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蓮 香桑生名曉,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館於紅花埠。桑為人靜穆自喜,日再出,就食東鄰,余時堅坐而已。東鄰生戲曰:“君獨居,不畏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鬼狐?雄來吾有利劍,雌者尚當開門納之。”鄰生歸與友謀,梯妓於垣而過之,彈指叩扉。主窺問其誰,妓自言為鬼。生大懼,齒震震有聲,妓逡巡自去。鄰生早至主齋,生述所見,且告將歸。鄰生鼓掌曰:“何不開門納之?”生頓悟其假,遂安居如初。積半年,一女子夜來叩齋,生意友人之復戲也,啟門延入,則傾國之姝。驚問所來。曰:“妾蓮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樓故多,信之。息燭登床,綢繆甚至。自此,三五宿輒一至。
一夕獨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蓮,承逆與語。覿面殊非,年僅十五六,軃袖垂髫,風流秀曼,行步之間,若還若往。大愕,疑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問:“何涼也?”曰:“幼質單寒,夜蒙霜露,那得不爾。”既而羅襦衿解,儼然處子。女曰:“妾為情緣,葳蕤之質,一朝失守,不嫌鄙陋,願常侍枕席。房中得毋有人否?”生云:“無他,止一鄰娼,顧亦不常至。”女曰:“當謹避之。妾不與院中人等,君秘勿泄。彼來我往,彼往我來可耳。”雞鳴欲去,贈繡履一鉤,曰:“此妾下體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視之,翹翹如解結錐,心甚愛悅。越夕無人,便出審玩。女飄然忽至,遂信款呢。自此每出履,則女必應念而至。異而詰之。笑曰:“適當其時耳。”
一夜蓮來,驚曰:“郎何神氣蕭索?”生言:“不自覺。”蓮便告別,相約十日。去後,李來恆無虛夕。問:“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相約告。李笑曰:“君視妾何如蓮香美?”曰:“可稱兩絕,但蓮卿肌膚溫和。”李變色曰:“君謂雙美,對妾云爾。渠必月殿仙人,妾定不及。”因而不歡。乃屈指計十日之期已滿,囑勿漏,將竊窺之。次夜蓮香果至,笑語甚洽。及寢,大駭曰:“殆矣!十日不見,何益憊損?保無有他遇否?”生詢其故。曰:“妾以神氣驗之,脈拆拆如亂絲,鬼症也。”次夜李來,生問:“窺蓮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謂世間無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生疑其妒,漫應之。逾夕戲蓮香曰:“余固不信,或謂卿狐者。”蓮亟問:“是誰所云?”笑曰:“我自戲卿。”蓮曰:“狐何異於人?”曰:“惑之者病,甚則死,是以可懼。”蓮香曰:“不然。如君之年,房後三日精氣可復,縱狐何害?設旦旦而伐之,人有甚於狐者矣。天下病屍瘵鬼,寧皆狐盅死耶?雖然,必有議我者。”生力白其無,蓮詰益力。生不得已,泄之。蓮曰:“我固怪君憊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當如渠窺妾者。”是夜李至,才三數語,聞窗外嗽聲,急亡去。蓮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絕,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語。蓮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視君死。明日當攜藥餌,為君以除陰毒。幸病蒂尤淺,十日恙當已。請同榻以視痊可。”次夜果出刀圭藥啖生。頃刻,洞下三兩行,覺臟腑清虛,精神頓爽。心雖德之,然終不信為鬼。