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版本:光緒三十二(1906)丙午年中秋,由世界繁華報館出版單行本。十二卷十二回
作者:吳跰人,名沃堯,字小允,又字繭人,後改字跰人,廣東南海佛山鎮人。清同治五年四月十六日生(1866年5月29日)生於北京祖父寓所,三歲,祖父亡故,隨父母奉喪南歸。十七歲喪父,十八歲被生計所迫,至上海謀事。光緖廿三(1897)年至廿八年,主持上海各小報筆政。從光緖廿九年起,致力小說創作,進入其文學生涯的黃金時代。宣統二年九月十九日(1910年10月21日)卒於滬寓。
內容:本書由若干獨立的故事聯綴而成,揭露清末官場的醜惡與黑暗。原連載於《世界繁華報》,故事未完。......
內容
話說湖南官場,同時有三位出色人員,都是撫台眼前頂紅的人。撫台姓黃,江西人。三個紅人,一喚任承仁,一喚俞洪寶,一喚李才雄,三個人都是候補知縣。任承仁新近從那裡交卸回來,撫台極賞識他,曾經保過送部引見。俞、李二位是一直跟著撫台,辦過幾年文案;李才雄現又兼當土藥局的差使。
有天,任承仁穿了衣帽來拜俞洪寶,卻好李才雄也在那裡。任承仁進來,看見李才雄皺著眉頭坐在那裡,呆呆的樣子。任承仁心裡有點奇怪,也不便問他,先同俞洪寶談了幾句心,慢慢的說到家務。
任承仁就提起他有個過繼的娘,因為在家裡沒有人養活,大遠的奔了來找我。既然來了,安分守己的吃碗現成飯罷了,脾氣又不好,時常在家裡鬧脾氣。再照這樣鬧下去,我可有點受不住了。不是我讓他,就是他讓我。俞洪寶道:“這算什麼大事?他因為沒有兒子養活,所以纔承繼到你。你公館裡亦不少這一碗飯。你讓他些,過幾年死了,送他一口薄皮棺材也就是了。你要現在一定攆他出去,他情急了,或是告你一狀,就算辨得清,倒要耽誤了你正經事,那可犯不著,你又何必同這個孤寡老太婆嘔什麼氣呢?”任承仁想了一想,倒也不錯。他們說了一回話,看看這位李才雄,是坐立不安,不住的唉聲嘆氣。
任承仁熬不住了,便問俞洪寶道:“李老哥為何這樣沒精打采的?”俞洪寶道:“你不知道,李老哥丁了憂了。但是他老哥的家道,你是曉得的,如果再把差使丟了,叫他怎樣過呢?他這個總辦土藥局的事雖然不好,在他也還將就敷衍,要再沒有這個差使,更不得了,所以在這裡難受。”任承仁道:“倫理這主藥局的事,又不是地方官,就是丁憂的,連下去打什麼緊?”俞洪寶道:“卻是沒有這個道理。”任承仁道:“什麼道理不道理,這叫做恩出自上罷哩!我倒有一個法子想。”俞洪寶同李才雄就異口同聲的問道:“請教大才,有什麼法子?”任承仁道:“裡頭有位史巡捕,是撫台極紅的人,說的話是捷於影響的,可就是愛兩個錢。我們去走一趟,探探他的口氣,就托他去想法子去。如果有點意思,拼得送他幾百銀子,把這個差使留下。李老哥固然是不無小補,就是我們,在省里也多個地方走走,豈不甚妙?”俞洪寶道:“好,好!”任承仁道:“既你們也以為好,他丁憂多日了,亦不便耽擱,我們要趕緊纔好。”說完,就招呼李才雄在家裡等他,又拉著俞洪寶道:“我們去踫踫再說。”李才雄當時說了一句費心。
