了寧都附近。吳清風立即打馬趕往寧都。
吳清風的打扮引來了禍害,他騎著一匹馬,既不像紅軍,又不像平民,更不像商人,倒像是進城趕考的書生。在寧都附近的赤嶺,他被一夥人截住,搶了他的馬。
他只好徒步趕到寧都,又撲了個空。紅軍已經在前一天離開寧都。
吳清風花錢雇了一頂轎子,日夜兼程沿著紅軍的蹤跡追趕,奇怪的是,每一次他剛剛趕到,紅軍又走了,他們行走的路線神出鬼沒,有時轎子根本沒法上去。
轎夫們累得奄奄一息,一個轎夫說,老爺,你到底是在找誰呢?你要是想找紅軍,大部隊還在後頭呢。
吳清風說,我要找一個女人。
女人?轎夫看了看嶙峋的山路,得了吧老爺,你瞧瞧這山路是女人走的嗎?這錢我們不賺了。
老爺,這女人恐怕你一輩子也找不著了。
吳清風朝山路上一看,才大夢初醒,說什麼吳清德也不會走在這懸崖峭壁上,可是她到底到哪裡去了呢?吳清風想到這裡,心中悲傷起來。
轎夫說,如果你要找的女人是跟著紅軍走的,你不如回頭找紅軍大部隊,說不定通過他們還能找著,人家說什麼也有發報機吧?你一個人找到死也怕是瞎找。
吳清風一聽有道理,吩咐往回抬。轎夫說,老爺,遇上紅軍我可不敢抬你了,怕是打你土豪,把我們也一塊打了。
剛到雞公嶺轎夫們就不肯抬了。吳清風付足了銀兩,一個人在路上走。他已經很累了,但他一想到吳清德,勁兒又來了,他說,清德,我找你找得好苦,我從來沒走過這么長的路,現在我馬沒有了,轎子也沒人抬了,可是你在哪裡呢?我從小沒走過什麼路,我怕是靠這雙腿找不到你了,清德,你要是心裡有我,就在前面那叉路口的老槐樹後面突然出現吧。
過了老槐樹,吳清德並沒出現。突然有一隊騎馬的人冒出來,騰起一股煙塵,有人大叫“不要跑,不要跑”。等到馬隊把吳清風團團圍住,他才在塵土中看見是一隊白軍。
吳清風想不到在兩隊紅軍之間會突然冒出一隊白軍,但看上去他們並不像正規軍。他們把他帶到一座草房裡,問他從哪裡來。吳清風說是從連城新泉來的,為首的一個如臨大敵,說他一定是紅軍的密探。吳清風嚇壞了,連聲說他是新泉的地主,被紅軍打了土豪趕出來的。那些人從他身上搜出幾十塊光洋,有些相信他的話了。為首的又問他要去哪裡?吳清風說去找一個女人。
他們就嘻嘻地笑:你千里迢迢就為了找一個女人?那你準是個花痴了!
我們也打你一次土豪吧!說著他們拿走了他身上的所有光洋,打馬走了。
吳清風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了。他又飢又餓,東倒西歪地向前走。走到梅田時,遇上一個砍柴的,在路邊歇腳。吳清風向他要水喝,那個人就用竹筒里的水餵他。砍柴的人告訴他,離梅田十里地,紅軍在那裡休整,現在趕過去,說不定還能追上他們。
飢腸轆轆的吳清風忍著飢餓往前趕,天慢慢黑下來了,空氣漸漸變冷了,林子中傳出什麼動物的聲音。吳清風把虎皮夾襖穿在身上,那暖和的感覺好象吳清德躺在他身邊。他點著了馬燈,連夜朝樵夫說的方向走去。
……可是他走了很久,好像還是走在那片油菜地里,風吹得黑暗中的油菜花起伏洶湧,像黑黑的水。吳清風不知道是哪個時辰了,他發覺自己又走回到他傍晚遇見樵夫的地方。他迷路了。
他蹲在路旁,流下淚來。現在他又冷又餓,連一口喝的水也沒有。現在他身上只有一件虎皮夾襖,一塊破氈布和一棍拐棍。他把氈布鋪在樹下,把拐棍當枕頭,躺下來,披上虎皮襖。他說,清德,我相信能找到你,可是現在我累了,又冷又餓,一步也挪不動了,不過我睡一宿就會好的,到明天早上身上又會有勁,就能重新趕路。現在我要睡了。可是睡了不久他就被一陣騷亂聲驚醒,一大隊人圍在他面前。吳清風看見他們頭上的八角帽和紅五星之後,激動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一個臉非常長的紅軍盤問了他。吳清風不敢說他來找吳清德的,說他是來參加紅軍的,江西茅坪人,姓吳,叫吳東海。那個長臉紅軍說,沒有軍裝,沒有軍餉,人民軍隊為人民,也沒有槍,去領支梭標吧。
第一餐飯吃的是番薯腳子,裡面還儘是沙。吳清風第一碗吃得很快,第二碗卻是強咽下去的。吃完飯後,吳清風提著梭標跟著隊伍朝前跑,剛跑了五里地,就兩眼發黑,栽倒在地。長臉紅軍踢了他一腳:你是豆腐捏的還是番薯渣做的?到後面去。
中午,隊伍到達赤峰。駐紮的時候,吳清風向另一個紅軍打聽陶紅的下落,那個人一聽陶紅的名字,突然仔細地看他,說,我好像認識你,你是官莊的吧?我是朋口人,在新泉參軍的。
吳清風嚇壞了,只好說,我是官莊的地主。
他立即被帶到長臉紅軍那裡。吳清風預感到大難臨頭,連忙從夾襖里取出那張蘇維埃政府的收據說,我是好地主,我把家產都捐給了紅軍,我是來參加紅軍的。
長臉紅軍仔細地查看了收據,又叫了另一個中年紅軍來,小聲地說了很久,那箇中年紅軍走後,長臉紅軍說,剛才老羅說了,官莊是有一個地主叫吳清風的,就是你嗎?
是我。吳清風說。
聽說陶連長打過官莊的土豪,你還有什麼拿來捐給蘇維埃政府呢?