蓮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與合,輒止之。數日後膚革充盈。欲別,殷殷囑絕李,生謬應之。及閉戶挑燈,輒捉履傾想,李忽至。數日隔絕,頗有怨色。生曰:“彼連宵為我作巫醫,請勿為懟,情好在我。”李稍懌。生枕上私語曰:“我愛卿甚,乃有謂卿鬼者。”李結舌良久,罵曰:“必淫狐之惑君聽也!若不絕之,妾不來矣!”遂嗚嗚飲泣。生百詞慰解乃罷。隔宿蓮香至,知李復來,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蓮益怒曰:“君種死根,妾為若除之,不妒者將復何如?”生託詞以戲曰:“彼雲前日之病,為狐祟耳。”蓮乃嘆曰:“誠如君言,君迷不悟,萬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請從此辭。百日後當視君於臥榻中。”留之不可,怫然徑去。由是與李夙夜必偕。約兩月余,覺大困頓。初猶自寬解,日漸羸瘠,惟飲饘粥一甌。欲歸就奉養,尚戀戀不忍遽去。因循數日,沉綿不可復起。鄰生見其病憊,日遣館僮饋給食飲。生至是始疑李,因請李曰:“吾悔不聽蓮香之言,以至於此!”言訖而瞑。移時復甦,張目四顧,則李已去,自是遂絕。生羸臥空齋,思蓮香如望歲。
一日方凝想間,忽有搴簾入者,則蓮香也。臨榻哂曰:“田舍郎,我豈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蓮曰:“病入膏肓,實無救法。姑來永訣,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煩代碎之。”蓮搜得履,持就燈前,反覆展玩。李女欻入,卒見蓮香,返身欲遁。蓮以身閉門,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責數之,李不能答。蓮笑曰:“妾今始得與阿姨面相質。昔謂郎君舊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李俯首謝過。蓮曰:“佳麗如此,乃以愛結仇耶?”李即投地隕泣,乞垂憐救。蓮遂扶起,細詰生平。曰:“妾,李通判女,早夭,瘞於牆外。已死春蠶,遺絲未盡。與郎偕好,妾之願也;致郎於死,良非素心。”蓮曰:“聞鬼利人死,以死後可常聚,然否?”曰:“不然!兩鬼相逢,並無樂處。如樂也,泉下少年郎豈少哉!”蓮曰:“痴哉!夜夜為之,人且不堪,而況於鬼!”李問:“狐能死人,何術獨否?”蓮曰:“是採補者流,妾非其類。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斷無不害人之鬼,以陰氣盛也。”生聞其語,始知鬼狐皆真,幸習常見慣,頗不為駭。但念殘息如絲,不覺失聲大痛。蓮顧問:“何以處郎君者?”李赧然遜謝。蓮笑曰:“恐郎強健,醋娘子要食楊梅也。”李斂衽曰:“如有醫國手,使妾得無負郎君,便當埋首地下,敢復靦然於人世耶!”蓮解囊出藥,曰:“妾早知有今,別後採藥三山,凡三閱月,物料始備,瘵盅至死,投之無不蘇者。然症何由得,仍以何引,不得不轉求效力。”問:“何需?”曰:“櫻口中一點香唾耳。我一丸進,煩接口而唾之。”李暈生頤頰,俯首轉側而視其履。蓮戲曰:“妹所得意惟履耳!”李益慚,俯仰若無所容。蓮曰:“此平時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納生吻,轉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蓮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間腹殷然如雷鳴,復納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氣。生覺丹田火熱,精神煥發。蓮曰:“愈矣!”
