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這篇故事最初發表在1866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話和故事集》第2卷第4部。安徒生在手記中說:“《看門人的兒子》有許多情節是生活中的真事兒。”與安徒生所寫的其他有關兒時就開始種下愛情的種子的故事不同,這篇故事不是以悲劇結束,而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但是這並不無社會的條件。出身微賤的看門人的兒子爭取到了與將軍同等(甚至超過)的社會地位才得與將軍的女兒結婚。當然,這種地位的獲得與看門人的兒子的“勇氣和信心”分不開——可是有多少同樣出身和具有同樣勇氣和信心的年輕人卻失敗了!這裡只說明一個事實,事物的規律不一定就是“龍生龍,鳳生鳳”。微賤的看門人的兒子也可以成為全國知名的藝術家和建築師。
原文
將軍的家住在第二層樓上;看門人的家住在地下室里。這兩家的距離很遠,整整相隔一層樓;而他們的地位也不同。不過他們是住在同一個屋頂下,面向著同一條街和同一個院子。院子裡有一塊草坪和一株開花的槐樹——這就是說,當它開起花來的時候,在這樹下面有時坐著一位穿得很漂亮的保姆和一位將軍的穿得更漂亮的孩子“小小的愛米莉”。
那個有一對棕色大眼睛和一頭黑髮的看門人的孩子,常常在她們面前赤著腳跳舞。這位小姑娘對他大笑,同時把一雙小手向他伸出來。將軍在窗子裡看到了這情景,就點點頭,說:“好極了!”將軍夫人很年輕,她幾乎像他頭一個太太生的女兒。她從來不朝院子裡望,不過她下過一道命令說,住在地下室里的那家人家的孩子可以在她的女兒面前玩,但是不能碰她。保姆嚴格地執行太太的指示。
太陽照著住在第一層樓上的人,也照著住在地下室里的人。槐樹開出花來了,而這些花又落了,第二年它們又開出來了。樹兒開著花,看門人的小兒子也開著花——他的樣子像一朵鮮艷的鬱金香。
將軍的女兒長得又嫩又白,像槐樹花的粉紅色花瓣。她現在很少到這株樹底下來,她要呼吸新鮮空氣時,就坐上馬車;而且她出去時總是跟媽媽坐在一塊。她一看到看門人的兒子喬治,就對他點點頭,用手指飛一個吻,直到後來母親告訴她說,她的年紀已經夠大了,不能再做這類事兒。
有一天上午,他把門房裡早晨收到的信件和報紙送給將軍。當他爬上樓梯經過沙洞子的門①的時候,聽到裡面有一種卿卿喳喳的聲音。他以為裡面有一隻小雞在叫,但是這卻是將軍的那個穿著花邊洋布衣的小女兒。
①在北歐的建築物中,樓梯旁邊總有一個放掃帚和零星什物的小室。這個小室叫“沙洞子”(Sandhullet)。
“你不要告訴爸爸和媽媽,他們知道就會生氣的!”
“這是什麼,小姐?”喬治問。
“什麼都燒起來了!’”她說。“火燒得真亮!”
喬治把小育兒室的門推開;窗簾幾乎都快要燒光了;掛窗簾的桿子也燒紅了,在冒出火焰,喬治向上一跳就把它拉了下來,同時大聲呼喊。要不是他,恐怕整個房子也要燒起來了。
將軍和太太追問小愛米莉。
“我只是劃了一根火柴,”她說,“但是它馬上就燃起來了,窗帖也馬上燒起來了。我吐出唾沫來想把它壓熄,但是怎樣吐也吐得不夠多,所以我就跑出來,躲開了,因為怕爸爸媽媽生氣。”
“吐唾沫!”將軍說,“這是一種什麼字眼?你什麼時候聽到爸爸媽媽說過‘吐唾沫’的?你一定是跟樓底下的那些人學來的。”
但是小小的喬治得到了一個銅板。他沒有把這錢在麵包店裡花掉,卻把它塞進儲藏匣里去。過了不久,他就有了許多銀毫,夠買一盒顏料。他開始畫起彩色畫來,並且確實畫得不少。它們好像是從他的鉛筆和指尖直接跳出來似的。他把他最初的幾幅彩色畫送給了小愛米莉。
“好極了!”將軍說。將軍夫人承認,人們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個小傢伙的意圖。“他有天才!”這就是看門人的妻子帶到地下室來的一句話。
