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背景
誰能探究人生的謎題?誰能解得夢中人的囈語?在纏綿悱惻、千迴百轉之後,絢爛歸於平淡,繁華歸於塵土。張愛玲1947年4月發表於《大家》創刊號上的《華麗緣》就是在這樣的心理背景下創作的,這是她在淡出文壇近一年半之後的第一次復出,是她和胡蘭成關係破裂後的第一次起筆,也是她被指責為“文化漢奸”後文學上的第一次旅行。柯靈說:“張愛玲也在經受考驗,內外交困的精神綜合症,感情上的悲劇,創作繁榮陡地萎縮,大片的空白突然出現,就像放電影斷了片。”①遭受雙重打擊的她也許此時更能看清人生的本來面目,大悲大慟之後歸於平靜,於是化作淡淡的哀傷從筆底流出,恍若隔世的人生在戲台上下上演,如真似幻……
散文《華麗緣——一個行頭考究的愛情故事》在《大家》月刊創刊號上發表。《華麗緣》以紀實的手法寫成,文中所記大概是她去尋找胡蘭成時在溫州鄉下看戲時的見聞與感想。文章敘述有些遲滯,少了先前的靈動與飛灑。此時的張愛玲,已經過了創作的青春期了。
簡介
《華麗緣》行走在兩重性之間,這許是張愛玲所著意揭示的生活的兩面性。這種兩面性表現在兩個情境中:一個是現實的情境,閔少奶奶、十六婆婆、“隆冬的淡黃田地”、看戲前“眾口一詞”的議論、看戲的“集團”、劇場中“深目高鼻的黑瘦婦人”、看戲人“我”,都是這個現實情境的一部分,這個情境因為戲的因素的加入,顯出兩重性,這就是現實里有戲。一個是想像的情境,即戲裡的生活,這是此文的主體,從對戲班子的議論引出,到戲檯布置、劇情、表演,戲裡的生活寫得是比較充分的,其中的主線也是對兩重性的揭示,比如戲台上真實的陽光、瓷瓶及看不見卻應存在的馬桶、小生“後身大紅褲子的白褲腰與黑隱隱的汗衫”、小姐媚眼掩不住的“難看相”、丫鬟身段伶俐卻又有點駝背、直著喉嚨的唱腔、觀眾用隱在黑影里的小生的眼光偷覷小姐、小姐背後脖子根上有一塊肥墩墩的肉……最觸目驚心的當然是戲台上露出的所在祠堂原有的陳設:孫中山遺像和那副對聯——這是戲裡有現實。
內容
——這題目譯成白話是“一個行頭考究的愛情故事”
正月里鄉下照例要做戲。這兩天大家見面的招呼一律都由“飯吃了沒有?”變成了“看戲文去啊?”閔少奶奶陪了我去,路上有個老婦人在渡頭洗菜,閔少奶奶笑吟吟地大聲問她:“十六婆婆,看戲文去啊?”我立刻擔憂起來,怕她回答不出,因為她那樣子不像是花得起娛樂費的。她穿著藍一塊白一塊的百衲襖,蹲在石級的最下層,臉紅紅的,抬頭望著我們含糊地笑著。她的臉型扁凹,臉上是一種風乾了的紅笑——一個小姑娘羞澀的笑容放在烈日底下曬乾了的。閔少奶奶一徑問著:“去啊?”老婦人便也答道:“去口歐!你們去啊?”
閔少奶奶便又親熱地催促著:“去啊?去啊?”說話間,我們業已走了過去,踱過高高低低的黃土隴,老遠就聽見祠堂里“哐哐哐哐”鑼鼓之聲。新搭的蘆席棚上貼滿了大紅招紙,寫著許多香艷的人名:“竺麗琴,尹月香,樊桂蓮。”面對著隆冬的淡黃田地,那紅紙也顯得是“寂寞紅”,好像擊鼓催花,迅即花開花落。
唯其因為是一年到頭難得的事,鄉下人越發要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眾口一詞都說今天這班子蹩腳,表示他們眼界高,看戲的經驗豐富。一個個的都帶著懶洋洋冷清清的微笑,兩手攏在袖子裡,唯恐人家當他們是和小孩子們一樣的真心喜歡過年。開演前一天大家先去參觀劇場,提起那戲班子都搖頭。唯有一個負責人員,二三十年紀,梳著西式分頭,小長臉,酒糟鼻子,學著城裡流行的打扮,穿著栗色充呢長袍,頸上圍著花格子小圍巾,他高高在上騎在個椅子背上,代表官方發言道:“今年的班子,行頭是好的——班子是普通的班子。可是我說,真要是好的班子,我們榴溪這地方也請不起!