吳清風說,他們只分走了我家的一點家俱,後來我把田產和房屋都捐出來了,收據上都寫著,我還帶了一百大洋出來,半路上被白軍搶走了。
長臉紅軍把收據還給他,笑著說,你要是先遇上我們就好了,一百大洋,可以為革命多做點貢獻,繼續跟部隊走吧,你有文化,可以寫幾張標語鼓舞士氣。陶連長已經進入湖南了,要見到他,你也可以打他一次土豪,哈哈哈。
半夜,吳清風留下梭標,悄悄離開部隊跑了。他爬了一座山,沿著山民指引的捷徑,來到了湖南。他不想在紅軍中再呆下去,一個地主在紅軍里是永遠說不清的。
山下的村子叫四堡,當拂曉的朝陽塗上林梢時,整個村子的房屋都泛著紅光,十分美麗。幾聲狗吠更增添了村子的寧靜。其中一幢土房子屋頂上飄著紅旗,果然有一隊紅軍駐紮在這裡。吳清風拄著拐棍走進村莊時,已經衣裳襤褸。從一排平房裡突然走出一隊紅軍來,他們跨上戰馬時,吳清風看見一個長得很像吳清德的女人被人扶上了馬,她剪了短髮,已經懷孕,大腹便便。
她沒有看見吳清風,吳清風一陣狂喜,張了張嘴想喊她,可是他的喉嚨突然塞滿了灰塵。他兩眼發黑,身子發軟,栽倒在地上。
吳清德扶著馬鞍,馬踏起灰塵,很快消失在路的盡頭。
吳清風被一戶石匠救起。等他一覺醒來後,紅軍又離開村莊北上了。吳清風想立刻下床去追趕,但他突然發覺自己的骨頭一根一根鬆開了,全身像一個破皮袋一樣,動也動不了了。他害上了嚴重的傷寒。
石匠答應他住在他的馬房裡,等病好了再走。石匠還給他一口飯吃,但吳清風病好後必須在他那裡幹活乾滿三個月。吳清風向他們講述他和吳清德的事,但他們毫無興趣,要么答應他們的條件住下,要么現在就滾蛋。於是吳清風住了兩個月,病好了,力氣重新回到身上來。又在石匠家幹了三個月活,這樣一共過去了五個月。
五個月剛過的那一天早晨,吳清風來到村口的小溪流旁,望著水中映出的自己。他已經不是過去的吳清風,現在,他變得比過去黝黑。他已經不是那瘦弱的吳清風了,現在,他能挑起一百多斤的擔子。吳清風不再像個地主,他對土地的記憶模糊,對路的記憶清晰。他能輕易地辨別出哪條路是近路,哪條路有危險。他做好了十幾雙很厚的鞋,他的拐棍被他磨得發亮。他有的時候走大路,有的時候乘船。可是吳清風身無分文,他幫人家寫對聯,掙一口飯吃,甚至靠一本羅氏推算通書給人家算命,掙幾個錢,但他無法計算出自己路途迢迢的未來。
在遵義,他用為數不多的錢去照像館照了一張相,然後在照片背面寫下兩句詩:蠶老有絲絲不盡,徒然作繭豈無哀。準備見到吳清德之後把照片送給她。詩中的“絲”就是“思”,思念的意思。
……進入陝北後的吳清風是靠討飯支撐到延安的。他被人搶走了虎皮襖,打斷了一隻手和一條腿,他再也不能寫字了,只好討飯。打他的人脫光他的衣服,發現他的下身廢了,要他蹲著撒尿,給他穿上花衣裳取笑他。
你已經不是男人了,還去找那個女人幹嗎?
因為她是我的女人,沒有她我活不下去。
那些人搶走他的虎皮襖說,你能怎么著她?你做給我看看,你能怎么著她?
我是他男人,沒有我她也活不下去。
那些人扔下一陣笑聲揚長而去。吳清風哭了,他真的哭了。他想起了那個夜晚,燈火通明,他赤身裸體和她綁在一起,是他害了吳清德,他看見她大口大口地喘氣,眼睛盯著騎在馬上的陶紅。陶紅並不看他們,臉上浮現著一種奇怪的尷尬的笑容,一種不自在的笑容。吳清風哭濕了衣裳,眼淚順著他的胸膛流下去,冰涼冰涼。他記得當他為吳清德穿上衣裳的一剎那,眼淚從吳清德紅紅的眼中突然湧出來。
吳清風從此經常流眼淚,他的眼睛被弄壞了,不想吳清德的時候也流眼淚。風一吹他的雙眼就痛得難受。他用手去揉,越揉越痛,眼淚不停地從眼角冒出來。他一邊流淚,一邊討飯。他白天趕路,晚上在農民的絲瓜架下過夜。他乘坐農民的豬皮筏子渡黃河時差一點淹死掉。他餓了就吞一口饃饃,渴了舀一勺黃河的水喝,留下滿嘴的沙。他的腳永遠地瘸了,他的右手的四個手指也彎不過來了,僵直地豎在那裡。
最後的時刻吳清風差一點放棄尋找,連他自己都覺得這一切似乎都太荒唐,也太苦了,有幾次他差一點受不了了。但他只要一想起吳清德臉上的笑容,就覺得這所有的想法統統都是罪過。
陶紅和吳清德的長子陶金一周歲的那天,一個叫化子站在紅軍第四方面軍二師槍械科科長陶紅的窯洞前。這個叫化子直直地站在那裡,渾身上下臭不可聞。一條狗圍著他轉個不停。陶紅正在坪上逗兒子玩,太陽暖洋洋地照在陶紅和兒子的頭上,也照在叫化子頭上。
叫化子走到陶紅面前,說,你是阿亮吧?我是吳清風。
陶紅的體內像爆炸了一樣,身子僵硬在那裡。兒子咿里哇拉叫著,陶紅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跟著你們走了一圈,來找吳清德。
陶紅被驚愕釘死在那裡,很長時間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吳清風,不能說話。
直到有人走過來了,陶紅才起身將吳清風領進窯洞。吳清德不在,屋裡的陳設很簡單。
你讓我見一眼吳清德,見一眼我就走。
陶紅不說話,咽著唾沫。吳清風看著孩子問,這是她兒子嗎?說著眼中立即閃現柔和的愛意:我抱一下。但陶紅立刻避開了。
你讓我見一下她吧,不算犯法,我走了那么長的路,我要見一見她。吳清風突然提高了聲音叫道。他猛地拉開褲子閉上眼睛叫:我已經廢了還能怎么著她,你讓我見她吧!