當時,俞洪寶同著任承仁,一直來到史巡捕房裡。史巡捕讓他們坐下,說了一回閒話,纔提起李才雄的事來。說到要想法子求連差的話,史巡捕此時嘴裡正含著一口茶,手裡捧著水菸袋,睜著一雙眼睛,呆呆的一回,纔把這口茶咽下去,騰出嘴來說道:“這個不容易。”任承仁道:“並不是弟等多事,實因為李哥的家道太寒,要是就這樣擱三年,那直捷要他的命了!”史巡捕道:“他家道雖寒,省城裡比他家道寒的還多著哩!”任承仁又道:“李哥一向虧累,現在又出了喪事,用錢多,要有這個差事,還可以拉攏拉攏,就是外面張羅,也還容易。要就是這樣下來,直截便是一條死路。老哥熱腸古道,我們是一向欽佩的。他這樁事,祇要老哥高抬貴手,他就過去了。我也曉得你老哥是沒有不可憐他的,你說的話都是嘔著人玩耍。不然,老哥一定不肯幫他的忙,可不就毀了他嗎?”一面說著,便走到史巡捕耳朵邊,低低的說了幾句。
史巡捕道:“不是這么說,我們既是一向有交情,沒有不幫忙的。不過這件事,我還得找我裡頭一個朋友出一把力。但我同他有交情,我的朋友同他沒有交情,況且也不曉得他這個人。這個當中,兄弟固然是格外出力,老弟你是曉得的,明人不說暗話。況且他又是個違例的事,那個肯輕輕的放過去呢?”任承仁道:“是了,是了,都包在我身上就是。”就把手指在史巡捕袖子裡一比道:“這個數目可好?”史巡捕笑了一笑道:“論起來也不算少,但我可是沒有權的,事情我去辦,踫他的運氣罷。這件事不是我不夠朋友,但是,這裡頭轉了一個彎子,就很不容易了,難道我還來想好處、賺扣頭不成?”
任承仁、俞洪寶連忙陪笑道:“笑話!老哥太多疑了!”史巡捕道:“我去辦辦看,晚上叫任老弟來聽回信罷。”俞洪寶道:“我也同來。”史巡捕道:“玩不得!我這裡祇有一個任老弟來慣了的,沒有人查問,要是別人夜裡來,風聲就鬧出去了。反正都是為朋友,一樣的赤心。你千萬不必來,不但沒有好處,恐怕還要惹是非。”俞洪寶答應著,當時同了任承仁出來,一徑回寓告知李才雄。
李才雄曉得是有點意思了,但也還不曉得史巡捕要多少錢的話。一直等到第二天晚上,任承仁來了,搖搖頭道:“好厲害!好厲害!”俞洪寶、李才雄忙問:“怎么樣了?”任承仁道:“他是大張獅口,說你的差使一年有兩千多銀子,他問你要一半。此外,還要你在要緊的地方,找個人對撫台說一下子,這算是掛掛帘子的事。”李才雄聽了,呆呆的一言不發。
倒是俞洪寶道:“論起這個差使來,一連就是三年,化上一二千銀子,也沒有什麼不值得。但是李哥一時拿不出來,奈何?”任承仁道:“李老哥去湊湊,看湊到多少。要是少些的時候,我們大家能幫一幫忙最好,等李哥慢慢的騰出來還罷。”俞洪寶道:“看來也祇好如此。但是這個事已經兩天了,也該報出去了。”任承仁道:“不妨。李老哥趕緊找人去掛帘子去要緊,等把帘子掛好,再報出去不遲。”李才雄道:“撫台頭一個紅人就算是首府,我平常也很應酬他。但是個嘴饞的人,要求他事,總要請他吃飯。我是已在衰絰之中,不便請客,如何是好?”任承仁道:“你不要拘泥,正經事要緊。你今天就發帖,請他明天晚上,我同俞哥做陪客,也好相幫你說幾句。你祇管辦理,哪個人來說你?”當時李才雄便寫了請帖,夾著手本,打發人送過去。又叫廚子備辦頂好的酒席,明晚請首府,祇要菜辦得好,錢是不論多少。廚子聽見不計較錢的生意,自然歡喜,連忙就去備辦。