“是喔?”雖不是對我說的,我在旁邊早已順帶地被折服了,他兀自心平氣和地翻來覆去說了七八遍:“班子我沒看見,不敢說‘好’的一個字。行頭是好的!班子呢是普通的班子。”
閔少奶奶對於地方戲沒什麼興趣,家下人手又缺,她第二天送了我去便回去了。這舞室不是完全露天的,只在舞台與客座之間有一小截地方是沒有屋頂。台頂的建築很花哨。中央陷進去像個六角冰紋乳白大碗,每一隻角上梗起了棕色陶器粗棱。戲台方方的伸出來,盤金龍的黑漆柱上左右各黏著一份“靜”與“特等”的紙條。右邊還高掛著一個大自鳴鐘。
台上自然有張桌子,大紅平金桌圍。場面上打雜的人便籠手端坐在方桌上首,比京戲裡的侍役要威風得多。他穿著一件灰色大棉袍,大個子,灰色的大臉,像一個陰官,肉眼看不見的可是冥冥中在那裡監督著一切。
下午一兩點鐘起演。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舞台上有真的太陽,奇異地覺得非常感動。繡著一行行湖色仙鶴的大紅平金帳幔,那上面斜照著的陽光,的確是另一個年代的陽光。那繡花簾幕便也發出淡淡的腦油氣,沒有那些銷洋莊的假古董那么乾淨。我想起上海我們家附近有個賣雜糧的北方鋪子。他們的麵粉綠豆赤豆,有的裝在口袋裡,屜子裡,玻璃格子裡,也有的裝在大瓷瓶里,白瓷上描著五彩武俠人物,瓶上安著亭亭的一個蓋,瓷蓋上包著老藍布沿邊(不知怎么做上去的),裡面還襯著層棉花,使它不透氣。襯著這藍布墊子,這瓶就有了濃厚的人情味。這戲台上布置的想必是箇中產的仕宦人家的上房,但是房間裡一樣還可以放著這樣的瓶瓶罐罐,裡面裝著餵雀子的小米,或是糖蓮子。可以想像房間裡除了紅木家具屏風字畫之外還有馬桶在床背後。烏沉沉的垂著湘簾,然後還是滿房紅焰焰的太陽影子。仿佛是一個初夏的下午,在一個興旺的人家。
一個老生坐在正中的一把椅子上,已經唱了半天了。他對觀眾負有一種道德上的責任,生平所作所為都要有個交代。
我雖聽不懂,總疑心他在忠君愛國之外也該說到賺錢養家的話,因為那唱腔十分平實。老生是個闊臉的女孩子所扮,雖然也掛著烏黑的一部大鬍鬚,依舊濃裝艷抹,塗出一張紅粉大面。天氣雖在隆冬,看那臉色似乎香汗淫淫。他穿的一件敝舊的大紅金補服,完全消失在大紅背景里——本來,他不過是小生的父親,一個悽慘的角色。
他把小生喚出來,吩咐他到姑母家去住一向,靜心讀書,衙門裡大約過於吵鬧。小生的白袍周身繡藍鶴,行頭果然光鮮。他進去打了個轉身,又換了件檸檬黃滿繡品藍花鳥的長衣,出門作客,拜見姑母。坐下來,便有人護惜地替他把後襟掀起來,高高搭在椅背上,台下一直可以看見他後身大紅褲子的白褲腰與黑隱隱的汗衫。姑侄正在寒暄敘話,小姐上堂來參見母親,一看見公子有這般美貌,頓時把臉一呆,肩膀一聳,身子向後一縮,由拍板幫著腔,竟像是連了打兩個噎。然後她笑逐顏開,媚眼水靈靈地一個一個橫拋過來;情不自禁似的,把她豐厚的肩膀一抬一抬。得空向他定睛細看時,卻又吃驚,又打了兩個噎。觀眾噗嗤噗嗤笑聲不絕,都說:“怎這么難看相的?”又道:“怎么這班子裡的人一個個的面孔都這么難看?”又批評:“腰身哪有這么粗的?”我所了很覺刺耳,不免代她難過,這才明白中國人所謂“拋頭露面”是怎么一回事。其實這旦角生得也並不醜,厚墩墩的方圓臉,杏子眼,口鼻稍嫌笨重鬆懈了些;腮上倒是一對酒渦,粉荷色的面龐像是吹漲了又用指甲輕輕彈上兩彈而僥倖不破。頭髮仿照時行式樣,額前堆了幾大堆;臉上也為了趨時,胭脂擦得淡淡的。身穿鵝黃對襟衫子,上繡紅牡丹,下面卻草草系一條舊白布裙。和小生的黃袍一比,便給他比下去了。一幕戲裡兩個主角同時穿黃,似乎是不智的,可是在那大紅背景之前,兩個人神光離合,一進一退,的確像兩條龍似的,又像是端午節鬧龍舟。