李聽雞鳴,彷徨別去。蓮以新瘥,尚須調攝,就食非計,因將戶外反關,偽示生歸,以絕交往,日夜守護之。李亦每夕必至,給奉殷勤,事蓮猶姊,蓮亦深憐愛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數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對時亦悒悒不樂。蓮常留與共寢,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歸,身輕若芻靈。女不得遁,遂著衣偃臥,踡其體不盈二尺。蓮益憐之,陰使生狎抱之,而撼搖亦不得醒。生睡去,覺而索之已杳。後十餘日更不復至。生懷思殊切,恆出履共弄。蓮曰:“窈娜如此,妾見猶憐,何況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則至,心固疑之,然終不料其鬼。今對履思容,實所愴惻。”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章姓有女子燕兒,年十五,不汗而死。終夜復甦,起顧欲奔。張扃戶,不得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遺舄猶存彼處。我真鬼耳,錮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詰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顧,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歸者,女執辨其誣。家人大疑。東鄰生聞之,逾垣往窺,見生方與美人對語。掩入逼之,張皇間已失所在。鄰生駭詰。生笑曰:“向固與君言,雌者則納之耳。”鄰生述燕兒之言。生乃啟關,將往偵探,苦無由。張母聞生果未歸,益奇之。故使傭媼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兒得之喜。試著之,鞋小於足者盈寸,大駭。攬鏡自照,忽恍然己之借軀以生也者,因陳所由。母始信之。女鏡面大哭曰:“當日形貌,頗堪自信,每見蓮姊,猶增慚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號啕,勸之不解。蒙衾僵臥,食之,亦不食,體膚盡腫;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腫漸消;覺飢不可忍,乃復食。數日,遍體瘙癢,皮盡脫。晨起,睡舄遺墮,索著之,則碩大無朋矣。因試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復自鏡,則眉目頤頰,宛肖生平,益喜。盥櫛見母,見者盡眙。
蓮香聞其異,勸生媒通之,而以貧富懸邈,不敢遽進。會媼初度,因從其子婿行往為壽。媼睹生名,故使燕兒窺簾認客。生最後至,女驟出捉袂,欲從與俱歸。母訶譙之,始慚而入。生審視宛然,不覺零涕,因拜伏不起。媼扶之,不以為侮。生出,浼女舅執柯,媼議擇吉贅生。生歸告蓮香,且商所處。蓮悵然良久,便欲別去,生大駭泣下。蓮曰:“君行花燭於人家,妾從而往,亦何形顏?”生謀先與鏇里而後迎燕,蓮乃從之。生以情白張。張聞其有室,怒加誚讓。燕兒力白之,乃如所請。至日生往親迎,家中備具頗甚草草。及歸,則自門達堂,悉以罽毯貼地,百千籠燭,燦列如錦。蓮香扶新婦入青廬,搭面既揭,歡若生平。蓮陪卺飲,因細詰還魂之異。燕曰:“爾日抑鬱無聊,徒以身為異物,自覺形穢。別後憤不歸墓,隨風漾泊。每見生人則羨之。晝憑草木,夜則信足浮沉。偶至張家,見少女臥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蓮聞之,默默若有所思。