陶紅嚇壞了,突然變得非常懦弱地站起來,說,她在衛生所,我去叫她,我去叫她。
吳清德被陶紅叫回來時,不相信吳清風真的到來。陶紅在那一夜的上半夜沒有回家,他把兒子寄在別人家之後一個人在延河邊抽菸。這個晚上的事情只有他們三個人知道,陶紅把一個男人和自己的妻子留在窯洞裡有點兒不可思議,但卻是事實。這是陶紅一生中表現得最溫和、最懦弱也是最聰明的一次。
陶紅在下半夜接近黎明的時候回到窯洞,吳清風已經不在了。吳清德臉朝里躺在炕上。陶紅一聲不吭地上炕,脫鞋。
他突然撲到吳清德身上,脫她的衣服。這時他看見吳清德臉上掛滿淚水,說,這場仗已經夠長的了,你還想打下去嗎?
打。陶紅悲傷地回答,自從那天晚上之後,就由不得我自己了。
【結局】
陶金並不像他兒子陶沙描述的那樣,患過嚴懲的精神病,至少我在新泉的那些時間,看不出他有什麼異常。這個人看上去頂多就是有點沉默寡言,大多數時間昏昏欲睡的樣子。小文告訴我,這就是精神病人的樣子,是因為服了大劑量的鎮靜劑所致。
只有在談起他的收藏以及他那顯赫的父親時,陶金才會突然變得容光煥發。有一天他打開他的圖書室,一股夾雜霉味的灰塵像風一樣吹了出來,我仿佛跌進一個墓洞,滿目各式的古董像鏽蝕的兵器那樣包圍了我,竟令我產生一種恐怖的感覺。陶金臉上浮現一種笑容,對我說,沒見過吧?……這些……都是寶,他們以為我陶金死不死活不活,可是他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這些笨蛋!
在陶金嘴裡滾出如此輕蔑和乾脆利落的咒罵,不禁使我嚇了一跳。我問,你哪有這么多錢去搞收藏?這得費多少錢哪。
陶金就笑了,說,我是誰?……你說說我是誰?我父親能不幫我嗎?他們說的儘是謠言,其實我父親非常愛我,非常器重我,嗯,那些人是妒嫉,你瞧這些收藏沒一百萬能拿下來嗎?都是我父親給買的。後來他乾脆說,你知道嗎?我從北京回新泉,並不是貶回來的,是我父親叫我帶了巨款潛伏回來收購古董的,今天我是第一次對人說這個秘密,你是第一個知道的。我愕然站在那裡,陶金這最後一句話聽上去就有點像精神病人說的話了,尤其是用了“潛伏”一詞。他的話時而真實可信,時而又有點雲山霧罩,使我搞不清哪些是真正發生過的,哪些是出自幻想。陶金的性格看上去果然沒有一點陶紅的影子。
人必須活在歷史中。陶金說,否則風一吹來,人就穩不住。
接著他向我羅列了他的收藏物,每說出一件都要加上它的價錢,使我不勝詫異,他是這樣說的:你看,這裡有毛主席像章26個,300元,竹雕一件1000元,清代青花瓷枕一對300元,壽山石雕筆筒800元,琴式古硯1500元,自然形大端硯1500元,桃形端一方800元,抄手端2000元,鼻煙壺500元,龍泉碗200元,民國鍾100元,雍正香爐400元,雞翅木筷筒800元,瓷千手觀音200元,黃慎山水人物一幅10000元,中正佩劍3000元,清代堂明匾1000元,民國禁菸紀念碗300元,地方名人《劉海戲金蟾》2000元,宮廷御畫師《老虎》和《虎溪三笑》50000元……
我及時制止了他,陶金如數家珍使我目瞪口呆,這裡歷數的只是他藏品的十分之一。他漸漸閉上眼睛,沉浸在一種由他自己製造出來的氣氛中,他身穿破舊的藍色中山裝,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人穿這種衣服了,而他臉上的表情卻像皇帝一樣,尤其他數算價錢時的神采,讓我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出了陶紅的影子。
但我始終沒有見到傳說中的他擁有的那幅珍品,宋徽宗的《鳳鳴梧桐圖》。離開圖書室後的陶金情緒穩定了一些,好像從很深的夢中醒來一樣。他說,我,我去泡茶,泡茶。
我沒有問他那幅珍品藏畫的事。
喝了一杯茶後,他說,人要活在歷史中,這就叫葉落歸根。他說這句話時,眼中的神采已全部消褪。然後他又說,就像我活在父親之中一樣,我父親是個好人,我們誰也沒法跟他比,他一生剛正不阿,勇敢善戰,嫉惡如仇,講原則,對我們要求很嚴格,不嚴格,我們哪有今天的成就……
我不知道陶金講的“成就”到底指什麼,莫非是指他的收藏成就?我想,這是存在於他個人臆想中的成就,在旁人看來,他是個倒霉一輩子的破落文人,一個誰也瞧不起的文化站站長,一個瘋子。耐人尋味的是,當他談起文物時眼睛中立刻煥發神采,而當他講起父親時看上去也是容光煥發,但眼眸深處閃爍著不易察覺的恐懼,以至於使他心不在焉。他談父親的功績和偉大時,根本不像個兒子,倒像個外人,就像一個普通的沽名釣譽的基層文化幹部。可見深藏於他內心對父親陶紅的恐懼到了什麼程度。但你從來不會在他口中聽到詆毀或抱怨其父的話,相反,他總是大舉推崇和歌功頌德的。這就是陶金。
據陶金回憶,他父親陶紅晚年時對他一生中所作的事有過後悔之意,但不明顯。吳清風到達陝北和吳清德見過一面後,從此下落不明。他果然履行諾言,見到吳清德的第二天就離開了延安,還是陶紅開的通行證,據說是往河南方向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吳清風的訊息。這種情況,大抵就是死了。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陶紅由於說錯話被關進了牛棚,有一天傍晚據說他看見了吳清風,嚇得驚叫起來。這種說法肯定出自他的幻覺,他一定看錯人了,吳清風即使活著,也不會出現在關押高級幹部的牛棚里。何況他一定是死了,這種人的命運決定了他的壽數不長。
陶紅到了晚年的主要特徵是呆傻,也可以說是呆滯。有人說這是由於空虛和孤獨引起的。他會長時間地坐在藤椅上望著一隻狗,昔日那種睿智、機敏的光從他的眼中消失了,甚至連他特有的不怒而威的目光(類似仇恨)也暗淡了,這樣一來陶紅就只剩下一個空殼子了。所以說,老年陶紅的狀態是很奇怪的。有人說,一個連仇恨也沒有了的陶紅就不是陶紅了。