任承仁又到李才雄家去,重新叫他把字畫掛起來,把素的依舊換掉。忙忙碌碌,收拾了一回。正在那裡點綴,送請單的卻回來了,說是大人有病,請了三天假,明天不能來,叫把原帖帶回。李才雄聽了,把一團高興冰冷的了,嘆口氣道:“我就如此倒霉!”任承仁道:“還有一個法子,你去寫好一封夾單遞進去,他看見了,亦就明白。等他上院去,沒有不替你設法的。況且你請他,他也曉得的了。”李才雄道:“也不曉得是什麼病?”回來的人道:“聽說著了涼,傷風咳嗽,並沒有什麼大病,過兩天就要銷假的。”任承仁道:“事不宜遲,你依著我去做。老史那裡,先要把錢交過去;要是不能如數,六成是要先給的。下余我去對他說,問我們兩人要就是了。等老哥把差使混下去,慢慢的去給他,難道老哥還會叫兄弟為難么?”李才雄道:“祇要緩口氣,少卻是萬不會少的。非但不會少,老大哥替我出了這一番力,再要叫老大哥為難,那還能算是人么?但是首府這個夾單,還要老大哥費神斟酌一下。”
任承仁道:“我是於文墨一道,大大的外行,你還是找老俞罷。”又說了一回閒話,任承仁便立起身來道:“老史的數目,我就去答應他分兩期,一期先付,一期事成之後兩個月再付。萬一他要利錢,為數有限,也就答應他了。”李才雄道:“自然,自然,你看著辦罷。我心裡沒有主見,你怎么說怎么好。你這番回護我的心,我難道還不曉得?你直截看著辦,不必同我商議了。總而言之,祇要事情成功,我是無不恪遵台命的。”說著,作了一個揖道:“費心!費心!”任承仁曉得他不會變卦的了,就裝出一番大義凜然的樣子來,說了幾句義可乾雲的話,就出來上轎回家去了。李才雄去找俞洪寶,托他做一張夾單底子。俞洪寶照著他的口氣做好了,又添了幾句哀戚的話,交給李才雄。李才雄便去找人譽清了,送到首府里去。
卻說這位首府是一位滿洲人,名叫伊昌。當日看了他這個夾單,暗道:“這個事卻是有點不在理。既然說是裡面已說通了,要我做面子,我亦何樂不為?但是這話不曉得靠得住靠不住?且待我見了撫台,見景生情罷。況且打去年起到如今,我也吃過他六七十頓了,要一定回復他,未免有點不好意思。但是要我十二分替他硬求,我也不乾,我犯不著為著他去踫釘子。”主意打定,次日起來銷假上院。
李才雄先就打發人在首府衙門口打聽,聽見傳伺候了,便用一個素手本,叫跟班到各衙門掛號,稟知丁憂的話。恰恰伊大人上院,撫台就同他講起這土藥局收數甚好的話。伊大人便接口道:“李今辦事向來是最可靠的,不過是他運氣太壞。”撫台便問:“他運氣怎樣壞法?”伊大人道:“聽說他丁了憂了。但這個事辦到現在這樣地步,也不容易,總要有個精明強幹的人去接手纔好。但是這些候補的人員,卑府是曉得的,除掉現居要差的,便也沒有什麼大才具的了。況且,在省候補賦閒的日子多,終是前缺後空,要他顧得住公事便不容易了。所以古人說的,凡要辦大事的,總要量材器使,不可驟易新手,為的是恐怕前功盡棄。”撫台道:“他是丁了憂,要回籍守制的人。”伊大人道:“這個恩出自上,卑府不敢妄參。末議祇要大人吩咐就是了。況且卑府聽說李今光景也不大寬裕,自從丁了憂之後,屢次尋死。昨天還有李今的同鄉幾個人,求卑府轉求大人的思典,能夠叫他連下去,真是公私兩美。卑府是已經拒絕了他們,但恐怕馬上更動,李今真要尋了死,同寅面上很不好看。‘狗急跳牆,人急懸樑’,這也不能一定保得住的。”
中國古籍全錄
