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況
【名稱】解連環·怨懷無托【朝代】北宋
【作者】周邦彥
【體裁】詞
原文
解連環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縱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雲薄。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弦索。想移根換葉,儘是舊時,手種紅藥。
汀洲漸生杜若。料舟移岸曲,人在天角。謾記得、當日音書,把閒語閒言,待總燒卻。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
作者
周邦彥(1056-1121)北宋詞人。字美成,號清真居士,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官曆太學正、廬州教授、知溧水縣等。少年時期個性比較疏散,但相當喜歡讀書。宋神宗時,寫《汴都賦》讚揚新法。徽宗時為徽猷閣待制,提舉大晟府(最高音樂機關)。精通音律,曾創作不少新詞調。作品多寫閨情、羈旅,也有詠物之作。格律謹嚴,語言曲麗精雅,長調尤善鋪敘。為後來格律派詞人所宗。作品在婉約詞人中長期被尊為“正宗”。舊時詞論稱他為“詞家之冠”或“詞中老杜”。有《清真居士集》,已佚,今存《片玉集》。
賞析
這首詞與一般寫相思別情的情詞不同。相思離情還有可托情懷之人,如今卻是“怨懷無托”。詞中抒發的便是由於“怨懷無托”而生髮出來的種種曲折、矛盾的失戀情結。上片“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這三句把心中鬱結已久的幽怨和盤托出,來勢突兀,說明心中的痛楚已經到了難以抑制、無可忍受的程度。這一痛楚是因為“情人斷絕,信音遼邈”。往日情人不僅絕情而且斷信,毫不留戀地棄他而去。負心如此,豈是常情所可猜度。
“縱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雲薄。”尤怨至極無以平憤,遂以譏刺口吻以泄怨怒。意思是說:這拋我而去的負心女子,把本不可解的愛情,就像古代齊王后解玉連環那樣,椎破(砸碎)解之。“解連環”的故事,見《戰國策·齊策六》:“秦昭王嘗遣使者遺君王后玉連環,曰:‘齊多智,而解此環否?’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錐椎破之,謝秦使曰:‘謹以解矣!’”這本來是一次齊國與秦國的外交鬥爭,秦國有意示威,齊王后並不示弱,暗示的方法非常決斷而巧妙,所以說:“信妙手能解連環”。但以此來指女子的毅然絕情,便有譏刺對方的意味。“風散雨收,霧輕雲薄。”句中的“雲”、“雨”歷來暗喻男女纏綿難解之情,典出《高唐賦》。“風散”、“霧輕”暗喻這一負心女子寡情無義,她對濃如雲雨的男女之戀,視為可聚可散的風與霧,毫無依憑可言。怨懷至此本應斷絕痴情,但睹物思人,依然舊情難已。
“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弦索。想移根換葉,儘是舊時,手種紅藥。”這四句一變憤懣語氣,轉為無限思量。如今人去樓空,樂器生塵,種種舊事舊情不由自主地又重上心頭。燕子樓是唐武寧軍節度使張愔為愛妾關盼盼所建。張愔卒後,盼盼念舊日恩愛而不嫁,其事綺艷感人。“燕子樓空”暗寓往昔纏綿之情已隨人去,借用蘇軾《永遇樂》詞“燕子樓空,佳人何在”句意,以托懷念之情。再望庭中紅藥正發,較當年手種之時已根移葉換,光陰之速,人情之變,觸處皆是,教人怎生忘懷?紅藥即芍藥,是古代愛情誓約的象徵物。《詩經·溱洧》:“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鄭《箋》:“送女以勺藥,結恩情也。”唐李賀《許公子鄭姬歌》:“先將芍藥獻妝檯,後解黃金大如斗。”