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立憲 主編
出 版 社: 新星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08-5-1
作者簡介
張立憲,著名出版人,現居北京。曾任現代出版社副總編輯,策划過《大話西遊寶典》、《獨立精神》等,並出版有個人著作《記憶碎片》。其06年憑一己之力推出的《讀庫》系列被譽為近年來“MOOK出版潮流中最具含金量的一本雜誌書”,成為很多精英知識分子和愛書家們收藏的“私房書”。
目錄
耍猴人江湖行
詩人活在福利院
附:食指詩三首
周有光與張允和舉杯齊眉
六十年代清華生活瑣憶
邦德,邦邦的
渴望雄起的投影
非洲的碎片
姥姥
《中性》三題
Ask姬十三
書摘插圖
耍猴人江湖行
馬宏傑
在中國,如果你見到牽著猴子走江湖的耍猴人,那他多半就是河南新野縣的,因為這裡是一個密林之外的猴子故鄉。
河南省新野縣地處南陽盆地,黃河平原,這裡本沒有猴子生活所需的高山、森林。南陽盆地要靠天降的雨水來收穫,貧瘠的沙土地產不了多少糧食,更不是森林動物生活的天堂。然而,這裡的一些村莊卻有著數百年的養猴歷史。當地人數百年來與猴子相依相伴,繁衍至今。
《西遊記》的作者吳承恩曾在此地做過縣令。據《清•康熙五十一年新野縣誌》記載:吳承恩系公元1544年貢生,在明嘉靖三十五至三十六年(1556至1557年)任新野縣知縣。傳世巨作《西遊記》是不是受了新野縣“猴藝之鄉”和猴文化耳濡目染的影響,那就是一個眾說紛紜之謎了。
世代居住在這裡的耍猴藝人與他們的猴子相伴為生,在不同的季節里像候鳥一樣南北遷徙。冬季牽著猴子到溫暖的南方去耍猴,夏季又到涼爽的北方去賣藝,一年之中只在收麥和種秋的時候回到家中。收完種完地里的莊稼,他們又各自帶著猴子外出,遊走四方。村裡的耍猴人云游在中國的各個省份,年紀大些的耍猴藝人有的還到過越南、緬甸、新加坡等國家以及香港地區。
尋找戈洪興
在我的記憶中,小時候就常常看到一些在街頭賣藝的耍猴人。在那個文化生活極其單調的年代,我們常常跟著他們看可愛的猴子表演。隨著年代變遷,這些耍猴的藝人逐漸在記憶中消退了。
2000年,一個朋友提醒了我這個已淡忘的記憶。於是,趁著國慶休假,我們一行三人開車去南陽,準備拍攝耍猴人的專題。沒想到車在中途發生了車禍,所幸人員沒有受傷,但車輛嚴重受損,拍攝計畫由此擱淺。
2001年6月的一天,我在洛陽街頭拍攝的時候,意外看到路上有幾個身背猴子的耍猴人在趕路。我追上去一問,他們果然就是新野縣的。這個班子的領頭人叫戈洪興,在家收完了麥子,準備從洛陽北站扒火車到東北涼爽的地方耍猴,因為河南六月的天氣已經很炎熱,氣溫有三十八攝氏度左右,這樣熱的天氣,猴子是不願意表演的。他們就只能到東北涼爽的地方去,每年如此。交談中,我們約定在他們秋天回來收秋莊稼的時候,我到新野的村里找他。他告訴我,到新野縣樊集鄉冀灣村找戈洪興,耍猴的人都知道他。