逾兩月,蓮舉一子。產後暴病,日就沉綿。捉燕臂曰:“敢以孽種相累,我兒即若兒。”燕泣下,姑慰藉之。為召巫醫,輒卻之。沉痼彌留,氣如懸絲,生及燕兒皆哭。忽張目曰:“勿爾!子樂生,我樂死。如有緣,十年後可復得見。”言訖而卒。啟衾將斂,屍化為狐。生不忍異視,厚葬之。子名狐兒,燕撫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兒哭諸其墓。後生舉於鄉,家漸裕,而燕苦不育。狐兒頗慧,然單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門外一嫗,攜女求售。”燕呼入,卒見,大驚曰:“蓮姊復出耶!”生視之,真似,亦駭。問:“年幾何?”答云:“十四。”聘金幾何?”曰:“老身止此一塊肉,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飯處,後日老骨不至委溝壑,足矣。”生優價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頷而笑曰:“汝識我否?”答言:“不識。”詰其姓氏,曰:“妾韋姓。父徐城賣漿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蓮死恰十有四載。又審視女儀容態度,無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頂而呼曰:“蓮姊,蓮姊!十年相見之約,當不欺吾!”女忽如夢醒,豁然曰:“咦!”熟視燕兒。生笑曰:“此‘似曾相識燕歸來’也。”女泫然曰:“是矣。聞母言,妾生時便能言,以為不祥,犬血飲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夢寤。娘子其恥於為鬼之李妹耶?”共話前生,悲喜交至。一日,寒食,燕曰:“此每歲妾與郎君哭姊日也。”遂與親登其墓,荒草離離,木已拱矣。女亦太息。燕謂生曰:“妾與蓮姊,兩世情好,不忍相離,宜令白骨同穴。”生從其言,啟李冢得骸,舁歸而合葬之。親朋聞其異,吉服臨穴,不期而會者數百人。余庚戌南遊至沂,阻雨休於旅舍。有劉生子敬,其中表親,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傳》,約萬餘言,得卒讀。此其崖略耳。
異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難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腆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作品譯文
桑生,名曉,字子明,沂州人。從小失去父親。在紅花埠客居。桑生為人安靜莊重,喜歡孤芳自賞。白天才出門,去東鄰家就餐。其餘時間,就長久獨坐。東鄰生開玩笑說:“桑兄你獨居一室,就不怕鬼狐嗎?”桑生呵呵笑著回答:“大丈夫怎會怕鬼狐?若雄的來。我有利劍對付;若雌兒來,那直接開門迎接、讓她進來就是了。”東鄰生回去與朋友商議,戲弄他一下。請一個妓女來,順著梯子爬過牆去,來到桑生院中,伸手輕輕敲門。桑生探著頭問:“誰呀?”妓女說:“桑公子,開門,我是鬼啊,是個女鬼啊!”桑曉聞言,大驚失色,渾身發抖,牙齒格格地響。妓女在外邊見沒開門,來回走動了一會就自行離開了。桑生卻不敢再呆下去了。好容易熬過一夜。次日,東鄰生來到書齋。桑生馬上將半夜鬧鬼的事情相告,並決定要離開這裡。東鄰生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拍掌哈哈大笑:“桑兄啊,你食言了。既然是個女鬼,你怎么不開門迎她進來呢?”桑曉一聽,明白夜裡的事全是他耍的詐。一顆心總算放到肚子裡了。於是,生活又恢復到了以往的平靜。大約過了半年,一天夜裡,有個女子又來敲門,桑生還記著半年前的事情,以為老朋友還想戲弄他,也沒什麼好怕的了。乾脆把她讓進來吧。門一打開,一位貌可傾國的絕色女子出現在面前。桑生驚喜望外,遂問道:“小姐從哪裡來啊?”女子櫻唇微啟:“妾名蓮香,是西家的妓女。”當時紅花埠上的青樓妓館本來就多,有妓女來也就不足為怪了。想到這裡,看著眼前佳人,桑生沒有一點懷疑了。於是二人滅燭登床,雲雨纏綿,其樂無窮。自此,蓮香每隔三五夜就來一次。桑生也泡在了溫柔鄉中。