他成功地使吳清風傾家蕩產,但他沒有搶奪吳清風家的東西,是吳清風自己把自己搞得傾家蕩產的。陶紅這一輩子最敵視的事物是:知識和財產。這兩點都報應在陶金身上,他不但沒當成詩人或者畫家,而且被陶紅貶回家鄉新泉,一貧如洗。
時間過得很快,如日影漸漸偏斜而去。轉眼間我在新泉已呆了三個多月了,我覺得自己到了該走的時候了。在後面的一個半月中,我又感到不適起來。我不能詳細描述給我帶來的這種不適,這是一種莫可名狀的全身性不舒服,昏昏沉沉,口乾舌躁,沒有發熱,卻臉色潮紅,耳中仿佛有灌水的聲音。由於我變得煩躁,情緒不穩定,遂打消了在新泉繼續採訪的念頭,決定離開這個地方。
我到鄉鎮的中醫診所看了中醫,診斷為嚴重的水土不服。老中醫看了我的舌苔後,說,內冷外熱,共濟失調,水土不服。金木水火土,肺熱移於大腸,腹瀉,金木互為表里,木,主眼,肝膽,你一定有什麼東西看不清楚,以後如果有一天眼睛模糊,你就要注意了。你是說我什麼看不清楚?我問。
他給我開了一劑裡面含有黃連、桔梗、大黃和蟬蛻的藥。我提著藥走出藥鋪時,落日正掉在烈士紀念碑頂上,像一顆煮熟的蛋。
我走到街的拐角處,太陽已經落進山凹里去了,黃昏的夕陽下落總是很快的。濃重的天空緩慢地被暮色充滿。我第一次產生了茫然無措的感覺,我站在一個熄了火的鐵鋪前,不知往哪裡去。
這時突然傳來了一陣踢打的聲音,我循聲望去,看見街角已經關門的豆腐店旁邊有一個人在踢打另一個人,打人者極其高大,我一下子就認出是陶沙。另一個人躺在地上,忍受著他的腳不停地踢在他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陶沙的樣子非常兇狠,用力地打那個人。那個人一聲不吭,在地上翻過來翻過去。他低聲的呻吟甚至不及陶沙的腳落在他身上的聲音。陶沙發現我時愣了一下,躺在地上的人趁機跑了。
陶沙注視著我,使我不得不走上去。
我想一定是什麼惹他生氣了,他的樣子極其惱怒。
你來找我?他奇怪地望著我。還是小秋讓你來找我?
是……我,我來找你。我只好這么說。
他拍拍手,開了豆腐店的門,原來他住在這裡,可是自從我到新泉,就沒有見過這家豆腐店開過門。
你做豆腐?我走進陰暗的店裡,立刻聞到豆腐渣腐漚的酸味。
陶沙不吱聲,看來還沉浸在剛才的惱怒中。不過,他還是用瓷缸倒了一杯開水放在我面前。我又問,你為什麼不和你父親住在一起?
他不回答我這個問題,說,我為什麼打他?他該打,我是忍無可忍,在新泉,我天天忍無可忍。……我被逼得走投無路,那小子欠我五百塊,還有很多人欠我,都不想還,全新泉數我最老實,可這就是下場!……是小秋叫你來的嗎?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但我覺察出他們之間一定出了什麼嚴重的問題。
我換了個話題:你父親今天給我看了他的藏品,他的東西可真多,他說是你爺爺給他錢來新泉搞收藏的。
陶沙一聽就笑起來:陶紅給過他屁錢!這個人一生都被陶紅毀了,還一直說他的好話,這也真他媽邪門,一物降一物,該誰治的就得誰治,就像我,該小秋治。
我感到奇怪,陶紅沒給他錢?
陶沙說,我爸這一輩子硬是從工資里摳,買了這一大堆垃圾,還一樣也不讓賣,誰希罕!我靠自己,小時候我媽常和他打架,為了錢的事,他把錢都摳去買古董了,我們娘倆喝西北風,我發誓長大了要掙大錢,住洋房,討妻納妾,可是該了我陶沙窮棒子的命,死心踏地愛一個女人,還被人騙,老老實實做生意,該我的錢不還,作家,這世界不公平。
所以你就生氣?我問。
……陶沙望著我,說,是的,我胸中有一股氣,這口氣很深,我把它壓住了,如果我不壓住它,它就會竄出來,把這個世界都燒光。
你好像對什麼都不滿意?
現在我終於明白爺爺為什麼當年會拿起梭標了。陶沙用深邃的眼神看著我,說,就是因為這股氣,現在我也一樣,它就在我心裡跳著。
……我無言以對。後來我說,其實小秋對你挺好的。
陶沙立即用一種奇怪的笑容來回答我,是嗎?她真的對我挺好嗎?……告訴你,作家,你有眼病,看不清楚,只有我看得最清楚,我最清楚小秋是什麼人,她愛我的人,又愛小文的錢,女人就是這樣的賤貨,跟我祖母一樣,都是賤貨,愛了陶紅,又去搞吳清風,現在我才感到爺爺的偉大,他成功地制服了這一對狗男女,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理解他,我就像他一樣,夾在一對狗男女中間。我總有一天會像他一樣,等我這股氣衝出來,我就要造反。
……我呆在那裡,半天才說,有沒有另一種辦法,比方說不是恨,而是愛的辦法。
陶沙怔在那裡,望著我。
他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不過我告訴你,不要寫我爺爺的事,他太偉大,不是你這種人可以寫的。
告訴你,造反的都是好人。他說。
但事實的發展並不如陶沙的想像,實際上在陶紅的晚年,他忍受了難以言狀的孤獨。吳清風早就死了,沒有人跟他鬥了,大家都把那個風流的地主忘記了,唯一沒有忘記他的卻是陶紅,所以晚年他常常在幻覺中見到吳清風。
吳清德跟他過了近六十年,養了孩子,他們看上去跟別的夫妻沒什麼不同。只是隨著時光流逝,面容不斷變老而已。時間的水流是很急的,可以沖刷一切,包括仇恨。他們的兒子也漸漸長大,而且變老。他變老以後,倒和陶紅有些相像了。可這一時刻來得太遲。
吳清德後來對陶紅說,我告訴你,其實陶金一直是你的兒子,因為你在官莊把我和吳清風抓住時,我們還什麼事也沒有做。
陶紅問,你為什麼到今天才告訴我。
吳清德說,我要告訴你,你會相信嗎?