然而,事情並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簡單。我在2002年10月3日上午趕到新野縣樊集鄉冀灣村,向村裡的人打聽耍猴人戈洪興。住在村東的人說在村西,而住在村西的人又說在村東。有些人看到我們這些拿著相機的外來人,乾脆就說不認識這個人。最後,我們在一位老人的指引下找到了據說是戈洪興的家。可是,當我站到他家門口的時候,周圍的人都說不認識這個人。從他家裡出來的一位婦女也很不高興地告訴我,這裡不是戈洪興的家。這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後來,還是他家門口的一位年輕人告訴我說,戈洪興是不會見你們的,因為他不知道你們是乾什麼的,他剛才已經被你們給嚇跑了,什麼時候回來都不知道。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村裡頭圍著我們說話的人群中,有不少是操著外地口音的婦女。聯想到來的時候看到路邊牆上寫有很多打擊拐賣婦女的標語,我才有些明白村里人的警覺是為什麼。直到一年後我才知道,這裡的一些村莊因為窮,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人販子將一些四川、安徽等地的女子騙到這裡進行販賣。村裡的一些人也買了女人來做媳婦。他們是怕有人來暗查買賣人口。此外,村裡的養猴人也經常被有關部門以“保護動物”的名義進行查處和罰款。所以他們對陌生人有著一種特別的警惕。
無奈中,我們找到了與冀灣村相鄰的鮑灣村黨支部書記鮑白祥。鮑支書年輕的時候是一名空降兵,對他講明我們的意圖後,他很快給我找來了鮑灣村猴場老闆張雲堯。
張雲堯三十多歲,也是耍過猴賣過藝的耍猴人,有著江湖人的豪爽義氣,當時辦有一個自己的養猴場。他的爺爺在民國時曾耍猴耍到了香港、台灣等地區及東南亞的一些國家,在村里是個帶有傳奇色彩的人物。
認識張雲堯以後,在他的幫助下,我得以進入這個江湖耍猴人的群體中,開始拍攝他們的真實生活。
耍猴人的故鄉
新野縣位於河南西南部,南陽盆地中心,屬漢水流域,古為黃河故道,南鄰湖北襄樊。全境有耕地九十八萬畝,人口總數七十三萬。耍猴人主要聚集的沙偃鎮位於城南十三公里,有二十一個行政村、六十九個自然村。村民們除了種地,沒有其他的收入來源。雖說是平原地帶,但這裡歷史上也是雨水河流泛濫區,土地多為沙化土壤,一年四季靠自然氣候決定糧食的收成。沙壤地貧瘠,不宜耕種,產不了多少糧食。
鮑灣村和冀灣村是耍猴人集居的主要村落,但村子裡什麼時候開始有了猴子,他們誰也說不清,只是記得他們的爺爺的爺爺的時候就傳下來了。在村里發現的漢墓中,出土有很多的漢畫磚,上面就刻有人和猴子一起嬉戲的場景。
“文革”時期,紅衛兵們對村裡的猴子發起了“文化大革命”,當時的口號是“猴子有害無益,它要和人爭吃糧食”。紅衛兵們對耍猴人說猴子對人沒有用要除掉,結果,村裡的很多猴子都被打死了。那時,誰除掉一隻猴子,大隊還給誰記一定數量的工分,並發給糧食補助。
1979年,耍猴人才又開始走江湖賣藝。那一年,第一個外出的藝人張志忠從新野縣一路走到了中緬邊境,最後進入緬甸境內。他們將收入的大米拿到中緬邊境上換成錢。
在中國的版圖上,有兩個地方主要以耍猴為生。一個是河南的新野縣,一個是安徽阜陽的利辛縣。利辛縣現在已經沒有太多的耍猴人了。然而,新野縣的這兩個鄉村至今仍有為數眾多的耍猴人。據新野縣的不完全統計,2002年,至少有兩千人外出耍猴賣藝。每到六月的麥收後和十月的秋收後,大批的耍猴人就開始外出。陰曆的初三、初六、初九三個日子,是他們離家外出的黃道吉日,最多的時候一天有數百人外出。他們大都乘車趕到距離最近的湖北襄樊列車編組站,扒火車走南闖北。
鮑灣村村民傳說,村裡的第一個耍猴人是張西懷。他是我見到的張雲堯的爺爺。
