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虞美人
余甲寅歲自春官出守湖州,秋抄,道中荷花無復存者。乙卯歲,自瑣闥以病得請奉詞,卜居青墩鎮。立秋後三日行,舟之前後如朝暮霞相映,望之不斷也。以長短句記之。
扁舟三日秋塘路,平度荷花去。病夫因病得來游,更值滿川微雨洗新秋。
去年長恨拏舟晚,空見殘荷滿。今年何以報君恩?一路繁花相送到青墩。
作者
陳與義
(1090-1138)字去非,號簡齋,洛陽(今屬河南)人,政和三年進士,累遷太常博士。紹興年間,歷任兵部員外郎、遷中書舍人,出知湖州,擢翰林學士、知制誥。紹興七年,拜參知政事,次年以疾卒,年四十九。《宋史》有傳。長於詩,創簡齋體。方回認為陳與義繼黃庭堅、陳師道之後,並為江西派之三宗。有《簡齋集》十卷,《無住詞》一卷。引
賞析
小序說“甲寅歲自春官出守湖州”,甲寅歲為公元1134年(宋高宗紹興四年)。這年八月,詞人自禮部侍郎(即春官)出知湖州,九月二十一日到任。乙卯歲為紹興五年。這年二月,被召入朝為給事中。六月,詞人借病辭職,以顯謨閣直學士提舉江州太平觀,實際上只領祠祿閒居,卜居青墩,立秋後過了三日便離去。“鎖闥”,指宮殿門上鏤刻的連瑣圖,這裡代指宮門,因給事中供職處在宮殿中,故云。青墩是一小鎮,在湖州之南,據《一統志》云:“在桐鄉縣北二十五里,與湖州這烏鎮止隔一水。”把小序中的事實考察清楚,這首詞的理解就比較容易了。
此詞的特點是採用賦體。賦、比、興是中國古典詩詞的獨特風格,但詞中多用比興,很少用賦。在一些長調慢詞中因為要講究鋪敘,有時也用賦,但必須與比興結合起來,單純用賦的現象極為少見。
詞的上闋所寫的詞人在乙卯歲從南宋首都臨安回到青墩時沿途所見所感,內容與小序後段完全一致。
從臨安到青墩,一路上水光山色,使人應接不暇回味無窮。詞人不寫兩岸低垂的綠柳,不寫長滿田地的莊稼,偏偏抓住池塘里的荷花盡情描繪,這除了出於自己的愛好以外,還因為時間是在“立秋後三日”。荷花最富有季節的特徵。此刻詞人借病辭職,從臨安出來,船行水上,只見池塘里荷花盛開眼前景色開闊,心胸為之舒暢,大有“無官一身輕”之感。“三日”是寫實,從臨安到青墩,水路約需三日行程。“秋塘”點季節與時間,用語精煉而又準確。“平度”二字,寫出了舟行的平穩,反映了作者心情的舒暢。小船在荷塘的水面上慢慢滑行,這境界的確非常美。詞人在臨安住了很多日,都市的煩囂,政務的冗忙,人事的傾軋,使他感到厭倦、煩悶。這一次來到在自然中,一腔煩悶,被大自然景色所清洗,頓時煙消雲散。因此他不禁吟道:“病夫因病得來游,更值滿川風雨洗新秋。”“病夫因病”,連用二病字,頗耐吟味。使人一時難以解開,據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十九云:“紹興五年六月丁巳,給事中陳與義充顯謨閣直學士提舉江州太平觀。與義與趙鼎論事不合,故引疾求去。”所論何事,宋史無考。然趙鼎當時為尚書左僕射、同平章事兼知樞密院、都督諸路軍馬,集軍政大權於一身。陳與義與他觀點不合,可見是出於政見上的分歧。
詞中自稱“病夫”,其實不過是“引疾”,不是真正有病。所謂“因病得來游”,表面上象是暗自慶幸,實際上是聊以自嘲,內心藏有難言的痛苦。語言直而委婉,質而見巧,從而刻畫了詞人內心痛苦而外貌曠達的自我矛盾心理形象。
詞人下闋離開眼前,描寫過去。假使按照賦體的寫法,緊承上闋,照直寫去,便覺平鋪起伏,意味淡然。可是這裡詞筆略一宕開轉折起伏,回憶起去年出知湖州時,路過此處的情景,意味淡然,現在感覺到峰迴路轉,出現另一番境界。“去年”,即小序中所說的甲寅歲。因九月二十一日到任,時值“秋抄”,故詞人恨拏舟已晚,拏舟:謂牽舟,這裡指乘船。因為秋末登舟,故途中所見,唯有敗葉殘荷。一個“空”字與前面的“長恨”相呼應,表達了無限悵憾的心情。
從詞情發展上來說,是一跌。但達到了改變詞的平鋪的結果無起伏“今年”二句,詞筆又拉回來寫乙卯歲奔赴青墩的情景,徑承上闋意脈,抒發此時感情。從詞情來說是一揚。在這一跌一揚之中,詞人的種種感情變化,矛盾心理便更加形象地表現出來,沁人心脾。
“今年”一句與上闋“病夫”一句遙相呼應。意義有兩點一是“感謝”皇帝準他病假,讓他奉祠(領受祠祿)卜居青墩。二是反映了詞人受到“一路繁花”的感染,情不自禁地傾吐了對美好景色的一腔熱愛。然而聯繫上闋“病夫”一句來看,其中應準有所寄託。
白敦仁《陳與義年譜》引此二句按曰:“蓋有怨於趙鼎也。”怨趙鼎是一方面,而支持趙鼎的是高宗趙構,詞人表面上是感恩,實質上不可能不懷有對高宗的不滿。古詩常常講究美刺,在詞中雖然不常見,但結合詞人當時遭遇來看,此詞似乎含有一種諷喻,不過比詩更為委婉罷了。
昔人評陳與義詩,常常是“兩句景即兩句情,兩句麗即兩句淡”,“又有一句景對一句情者,妙不可言”(見方回《桐江集》卷五)。說明他在藝術結構上很講究勻整、對稱,講究情景搭配,濃淡相宜。細審此詞,也很富有這種特色。它的上闋,前兩句著重寫景(或事),後兩句著重抒情。即以後兩句而言,前一句是著重抒情,後一句著重寫景。當然,“一切景悟,皆情語也”(王國維《人間詞話》),似乎難以截然分開,但大體上也應有所區別。例如“更值滿川微雨洗新秋”,這句主要是寫濛濛細雨灑向大河的水面情況,當然也應該灑向秋塘上的荷花,灑向詞人的船篷。這景色給人以朦朧之感。句前加上“更值”二字,就把詞人的感情貫注進去,仿佛這細雨也灑向詞人的心田,帶來陣陣清涼。詞的下闋,也是一句情,一句景,而結尾“一路繁花相送到青墩”一句,也是把情人與景溶合到一起,表現了舟行時詞人的歡快之情。盛開的荷花,本為無情之物,此刻卻把詞人一直送到青墩,這是用擬人化的方法形容荷花的連綿不絕。它給讀者的感覺,宛如李白《早發白帝城》詩所寫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所不同的是一個寫“一路繁花”,一個寫“兩岸猿聲”而已。
此詞節奏明快,格調輕鬆,並在豪放中透露出微蘊沉鬱之感。黃升《花菴詞選》評陳與義詞時說:“詞雖不多,語意超絕,識者謂其可摩坡仙之壘也。”也就說他的詞風非常像蘇軾,如果以此詞和東坡的詞(波聲拍枕長淮曉)相比,讀者就會更加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