將軍和他的夫人是有地位的人:他們的車子上繪著兩個族徽——每一個代表一個家族。夫人的每件衣服上也有一個族徽,里里外外都是如此;便帽上也有,連睡衣袋上都有。她的族徽是非常昂貴的,是她的父親用鋥亮的現洋買來的①,因為他並不是一生下來就有它,她當然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有它的:她生得太早,比族徽早7個年頭。大多數的人都記得這件事情,但是這一家人卻記不得。將軍的族徽是又老又大:壓在你的肩上可以壓碎你的骨頭——兩個這樣的族徽當然更不用說了。當夫人擺出一副生硬和莊嚴的架子去參加宮廷舞會的時候,她的骨頭就曾經碎過。
①在歐洲的封建社會裡,只有貴族才可以有一個族徽。這兒的意思是說,這人的貴族頭銜是用錢買來的,而不是繼承來的。
將軍是一個年老的人,頭髮有些灰白,不過他騎馬還不壞。這點他自己知道,所以他每天騎馬到外面去,而且叫他的馬夫在後面跟他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因此他去參加晚會時總好像是騎著一匹高大的馬兒似的。他戴著勳章,而且很多,把許多人都弄得莫名其妙,但是這不能怪他。他年輕的時候在軍隊中服過役,而且還參加過一次盛大的秋季演習——軍隊在和平時期所舉行的演習。從那時起,他有一個關於自己的小故事——他常常講的唯一的故事:他屬下的一位軍官在中途截獲了一位王公。王公和他幾個被俘的兵士必須騎著馬跟在將軍後面一同進城,王公自己也是一個俘虜。這真是一件難忘的事件。多少年來,將軍一直在講它,而且老是用那幾個同樣值得紀念的字眼來講它:這幾個字是他把那把劍歸還給王公的時候說的:“只有我的部下才會把閣下抓來,作為俘虜;我本人決不會的!”於是王公回答說:“您是蓋世無雙的!”
老實講,將軍並沒有參加過戰爭。當這國家遭遇到戰爭的時候,他卻改行去辦外交了;他先後到三個國家去當過使節。他的法文講得很好,弄得他幾乎把本國的語言也忘記掉了。他的舞也跳得很好,馬也騎得很好;他上衣上掛的勳章多到不可想像的地步。警衛向他敬禮,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主動地要求作他的太太。他們生了一個很美麗的孩子。她好像是天上降下的一樣,那么美麗。當她開始會玩的時候,看門人的孩子就在院子裡跳舞給她看,還贈送許多彩色畫給她。她把這些東西玩了一會兒,就把它們撕成碎片。她是那么美,那么可愛!
“我的玫瑰花瓣!”將軍的夫人說,“你是為了一個王子而生下來的!”
那個王子已經站在他們的門口了,但是人們卻不知道。人們的視線總是看不見自己門外的事情的。
“前天我們的孩子把黃油麵包分給她吃,”看門人的妻子說;“那上面沒有乾乳酪,也沒有肉,但是她吃得很香,好像那就是烤牛肉似的。將軍家裡的人如果看到這種食物一定會大鬧一場的,但是他們沒有看見。”
喬治把黃油麵包分給小小的愛米莉吃。他連自己的心也願意分給她呢,如果他這樣就能使她高興的話。他是一個好孩子,又聰明,又活潑。他現在到美術學院的夜校去學習繪畫。小小的愛米莉在學習方面也有些進步。她跟保姆學講法國話,還有一位老師教她跳舞。
“到了復活節的時候,喬治就應該受堅信禮了!”看門人的妻子說。喬治已經很大了。
“現在是叫他去學一門手藝的時候了,”爸爸說。“當然要學一個好手藝,這樣我們也可以叫他獨立生活了。”
“可是他晚間得回家睡,”媽媽說;“要找到一個有地方給他住的師傅是不容易的。我們還得做衣服給他穿;他吃的那點兒一伙食還不太貴——他有一兩個熟馬鈴薯吃就已經很高興了;而且他讀書也並不花錢。讓他自己選擇吧;你將來看吧,他會帶給我們很大的安慰;那位教授也這樣說過。”
受堅信禮穿的新衣已經做好了。那是媽媽親手為他縫的,不過是由一個做零活的裁縫裁的,而且裁得很好。看門人的妻子說、如果他的境遇好一點,能有一個門面和夥計的話,他也有資格為宮廷里的人做衣服。
受堅信禮的衣服已經準備好了,堅信禮也準備好了。在受堅信禮的那天,喬治從他的教父那裡拿到了一個黃銅表。這個教父是一個做麻生意的商人的夥計,在喬治的教父中要算是富有的了。這隻表很舊,經受過考驗:它走得很快,不過這比走得慢要好得多了。這是一件很貴重的禮品。將軍家裡送來一本用鞣皮裝訂的《聖詩集》,是由那個小姑娘贈送的,正如喬治贈送過她圖畫一樣。書的標題頁上寫著他的名字和她的名字,還寫著“祝你萬事如意”。這是由將軍夫人親口念出而由別人記下來的。將軍仔細看了一次,說:“好極了!”