在舊社會,新野家裡的男人一般都遊走江湖賣藝,一來是躲避抓壯丁,二來是賺錢回家,娶媳婦養家餬口。張西懷曾乘船出境,還辦過兩次出境證,先後去過越南、緬甸、新加坡,所得的錢回到香港後再兌換成港幣。日本投降那年,他從香港回來,被當成漢奸抓住。快被槍斃的時候,他用豫劇唱猴戲裡的唱詞,被國民黨軍隊里的一個河南上校聽到,將其救下。回到新野家中之後,一直到1953年,老人都沒有再外出耍猴。張雲堯家裡曾經保存著一張老人在香港耍猴的照片,可惜後來沒有找到。
1953年之後,村裡的人又開始外出耍猴。一些耍猴人和張西懷老人搭班一起外出,老人七十歲的時候還在外面耍猴,在那個年代,還是有著不錯的收入。
老人1986年去世。張雲堯還記得,他小時候,家裡的牆上糊滿了國民黨的中央鈔票。那時因為怕搶,家裡都把賺來的錢埋起來。解放後,那些鈔票都成了廢紙。雲堯奶奶就將它糊到房上做襯牆用,或者做個盛東西用的紙盆。直到現在,村里許多耍猴人的家裡還保留有那些中央鈔票。
1988年,張雲堯開始和村裡的耍猴人一起外出跑江湖。
他告訴我說:“按照江湖的規矩,耍猴人出門前要在家裡上香拜財神。按照江湖的規矩,三六九往外走,出門後是不能再回來的。即使走不了也要露宿在外。以前,藝人都是天不亮就出門,出門的時候不能說不吉利的話,而且出門時不能碰見女人。如果碰見女人,那就改天再走。而今,有些規矩在這一行里還保留著,有些已經改變了。”
在重慶地區,有讓猴子給孩子摸臉消災的習俗;在青海,當地藏民有索要猴毛的習慣;雲貴交界地區,有讓猴子在馬圈裡遊走一圈的習慣(因為神話中猴子是弼馬溫);甘肅有讓猴子給病人摸臉祛病的習俗。還有些人要猴尿、猴月經,拿去給病人治病。
猴子要從一歲多時開始接受馴化。猴子也和人一樣,有溫順的,有脾氣暴躁的。對那些溫順的猴子,只要經常給它撓癢、洗臉、摸頭,便能培養出感情。對脾氣暴躁的猴子,就要以惡治惡,先殺其威風,再加以馴化。
公猴子外出時要搭配一隻母猴子、一隻小猴子,這樣它們就像組成了一個家庭,而且彼此不打架。
猴子喜歡喝的水是板藍根沖劑和糖茶水。
猴子的常見病有腸炎、風濕和打架時的外傷。用藥也和人用的藥品一樣,只是劑量不同。
人們都知道猴子好動靈性,但耍猴人卻把這種山林里生存的動物戲稱為“一里猴”,意思是,在平原上,猴子跑不出一里地就會被捉住。
猴子的壽命最長為三十歲左右。它和人的不同在於面相。猴子越小,臉部的皺紋越多(這倒是和剛出生的孩子相似)。猴子越老,面部就越光滑(這和老人卻不一樣)。而且,猴子越老,身上的毛就脫落得越多。
張雲堯現在已經不出去耍猴了。他辦了一個養猴場,飼養一些供動物園和科學實驗的猴子。這樣的收入要比走江湖賣藝賺得多。
我在張雲堯家裡住了一個星期,這些養猴子的知識都是在和他交談中得到的。幾天中,他先後陪著我認識了這個群體中的黃愛青、張治中、冀太勤以及當時四十六歲的楊林貴。
楊林貴是張雲堯介紹我見的唯一一個願意讓我跟著他們外出拍攝的人,因為大多數耍猴人一聽說我要和他們一起扒火車都不相信,也不知道帶著我是不是一個負擔,會不會給他們帶來麻煩。只有老楊答應我和他們一起去。我離開村子的時候,老楊對我說,他們出發前會提前打電話給我,我到時候提前趕到新野和他會合。
扒火車去成都