一天傍晚,桑生又在獨自坐著沉思。這時,有個女子飄然進了書齋。桑生以為蓮香又來了。樂呵呵地起來迎接。正要說話,雙方打了個照面,桑生看到的卻是與蓮香截然不同的俏容。這個女子,僅十五六歲芳齡,雙袖低垂,髫發飄灑,秀美溫柔,風姿無限。行走時,輕盈飄逸,若進若退。桑生又是大驚,以為遇上狐狸精了。女子輕聲說:“公子莫怕,妾姓李,乃良家女子。仰慕您的高雅,今日有幸前來相見,希望不要嫌棄。”桑生轉驚為喜,面對佳麗,不禁握住她的玉手,卻感覺冷得像冰。問她“小姐,你的手怎么這樣涼?”女子回答道:“我一小女子,體質單薄,加之夜裡霜露凝重,不冷才怪呢?”寬衣解帶,發現她仍是處女之身。雲雨後,李女說:“妾為了情緣而來,獻出寶貴的處子之身。希望郎君不嫌鄙陋,願時常在這裡相伴。但不知書齋里還有其他人否?”桑生說:“沒有。只是有一個西鄰娼妓,偶爾來看看,不常到。”女子說:“這事情得嚴守秘密。妾不與娼妓一樣。您千萬不要泄露。她來我去,她去我來,這樣就行了。”睡到雞鳴,天亮臨走前,把自己一隻繡鞋送給桑生,叮囑他:“這是我腳上所穿的繡鞋,擺弄它,便可遙寄相思之情。不過有他人在,可千萬小心,別隨便擺弄。”桑生接過繡鞋,仔細觀看,鞋尖上翹,酷似解結錐,精巧玲瓏,心中不禁大悅,視如珍寶。有一天傍晚,書齋無人來,桑生便取出繡鞋,仔細觀看把玩,正擺弄間,忽見李氏輕飄飄地進了書齋。大喜,相信繡鞋真是件寶物,於是二人親熱溫存。從此以後,每每想念,就拿出繡鞋擺弄,女子總能隨著他的思念到來。桑生有些納悶,問她“怎么這么巧”?李氏輕輕一笑:“正趕上那個時候到了嘛!”
一天夜裡,蓮香來了,發現桑生有些不對勁。驚訝地問:“郎君你精神不振,元氣虧乏,怎么了?”桑生說:“沒覺得怎樣啊。”蓮香只好告別,約定十天后再見。她走後,李氏便無夜不來。問桑生:“郎君的情人為何這么久沒來?”桑生告訴她十天之約。李氏笑問:“郎君看我與蓮香誰更美?”桑生說:“你們兩個都是絕色美人,不過蓮香肌膚溫暖柔和一些。”李氏斂笑:“你說雙美,恐怕只是當我面這樣說。她必然像月宮仙子,我根本不能媲美。”因而心情有些鬱悶。於是掐指算著日子,十天滿,叮囑桑生:“郎君不要泄密,我要悄悄看看她到底有多美?”第十天夜裡,蓮香果然來了,談笑風生,十分融洽。到睡覺時,蓮香吃驚萬分:“哎呀。十天不見,郎君怎么更加神衰氣損?告訴我,真的沒有其他事情嗎?”桑生問她緣故。蓮香說:“我用神氣檢驗,你的脈象紛雜,亂絲一般,怕是鬼症。”次夜,李氏又來。桑生問:“看蓮香怎樣?”李氏說:“太美了。我就說世間沒有此等佳麗。果然是狐狸精。她走後,我悄悄跟蹤。原來她住在南山洞穴中。”桑生以為她在嫉妒,於是隨意應答,沒放在心上。第二天夜裡,隨意捉弄蓮香說:“我就不信,但有人說你是狐狸精。”蓮香臉色一變,馬上問:“誰說的?”桑生看她樣子,忍不住笑著回答:“我跟你開玩笑呢?”蓮香又問:“狐與人有什麼不同?”桑生見她認真了,回答說:“狐狸精迷惑人,遭惑之人輕則染病,重則喪命。因此,相當可怕。”蓮香說:“不對。像郎君這樣的年齡,同房後三天,精氣就可恢復。縱然是狐,何害之有?若是天天縱慾,那么人可比狐可怕多了。天下因病而死的人多的是,難道都是被狐狸精蠱惑致死?雖然你說笑話,但背後必然有這樣說我的。”桑生竭力辯稱沒有。但蓮香還是再三追問,問得他不得已,終於把李氏的事說出來了。蓮香點頭說:“我就奇怪郎君怎么平日疲憊乏神,而且加重得這么快。她可能不是人類。郎君保密,明晚我也像她偷看我一樣,看看她。”明晚,李氏進屋,還沒說幾句話,突然聽見窗外有咳嗽聲,急忙抽身逃走了。蓮香進屋,對桑生說:“遭了。她真是鬼。迷戀她的美色,不趕快斷絕來往,你很快就會離開人世了。”桑生以為她也在嫉妒,只是沉默不言。蓮香又說:“我就知道郎君捨不得她。但我也不忍心看著你送死。明天我帶藥來,為你治療陰毒。好在病根還淺。十天便可痊癒。我要待在這裡,看你病好再走。”明晚,蓮香果然帶著藥粉來了。桑生服下一小匙後,腹瀉了兩三次,頓時感覺髒肺清涼虛空,精神爽快。對蓮香十分感激。但仍不相信李氏是鬼。蓮香夜夜與桑生同床而臥,相偎而眠。桑生幾次不能把持,但都被蓮香拒絕。幾天后,桑生身體康健如初。蓮香臨行前,再三叮囑,不要和李氏來往。桑生隨便應下。到了關門點燈的時候,忍不住又把繡鞋拿出來,反覆把玩思念。忽然,李氏進來了,幾天音訊隔絕,頗為不滿。