“這樣一位高貴的紳士真算是瞧得起我們!”看門人的妻子說。喬治得穿上他受堅信禮的衣服,拿著那本《聖詩集》,親自到樓上去答謝一番。
將軍夫人穿著許多衣服,又害起惡性的頭痛病來——當她對於生活感到膩昧的時候,就老是患這種病。她對喬治的態度非常和藹,祝他一切如意,同時也希望自己今後永遠也不害頭痛病。將軍穿著睡衣,戴著一頂有纓子的帽子,穿著一雙俄國式的紅長統靴。他懷著許多感想和回憶,來回走了三次,然後站著不動,說:
“小喬治現在成了一個基督徒!讓他也成為一個誠實的、尊敬他長輩的人吧!將來你老了的時候,你可以說這句話是將軍教給你的!”
這比他平時所作的演說要長得多!於是他又沉到他的默想中去,現出一副很莊嚴的樣子。不過喬治在這兒聽到和看到的一切東西之中,他記得最清楚的是愛米莉小姐。她是多么可愛,多么溫柔,多么輕盈,多么嬌嫩啊!如果要把她畫下來,那么他就應該把她畫在肥皂泡上才對。她的衣服,她金色的薄發,都發出一陣香氣,好像她是一棵開著鮮花的玫瑰樹一樣;而他卻曾經把自己的黃油麵包分給她吃過!她吃得那么津津有味,每吃一口就對他點點頭。她現在是不是還能記得這事呢?是的,當然記得。她還送過他一本美麗的《聖詩集》“作為紀念”呢。因此在新年後新月第一次出現的時候,他就拿著麵包和一枚銀毫到外邊去;他把這書打開,要看看他會翻到哪一首詩。他翻到一首讚美和感恩的詩;於是他又翻開.看小小的愛米莉會得到一首什麼詩。他很當心不耍翻到悼亡歌那一部分;但是他卻翻到關於死和墳墓之間的那幾頁了。這類事兒當然是不值得相信的!但是他卻害怕起來,因為那個柔嫩的小姑娘不久就倒在床上病了,醫生的車子每天中午都停在她的門口。
“他們留不住她了!”看門人的妻子說;“我們的上帝知道他應該把什麼人收回去!”
然而他們卻把她留下來了。喬治畫了些圖畫贈送給她:他畫了沙皇的宮殿——莫斯科的古克里姆林宮——一點也不走樣:有尖塔,也有圓塔,樣子很像綠色和金色的大黃瓜——起碼在喬治的畫裡是如此。小愛米莉非常喜歡它們,因此在一星期以內,喬治又送了幾張畫給她——它們全是建築物,因為她可以對建築物想像許多東西——門裡和窗里的東西。
他畫了一幢中國式的房子;它有16層樓,每層樓上都有鍾樂器。他畫了兩座希臘的廟宇,有細長的大理石圓柱,周圍還有台階;他畫了一個挪威的教堂,你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它完全是木頭做的,雕著花,建築得非常好,每層樓就好像是建築在搖籃下面的彎桿上一樣。但是最美麗的一張畫是一個宮殿,它的標題是:“小愛米莉之宮”。她將要住在這樣的一座房子裡。這完全是喬治的創見;他把一切別的建築物中最美的東西都移到這座宮殿里來。它像那個挪威的教堂一樣,有雕花的大梁;像那個希臘的廟宇一樣,有大理石圓柱;每層樓上都有鍾樂器,同時在最高一層的頂上有綠色和鍍金的圓塔,像沙皇的克里姆林宮。這真是一個孩子的樓閣!每個窗子下面都註明了房間和廳堂的用處:“這是愛米莉睡的地方”,“這是愛米莉跳舞的地方”,“這是愛米莉玩會客遊戲的地方”。它看起來很好玩,而大家也就真的來看它了。
“好極了!”將軍說。
但是那位年老的伯爵一點也不表示意見。那一位伯爵比將軍更有名望,而且還擁有一座宮殿和田莊。他聽說它是由一個看門人的小兒子設計和畫出來的。不過他現在既然受了堅信禮,就不應該再算是一個小孩子了。老伯爵把這些圖畫看了一眼,對它們有一套冷靜的看法。
有一天,天氣非常陰沉、潮濕、可怕。對於小喬治說來,這要算是最明朗和最好的時候了。藝術學院的那位教授把他喊進去。
“請聽著,我的朋友,”他說。“我們來談一下吧!上帝厚待你,使你有些天資。他還對你很好,使你跟許多好人來往。住在街角的那位老伯爵跟我談到過你;我也看到過你的圖畫。我們可以在那上面修幾筆,因為它們有許多地方需要修正。請你每星期到我的繪圖學校來兩次;以後你就可以畫得好一點。我相信,你可以成為一個好建築師,而不是一個畫家;你還有時間可以考慮這個問題。不過請你今天到住在街角的老伯爵那兒去,同時感謝我們的上帝,你居然碰到了這樣一個人!”
