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
詠白海棠(第三十七回)這是大觀園眾姊妺結成“海棠詩社”後首次吟詠。李紈被大家推為社長,負責評詩,迎春限韻,惜春監場。詩成後,大家認為黛玉的最好,李紈卻評寶釵為第一,探春表示贊同,寶玉則為黛玉不平。第二天史湘雲到來,又和了兩首,眾人看了稱讚不已。
其一(賈探春)
詩文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鼻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道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注釋
1.寒草——秋草。2.苔翠——青翠的苔色。
3.“玉是”二句——以玉和冰雪喻白色的花。蘇軾《松風亭下梅花盛開,又韻》詩:“羅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同時,這又是以花擬人,把它比作仙女,因為《莊子.逍遙遊》曾說美麗的神人“肌膚若冰雪”。銷魂,使人迷戀陶醉。
4.倩影——美好的身姿。月有痕——月有影。這裡的“痕”不是淚痕。李商隱《杏花》詩:“援少風多力,牆高月有痕。”全句說:深夜的月亮照出了白海棠美麗的身影。
5.“莫道”二句——不要說白衣仙女會升天飛去,她正多情地伴我在黃昏中吟詠呢。縞(音搞),古時一種白色的絲織品。這裡指白衣。以“縞仙”說花,承前“雪為肌鼻”來。道家稱成仙或飛升叫“羽化”,意思是如化為飛鳥,可以上天。末句用唐代劉兼《海棠花》詩意:“良宵更有多情處,月下芬芳伴醉吟。”
其二(薛寶釵)
詩文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注釋
1.手瓮——可提攜的盛水的陶器。2.“胭脂”二句——詩的一種修辭句法,意即秋階旁有洗去胭脂的倩影,露砌邊招來冰雪的精魂。洗出,洗掉所塗抹的而顯出本色。露砌,帶著露水的階台邊沿。北宋詩人梅堯臣《蜀州海棠》詩:“醉看春雨洗胭脂”。
3.“愁多”句——花兒愁多怎能沒有痕跡。就玉說“痕”是瘢痕,以人擬“痕”是淚痕,其實就是指花的怯弱姿態或含露的樣子。
4.“欲償”句——白帝,西方之神,管轄秋事。秋天叫素秋、清秋,因為它天高氣清,明淨無垢,所以說花兒報答白帝雨露化育之恩,也應使自身保持清潔,亦就海棠色白而言。
5.婷婷——美好的樣子。
其三(賈寶玉)
詩文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注釋
1.秋容——指花的容貌。2.攢——簇聚。“七節攢成”是說花在枝上層層而生,開得很繁。雪,喻花。
3.出浴太真——楊貴妃,字玉環,號太真,為唐玄宗所寵,曾賜浴華清池。白居易《長恨歌》中寫到她膚如“凝脂”、“嬌無力”,所以藉以說海棠花,又兼以玄宗在沉香亭召貴妃事為出典。玄宗曾笑其“鬢亂釵橫,不能再拜”的醉態說:“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見宋人釋惠洪《冷齋夜話》。
4.捧心西子——參見《贊林黛玉》注。宋人賦海棠詞中時有以楊妃、西施並舉的,如辛棄疾《賀新郎》、馬莊父《水龍吟》等皆是。
5.愁千點——指花如含愁,因花繁而用“千點”。
6.宿雨——經夜之雨。
7.獨倚畫欄——指花。參見寶玉《怡紅快綠》詩注。
8.清砧怨笛——砧,搗衣石。古時常秋夜搗衣,詩詞中多藉以寫婦女思念丈夫的愁怨。怨笛也與悲感有關。
其四(林黛玉)
詩文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注釋
1.湘簾——湘竹製成的門帘。這句說看花人,“半卷”、“半掩”與末聯的嬌羞倦態相呼應。2.“碾冰”句——因花的高潔白淨而想像到栽培它的也不該是一般的泥土和瓦盆,所以用冰清玉潔來側面烘染。
3.“偷來”二句——意即白淨如同梨花,風韻可比梅花。但說得巧妙別致。宋代盧梅坡《雪梅》詩:“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又雪芹之祖曹寅有“輕含豆蔻三分露,微漏蓮花一線香”的詩句,可能都為這一聯所借鑑。
4.月窟——月中仙境。因仙人多居洞窟之中,故名。袂,衣袖,亦指代衣服。蘇軾曾用“縞袂”喻花,有《梅花》詩說:“月黑林間逢縞袂”。這裡借喻白海棠,並改“逢”為“縫”,另藏深意。
白海棠和韻二首(史湘雲)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欲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乾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慾向嫦娥訴,無那虛廊月色昏。
