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自選集》
作 者:湯一介
出版社:山東教育出版社
ISBN:753284259
原價:¥24.9
葉嘉瑩自選集-目錄:
總序/湯一介1自序/1從《人間詞話》看溫韋馮李四家詞的風格——兼論晚唐五代時期詞在意境方面的拓展/1論詞學中之困惑與《花間集》詞之女性敘寫及其影響/78論詠物詞之發展及王沂孫之詠物詞/144論陳子龍詞——從一個新的理論角度談令詞之潛能與陳子龍詞之成就/175談浙西詞派創始人朱彝尊之詞與詞論及其影響/212說張惠言《水調歌頭》五首——兼談傳統士人之文化修養與詞之美學特質/250常州詞派比興寄託之說的新檢討/311對傳統詞學與王國維詞論在西方理論之觀照中的反思/345論王國維詞:從我對王氏境界說的一點新理解談王詞之評賞/394迦陵隨筆/451附錄:學術年譜/512《漢學名家書系》後記/金宏達515
葉嘉瑩自選集-簡介:
一、溫庭筠首先我們先談飛卿的詞。我以前在《溫庭筠詞概說》一文中曾經提到過,飛卿詞之特色,乃在於其但以客觀之態度標舉精美之名物,而不作主觀之說明。不過我這種說法,乃是從較現代的眼光來看所得的結論。如果從傳統的批評眼光來看,則一般傳統觀念都以為抒情之詩歌必當以主觀之表現為主,而且抒情之方式亦當以明白之敘寫為佳,即使以曾受西方新思潮影響頗巨的王國維先生而論,他在《人間詞話》中雖曾標舉出客觀以與主觀相對立,可是他所舉的客觀詩人之例證,卻乃是《水滸傳》《紅樓夢》等小說的作者,至於抒情的詩歌,他所推崇的則仍是主觀的詩人李後主。而且對於抒情的方式,王氏也是以為當以明白的敘寫為好的,他在《人間詞話》中就曾經舉例證說:“‘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至此,方為不隔。”可見一般的傳統觀念乃是以明白的抒情為好。在這種觀念下來看飛卿的但以客觀標舉名物的作品,於是遂形成了兩種毀譽懸殊的評價。譽之者如清代之張惠言、陳廷焯諸人,他們既從溫詞表面之敘寫看不出其主觀的情意究竟何在,而又不肯放棄其一定要從主觀之敘寫來尋求詞意的傳統觀念,於是乃不惜以比興寄託之說強解溫詞,定要從飛卿所標舉的名物中尋出些托意來。張惠言《詞選》既謂飛卿之《菩薩蠻》之篇法仿佛《長門賦》,更謂其《菩薩蠻》之簪花、照鏡、青瑣、金堂,與夫《更漏子》之塞雁、城烏、柳風、蘭露皆莫不有比興寄託之深意。至於毀之者則如李冰若《花間集評註》所引之《栩莊漫記》諸說,乃竟因溫詞之缺少主觀之敘寫,且標舉之名物亦往往似不相聯貫,與一般傳統之觀念不能。相合,乃直指其為不通,云:“以一句或二句描寫一簡單之妝飾,而其下突接別意,使詞意不貫,浪費麗字,轉成贅疣,為溫詞之通病。”又評溫詞《更漏子》云:“‘畫屏金鷓鴣’一句強植其間,文理均因而扦格矣。”關於這二派說法之究以何者為是,我在《溫庭筠詞概說》一文中論溫詞之有無寄託一節已曾有詳細之論述,茲不再贅。總之,飛卿該只是一位落魄失意而且生活頗為放浪的文士,雖然有人以為飛卿乃為宰相溫彥博之後,其父曦又曾尚涼國長公主,而飛卿以如此之身世,乃竟致屢遭貶謫,落拓以終,恐不無身世之慨,而且其詩集中如《感舊》、《陳情》,及《開成五年秋自傷書懷》諸作,皆不免流露有自傷不遇的悲慨,因此就認為其詞中亦應含有寄託深意,甚至如張惠言輩竟欲推尊之以為可以仰企屈子。關於這一點,我以為有幾項觀念是必須分辨清楚的:第一,就作者生平之為人而言,根據史傳筆記的記載,飛卿的放浪之行可謂躍然紙上,這當然與忠而見嫉終至懷沙自沉的屈子,並不可以相提並論,此其一;再則在中國傳統的詩歌作品中,凡是確實有所託喻的作品,該是從其敘寫的口吻及表現的神情中,就直接可以感受體味得到的,屈原《離騷》的“美人”以喻君子,固不必論,即是降而至於曹子建《雜詩》的“南國有佳人,容顏若桃李”,以及阮嗣宗《詠懷》的“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其全篇托喻的口氣都是顯然可見的,因此都能使讀者自直接感受便生托喻之聯想。