和老楊約好,十月底和他一起扒車去成都。中旬開始,我便做一些必要的準備。這時候,我的同伴卻以種種理由說不能和我一起冒險扒火車。看來我只好自己去了。其實,我心裡也有些猶豫。我當時給《焦點》雜誌寫稿子,身上只有他們給我辦的一個記者證,於是又找到《中原鐵道報》的好朋友鐵柱,讓他幫著開了一張鐵路上的介紹信,還通過朋友,和四川省公安廳的人搭上了聯繫,這才心裡有了些底。為防意外,我在保險公司給自己買下了十六萬元的人身保險。後來我才知道,扒車本身是違反保險條例的,真要是出了事,保險公司根本不會給我賠付。
我做的事情,在江湖上被叫做“扒荒車”。
2002年10月23日,老楊來電話說,他們準備27日出發。我又試圖聯繫幾個朋友,但最後都沒有人願意和我去冒這個險。
24日,我趕到村里和老楊見面,先是住在張雲堯家。那天,天氣陰得很重,雖然是10月份,但是天空出乎尋常地飄起了小雪花。面對這樣的天氣,老楊決定推遲幾天再走,因為在這樣的天氣里扒上火車,會面臨雨雪交加的苦境。這一等就是三天,到29日還是這樣的天氣,老楊他們決定不再等天氣好轉,第二天就出發。
10月30日,天氣稍好一些。老楊和村里其他幾班耍猴人商量,決定下午一點走。這次外出的班子,有楊林貴和他十八歲的兒子楊松、弟弟楊林志、郭眾成,還有負責做飯看家的朱慶恩。老楊帶著他自己飼養的一隻母猴一隻小猴,再搭上楊林志的一隻公猴子,這樣便組成了一個猴子家庭。每次外出,基本上都要這樣進行搭配。不能有兩隻公猴子在一起,否則它們就要打得不可開交。如果沒有母猴子,公猴子也不賣力氣表演。此外,還有一隻和猴子一起搭配表演的小狗。出門前,按照祖上傳下來的規矩,老楊在家裡的財神像前敬上三炷香。臨出門時,老楊的妻子一再囑咐他,到成都後要在陰曆的十月初一去給她的父親上墳,因為她的老家在四川大邑縣。
這天是農曆二十五,按照耍猴藝人們的說法,算是個出門的吉利日子。村里還有十幾個耍猴藝人,也在這一天和我們一起上路。
耍猴人每人出兩元錢,合租了一輛鄉村公車,把他們和幾十隻猴子送到了新野縣城。中午時分,從新野縣又轉乘到襄樊的長途車,下午四時,趕到了湖北境內的襄樊列車編組站。在鐵路邊,我們下了車。由於那時天色還亮,容易被警察發現,我和他們只好在編組站外等候了一個多小時。趁這段時間,藝人們將隨身帶的十公升塑膠壺灌滿自來水,加上在家裡蒸好的饅頭,這就是今後幾天在火車上的食物。
下午五點左右,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看著一列列的火車開出來經過身邊,心裡想,他們怎么會知道這些車開到什麼地方呢?當一台電力機車滑到一列編好組的列車前,老楊看了看說:“這台車就是往西的。走,趕緊上!”於是,我便和十幾人快步朝列車奔去。
走到車頭前,老楊看了看車頭上的編號,對我說:“我們上這個。”他對往廣州的幾個耍猴人說:“你們上旁邊的那個車,那個是上廣州去的。”慌亂之中,大家分別扒到各自要去的列車上。
我和老楊一班耍猴人一行七人要到成都。等我心慌意亂地扒上車廂時一看,這裡裝的是一些大型機器配件。十幾米長的車廂,只有兩邊和一些鐵架子上可以坐人。由於擔心列車快要啟動,我們上車後就趕緊躲在車廂的旮旯里,不敢大聲說話。
大概是我在上車時用閃光燈拍照的原因,引起車下一名車檢人員的注意。過了一會兒,車檢員向上喊:“車上的人是幹啥的?”老楊答了聲:“耍猴的。”車檢員說:“坐好啦!不要亂動車上的東西!”看來不是警察,我們才稍微放點心,大氣不敢喘地等了十幾分鐘,列車終於在巨大的金屬撞擊聲中開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