街角的那幢房子是很大的;它的窗子上雕著大象和單峰駱駝——全是古代的手工藝。不過老伯爵最喜歡新時代和這個時代所帶來的好處,不管這些好處是來自第二層樓、地下室,或者閣樓。
“我相信,”看門人的妻子說,“一個真正偉大的人是不會太驕傲的。那位老伯爵是多么可愛和直爽啊!他講起話來的態度跟你和我完全一樣;將軍家裡的人做不到這一點!你看,昨天喬治受到伯爵熱情的接待,簡直是高興得不知怎樣辦才好。今天我跟這個偉人談過話,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們沒有讓喬治去當學徒,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他是一個有天資的人。”
“但是他需要外來的幫助,”父親說。
“他現在已經得到幫助了,”媽媽說,“伯爵的話已經講得很清楚了。”
“事情有這樣的結果,跟將軍家的關係是分不開的!”爸爸說。“我們也應該感謝他們。”
“自然囉!”媽媽說,“不過我覺得他們沒有什麼東西值得我們感謝,我應該感謝我們的上帝;我還有一件事應該感謝他:愛米莉現在懂事了!”
愛米莉在進步,喬治也在進步。在這一年中他得到一個小小的銀獎章;後來沒有多久又得到一個較大的獎章。
“如果我們把他送去學一門手藝倒也好了!”母親說,同時哭起來;“那樣我們倒還可以把他留下來!他跑到羅馬去乾什麼呢?就是他回來了,我永遠也不會再看到他的;但是他不會回來的,我可愛的孩子!”
“但是這是他的幸運和光榮啊!”爸爸說。
“是的,謝謝你,我的朋友!”媽媽說,“不過你沒說出你心裡的話!你跟我一樣,也是很難過的!”
就想念和別離說來,這是真的。大家都說,這個年輕人真幸運。
喬治告別了,也到將軍家裡去告別了。不過將軍夫人沒有出來,因為她又在害她的重頭痛病。作為臨別贈言,將軍把他那個唯一的故事又講了一遍——他對那位王公所講的話,和那位王公對他所講的話:“你是蓋世無雙的!”於是他就把手伸向喬治——一隻鬆軟的手。
愛米莉也把手向喬治伸出來,她的樣子幾乎有些難過;不過喬治是最難過的。
當一個人在忙的時候,時間就過去了;當一個人在閒著的時候,時間也過去了。時間是同樣地長,但不一定是同樣有用。就喬治說來,時間很有用,而且除非他在想家的時候以外,也似乎不太長。住在樓上和樓下的人生活得好嗎?嗯,信上也談到過;而信上可寫的東西也不少;可以寫明朗的太陽光,也可以寫陰沉的日子。他們的事情信上都有:爸爸已經死了,只有母親還活著。愛米莉一直是一個會安慰人的安琪兒。媽媽在信中寫道:她常常下樓來看她。信上還說,主人準許她仍舊保留著看門的這個位置。
將軍夫人每天寫日記。在她的日記里,她參加的每一個宴會,每一個舞會,接見的每一個客人,都記載下來了。日記本里還有些外交官和顯貴人士的名片作為插圖。她對於她的日記本感到驕傲。日子越長,篇幅就越多:她害過許多次重頭痛病,參加過許多次熱鬧的晚會——這也就是說.參加過宮廷的舞會。
愛米莉第一次去參加宮廷舞會的時候,媽媽是穿著綴有黑花邊的粉紅色衣服。這是西班牙式的裝束!女兒穿著白衣服,那么明朗,那么美麗!綠色的緞帶在她戴著睡蓮花冠的金黃鬈髮上飄動著,像燈心草一樣。她的眼睛是那么藍,那么清亮;她的嘴是那么紅,那么小;她的樣子像一個小人魚,美麗得超乎想像之外。三個王子跟她跳過舞,這也就是說,第一個跳了,接著第二個就來跳。將軍夫人算是一整個星期沒有害過頭痛病了。
頭一次的舞會並不就是最後的一次,不過愛米莉倒是累得吃不消了。幸而夏天到了;它帶來休息和新鮮空氣。這一家人被請到那位老伯爵的王府里去。
王府里有一個花園,值得一看。它有一部分布置得古色古香,有莊嚴的綠色籬笆,人們在它們之間走就好像置身於有窺孔的、綠色的屏風之間一樣。黃楊樹和水松被剪紮成為星星和金字塔的形狀,水從嵌有貝殼的石洞裡流出來。周圍有許多巨大的石頭雕成的人像——你從它們的衣服和面孔就可以認得出來;每一塊花畦的形狀不是一條魚,一個盾牌,就是一個拼成字。這是花園富有法國風味的一部分。從這兒你可以走到一個新鮮而開闊的樹林裡去。樹在這兒可以自由地生長,因此它們是又大又好看。草是綠色的,可以在上面散步。它被剪過,壓平過,保護得很好。這是這花園富有英國風味的一部分。
“舊的時代和新的時代,”伯爵說,“在這兒和諧地配合在一起!兩年以後這房子就會有它一套獨特的風格。它將會徹底地改變——變成一種更好。更美的東西。我把它設計給你看,同時還可以把那個建築師介紹給你們。他今天來這兒吃午飯!”
