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長亭怨慢姜夔
中呂宮
予頗喜自製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後協以律,故前後闋多不同。桓大司馬①云:“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此語予深愛之。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迴,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②!
日暮,望高城不見③,只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④?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⑤、無人為主。算空有並刀,難剪離愁千縷⑥。
〖注釋〗
①桓大司馬:桓溫(312-373年),字元子,東晉明帝之婿,初為荊州刺史,定蜀,攻前秦,破姚襄,威權日盛,官至大司馬。吳衡照《蓮子居詞話》說:“白石《長亭怨慢》引桓大司馬云云,乃庾信《枯樹賦》,非桓溫語。”②樹若二句: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天若有情天亦老。”李商隱《蟬》:“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③高城不見:歐陽詹《初發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詩:“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
④韋郎二句:《雲溪友議》卷中《玉簫記》條載,唐韋皋游江夏,與玉簫女有情,別時留玉指環,約以少則五載,多則七載來娶,後八載不至,玉簫絕食而死。 ⑤紅萼:紅花,女子自指。
⑥算空有二句:賀知章《詠柳》詩:“碧玉妝成一榪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李煜《烏夜啼》詞:“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王安石《壬辰寒食》:“客思似楊柳,春風千萬條。”此處化用以上句意。並刀:并州為古九州之一,今屬山西,所產刀剪以鋒利出名,杜甫《戲題王宰畫水山圖歌》:“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松半江水。”
〖簡析〗
題解
《長亭怨慢》,詞調名,姜夔創製,自注工尺旁譜。此詞為告別合肥情侶而寫,作年約在紹熙二年(1191年)。姜夔記合肥情事的詞章多借柳抒懷,因“合肥巷陌皆種柳”(《淒涼犯》序);如《琵琶仙》、《浣溪沙》、《醉吟商小品》、《點絳唇》等,或以柳起興、或化用前人詠柳詩句。本篇詞序也特地用桓溫、庾信詠柳之句,藉以托興。上片先寫合肥柳色濃深、飄綿墜絮的暮春景色,暗喻別緒撩亂,以下記日暮渡頭景象,又拈出長亭柳樹寄慨,“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翻用李賀詩句,使用尋常口語方言,於伊鬱中別饒蘊籍,特別親切有味,向為人所稱道。過片描寫行舟漸遠,顧瞻眷戀,並自傷旅況淒寂。以下又折入別時伊人的細語叮嚀和作者自表愛情的堅貞不渝,化用韋皋故事,寫得情深意摯。結拍用李煜詞意抒離情綿芊,卻仍關合柳絲。全詞絕去穠艷雕飾,而以清剛峭拔之筆,作敲金戛玉之聲,渾灝流轉,深曲動人。
評解