桑生安慰她:“蓮香這幾天一直為我治病,不要怨恨她,她也是關心我才這樣。”李氏臉色才稍微緩和了一點。在枕上,桑生又戲弄李氏:“我愛你太深了。但是也有人說你是鬼。”李氏聞言,瞠目結舌,好久才罵道:“一定是那隻淫蕩的狐狸精迷惑郎君,壞我名聲。你若不跟她斷絕關係,我以後就不來了。”說完,竟嗚嗚哭了起來。桑生百般安慰,李氏才不鬧了。又一夜,蓮香前來,得知李氏又到過,生氣得對他說:“你真想找死嗎?”桑生笑著回答:“蓮卿你為何這般嫉妒?”蓮香聽此言,更加憤怒:“你得必死之症,我為你醫治。那個不嫉妒的又能幹什麼?”桑生仍舊不以為然,反而託詞戲弄:“她說我前日得病,是狐狸精害的。”蓮香沒辦法了,嘆口氣說:“你說出這話,可見已經鬼迷心竅了。將來萬一發生意外,我也百口莫辯。我們就此告別。一百天后,我再到病榻前探望。”桑生還想挽留,蓮香拂袖而去。從此,李氏毫無顧忌,朝夕陪伴桑生,如膠似漆。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兩個月。桑生才明顯感到身體睏乏,精神疲憊。起初,還能自我安慰一下,到後來,身體倦弱,骨瘦如柴,每天只能喝一點粥。想回家養病,又戀著李氏,遲遲不肯離去。又過了幾天,病情加重,不能起床。東鄰生見他病得厲害,天天派書僮給他送飲食。到這時,桑生才開始懷疑李氏。有次當著李氏面說:“後悔當初不聽蓮香的話,才到了這個地步啊!”說完就閉上眼睛。過了一會,睜開眼睛,四下張望,李氏已經離開,從此也再不來。
桑生獨自躺在空蕩蕩的書齋里,思念蓮香,度日如年。一天,在深切思念中,忽見有人搴簾而入。是蓮香來了!桑生激動萬分。蓮香走到病榻前,微笑著諷刺他說:“田舍郎啊,我說的可是假的?”桑生無言以對,哽咽許久,才道歉謝罪,並求她救治。蓮香搖搖頭:“你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我來是想訣別,也證明我並非嫉妒。”桑生悲痛萬分,告訴她:“枕頭底下有件東西,勞煩你幫我撕碎。”蓮香伸手從枕下摸出了一隻繡鞋,好生奇怪,拿到燈前,反覆觀看。忽然,李氏急匆匆地進來了,一抬頭發現蓮香,轉身就逃。蓮香身形一閃,出現在門口,擋住了她。李氏窘迫,進退兩難,一時不知所措。桑生連聲指責,李氏無言相對,一聲不吭。蓮香看著她的樣子,笑了:“我今天才有機會與姐姐對質了。昔日你說桑郎得病,是為我所害。那今天這樣,又為誰所害呢?”李氏低頭謝罪。蓮香說:“像你這樣漂亮聰明的女子,為何要因愛結下怨恨呢?”李氏一肚子痛苦委屈,伏地哭泣,乞求蓮香救桑郎一命。蓮香扶她起身,仔細詢問來歷。李氏說:“我是李通判的女兒,年紀輕輕就夭亡了。葬在牆外。人雖已死,情絲未斷。與桑郎相好,是我的心愿。把桑郎害死,並非我的本意。”蓮香說:“聽說鬼想要人死,因為死後便可常在一起。可是這樣?”李氏搖搖頭:“不是。兩鬼相遇,並無樂趣。如果有樂趣,黃泉之下,英俊少年不在少數。我何苦獨戀桑郎?”蓮香說:“你太痴情了。夜夜縱慾,與人尚且精虧氣損。何況與鬼?”李氏反問:“狐狸精也能害死人。為何單單你例外呢?”蓮香說:“那類狐汲取人的精元以補己。我不是那一類。所以世上有不害人的狐,但絕對沒有不害人的鬼,因為鬼的陰氣太盛。”桑生聽到二女對話,才知道雙方所謂的鬼狐都是真的。幸而與她們相處久了,也沒有感到多么害怕。但一想到自己苟延殘喘,行將就木,不覺失聲痛哭。
蓮香回頭看了看,問李氏:“把桑郎怎么辦呢?”李氏臉紅羞愧,道歉謝罪,乞求救治。蓮香笑著說:“我若把他救得強健了。恐怕醋娘子又要吃楊梅了!”李氏斂身施禮道:“如果姐姐能施展起死回生妙法,使妾不再有負於郎君,小妹自當埋身地下,哪裡還敢在人間露面呢!”蓮香點點頭,解囊取出藥丸,說:“我早料到會有今天。別後就行遍三山,採集藥草,經過三個月,才把原料給湊齊了。長久不治瀕死之症,服下後即可復甦。但病因何而起,還要以之為藥引。所以,要煩請你了。”李氏問:“要我做什麼?”。蓮香說:“要你櫻口中一點香唾罷了。我把藥放進他嘴裡,你就口對口,吐點唾沫。”李氏雙腮紅暈,低頭轉身,扭捏地看著腳上的鞋子。蓮香弦外有音地說:“看來妹妹所中意的,只有那神奇的繡鞋了。”李氏更加羞愧,幾乎無地自容。蓮香覺得不能再耽誤,正色道:“你平常都是這樣做的。今天還扭捏什麼?”於是把藥丸放進桑生口裡,轉身催促李氏:“快!”李氏不得已,只好口對口,吐了一下。蓮香說:“再吐”。一共唾了三四口,藥丸咽下去了。不久,桑生的肚子裡發出了雷鳴般的聲音。蓮香又將一顆藥丸放進他嘴裡,自己口對口吹氣,桑生頓覺丹田火熱,精神煥發。蓮香起身說:“病好了。”天色微明,雞叫了,李氏才心神不定地告辭離開。