“好極了!”將軍說。
“這兒簡直像一個天堂!”夫人說。“那兒你還有一個華麗的王府!”
“那是我的雞屋。”伯爵說。“鴿子住在頂上,吐綬雞住在第一層樓,不過老愛爾茜住在大廳里。她的四周還有客房:孵卵雞單獨住在一起,帶著小雞的母雞又另外住在一起.鴨子有它們自己對水裡去的出口!”
“好極了!”將軍重複說。
於是他們就一起去看這豪華的布置。
老愛爾茜在大廳的中央,她旁邊站著的是建築師喬治。過了多少年以後,現在他和小愛米莉又在雞屋裡碰頭了。
是的,他就站在這兒,他的風度很優雅;面孔是開朗的,有決斷的;頭髮黑得發光;嘴唇上掛著微笑,好像是說:“我耳朵後面坐著一個調皮鬼,他對你的里里外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老愛爾茜為了要對貴客們表示尊敬,特地把她的木鞋脫掉,穿著襪子站著。母雞咯咯地叫,公雞咯咯地啼,鴨子一邊蹣跚地走,一邊嘎嘎地喊。不過那位蒼白的、苗條的姑娘站在那兒——她就是他兒時的朋友,將軍的女兒——她蒼白的臉上發出一陣然紅,眼睛睜得很大,嘴唇雖然沒透露出一句話,卻表示出無窮盡的意思。如果他們不是一家人,或者從來沒有在一起跳過舞,這要算一個年輕人從一個女子那裡所能得到的最漂亮的敬禮了。她和這位建築師卻是從來沒有在一起跳過舞的。
伯爵和他握手,介紹他說,“我們的年輕朋友喬治先生並不完全是一個生人。”
將軍夫人行了禮。她的女兒正要向他伸出手來,忽然又縮回去了。
“我們親愛的喬治先生!”將軍說,“我們是住在一處的老朋友,好極了!”
“你簡直成了一個義大利人了。”將軍夫人說,“我想你的義大利話一定跟義大利人講得一樣好了。”
將軍夫人會唱義大利歌,但是不會講義大利話——將軍這樣說。
喬治坐在愛米莉的右首。將軍陪著她,伯爵陪著將軍夫人。
喬治先生講了一些奇聞軼事,他講得很好。他是這次宴會中的靈魂和生命,雖然老伯爵也可以充當這個角色。愛米莉坐著一聲不響;她的耳朵聽著,她的眼睛亮著。
但是她一句話也不說。
後來她和喬治一起在陽台上的花叢中間站著。玫瑰花的籬笆把他們遮住了。喬治又是第一個先講話。
“我感謝你對我老母親的厚意!”他說。“我知道,我父親去世的那天晚上,你特別走下樓來陪著她,一直到他閉上眼睛為止。我感謝你!”他握著愛米莉的手,吻了它——在這種情形下他是可以這樣做的。她臉上發出一陣緋紅,不過她把他的手又捏了一下,同時用溫柔的藍眼睛盯了他一眼。
“你的母親是一位慈愛的媽媽!她是多么疼愛你啊!她讓我讀你寫給她的信,我現在可說是很了解你了!我小的時候,你對我是多么和氣啊;你送給我許多圖畫——”
“而你卻把它們撕成碎片!”喬治說。
“不,我仍然保存著我的那座樓閣——它的圖畫。”
“現在我要把樓閣建築成為實物了!”喬治說,同時對自己的話感到興奮起來。
將軍和夫人在自己的房間裡談論著這個看門人的兒子,他的行為舉止很好,談吐也能表示出他的學問和聰明。“他可以做一個家庭教師!”將軍說。
“簡直是天才!”將軍夫人說。她不再說別的話了。
在美麗的夏天裡,喬治到伯爵王府來的次數更多了。當他不來的時候,大家就想念他。
“上帝賜給你的東西比賜給我們這些可憐的人多得多!”愛米莉對他說。“你體會到這點沒有?”