即源於《溱洧》之俗。“移根換葉”在詩詞中暗示情侶分散。蘇軾《意難忘》詞:“相逢情有在,不語意難忘。些個事,斷人腸。怎禁得恓惶。待與伊、移根換葉,試又何妨”俞平伯《清真詞釋》解:“移根換葉”三句云:“然無論如何換,如何移,我總記得分明,實是當時香泥親護,玉手相將,共同扶植者也。”(俞平伯《論詩詞曲雜著》643頁)似稍欠斟酌。蓋此詞上片之“紅藥”與下片之“杜若”、“梅萼”,各占一事,各領一意,且都有出典。尤其“移根換葉”喻情侶分散已見蘇詞,俞老所解恰與句意相違,恐它日不能明辨,相沿輾轉,特綴數語以茲後來參證。詞中“紅藥”句意既已辨明,尚須就詞中情感的變換加以點破。“燕子摟空”兩句是懷念舊時恩愛,“想移根換葉”二句雖憶舊事,卻因此而又生怨恨。回憶當初手種紅藥之時,曾相誓永結情好,伊今毀誓背盟,更置誓言於何地?由此可見,伊人不只“妙手能解連環”,而且背信棄義,無所不用其極,是可為而何事不可為?至此可謂怨之已極。
下片“汀洲漸生杜若。料舟移岸曲,人在天角。”如果將這三句所表達的懷念之情,與上片歇拍詛咒詈罵之語加以比照,幾乎判若出自兩人之口。男女之愛發之於情,情之為物是不可理喻的。所以詛咒也好,詈罵也好,都是出自一片愛意。春天來臨,汀洲之上杜若漸萌,於是心中又打點起,為負心而去的情人料理一切的準備。伊已別去經年,行舟沿著曲曲不盡的水岸漸行漸遠,料想如今已在海角天涯。即便有信有物想寄給她又寄到何處?杜若是香草,用以象徵情人之間的寄贈之物。《九歌·湘夫人》》:“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所以“汀洲漸生杜若”是見杜若而生“將以遺兮遠者”之情,並非要寄什麼香草,人愈遠而思愈切,其情之苦可想而得。
“謾記得當日音書,把閒語閒言,待總燒卻。”因為人去日遠,所以更加盼望去者寄來隻言片語的訊息以慰望眼。但這一切又化為空望。回憶當初熱戀之時,紅箋密字音書不斷,至今仍置懷袖珍如至寶。事至今日才知道那只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閒言淡語,真想付之一炬以解憤恨。樂府古辭《有所思》:“聞君有他心,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已往,勿復相思而與君絕。”(《樂府詩集》230頁)情人反目往往會把平日視為至寶的紀念物撕毀燒掉以泄怨憤。樂府《有所思》所寫便是如此。但這首詞卻與《有所思》的人物心態有所不同,詞中雖然也說道“待總燒卻”,然而只是這么想並未這么做。其痴迷之情豈不有甚於付諸行為的真的“燒卻”嗎?
“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這兩句回應下片過拍“汀洲漸生杜若”。意思是說:我雖有心寄信、物給你,因你行蹤不定,欲寄而勢有不能;而我仍居原處,只要你肯寄則無有不能。何況現已春暖冰消,水驛通航,你怎不能把江南的春梅寄我一枝聊解苦憶呢?《荊州記》:“吳之陸凱自江南寄梅至長安,贈好友范曄,並寄詩云:“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其實“望寄我江南梅萼”的“望”不過是奢“望”而已,明知“情人斷絕,信音遼邈”,還如此奢望不已,豈非痴頑而何?但人間“無物似情濃”(張先《一叢花令》)所以才有“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李商隱《無題》)這樣的痴情灑向人間惹人去尋繹玩味!
“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詞人用這句極淒涼、極清醒又極真實的話語作為全詞的結尾,卻把情感推進到高峰。哀莫大於心死,今去者決絕,無可挽回,卻又不能“勿復相思而與君絕”,“對花對酒”尚且“為伊淚落”,那么無花無酒更當奈何?這些不盡之情留在詞外,令人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