因為桑生剛剛痊癒,尚需時間調理休養,總到東鄰用飯非長久之計。蓮香於是將門從外邊反鎖,來告知別人,桑曉已經回家了,以此暫時斷絕其朋友往來。她在書齋內日夜守護桑生。李氏每天晚上都來,不辭辛苦地侍奉照顧桑生飲食起居,毫無怨言,更將蓮香當作自己親姐姐一樣看待。蓮香也逐漸改變了看法,對她深深愛憐。在兩位佳人的精心照料下,三月後,桑生康健如初。於是李氏數夜不到。即使偶爾來一次,也是探望一下就走。相對坐時,也是悶悶不樂,鬱鬱寡歡。蓮香經常讓她留宿,但她總是不肯。一晚剛出門,蓮香給桑生使個眼色,讓他去追。桑生也不捨得李氏走,得眼色後立即追出門去,不顧她的掙扎,將她抱了回來,感覺輕得像草人一樣。李氏跑不掉了,於是著衣而臥,緊緊蜷縮,身長居然不足二尺。蓮香見李氏很可憐,暗中讓桑生抱她,但卻怎么也搖不醒。桑生沒有辦法,一會兒就睡著了。醒來後感覺裡邊是空的,再找,李氏已經走了。接下來十多天,李氏一直沒來。桑生思念萬分,常常拿出繡鞋,與蓮香一起反覆擺弄,但李氏始終沒來。蓮香嘆口氣說:“唉,她那窈窕婀娜的姿態,我見到都要心生愛憐,何況男子呢!”桑生也很失望:“從前一擺弄繡鞋,她就來到。我也確實懷疑過。但總也不會想到是鬼。現在面對繡鞋,思念容貌,實在讓人傷感。”觸景生情到深處,竟也不自覺地流下了淚。
此前,當地一個富家大戶章氏,有一女兒,小名燕兒,年十五歲,得病不能散汗而死。過一夜卻又復活了。起身後看看周圍,便想往外跑。章氏把門關上,不讓她出去。女子自言道:“我是李通判亡女之魂,承蒙桑郎垂愛。一隻繡鞋還留存在他那裡。我真是鬼魂。關住我有什麼用?”章氏認為她言出蹊蹺,必要原因。於是問她怎么會到這裡。女子徘徊回想,四處張望,也茫然不知何故。有人說桑生回家養病去了。女子肯定地說:“根本沒有。”一家人都大為驚異。東鄰生聽說此事,翻過牆頭偷看究竟。忽然發現桑生正與一位美女說話。於是悄悄進去,想要逼問。但是一慌張忙亂,再定睛,已經看不到美女了。東鄰生驚怕地問他,這是怎么回事。桑曉笑著說:“以前跟你說過,雌兒來了,便當開門迎納嘛。”東鄰生於是轉述了一遍燕兒的話。
桑生聽到此言,又勾起了對李氏的思念,再也坐不住了,便打開門,想去探聽究竟。但苦於找不到正當理由,不便前往。章母聽說桑曉果然沒走,更加驚奇,於是便打發傭人婆子去要繡鞋。桑生便把繡鞋交還。燕兒得到鞋後大喜,迫不及待試穿,怎么也穿不上,仔細看看,居然發現鞋子比腳小了足有一寸。頓時大驚,對著鏡子看看,哪裡有自己的半點影子!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借軀還魂了。於是將事情本末告知。母親方才相信。女子對著鏡子大哭:“當日樣貌,頗感自信,但每每見到蓮姐,就頓增慚愧。今天反而更落到這地步。真是做人不如做鬼啊!……”把著鞋子嚎啕大哭,勸解無效,蒙上被子死死地躺著,叫她吃飯,也不吃。渾身皮膚腫脹,七天沒吃一口飯,也沒死掉。反而腫脹漸漸消退,感覺飢餓難耐,於是又開始進食。幾天后,渾身瘙癢難忍,用手撓抓,皮膚盡數脫落。早晨起來,見睡覺穿的鞋子掉在了地上,撿起來穿上,發現碩大無比。於是換試以前的繡鞋,大小肥瘦,正好吻合,一時興奮不已。又拿起鏡子照照,發現眉宇面頰,宛若當年模樣。更加興奮。馬上梳洗打扮,拜見母親。見者無不驚訝,嘖嘖稱奇。蓮香聽說這件奇事,勸桑生托媒人前去說合。但桑生因為貧富懸殊,不敢造次登門。正巧趕上章母大壽,於是桑曉以拜壽為名,隨同章氏子前往。章母看見柬單上有桑曉的名字。就讓燕兒躲在簾後辨認。桑曉最後來到,燕兒一見,疾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便要一起回去。章母見女兒實在不成體統,大聲呵斥,燕兒才滿臉慚愧而戀戀不捨地進去了。桑生仔細觀看,果然是李氏無疑,不覺流淚,拜倒在地上不起。