喬治感到很榮幸,這么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居然瞧得起他。他也覺得她得天獨厚。
將軍漸漸深切地感覺到喬治不可能是地下室里長大的孩子。
“不過他的母親是一個非常誠實的女人,”他說,“這點使我永遠記得她。”
夏天過去了,冬天來了。人們更常常談論起喬治先生來。他在高尚的場合中都受到重視和歡迎。將軍在宮廷的舞會中碰見他。現在家中要為小愛米莉開一個舞會了。是不是把喬治先生也請來呢?
“國王可以請的人,將軍當然也可以請的!”將軍說,同時他挺起腰來,整整高了一寸。
喬治先生得到了邀請,而他也就來了。王子和伯爵們也來了,他們跳起舞來一個比一個好;不過愛米莉只能跳頭一次的舞。她在這歡舞中扭了腳;不太厲害,但是使她感到很不舒服。因此她得很當心,不能再跳,只能望著別人跳。她坐在那兒望著,那位建築師站在她身邊。
“你真是把整個聖·彼得教堂①都給她了!”將軍從旁邊走過去的時候說。他笑得像一個慈愛的老人。
幾天以後,他用同樣慈愛的笑來接待喬治先生。這位年輕人是來感謝那次邀請他參加舞會的,他還能有什麼別的話呢?是的,這是一件最使人驚奇、最使人害怕的事情!他說了一些瘋狂的話。將軍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荒唐的建議”——一個不可想像的要求:喬治先生要求小愛米莉做他的妻子!
“天啦!”將軍說,他的腦袋氣得要裂開了。
“我一點也不懂得你的意思!你說的什麼?你要求什麼?先生,我不認識你!朋友!你居然帶著這種念頭到我家裡來!我要不要呆在這兒呢?”於是他就退到臥室里去,把門鎖上,讓喬治單獨站在外面。他站了幾分鐘,然後就轉身走出去。愛米莉站在走廊里。
“父親答應了嗎?——”她問,她的聲音有些發抖。
喬治握著她的手。“他避開我了!——機會還有!”
愛米莉的眼睛裡充滿了眼淚;但是這個年輕人的眼睛裡充滿了勇氣和信心。太陽照在他們兩個人身上,為他們祝福。將軍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氣得不得了。是的,他還在生氣,而且用這樣的喊聲表示出來:“簡直是發瘋!看門人的發瘋!”
不到一點鐘,將軍夫人就從將軍口裡聽到這件事情。她把愛米莉喊來,單獨和她坐在一起。
“你這個可憐的孩子!他這樣地侮辱你!這樣地侮辱我們!你的眼睛裡也有眼淚,但是這與你很相稱!你有眼淚倒顯得更美了!你很像我在結婚那天的樣子。痛哭吧,小愛米莉!”
“是的,我要哭一場!”愛米莉說,“假如你和爸爸不說一聲‘同意’的話!”
“孩子啊!”夫人大叫一聲,“你病了!你在發囈語,我那個可怕的頭痛病現在又發了!請想想你帶給我家的苦痛吧!愛米莉,請你不要逼死你的母親吧。愛米莉,你這樣做就沒有母親了!”
將軍夫人的眼睛也變得潮濕了。她一想到她自己的死就非常難過。
人們在報紙上讀到一批新的任命:“喬治先生被任命為第八類的五級教授。”
“真可惜,他的父母埋在墳墓里,讀不到這個訊息!”新的看門人一家子說。現在他們就住在將軍樓下的地下室里。他們知道,教授就是在他們的四堵牆中間出世和長大的。
“現在他得付頭銜稅了,”丈夫說。
“是的,對於一個窮人家的孩子說來,這是一樁大事,”妻子說。
“一年得付18塊錢!”丈夫說,“這的確不是一筆很小的數目!”
“不,我是說他的升級!”妻子說。“你以為他還會為錢費腦筋!那點錢他可以賺不知多少倍!他還會討一個有錢的太太呢。如果我們有孩子,他們也應該是建築師和教授才對!”
住在地下室里的人對於喬治的印象都很好;住在第二層樓上的人對他的印象也很好;那位老伯爵也表示同樣的看法。
這些話都是由於他兒時所畫的那些圖畫所引起的。不過他們為什麼要提起這些圖畫呢?他們在談論著俄國,在談論著莫斯科,因此他們也當然談到克里姆林宮——小喬治曾經專為小愛米莉畫過。他畫過那么多的畫,那位伯爵還特別能記得起一張:“小愛米莉的宮殿——她在那裡面睡覺.在那用面跳湯.在那裡面做‘接待客人的遊戲’。”這位教授有很大的能力;他一定會以當上一位老樞密顧問官而告終的。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他從前既然可以為現在這樣一位年輕的小姐建築一座宮殿,為什麼不可能呢?
