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苔枝綴玉》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原文〗

疏影
姜夔
仙呂宮
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苔枝綴玉①,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②。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③。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④。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⑤。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⑥。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⑦。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⑧。

〖注釋〗

①苔枝綴玉:范成大《梅譜》說紹興、吳興一帶的古梅“苔須垂於枝間,或長數寸,風至,綠絲飄飄可玩。”周密《乾淳起居住》:“苔梅有二種,宜興張公洞者,苔蘚甚厚,花極香。一種出越土,苔如綠絲,長尺余。”
②有翠禽二句:用羅浮之夢典故。舊題柳宗元《龍城錄》載,隋代趙師俠游羅浮山,夜夢與一素妝女子共飯,女子芳香龔人。又有一綠衣童子,笑歌歡舞。趙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株大梅樹下,樹上有翠鳥歡鳴,見“月落參橫,但惆悵而已。”殷堯藩《友人山中梅花》詩:“好風吹醒羅浮夢,莫聽空林翠羽聲。”吳潛《疏影》詞:“閒想羅浮舊恨,有人正醉里,姝翠蛾綠。”
③無言句: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④昭君四句:杜甫《詠懷古蹟》五首其三:“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雨,環佩空歸夜月魂。”王建《塞上詠梅》詩:“天山路邊在株梅,年年花發黃雲下。昭君已沒漢使回,前後征人誰系馬?”
⑤猶記三名:用壽陽公主事。
⑥安排金屋:《漢武故事》載武帝小時對姑母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
⑦玉龍哀曲:馬融《長笛賦》:“龍鳴水中不見己,截竹吹之聲相似。”玉龍,即玉笛。李白《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詩:“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哀曲,指笛曲《梅花落》。
⑧小窗橫幅:晚唐崔櫓《梅花詩》:“初開已入雕梁畫,未落先愁玉笛吹。”陳與義《水墨梅》詩:“睛窗畫出橫斜枝,絕勝前村夜雪時。”此翻用其意。

〖簡析〗

題解

作於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是年冬,作者造訪范成大,應主人之請而譜新聲。夔自度《暗香》與《疏影》以詠梅花,實系感傷身世,抒發鬱鬱不平之情。

評解

這是一首梅花的讚歌,又是一首梅花的詠嘆調。詞中先繪出梅花不同凡俗的形貌,又表現了她那孤芳自賞的清姿和高潔情懷,再化用杜甫、王建詩意,把遠稼異域不能生還漢邦的昭君故事神話化,將眷戀故國的昭君之魂和寒梅的幽獨之魂合而為一,帶有極深的悲劇意味,境界又極悽美。下片則眼前梅花盛開推想其飄落之時,用壽陽公主及陳阿嬌事,寓無限憐香惜玉之意,又借笛里梅花哀怨的樂曲,加深悵惋的感情,末二句想到梅花凋盡,唯余空枝幻影映上小窗,語意沉痛。全詞用事雖多,但熔鑄絕妙,運氣空靈,變化虛實,十分自如。篇中善用虛字,曲折動盪,搖曳多姿。張炎極口稱道本詞及《暗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詞源》)。許多詞評家認為此篇寄託了徽、欽二帝北狩之悲但卻很難指實。力主抗敵的愛國大臣吳潛與姜夔曾有交誼,姜去世後,吳潛曾次韻《暗香》、《疏影》二詞,卻並無一字明寫或暗寓感傷二帝之意,亦或佐證。

〖詞律〗

疏影:雙片一百十字,前片五仄韻,後片四仄韻,例用入聲韻。另作《綠意》。
(前片)
○○●▲,
●●○●●,
○●○▲。
●●○○,
○●○○,
○○●●○▲。
○○●●○○●,
●●●、
○○○▲。
●●○、
●●○○,
●●●○○▲。
(後片)
○●○○●●,
●○●●●,(可作●○●)
○●○▲。(可連上句作●●○●○▲)
●●○○,
●●○○,
●●○○○▲。
○○●●○○●,
●●●、
●○○▲。
●●○、
○●○○,
●●●○○▲。
(註:○:平聲 ●:仄聲 ⊙:可平可仄 △:平聲韻 ▲:仄聲韻)