注釋
1.都門——本指都城中的里門,後通稱京都為都門。這裡即是通稱,因小說中大觀園在“帝城西”。
2.藍田——縣名,古時以產美玉著名,在今陝西省渭河平原南緣,秦嶺北麓,渭河支流灞河上游。
3.自是——本是。霜娥——青霄玉女,主管霜雪的女神,亦稱青女。這一句出唐代李商隱《霜月》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
4.“非關”句——事出唐代陳玄佑《離魂記》傳奇。故事說:張鎰的幼女倩娘與王宙相愛,張鎰將她另許他家,王宙憤恨而訣別遠行,途中倩娘忽然追至,兩人就一起遁去。他們在外地共居五年,回家看父母,家人都驚訝不已。這時,從房中跑出倩娘,與回家的倩娘相抱,合成一體。原來當時倩娘怨忿成病,臥床數年不起,跟王宙外逃的只不過是她的魂魄。這是一個不滿包辦婚姻的幻想故事。
5.秋陰——秋天的陰雲。南朝顏延之《陶徵士誄》:“晨煙暮藹,春煦秋陰。”雲陰與雨雪相連,但秋天無雪,所以要用“何方”二字。“捧出”,將秋陰擬人化,也寫出了花的形狀。
6.肯——豈肯。
7.蘅芷——蘅蕪、清芷,都是香花芳草。蘿薜,藤蘿、薜荔,都是蔓生植物(皆見之於第十七回)。為下句寫海棠種植隨處適宜而先寫環境。
8.斷魂——形容極度悲愁。
9.“玉燭”句——白玉色的蠟燭,燭芯燒完、蠟淚滴乾時剩下的是一堆凝脂,以喻花。
10.“晶簾”句——晶簾即水精簾,從簾內可見簾外景物,唯白色的東西不明顯。所以唐代韋莊《白櫻桃》詩說:“王母階前種幾株,水精簾外看如無。”這裡說月中花的姿影被“晶簾隔破”,即韋莊詩意,亦從顏色來寫。
11.幽情——隱藏在心中的怨恨。嫦娥,神話人物,本是羿之妻,羿從西王母處帶回不死之藥,嫦娥偷服後飛向月宮。後在詩詞中多以嫦娥寫女子的寂寞孤單。這裡花向嫦娥所訴的“幽情”亦與“難尋偶”等語有關。
12.無那——無奈。
鑑賞
結社、賞花、吟詠唱和是清代都門特別盛行的社會風氣,是古時貴族人家的閒情逸緻的表現,大觀園的公子小姐們當然不會例外。這些詩和有關情節給我們提供了認識這種生活的畫面。如果從這一角度看,詩本身的價值是不大的,但作為塑造人物思想性格的一 種手段,它仍有藝術上的效用。李紈評黛玉的詩“風流別致”,寶釵的詩“含蓄渾厚”,可見風格上絕不相混。李紈、探春推崇寶釵,獨寶玉偏愛黛玉,評詩的分歧也都表現各自立場、愛好和思想性格的不同。湘雲的詩寫得跌宕瀟灑,也與她的個性一致。這是作者高明之處。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詩多半都“寄興寓情”,各言志趣。作者甚至把人物的未來歸宿也借他們的詩隱約地透露給讀者了。
探春的詩中“芳心一點嬌無力”句,使人聯想到她風箏謎中“遊絲一斷渾無力”,她後來應是江邊離別、孤帆遠去的(參見其“冊子題詠”)。“縞仙”、“羽化”之喻很像與蘇軾《前、後赤壁賦》中寫自已扁舟江上所見所感有糾葛。
寶釵的詩深意尤為明顯,“珍重芳姿晝掩門”,可以看出她恪守封建婦德、對自己豪門千金的身份十分矜持的態度。“洗出胭脂影”、“招來冰雪魂”,都與她的結局有關:前者通常是丈夫不歸、婦女不再修飾容貌的話,後者則說冷落孤寂。“淡極始知花更艷”,寶釵之“罕言寡語”、“安分隨時”能籠絡人心,得到上下的誇讚。“愁多焉得玉無痕”,話里有刺,總是對寶、黛這二“玉”的譏諷。
寶玉的詩中間二聯可以看作對薛、林的評價和態度。寶釵曾被寶玉比為楊貴妃,則“冰作影”正寫出了服用“冷香丸”的“雪”姑娘其內心冷漠無情恰如“冰”人。“病如西子”的黛玉以“玉為魂”,這“玉”指的是誰自不難猜到。(第五回中,眾仙子埋怨警幻說:“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清淨女兒之境?”誰是“絳珠妹子的生魂”已經明點了。)“曉風結愁”,“宿雨添淚”,豈不是寶玉一生終不忘黛玉的心事的寫照?
黛玉詩中“碾冰為土”一語,評者多欣賞它構想的奇特,若看作是對寶釵譏語的反擊則鋒芒畢露。以縞素喻花,無異暗示夭亡,而喪服由仙女縫製,不知是否因為她本是“絳珠仙草”。此外象“秋閨怨女拭啼痕”之類句子,脂評已點出“不脫落自己”,看來也確象她的“眼淚還債”。
湘雲詩“自是霜娥偏愛冷”一句,脂評也已告訴我們“不脫自己將來形景”。所謂“將來形景”,就是說她後來與丈夫衛若蘭婚後不久就分離了(續書所寫不同)。在第二首中,如“難尋偶”、“燭淚”、“嫦娥”等,皆暗示她和她丈夫後來成了牛郎織女那樣的“白首雙星”。作者還寫湘雲“英豪闊大寬宏量”,則“也宜牆角也宜盆”的隱義是說她無論是在史家綺羅叢中受到嬌養,還是投靠賈府寄人籬下,都能處處順合環境,隨地而宜。其實,這正說明她缺乏黛王那種叛逆性格。稱之為“闊大寬宏”,是作者的偏愛。
凡此種種,要使每一首詩都多方關合、左右逢源,若非作者慘澹經營、匠心獨運,是很難臻於完美境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