“這真是一個滑稽的玩笑!”將軍夫人在伯爵離去以後說。將軍若有所思地搖搖頭,騎著馬走了——他的馬夫跟在後面保持相當的距離;他坐在他那匹高頭大馬上顯得比平時要神氣得不知多少倍。
現在是小愛米莉的生日;人們送給她許多花和書籍、信和名片。將軍夫人吻著她的嘴;將軍吻著她的額;他們是一對慈愛的父母;她和他們都有很名貴的客人——兩位王子——來拜訪。他們談論著舞會和戲劇,談論著外交使節的事情,談論著許多國家和政府。他們談論著有才能的人和本國的優秀人物;那位年輕的教授和建築師也在這些談話中被提到了。
“他為了要使自己永垂不朽而建築著!”大家說。“他也為將來和一個望族拉上關係而建築著!”
“一個望族?”將軍後來對夫人重複了這句話,“哪一個望族?”
“我知道大家所指的是誰!”將軍夫人說,“不過我對此事不表示意見!我連想都不要想它!上帝決定一切!不過我倒覺得很奇怪!”
“讓我也奇怪一下吧!”將軍說,“我腦子裡一點概念也沒有。”於是他就浸入沉思里去了。
恩寵的源泉,不管它是來自宮廷,或者來自上帝,都會發生一種力量,一種說不出的力量——這些思寵,小小的喬治都有了。不過我們卻把生日忘記了。
愛米莉的房間被男朋友和女朋友送來的花熏得噴香;桌子上擺著許多美麗的賀禮和紀念品,可是喬治的禮品一件也沒有。禮品來不了,但是也沒有這個必要,因為整個房子就是他的一種紀念品。甚至樓梯下面那個沙洞子裡也有一朵紀念的花冒出來:愛米莉曾經在這裡朝外望過,窗簾子在這裡燒起來過,而喬治那時也作為第一架救火機開到這裡來過。她只須朝窗子外望一眼,那棵槐樹就可以使她回憶起兒童時代。花和葉子都謝了,但是樹仍在寒霜中立著,像一棵奇怪的珊瑚樹。月亮掛在樹枝之間,又大又圓,像在移動,又像沒有移動,正如喬治分黃油麵包給小愛米莉吃的那個時候一樣。
她從抽屜里取出那些繪著沙皇宮殿和她自己的宮殿的畫——這都是喬治的紀念品。她看著,思索著,心中起了許多感想。她記得有一天,在爸爸媽媽沒有注意的時候,她走到樓下看門人的妻子那兒去——她正躺在床上快要斷氣。她坐在她旁邊,握著她的手,聽到她最後的話:“祝福你——喬治!”母親在想著自己的兒子。現在愛米莉懂得了她這話的意思。是的,是的,在她的生日這天,喬治是陪她在一起,的確在一起!
第二天碰巧這家又有一個生日——將軍的生日。他比他的女兒生得晚一天——當然他出生的年份是要早一些的,要早許多年。人們又送許多禮品來了;在這些禮品之中有一個馬鞍,它的樣子很特殊,坐起來很舒服,價錢很貴。只有王子有類似這樣的馬鞍。這是誰送來的呢?將軍非常高興。它上面有一張小卡片。如果紙條上寫著“謝謝你過去對我的好意”,我們可能猜到是誰送來的;可是它上面卻寫著:“將軍所不認識的一個人敬贈”!
“世界上有哪一個人我不認識呢?”將軍說。
“每個人我都認識!”這時他便想起社交界中的許多人士;他每個人都認識。“這是我的太太送的!”他最後說,“她在跟我開玩笑!好極了!”