姜夔在二十歲時游合肥,曾與歌女二姐妹相戀,懷好甚篤,其後屢次來往合肥,數見於詞篇。據今人夏承燾考證,光宗紹熙二年(公元1191年),姜夔曾往合肥,旋即離去。這首詞大約即為是時所作。南宋時合肥街巷兩側多半種柳,這首詞通篇與柳樹有關,正是合肥的特徵。本篇為告別合肥情侶而作,全詞描寫長亭依依惜別的情景,上片寫暮春景色和江邊渡口景象,寫合肥柳色濃深,柳絮飄飛殆盡的暮春景色,渲染愁情的紛亂無緒。下片寫舟行離去和女子的叮囑,抒寫無盡的離愁。情篤意摯,深曲動人。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閱人”四句突發奇想,化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天若有情天亦老”的詩意,引申出柳若有情柳亦老,翻出柳樹無情正青春之意,埋怨閱盡人間離別的長亭柳樹無情寡意,竟長得一片青春翠茂,借怨無情之柳的冷漠抒寫有情之人的離愁,反襯有情人因離愁而憔悴之難堪。“誰得似長亭柳”幾句,陳廷焯評這幾句曰:“白石諸詞,惟此數語最沉痛迫烈”(《白雨齋詞話》)。〖詞律〗
長亭怨慢:雙片九十七字,前片六仄韻,後片五仄韻。前片第一、第七,後片第二、第九、第十一句領字皆用去聲。前片第五、六句為四言對句。(前片) ●○●、 ○○○▲。 ●●○○, ●○○▲。 ●●○○, ●○○●, ●○▲。 ●○○▲, ○●●、 ○○▲。 ●●●○○, ●●●、 ○○○▲。 (後片) ●▲, ●、○○●●, ●●●○○▲。 ○○●●, ●●●、 ●○○▲。 ●●●、 ●●○○, ●○●、 ○○○▲。 ●、●●○○, ○●○○○▲。(註:○:平聲 ●:仄聲 ⊙:可平可仄 △:平聲韻 ▲:仄聲韻)
〖作者〗
姜夔(1155~1221),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饒州鄱陽(今江西鄱陽)人。在他所處的時代,南宋王朝和金朝南北對峙,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都十分尖銳複雜。戰爭的災難和人民的痛苦使姜夔感到痛心,但他由於幕僚清客生涯的局限,雖然為此也發出或流露過激昂的呼聲,而淒涼的心情卻表現在一生的大部分文學和音樂創作里。慶元中,曾上書乞正太常雅樂,一生布衣,靠賣字和朋友接濟為生。他多才多藝,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其詞格律嚴密。其作品素以空靈含蓄著稱。有《白石道人歌曲》。〖譯文〗
我喜歡自己作曲,開始時隨意寫下長短句,然後再調整,配以樂曲,所以前後片有很多不同。桓溫大司馬曾說:“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這幾句話我異常偏愛。當春風漸漸吹盡枝頭上的柳絮,掩映在綠蔭深處是處處人家。遠處的興岸迂迴曲折,黃昏時分,船帆少少的,也不知都到哪裡去?我見過太多的離別場面,沒有誰能象那長亭邊的柳樹。柳樹若是懂得人間的情意,它一定不會年年依舊青青。
天色漸漸昏暮,高高的城樓已隱約不見,眼前只是一片連綿縱橫的層層亂山。我象韋郎一樣離你而去,但你要記得,我把玉環留下給你作信物,你在分別時也一再叮囑讓我早早歸來,免得紅花沒人憐惜。如今縱有鋒利的剪刀,也無法剪斷我心頭絲絲縷縷的愁緒。
〖集評〗
許昂宵《詞綜偶評》韋臯與玉簫別,留玉指環,約七年再會,以其地在江夏,故用只,後遂沿為通用語。
先著《詞潔》
“時”字湊,“不會得”三字呆,“韋郎”二句,口氣不雅;“只”字疑誤,“只”字喚不起“難”字。白石人工熔煉特甚,此一二筆容是率處。
吳衡照《蓮子居詞話》
白石“長亭怨慢”引桓大司馬云云,乃庾信《枯樹賦》,非桓溫語。
麥孺博《藝蘅館詞選》
渾灝流轉,脫胎稼軒。
孫麟趾《詞徑》
路已盡而復開出之,謂之轉。如:“誰似得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
此首寫旅況,情意亦厚。首句從別時別處寫起。“遠浦”兩句,記水驛經歷。“閱人”兩句,因見長亭樹而生感,用《枯樹賦》語。“樹若”兩句,翻“天若有情天亦老”意,措語亦俊。換頭,記山程經歷,文字如奇峰突起,拔地千丈。亂山深處,最難忘玉環分付,“第一”兩句正是分付之語,言情極真摯。末以離愁難消作收。下片一氣直貫到底,仿佛蘇、辛。
沈祖棻《宋詞賞析》
小序桓大司馬云云,見庾信《枯樹賦》。《世語新說·言語篇》:“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琊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賦即用其語,特加繁富耳。吳衡照《蓮子居詞話》乃云:“非桓溫語。”豈未見《世說》耶?