章母扶他起身,並不覺得此事有辱身份。待桑曉離開後,便請燕兒的舅父做媒,打算擇吉日招贅桑生。桑生回去告訴蓮香此事。蓮香悵然失落了許久,便要告辭離去。桑生大驚,淚流滿面,不捨得蓮香走。蓮香說:“郎君你在別人家洞房花燭,我又有什麼臉面一同前去呢?”桑生於是打算先一同回家,再迎娶燕兒。蓮香最終同意了。桑生以實情告知章員外,章員外聽說他已有妻室,怒責不已。燕兒竭力辯白,告知實情。章員外才算同意了。
大喜之日,桑生親自迎娶燕兒過門。但家中簡陋,布設不整。等到回來才發現:從門口到內堂,均以毛毯鋪地,千百隻燈籠火燭,整齊陳列,照得璀璨似錦,喜慶萬分。蓮香親自扶著新娘進了新房。揭去蓋頭,歡笑一如平日。蓮香陪同新人喝下交杯酒,才細細詢問還魂奇事。燕兒說:“自郎君病好後,我一直抑鬱無聊,身為異類,因愛生害,只覺得自慚形穢。上次離開後,也是悲憤,執意不回墳墓,於是隨風飄蕩。每當見到活人,就心生羨慕。白天住在草叢裡,夜晚就漫無目的到處遊蕩。偶然來到章家,看見一個少女躺在床上,靠近俯身,誰知就起死回生了。”
蓮香聽完,沉默不言,若有所思。兩月後,蓮香生一子,產後得了疾病,病勢一天天加重。握住燕兒的胳膊說:“這個小孽種,就勞煩妹妹你了。我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孩子啦。”燕兒哭著答應了,也姑且安慰她一下。找大夫治病,都被蓮香拒絕了。病久將危,氣如遊絲,桑生與燕兒都哭起來。蓮香忽然睜開眼,說道:“不要哭。你自願生,我自願死。若是有緣,十年後還會相見。”說完就死了。屍體化為狐狸,桑生不忍再看,加以厚葬。蓮香所生子,取名狐兒,以紀念蓮香。燕兒撫育他就像自己親生兒子一樣。每到清明,都抱著他去蓮香墓前哭祭。
後來,桑曉鄉試中舉,家境逐漸富裕,但燕兒卻苦於不生育。狐兒聰慧靈敏,但體弱多病。燕兒常想為桑生納妾。一天,丫環忽然來報:“門外有位老太太,帶著女兒請求售賣。”燕兒讓她們進屋。一見那女子,大驚:“蓮姐!蓮姐真的又來了呀!”桑生仔細看,女子相貌果真與蓮香無二。也大吃一驚。問老太太:“你女兒多大了。”“十四歲。”又問:“聘金多少?”老太太乾脆地回答:“老身只有這一塊肉,只想她有個歸宿,我也能有口飯吃。日後老骨頭不至於扔在溝渠山澗里,也就心滿意足了。”桑生點點頭,高價留下了母女倆。
燕兒拉著女子的手來到密室,用手抬起她的下巴,笑著問:“你認識我嗎?”女子回答:“不認識。”“你姓什麼?”“姓韋。父親在徐城賣酒,已經去世三年了。”燕兒掐指算了算,這個女子十四歲,蓮香也死了整整十四年。又細細觀察女子,發現她的容貌言談舉止,無一不與蓮香類似。於是拍拍她的頭說:“蓮姐,蓮姐。十年相見之約,你不是在騙我吧?”女子忽然間如夢方醒,豁然開朗:“咦!”注目仔細盯著燕兒。桑生也笑道:“這真是‘似曾相識燕歸來’啊!”女子流淚道:“是啊。聽母親說,我生來能說話,家人以為不祥,給我喝了狗血。就忘記了前生的事情。到今天,才如夢方醒啊!”又看著燕兒:“娘子不就是恥於做鬼的李家妹子嗎?”大家相認,共話前生之事,悲喜交加。
有一年的寒食節到了。燕兒對蓮香說:“每年今天,都是我與桑郎哭祭姐姐的日子。”於是三人一同到蓮香墓前,荒草已經很高,墓前的樹也已成握了。面對荒墓,蓮香也長嘆不已。燕兒對桑生說:“我與蓮姐,兩世情好,不忍分離。應當把我們過去的屍骨合葬在同一墓穴中。”桑生答應了。派人去紅花埠,啟開李氏墓穴,將骸骨抬回,與蓮香屍骨合葬。親戚朋友聽說這件奇事,都身著吉慶冠服到墓地參加葬禮。不期而至者,竟達數百人。
我於庚戌年(康熙九年,1670年)南遊,到達沂州。被大雨所阻,留住旅店休息。有個叫劉子敬的書生,是桑生的中表親。他拿出同社王子章所撰寫的《桑生傳》,大約一萬多字。我得以盡讀。以上就是其大體內容。
異史氏說:“唉!死了的要求生,活著的又想死。天下所最難得的,那就是人的身軀啊。遺憾的是,有些具備此身軀的人,卻往往不加珍惜愛護,以致於不明不白活著不如狐,稀里糊塗死去不如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