但是她並沒有跟他開玩笑;那個時候已經過去了。
現在又有一個慶祝會,但不是在將軍家裡開的。這是在一位王子家裡開的一個化裝舞會。人們可以戴假面具參加跳舞。
將軍穿著西班牙式的小皺領的服裝,掛著劍,莊嚴地打扮成為魯本斯①先生去參加。夫人則打扮成為魯本斯夫人。她穿著黑天鵝絨的、高領的、熱得可怕的禮眼;她的頭頸上還掛著一塊磨石——這也就是說,一個很大的皺領,完全像將軍所有的那幅荷蘭畫上的畫像——畫裡面的手特別受人讚賞:完全跟夫人的手一樣。
①魯本斯(Rubens)是荷蘭一個最普通的姓。
愛米莉打扮成為一個穿綴著花邊的細棉布衣的普賽克①。她很像一根浮著的天鵝羽毛。她不需要翅膀。她裝上翅膀只是作為普賽克的一個表征。這兒是一派富麗堂皇而雅致的景象,充滿著光明和花朵。這兒的東西真是看不完,因此人們也就沒有注意到魯本斯夫人的一雙美麗的手了。
一位穿黑色化裝外衣的人②的帽子上插著槐花,跟普賽克在一起跳舞。
①古希臘中代表靈魂的女神,參看《素琪》注。
②原文是Domino,是一種帶有黑帽子的黑披肩。原先是義大利牧師穿的一種禦寒的衣服。後來參加化裝舞會而不扮演任何特殊角色的人,都是這種裝束,這裡是指這種裝束的人。
“他是誰呢?”夫人問。
“王子殿下!”將軍說;“我一點也不懷疑;和他一握手,我馬上就知道是他。”
夫人有點兒懷疑。
魯本斯將軍一點疑心也沒有;他走到這位穿化裝外衣的人身邊去,在他手上寫出王子姓名的第一個字母。這個人否認,但是給了他一個暗示:
“請想想馬鞍上的那句話!將軍所不認識的那個人!”
“那么我就認識您了!”將軍說。“原來是您送給我那個馬鞍!”
這個人擺脫自己的手,在人群中不見了。
“愛米莉,跟你一起跳舞的那位黑衣人是誰呀?”將軍夫人問。
“我沒有問過他的姓名,”她回答說。
“因為你認識他呀!他就是那位教授呀!”她把頭掉向站在旁邊的伯爵,繼續說,“伯爵,您的那位教授就在這兒。黑衣人,戴著槐樹花!”
“親愛的夫人,這很可能,”他回答說;“‘不過有一位王子也是穿著這樣的衣服呀,”
“我認識他握手的姿勢!”將軍說。“這位王子送過我一個馬鞍!我一點也不懷疑,我要請他吃飯。”
“那么你就這樣辦吧!如果他是王子的話,他一定會來的,”伯爵說。
“假如他是別人,那么他就不會來了!”將軍說,同時向那位正在跟國王談話的黑衣人身邊走去。將軍恭敬地邀請他——為的是想彼此交交朋友。將軍滿懷信心地微笑著;他相信他知道他請的是什麼人。他大聲地、清楚地表示他的邀請。
穿化裝外衣的人把他的假面具揭開來:原來是喬治。
“將軍能否把這次邀請重說一次呢?”他問。
將軍馬上長了一寸來高,顯出一副傲慢的神氣,向後倒退兩步,又向前進了一步,像在小步舞①中一樣。一個將軍的面孔所能做出的那種莊嚴的表情,現在全都擺出來了。
①原文是minuet,是歐洲中世紀流行的一種舞蹈。
“我從來是不食言的;教授先生,我請您!”他鞠了一躬,向聽到了這全部話語的國王膘了一眼。
這么著,將軍家裡就舉行了一個午宴。被請的客人只有老伯爵和他的年輕朋友。
“腳一伸到桌子底下,”喬治想,“奠基石就算是安下來了!”的確,奠基石是莊嚴地安下來了,而且是在將軍和他的夫人面前安的。
客人到來了。正如將軍所知道和承認的,他的談吐很像一位上流社會人士,而且他非常有趣。將軍有許多次不得不說:“好極了!”將軍夫人常常談起這次午宴——她甚至還跟宮廷的一位夫人談過。這位夫人也是一個天賦獨厚的人;她要求下次教授來的時候,也把她請來。因此他得以又受到一次邀請。他終於被請來了,而且仍然那么可愛。他甚至還下棋呢。
“他不是在地下室里出生的那種人!”將軍說,“他一定是一個望族的少爺!像這樣出自名門的少爺很多,這完全不能怪那個年輕人。”
這位教授既然可以到國王的宮殿里去,當然也可以走進將軍的家。不過要在那裡生下根來——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只能在整個的城市裡生下根。
他在發展。恩惠的滑水從上面降到他身上來。
因此,不用奇怪,當這位教授成了樞密顧問的時候,愛米莉就成了樞密顧問夫人。
“人生不是一個悲劇,就是一個喜劇,”將軍說。“人們在悲劇中滅亡,但在喜劇中結為眷屬。”
目前的這種情形,是結為眷屬。他們還生了三個健壯的孩子,當然不是一次生的。
這些可愛的孩子來看外公外婆的時候,就在房間和堂屋裡騎著木馬亂跑。將軍也在他們後面騎著木馬,“作為這些小樞密顧問的馬夫”。
將軍夫人坐在沙發上看;即使她又害起很嚴重的頭痛病來,她還是微笑著。
喬治的發展就是這樣的,而且還在發展;不然的話,這個看門人的兒子的故事也就不值得一講了。
(18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