陶紅想了想說,我永遠不會相信。你說得對。
當天晚上,陶金髮現父親哭了,傷心地流淚。母親吳清德也發現他在流淚,像沒看見一樣。陶紅把陶金叫到身邊,說,我這一輩子最遺憾的事,就是沒有真正愛過你母親。
我離開新泉的前一天,小文因為屢次帶妓女嫖宿被公安局帶走了,判了兩年勞教。陶沙也去了深圳。小秋被兩個人同時拋棄了,孤零零地站在文化站的走廊上流著淚。
他對我像仇人一樣。她說,這裡的他指的是陶沙。
也許最愛的人互相倒像是仇敵。我說。
就在那一天,故宮來了幾個人,竟然摸到小小的新泉文化站來,尋找陶金的收藏珍品,宋徽宋的《鳳鳴梧桐圖》,因為元代以前的文物禁止私人買賣。
可是故宮的人對這幅畫的鑑定結果令人驚愕:這幅畫是偽造的,但偽造的技術十分高超,以至於這幅畫本身具有了很高的價值,而且偽造者就是陶金本人。
故宮的人終於沒帶走這幅畫,但陶金似乎崩潰了。
他躲在房間裡不出來。我去敲他的門,向他告別。他開了門,很虛弱的步伐。我們喝了幾杯茶,我塞給他五百塊錢的住宿費。
突然他說,在我父親臨死前一個月,但身體看上去很好還沒有住醫院時,有一天傍晚,阿姨煮好了紅棗龍眼粥給他和母親吃,他和母親坐在絲瓜架底下喝粥的時候,我聽見母親對父親說,你和我打了一輩子仗,你還是沒有贏我,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掌握了一項秘密武器,那就是愛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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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北村小說的話語遊戲】——作者:張小平於京一
二十世紀末期,當新潮作家“志得意滿”地完成對當代文壇神聖之“人”的謀殺和現實“生活”的拋棄後,他們卻無法“同仇敵愾”地構建起一個心同意合的理論框架體系,轉而在語言的園地里苦悶而懶散地吟詠慨嘆,語言成為其倚重的存在。“他們視文學為一種純粹的精神性創造活動,認為一個人能否成為一個作家關鍵取決於他有沒有作為一個作家的天賦,即有沒有豐富的想像力和語言表現力”,新潮作家對語言情有獨鍾,他們甚至大張旗鼓地將對語言的期許濃重地寫在了其“革命”的旗幟上,語言已經由傳統文學中的“組成材料”變成“文本主體”。與大多數新潮作家一樣,北村對語言的刻意追求也達到了一種偏執的程度,他企圖憑藉自身獨特的話語遊戲來展現不同的審美世界。
一、語言的情緒化與斷裂性
傳統語言十分注重理性的力量,作為思維的物質外殼,對語言邏輯性與系統性的強調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語言的散亂、流蕩甚至漂浮對它們來說無法忍受。閱讀北村的小說,是在跟隨敘述者的情緒進行流水似的遊蕩,語言的銜接不是因為語義上的必然,而是由於敘述者情緒的連綿而被勉強地連線組合在一起。他的小說大多以第一人稱敘述人的口吻展開,演繹的是尋找某種東西或者答案的過程,從而構成一個個典型的“案件式”文本模式,其文體實驗小說幾乎無不如此。敘述者的思緒並未集中在重大或關鍵性的事件,而是對一些情境性的東西產生興趣,並擴散開來甚至大談特談,從而打破了傳統小說緊緊圍繞主題事件展開、渲染氛圍,儘量消除旁枝斜逸情節發生的書寫模式。有時這種情緒化的語言甚至讓人懷疑作者可能已忘記小說寫作,而一味沉溺於思緒的流動與纏繞中,如《聒噪者說》中,作為偵探的“我”在查閱關於神學教授朱茂新的檔案材料時,敘述者居然脫離案情而談論起檔案寫作和教授的著作來。
這種情緒化的寫作是對人的情緒複雜多變、起伏不定的本質性反映。儘管從歷史的角度說,存在理性與本質性的東西,但歷史時空中,必然總是孕育在偶然中,本質必然依附於現象後,而對個人來說歷史是虛無縹緲的,瞬間現實才伸手可觸、冷熱可感。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跟隨情緒的蕩漾書寫瞬間的、偶然的事件或感受並不是無事生非的敗筆,相反,這有可能完成對歷史、社會、生活與人生的真正理解,是對存在本質“無心插柳柳成蔭”式的表達。
語言的情緒化在豐富文本意蘊、貼近真實人生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帶來了表達和溝通上的困境,即語義的斷裂感。因為,人的情緒總會隨著周圍環境和事件的變化而變化,即使在一種連續性的情境之中,也會出現注意力的強弱嬗變和注意範圍的忽大忽小,這些細微的變化都將在情緒的湖面上引起些許波瀾。這樣,北村小說語言的情緒化將無法擺脫語義表達斷裂的陰影。如“我到樟坂時已是白天,在白天,一切都比原來更清楚,所以,連篇累牘的材料顯然是徒勞的努力,尤其是一個警察,更相信現場。或者說還在黑夜,是火光把一切照亮。現在看來,後一種說法更為準確”,那么“我”到底是在“白天”還是在“黑夜”到達樟坂的,我們不得而知,文中的“或者”、“現在看來”和“更為”幾個詞語不僅沒有說明事情的真相,反而陷我們於同敘述者相同的猜測之中。再如《劫持者說》中,當牛二看完村長的葬禮,耐著饑渴向女人打聽有關村長的訊息時,小說寫道:“女人似乎對村長已經非常熟稔,她把他帶到祠堂前面,牛二認出這是一個售票點。”