而相形之下,漢書所載李延年的《佳人歌》“北方有佳人”,其“佳人”就只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絕世麗姝,而口吻中並不引人生托喻之想,此其二;再就詞所產生之環境背景而言,晚唐五代之詞,原來就僅是在歌筵酒席之間供人吟唱消遣的側詞艷曲,與歷史悠久的以抒寫懷抱志意為主的所謂“詩”,在當時並不能相提並論,此其三;而且據《唐才子傳.溫庭筠傳》的記載云:“宣宗喜歌《菩薩蠻》,絢假其(指溫)新撰進,戒令勿泄,而遽言於人。”夏承燾《溫氏系年》以為“庭筠《菩薩蠻》詞見於《金奩集》及《尊前集》者共二十首,或即大中間為令狐絢作者”,如果這種猜測是可信的,那么代別人作的供歌唱的曲詞,而謂其中有寄託深意,這可能性乃是極少的,此其四。有此四端,所以欣賞飛卿詞最好還是先把“托意”這一份成見暫時放下來,直接去看一看他的詞,現在我們就抄錄幾首溫詞的代表作在下面:菩薩蠻三首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水精簾里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夜來皓月才當午,重簾悄悄無人語。深處麝煙長,臥時留薄妝。當年還自惜,往事那堪憶。花露月明殘,錦衾知曉寒。更漏子二首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香霧薄,透簾懊,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從以上五首詞中飛卿所用的語?亡來看,繡羅襦、金鷓鴣、玻璃枕、鴛鴦錦、麝煙、錦衾、畫屏、香霧、玉爐、紅蠟等,字面皆極華麗,飛卿詞之精美已可概見。然而除去這一點特色以外,我以為以上五首詞,實在可分做三類來看:第一類,其所標舉之名物全屬客觀之敘寫,除予人以一片精美之意象外,並無明顯之層次脈絡可尋,如“水精簾里”一首《菩薩蠻》,自室內之“玻璃枕”“鴛鴦錦”,突接以室外之“江上”“雁飛”,又突接“藕絲”“人勝”等對服飾之形容,且所用之“隔香紅”、“頭上風”等句法,亦全不屬理性之敘述。又如“柳絲長”一首《更漏子》,其“塞雁”、“城烏”及“金鷓鴣”諸句之跳接,也屬於這一類的作風,這是最能代表飛卿特色的一類作品,但也是最不易為讀者所了解和接受的一類。第二類則所標舉之精美的名物,雖亦用客觀之敘寫,而卻表現有明白之脈絡可尋,如“小山重疊”一首《菩薩蠻》,自屏山上日光之明滅閃爍寫起,至屏山內之人之懶起、梳妝、簪花、照鏡、穿衣,可以說是寫得層次井然。又如“夜來皓月”一首《菩薩蠻》,自月午寫到簾垂,寫到臥,寫到往事的追憶,寫到錦衾的曉寒,也是寫得極有條理的一首詞。只是這一類詞的層次條理雖然清楚明白,然而卻依然並沒有顯明的主觀悲喜之表示,“小山”一首之雙雙鷓鴣,“夜來”一首之錦衾曉寒,雖有孤單之反襯、獨眠之暗示,然而也不過僅只是一點陪襯性的暗示而已,這一類作品比之第一類雖然較易了解,然而卻依然缺少直接的感人之力,所以有一部分讀者對此也依然不能完全賞愛。至於第三類,則如“玉爐香”一首《更漏子》,前半闋雖與第二類頗為相似,然而後半闋自“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以下,卻忽然變濃麗為清淡,純用白描作主觀之抒情,這在溫詞中是較易為大多數讀者所了解賞愛的一類,然而這一類作品卻並不能代表飛卿之特殊風格,有時且不免有淺率之失。所以一般說來,飛卿詞之風格的特色乃是精美及客觀,極濃麗而卻並無生動的感情及生命可見。這正是《人間詞話》評之為“‘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的緣故。而且就詞之意境的演進而言,這種精美而缺乏個性的詞,也該正是唐、五代之際,詞在初起時所有的一般現象。因為詞在當時原來只不過是供歌妓、酒女在筵席前歌唱的曲子而已。《花間集》歐陽炯的序,就曾敘述當時作詞與唱詞之場合云:“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所以《花間集》一般的風格,就都是華美濃麗而缺乏個性的,而飛卿就是這一般作者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