撫台搖頭道:“丁憂的連差,這是從來沒有的事。”伊大人道:“好在土藥局不比現在任地方官,況且別省也是有過的了。祇要大人肯給恩典,這也沒有例與不例的。”撫台道:“我恐怕別的候補人員不服。”伊大人道:“量材器使,他們怎敢不服?”撫台沉吟了一回道:“我們就這么辦。現在暫且不用更換,等我選到了人再改委罷。”伊大人道:“這正是大人天高地厚的恩典了。”這個時候,撫台同伊大人心上都是明白的,不過借著這個題目鬼畫符而已。
伊大人下來,叫人去招呼了李才雄,李才雄感激得很。當晚算是在寓里成服,也就不回去奔喪。過了七天,就依舊的請客宴會,不過換了件洋緞的衣裳。任承仁當時問李才雄要了六百兩銀子,謝了史巡捕,說明三個月之後再付四百兩,交任承仁轉交。任承仁卻祇交了史巡捕四百兩銀子,那六百兩便落了下來。李才雄見了面,還是千恩萬謝的不了。
但是這個端一開,有些丁憂回去的都來了。內中有一個候補通判伍瓊芳,家道本好,本來在家裡當工房的,因為有錢,就動了官興,捐了通判。到省不到三天,接到家信,丁了外艱,就忙忙的回去守制。現在聽得李才雄做了個奪情知縣,不由的心裡亂跳,艷羨的很,就趕緊的回了省來,租了幾間房子,去拜了李才雄,問了來蹤去跡。便用重價雇了兩個上等的廚子,非但菜做得好,並且還會做各樣的點心,請李才雄、俞洪寶、任承仁吃了幾頓,又送了任承仁好些東西。熟識後,就托任承仁把他去引見過史巡捕,又去拜伊大人。
伊大人不見他,他隔上四五天必來訪安一次,又不時送些東西,吃的、用的,生的、熟的,看的、玩的,不住的搬進來。又重重的門包,那家人更是格外替他求著伊大人收。滿洲人的門權向來是重的,祇要門口巴結好了,裡頭是不會不好的。日子一久,伊大人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就也請他吃飯,拉攏起來。他又托任承仁會說要拜老師,伊大人不肯,當不住任承仁的這張嘴會說,也就答應了。當時送了一千兩銀子的贄見,又有幾件古玩玉器,伊大人一律全收。從此單見便是門生貼子了。
歇了一個多月,就提起要伊大人替他求個差使的話。伊大人道:“論起我們交情,斷無不盡力的。但是上頭的事,你也要安排安排纔好。”伍瓊芳道:“門生已切實託過史巡捕了。”伊大人點了點頭,也不再說。從此以後,仍舊是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請伊大人吃,又不時送些時新果品、菜蔬。伍瓊芳回省轉眼已是四個多月,前後化的錢也很不少了。家裡的錢人不敷出,接濟不上,他也曉得不便問人家借錢,到沒有錢用的時候,便把些衣服、古玩去當了錢來請客應酬。要是伊大人歡喜的朋友問他借兩個用用,他也是如數奉上,決不推辭。因此,同寅中除了幾個有骨氣的不同他來往,那班狐群狗黨,便是越聚越多了。
不多幾日,聽見任承仁委了瀏陽縣,俞洪寶委了清泉縣,就連忙過去道喜。見了俞洪寶,俞洪寶便告訴他:“昨天聽見說,我的遺差要委你辦,你可有點風聲?”伍瓊芳道:“這件事怕派不到我。”俞洪寶道:“那有一定的?一個撫台委個把差使,難道還要去查例么?我昨天聽見說是出傳進稿去,大約一兩天就可揭曉了。”伍瓊芳雖然不敢決定不假,心上卻也歡喜,趕緊就到史巡捕那裡去走走,為的是好探探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