而小說接下去的敘述卻告訴我們端坐祠堂的老頭不是賣票的,因為他的神龕上放著一本藥典。“你哪裡有病?牛二感到肚裡灼熱一片,他的嘴裡迴旋著苦澀的滋味。當老頭為他搭脈時,牛二的精力從四肢悄悄流盡,他費力地重複了村長溺死的細節,最後問到了村長的下落。老頭開始笑了:那是五三年的事了。您是村長?我退休了。老頭睜開眼睛:伸出舌頭。牛二張開了嘴。啊。老頭撕下一張處方,很快卷好了另外一根紙捻。”這些語句之間缺乏一種必要的邏輯鋪墊和清晰的意義銜接,每個人的話語似乎都是某種神秘的語言變異,包含著某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玄機,令讀者仿佛跌入了謎語的陷阱:牛二不是剛剛看完村長的葬禮嗎,怎么又來打聽他的下落?身為醫生的老頭怎么會坐在賣票點裡給人看病?老頭怎么說村長是五三年溺死的,他到底是否承認自己是村長?他怎么將開給病人的處方捲成了吸菸用的紙捻等等。所有的疑問像一片濃厚的烏雲遮蔽著我們思維的天空,壓抑著我們的心緒,使我們無法找到解開語言之網的繩索開端,只能深陷其中,望文興嘆。這種語言的斷裂性在小說《劫持者說》結尾地方出現的紙盒上用碳素墨水寫下的話中達到了極致:“九月十日,抵樟坂,拉貨。貨不到,十一日,返板寮,十二日回樟坂,十三日去麻坡取款,十五日動手,在樟坂殺青(十九日),二十日至三十一日,備車,五日,車壞,改馬車,七日,走麻坡,十日,抵樟坂,拉貨。”來樟坂拉什麼貨,為什麼貨不到,動手乾什麼,車為什麼壞了,怎么又來樟坂拉貨等等;讀來讀去,除了幾個奇怪的地名和無聊的日期,我們一無所獲。可以說,北村的小說之所以意義模糊、情節紛亂、迷霧重重,他語言上的情緒化和由此而導致的斷裂感是難辭其咎的。
二、語言的詩化與世俗化
詩意的生存對北村而言是永遠的夢想,然而,美好的理想在冷漠現實的追擊下倉惶出逃,甚至慘遭毀滅,世界的荒誕和存在的虛無使北村的內心充滿了矛盾與痛苦。北村一面對現實心懷恨意,一面又無法輕易放棄自己的理想追求;他沉溺於詩意與夢想世界的同時,心頭總會時不時地閃現出冷酷現實的醜惡嘴臉和狡詐眼神。因此,他在小說中往往一邊用詩意的語言構築理想世界的美好,一邊卻又用惡俗的詞語表達著對現實的不滿和詛咒,這便形成了他小說特有的語言詩化與世俗化同在的悖謬現象。
在不同的文本寫作中,北村的語言出現了詩意與世俗的極大反差。詩人出身的北村顯然是一個狂熱的理想主義者,當詩人、詩意連同詩歌一起成為我們時代的棄兒時,轉向小說寫作的北村仍然無法掩飾自己對詩意的嚮往與渴慕,因此,有意無意中他總是無奈地在小說世界裡播撒自己無所抒發的情緒,以解心頭之悶。從整體上看,《施洗的河》、《武則天》等歷史性題材的小說中流溢著濃濃的詩意,北村任憑自己想像的翅膀四處飛舞,盡情揮灑潑墨。《施洗的河》以一種清冷、憂鬱而神秘的氣息開篇,富有濃重淒清詩意的語言便成為整部小說敘述的基調貫穿始終,繁複交織、驚心動魄的幫派紛爭、家族興衰、人情世故、愛恨情仇等如精雕細刻般浮現在文本的表層。影視劇本《武則天》的敘述同樣充滿了詩意縱橫的感覺,小說也在開篇便定下了語言的色調:“這是上陽宮,我祖母最後的居所,它並不像一般的宮殿那么富麗堂皇,而是充滿黑暗;它也不是那么巍峨,而是極其狹長,如同一個時間隧道……”這些小說不僅在語言表層上產生了詩意的效果,而且由此所構築的精神關懷也是一種詩意的呈現,正如有論者所言:“我們所談論的新潮文本的詩性固然體現在話語本身的呈現上,但又更由語言內涵的詩性所決定。而實際上新潮作家對於‘存在’的詩性探討,也正是詩性的一個重要的精神根源”。
而在另外一些作品中,北村的語言卻改頭換面,卸去了濃妝艷抹而變得索然無味。這些作品以後來的“新愛情小說”為主,為了完成北村對“愛”的信念與真義的反覆闡述,整個小說文本都以一種說教式的文字堆砌而構成。小說《玻璃》講述了~對同性戀者紛繁蕪雜的現實生活和扭曲變異的情感世界,這原本是一個富於挖掘潛力的主題,然而乾枯無光的語言和流水帳式的敘述使小說變得索然寡味。小說《望著你》也是如此,一個足以催人淚下的愛情悲劇卻因為過度追求通俗性而採用了“五環說”、“維特說”這樣對白式回憶錄的寫法,語言平白無趣、乾澀滯重,無論是幸福的相聚還是肝腸寸斷的分離甚至人性的墮落,在語言層面上都無法引起絲毫的波瀾。
即使在同一個小說文本中,北村的語言也存在著詩意與世俗的衝突和對立。《劫持者說》的開篇根本不像是一個撲朔迷離的案件的登場,倒恰似一篇抒情散文或有關溫情回憶的序曲。《劫持者說》直接從小說的每一小節當中抽取一句能夠大體概括本節意思的話或詞語作為標題,如“消失在風動石後面”、“趕豬少年張開了嘴”、“油菜地那邊”等,作者以懶散的態度表達著對詩意的消解和對世俗的表面認同。《孔成的生活》中也散布著富有詩情畫意的語句,如寫王弟租了一輛馬車拉著即將死去的孔成從霍童到杜村的過程中,“馬蹄”、“油菜”、“蝴蝶”、“陽光”、“書稿”等日常事物,與瀰漫其間的色彩和音樂營造出的是一種詩意的氛圍,它輕輕地抹去了死亡來臨前的恐懼和慌亂,一股悠遠綿長和簡單純粹的氣息將生命的短暫及命運的無常慢慢稀釋了。
三、語言的膨脹與迷離