經老夫人介紹過了,表兄妹竟公然調起情來,一問一答,越挨越近。老夫人插身其間,兩手叉腰,歪著頭眱著他們,從這個臉上看到那個臉上。便不是“官家”,就是鄉下的種田人家,也決沒有這樣的局面。這老夫人若在京戲裡,無論如何對她總有相當的敬意的;紹興戲裡卻是比較任性的年青人的看法,很不喜歡她。天曉得,她沒有給他們多少阻礙,然而她還是被抹了白鼻子,披著一綹長發如同囚犯,腦後的頭髮膠成一隻尖翹的角,又像個顯靈的鬼;穿的一身污舊的大紅禮服也和椅帔差不多。
小姐回房,心事很重,坐著唱了一段,然後吩咐丫環到書房去問候表少爺。丫環猜到了小姐的心事,覺得她在中間傳話也擔著關係,似乎也感到為難,站在穿堂里也有一段獨唱,表明自己的立場。那丫環長長的臉,有點凹。是所謂“鞍鞽臉”。頭髮就是便裝,後面齊臻臻的剪短了,前面的鬢髮里安插著幾朵紅絹花,是內地的文明結婚里女嬪相的打扮。
她穿一身石青摹本緞襖褲,系一條湖綠腰帶,背後襯托著大紅帷幔,顯得身段極其伶俐。其實她的背有點駝,胸前勒著小緊身,只見心口頭微微墳起一塊。她立在舞台的一角,全身都在陰影里,惟有一線陽光從上面射下來。像個惺忪隨便的Sopotlight,不端不正恰恰照在她肚腹上。她一手叉腰一手翹著蘭花手指,點住空中,一句句唱出來。紹興戲裡不論男女老少,一開口都是同一個腔調,在我看來也很應當。譬如珍·奧斯頓的小說,萬一要是要編成歌劇,我想如果用一個唱腔到底,一定可以有一種特殊的效果,用來表現十八世紀的英國鄉村,那平靜狹小的社會,裡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說起來莫不頭頭是道,可是永遠是那一套。紹興戲的社會是中國農村,可是不斷的有家裡人出去經商,趕考,做官,做師爺,“賺銅板”回來。紹興戲的歌聲永遠是一個少婦的聲音,江南那一帶的女人常有這種樣的:白油油的闊面頰,雖有滿臉橫肉的趨勢,人還是老實人;那一雙漆黑的小眼睛,略有點蝌蚪式,倒掛著,腰起人來卻又很大膽,手上戴著金戒指金鐲子,身上胖胖的像布店裡整匹的白布,聞著也有新布的氣味。生在從前,尤其在戲文里,她大概很守婦道的,若在現在的上海杭州,她也可以在遊藝場裡結識個把男朋友,背夫捲逃,報上登出“警告逃妻湯玉珍”的小廣告,限她三日內回家。但是無論在什麼情形下,她都理直氣壯,仿佛放開喉嚨就可以唱上這么一段。板扎的拍子,末了拖上個慢悠悠的“噯——噯——噯!”雖是餘波也絕不耍弄花巧,照樣直著喉嚨,唱完為止。那女人的聲音,對於心慌意亂的現代人是一粒定心丸,所以現在從都市到農村,處處風行著,那歌聲肉哚哚地簡直可以用手捫上去。這時代的恐怖,仿佛看一張恐怖電影,觀眾在黑暗中牢牢握住這女人的手,使自己安心。
而紹興戲在這個地方演出,因為是它的本鄉,仿佛是一個破敗的大家庭里,難得有一個發財衣錦榮歸的兒子,於歡喜中另有一種悽然。我坐在前排,後面是長板凳,前面卻是一張張的太師椅與紅木炕床,坐在上面使人受寵若驚。我禁不住時時刻刻要注意到台上的陽光,那巨大的光筒,裡面一蓬蓬浮著淡藍色的灰塵——是一種聽頭裝的日光,打開了放射下來,如夢如煙。……我再也說不清楚,戲台上照著點真的太陽,怎么會有這樣的一種淒哀。藝術與現實之間有一塊地方疊印著,變得恍惚起來;好像拿著根洋火在陽光里燃燒,悠悠忽忽的,看不大見那淡橙黃的火光,但是可以更分明地覺得自己的手,在陽光中也是一件暫時的東西……
台上那丫環唱了一會,手托茶盤,以分花拂柳的姿勢穿房入戶,跨過無數的門檻,來到書房裡,向表少爺一鞠躬下去,將茶盤高舉齊眉。這齣戲裡她屢次獻茶,公子小姐們總現出極度倦怠的臉色,淡淡說一句:“罷了,放在台上。”表示不稀罕。丫環來回奔走了兩次,其間想必有許多外交辭令,我聽不懂也罷。但見當天晚上公子便潛入繡房。
小姐似乎並沒有曉得他要來,且忙著在燈下繡鴛鴦,慢條斯理的先搓起線來,蹺起一隻腿,把無形的絲線繞在繡花鞋尖,兩隻手做工繁重。她坐的一張椅子不過是鄉下普通的暗紅滾椅子,椅背上的一根橫木兩頭翹起,如同飛檐,倒很有古意。她正坐太陽里,側著臉,曝露著一大片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