首句記時,二、三句記地,即蘇軾《蝶戀花》“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意,同為一往情深。四、五兩句寫景,景中有情。“閱人多矣”,語出《左傳》。文姜云:“妾閱人多矣,未有如公子者”。以下翻用庾賦,語意新奇,感情深摯。換頭“日暮”二句,寫天色,亦暗點心情,“望高城”兩句謂關山間阻,會合無由,但遠望高城,聊抒離恨,已極可悲,況並此高城,亦望而不見,所見者惟有亂山重疊而已。高城且不可見,又況此城中之人乎?“韋郎”以下,謂對景難排,無非為去時玉環有約耳。:“第一是”兩句,乃分付之語,沒齒難忘,情蘊藉而語分明,而愈蘊藉愈纏綿,愈分明愈悽苦,則雖有并州快剪刀,其於“離愁”,亦還是“剪不斷,理還亂”也。
〖賞析〗
作者:繆鉞據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中《行實考•合肥詞事》的考證,姜夔二三十歲時曾游合肥,與歌女姊妹二個相識,情好甚篤,其後屢次來往合肥,數見於詞作。光宗紹熙二年(1191),姜夔曾往合肥,旋即離去。《長亭怨慢》詞,大約即是時所作,乃離合肥後憶別情侶者也。
題序中所謂“桓大司馬”指桓溫。《世說新語•言語》載桓溫北征,經金城,見前所種柳皆已十圍,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而題序中所引“昔年種柳”以下六句,均出庚信《枯樹賦》,並非桓溫之言。此或是姜夔偶然誤記。按此詞是惜別言情之作,而題序中只言柳樹,一則以“合肥巷陌皆種柳”(姜夔《淒涼犯》序),故姜氏合肥情詞多借柳起興,二則是故意“亂以他辭”,以掩其孤往之懷(說本夏承燾《合肥詞事》)。
上半片是詠柳。開頭說,春事已深,柳絮吹盡,到處人家門前柳陰濃綠。這正是合肥巷陌情況。“遠浦”二句點出行人乘船離去。“閱人”數句又回到說柳。長亭(古人送別之地)邊的柳樹經常看到人們送別的情況,離人黯然銷魂,而柳則無動於衷,否則它也不會“青青如此”了。暗用李長吉詩“天若有情天亦老”句意,以柳之無情反襯自己惜別的深情。這半片詞用筆不即不離,寫合肥,寫離去,寫惜別,而表面上卻都是以柳貫串,借做襯托。
下半片是寫自己與情侶離別後的戀慕之情。“日暮”三句寫離開合肥後依戀不捨。唐歐陽詹在太原與一妓女相戀,別時贈詩有“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之句。“望高城不見”即用此事,正切合臨行懷念情侶之意。“韋郎”二句用唐韋皋事。韋皋游江夏,與女子玉簫有情,別時留玉指環,約以少則五載,多則七載來娶。後八載不至,玉簫絕食而死(《雲溪友議》卷中《玉簫記》條)。這兩句是說,當臨別時,自己向情侶表示,怎能象韋皋那樣“忘得玉環分付”,即是說,自己必將重來的。下邊“第一”兩句是情侶叮囑之辭。她還是不放心,要姜夔早早歸來(“第一”是加重之意),否則“怕紅萼無人為主”。因為歌女社會地位低下,是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其情甚篤,其辭甚哀。“算空有”二句以離愁難剪作結。古代并州(今山西)出產好剪刀,故云。這半片詞寫自己惜別之情,情侶屬望之意,非常悽愴纏綿。陳廷焯評此詞云:“哀怨無端,無中生有,海枯石爛之情。”(《詞則•大雅集》卷三)可謂知言。
姜夔少時學詩取法黃庭堅,後來棄去,自成一家,但是他將江西詩派作詩之藝術手法運用於詞中,生新峭折,別創一格。男女相悅,傷離怨別,本是唐宋詞中常見的內容,但是姜夔所作的情詞則與眾不同。他屏除穠麗,著筆淡雅,不多寫正面,而借物寄興(如梅、柳),旁敲側擊,有迴環宕折之妙,無沾滯淺露之弊。它不同於溫、韋,不同於晏、歐,也不同於小山、淮海,這是極值得玩味的。
【原載】《宋詞鑑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