為了準確而深刻地把握世界的本質,北村竭盡語言之能事,他寄希望於通過語言一層層地細緻描述能夠勾畫出世界的本真面貌,甚至不顧麻煩、冒著遭受“語詞繁冗”指責的危險而一路喋喋不休。但閱讀效果卻以無可爭辯的事實證明:北村所有的努力都是出力不討好的徒勞,他的連篇累牘和話語紛揚不但沒有將事情的真實面目和盤托出,相反,絮絮叨叨、拖沓蕪雜的文風卻使人生出莫名的煩躁和厭棄,喪失了閱讀的耐性。這便構成了北村小說話語纏繞、膨脹卻模糊、迷離的尖銳對立。
1.語詞的自我纏繞。堆砌語詞是北村製造語言迷津的拿手好戲,一個看似簡單的事物、一件原本清晰的事情、一個並不費解的邏輯推理、或者一幅簡潔易懂的畫面,在北村的解說和描述下都會變得面目全非、惶惑迷離。語詞的纏繞與糾結完成的是對語義的解構,原有的語義發生了變異與流失,出現了一系列漂浮遊動的意象,每一個細小精微的意象都從我們的眼前流過,但它們卻無法凝結成一個整體的意義,因此,這些豐富繁多的意象的誕生是以文本整體意義的缺失為代價的。這種意義的缺失使北村小說的語言成為一種可以感知但卻難以讀解的圖像,這種隱喻性很強的敘述語言,在文本表面上以簡單的語詞連線而成,而其隱喻性卻把小說的語義推向一個神秘莫測的無法指認的意象空間,“這樣的敘述只告訴讀者一個個語言的事實,但不解釋這些個事實究竟是什麼。因為這些個事實是一切,是無窮大,也是無窮小。經驗的語言世界在這裡被瓦解了,代之而起的是另外一個語言世界,在那個語言世界裡,語言本身成了最為根本的形象”。
小說《諧振》中當“我”對打字工作感到不滿時,主任說道:“打字是一種高尚的工作,你是完全可以勝任的,因為你不是精神病患者,你不是精神病患者那么就必須打字,你會打字就證明你很健康,是不是?你要是不健康就去守大門,守大門的都是不健康的,精神不健康身體先天殘疾或者白痴。白痴守大門很好,你不是白痴。”《劫持者說》中“我”首先由神學教授朱茂新在河邊散心而聯想到他的寫作以及寫作的意義;接著寫“我”因旅途疲勞而沉溺於睡夢,但仍不忘案件,翻動書頁的情景和野貓的形象交織在“我”的夢中,夢中的紙頁又與“泥土製成的薄片”、“建築”和“樓房”糾纏在一起。北村沉溺於自以為是的語言纏繞中狂放不羈,任憑思緒飛揚,輕車熟路而又肆無忌憚地玩弄著意義拆解的遊戲。這種語言纏繞的遊戲儘管在朦朧裊娜的細微之處的逗留與延展破壞了小說主體脈絡的清晰和意義整體的消亡,但在這些旁枝斜逸的情境或情節的敘述與描寫中往往閃爍著詩性的光芒,語言往往於乾澀枯燥之中突然變得柔和、纏綿、優美而有韻味起來。
2.語義的模糊悖謬。傳統的文學語言儘管也追求一種含蓄蘊藉的詩意表達,但是它們仍然十分注重敘述的準確,力求最大可能地實現對故事的來龍去脈清晰而明白地呈現。而北村在小說語言上卻刻意地追求一種模糊表達的審美風格。北村等新潮一代作家對世界、歷史等諸多問題的思考已經開始逃離傳統觀念的理路,他們主張打破傳統神話構建的一切,重起爐灶建立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和把握。他們鄙棄本質、必然、真相等傳統觀念中看起來冠冕堂皇的東西,卻對現象、偶然、傳奇等情有獨鍾。因此,在他們的文本世界中我們幾乎看不到對世界的絕對化理解和表達,即使有也大都是出於一種反諷或戲謔性情境創造的需要;他們熱衷於小心翼翼地在文本中營構一個相對性的世界,使一切問題的解釋都留有餘地,充滿了闡釋的張力。
以小說《長征》為例,生活於現實世界中的敘述者“我”在偶然之中對將軍陶紅與吳清德、吳清風感情糾結的傳說充滿了濃郁的興趣,並產生了追憶挖掘的衝動,很顯然敘述者希望我們能夠相信他所蒐集整理的材料,然而,在“我”津津有味地追憶式講述中卻充滿了語義的悖謬與模糊。例如,關於陶紅(原名陶峙亮,是白軍連長)向毛澤東投誠的原因眾說紛紜,小說寫道:“有人猜測他投誠紅軍可能跟復仇有關,因為吳清風是土豪,紅軍打土豪分田地是天經地義的,當然這種猜測未免有點想當然”,作者好像在澄清歷史,而實際上只給我們留下了疑惑的開始;關於陶紅投誠後襲擊地主吳清風的情況,小說也出現了模糊的敘述,敘述者按照傳說對這次襲擊事件的過程進行了詳細的講述,緊接著卻又告訴我們“連城縣文史館的史志上永遠抹掉了這一筆記錄……後來我在陶將軍的展覽文字中看到過這次襲擊的記載,但只有極其簡單的一行文字:……初八晚,陶將軍率部襲官莊,打土豪分田地,民眾莫不歡欣鼓舞”,並且接著又寫道:“其實,那天晚上民眾並不是歡欣鼓舞,而是被嚇壞了”。在文化館原講解員小秋講述“襲擊”之夜的事情後,小說寫道:“小秋對那天夜裡赤身遊街事件的描述和我前幾天在剃頭鋪聽來的說法一致,看來在這件事上沒有多大的出入。不過,關於陶將軍的傳說有很多,難免以訛傳訛。當然,在兵荒馬亂的年月里,這種公報私仇的事情也為數不少”,在這短短的幾句話里,敘述者對此事的評價經歷了肯定一否定一肯定的轉折,但我們最終難以把握他對此事的態度;而在小秋給“我”講述陶將軍與吳清德相識相愛的故事之前,有這樣的對話:“想不想聽聽他們的故事?她笑著說,你聽了可不能當真的喔,我也是聽來的。為什麼不當真?你是講解員嘛。我說”,從這裡看來“我”是相信小秋的,但小秋卻提醒“我”這是傳說,她也是聽來的,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在敘述人自我解構式的講述中變得真假難辨、疑霧重重,從而形成了一種奇特怪異的模糊敘事的風格。
3.語流的疏緩與迅疾。北村顯然對存在的細微之處充滿了偏執的好奇,並大肆地進行渲染,描寫應該占據他小說寫作的核心。但是,事實恰恰相反。北村的小說以講述為主,描寫(或呈示)為輔,細微之處的零亂與繁多不僅沒有延宕小說行進的步伐,相反卻打亂了小說敘述的沉穩與疏緩,使其變得破碎不堪,這在某種意義上決定了他小說的敘述速度是迅疾而非緩慢的。
首先,敘述密度的加大。這裡所說的敘述密度是指在北村的小說中到處都簇擁著令人眼花繚亂的事件,而這些事件之間並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甚至沒有順承和過渡的鋪墊。於是,映入讀者眼帘的總是一件接一件急迫展開的事件,很多事件給人的感覺只是一閃而過、稍縱即逝。如“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燒掉了這些材料。在火光中,我乾淨的雙手變得柔軟。八月的一天,我重新上班,就得到了偵破教授死案的任務,隨即的訊息是:教授突然重新出現在宗教所里”,“馬林想起了牛二點菸時發顫的手指。在牛二的身後,是一片收割過的油菜地,牛二在這裡幾乎迷了路,秋天罕見的大雨使田野泥濘。他聞到了榨油廠飄出來的油香。風吹破窗紙後便停止了,牛二無法辨認那塊風動石搖晃的情形……”
 其次,敘述語氣的複雜。傳統小說有“輕重緩急”之說,一部情感四溢、跌宕起伏的小說給人的閱讀感覺總是快慢交織、節奏有律,讀起來津津有味;相反,如果一部作品在情感的把握上缺乏變化,一味地死氣沉沉,或豪情萬丈,則容易使人產生閱讀的疲勞。北村的形式主義小說不屬於前者,但與後者也大相逕庭。他的小說語言追求客觀敘述的風格,因而顯得平淡無奇,但他又忍不住對現實、理性、歷史、本質等問題進行嘲諷、拆解和戲謔,他在小說中設定了大量的懸念,從而使其瀰漫著一股神秘的氣息。正是這種嘲諷、戲謔與神秘的寫作姿態暗中調節、中和了語言的平淡,並推動著小說的發展,從而使小說能夠脫離客觀敘述帶來的枯燥與死板,進入通暢敘述的寬闊河道,加快了小說前進的步伐。
再次,短促句式的運用。可能是為了增強閱讀時的現場感,很多情況下北村對短小精悍的語句偏愛有加,如“我攔住一個勤雜工問:出了什麼事?/在路口上,我截住了一輛空空的馬車。/上杜村嗎?/車把式說:大家都走樟坂。/我付一倍的錢。杜村在什麼地方?/跟著我走”,“這時,他發現自己的褲袋空空蕩蕩,他的手槍不見了。/他的臉頓時白成一張紙。/這時,河對岸有一個過河的人,他挑著補鍋的風箱。河裡漂著一根木頭,馬林認出他來了,就看他有沒有膽量抱住這根木頭。/補鍋匠顯然為無法過河而發愁。/於是,他對著這裡喊了一聲,馬林循聲望去,身後什麼也沒有。那個女人搖動風車的手停止了。/今天是第幾天了?/馬林突然想到了這個村的村長”。在《家族記憶》、《長征》等小說中也遍布著這種簡潔短小的句子。
4.句法的自相矛盾。“更多的時候,遠處的事物會比發生在近旁的事情更清楚。作為一個警探,我除了留心案情的線索之外,現場更使我上癮。”小說《聒噪者說》以這樣的句子開頭。這個開頭展示了整個小說的句法,即句式組合問題,也濃縮了整個小說的敘事結構方式。先看第一個分句中的“更多的時候……”顯然這是一個表示強調的轉折句型,暗示著在此之前有一個先驗性的命題“有時候……”而且,通過這種客觀性的陳述,我們獲知“有時候……”是一個假命題,而“更多的時候……”才是一個真命題,因為它的語氣充滿了濃厚的肯定意味。接下去,我們可以補充得出這個假命題,即“有時候,遠處的事物並不比發生在近旁的事情清楚”,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就應該主動接近事情,這與第二個分句表達的意思相吻合,即“現場”的重要性;而根據我們的實際生活經驗,對現場的重視確實符合一個警探的職業習慣,這應該是一個真命題,於是矛盾昭然若揭。
因此,我們看到,小說《聒噪者說》一開始就使讀者於不知不覺中滑入了一個謊言的陷阱,而這種謊言經過“聒噪”之舌添油加醋地渲染變得更加雲山霧罩、不知所云。小說一會兒宣布神學教授朱茂新的死訊,一會兒又驚奇地告訴讀者原來他還活著,“我”(警探)正試圖通過他來了解聾啞學校校長林展新的死亡緣由。作為警探,在小說開頭已經宣布了“我”對案發現場的上癮,但在林展新一案中我卻沉溺於有關朱茂新的檔案材料中,遲遲不去案發現場的樟坂;後來即使來到樟坂,也只是在一種意緒性的語言中回憶林展新辦學的蹊蹺和朱茂新研究神學的神秘感,而案情最終所謂的真相大白更令人狐疑滿腹。另外,敘述者在現場與檔案之間的遊蕩使案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因為文字記載的主觀性、現實生活的瞬息萬變與“我”倘恍迷離的虛構與想像糅雜在一起,如同一張破裂糾纏的蛛網,依靠自相矛盾構建了強大的文本張力。(原載:《理論與創作》2009/03)

北村的作品

北村(1965年9月16日-),原名康洪,生於福建省長汀縣。中國當代著名作家。從1988年到1992年,他陸續發表了《聒噪者說》等一系列先鋒派的小說作品,成為中國中國先鋒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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