〖作者〗

姜夔(1155?-1221?)字堯章,別號白石道人,又號石帚。饒州鄱陽(今江西波陽縣)人。南宋詞人。他少年孤貧,屢試不第,終生未仕,一生轉徙江湖。早有文名,頗受楊萬里、范成大、辛棄疾等人推賞,以清客身份與張鎡等名公臣卿往來。今存詞八十多首,多為記游、詠物和抒寫個人身世、離別相思之作,偶然也流露出對於時事的感慨。其詞情意真摯,格律嚴密,語言華美,風格清幽冷雋,有以瘦硬清剛之筆調矯婉約詞媚無力之意。
代表作《暗香》、《疏影》,借詠嘆梅花,感傷身世,抒發鬱鬱不平之情。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黨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其《揚州慢》(淮左名都)是較有現實內容工作,它通過描繪金兵洗劫後揚州的殘破景象,表現對南宋衰亡局面的傷悼和對金兵暴行的憎恨。詞中“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幾句頗受人們稱道。他晚年受辛棄疾影響,詞風有所轉變,如《永遇樂》(雲隔迷樓)、《漢宮春》(雲日歸歟)等,呈現出豪放風格。《白石道人歌曲》中有十七首自度曲,並注有旁譜,是流傳至今的唯一完整的宋詞樂譜資料。姜夔上承周邦彥,下開吳文英、張炎一派,是格律派的代表作家,對後世影響較大。其詩初學黃庭堅,後學晚唐陸龜蒙,雖精心刻意詞句,但較少纖巧之痕,詩風清炒秀遠,如《除夜自石湖歸苕溪》十首等。所著《詩說》頗有獨到見解。生平詳見夏承燾《姜白石編年箋校》等。有《白石道人歌曲》、《白石道人詩集》、《詩說》、《絳帖平》、《續書譜》和琴曲《古怨》。

〖譯文〗

苔梅的枝梢綴著梅花,如玉晶瑩,兩隻小小的翠鳥兒,棲宿在梅花叢。在客旅他鄉時見到她的倩影,像佳人在夕陽斜映籬笆的黃昏中,默默孤獨,倚著修長的翠竹。就像王昭君遠嫁匈奴,不習慣北方的荒漠,史是暗暗地懷念著江南江北的故土。我想她戴著叮咚環佩,趁著月夜歸來,化作了梅花的一縷幽魂,縹緲、孤獨。
我還記得壽陽宮中的舊事,壽陽公主正在春夢裡,飛下的一朵梅花正落在她的眉際。不要像無情的春風,不管梅花如此美麗清香,依舊將她風吹雨打去。應該早早給她安排金屋,讓她有一個好的歸宿。但這只是白費心意,她還是一片片地隨波流去。又要進而釕玉笛吹奏出哀怨的樂曲。等那時,想要再去尋找梅的幽香,所見到的是一枝梅花,獨立飄香。

〖集評〗

宋·張炎《詞源》卷下
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詞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斷。此清空質實之說。……白石詞如《疏影》、《暗香》、《揚州慢》……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
詩之賦梅,惟和靖一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而已。世非無詩,不能與之齊驅耳。詞之賦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
詞用事最難,要體認著題,融化不澀。如白石《疏影》“猶記深宮舊事”三句,用壽陽事;“昭君不慣胡沙遠”四句,用少陵詩;皆用事而不為事所使。
清·張惠言《詞選》
此章更以二帝之憤發之,故有昭君之句。
清·鄭文焯校《白石道人歌曲》
此蓋傷心二帝蒙塵,諸后妃相從北轅,淪落胡地,故以昭君托驗,發言哀斷。考唐王建《塞上詠梅》詩曰:“天山路旁一株梅,年年花發黃雲下。昭君已沒漢使回,前後征人誰系馬?”白石詞意當本此。近世讀者多以意疏解,或有嫌其舉典擬不於倫者,殆不自知其淺闇矣。
詞中數語,純從少陵詠明妃詩義隱括,出以清健之筆,如聞空中笙鶴,飄飄欲仙,覺草窗、碧山所作吊雪香亭梅諸詞,皆人間語,視此如隔一塵,宜當時傳播吟口,為千古絕唱也。至下闋藉宋書壽陽公主故事,引申前意,寄情遙遠,所謂怨深文綺,彌得風人溫厚之旨已。引
清·周濟《宋四家詞選》
此詞以“相逢”、“化作”、“莫似”六字作骨。不能換留,聽其自為盛衰。
清·許昂霄《詞綜偶評》
二詞絳雲在霄,舒捲自如。又如琪樹玲瓏,金芝布護。
別有爐韛熔鑄之妙,不僅以隱括舊人詩句為能。 (“昭君”四句)能轉法華,不為法華所轉。宋人詠梅,例以弄玉、太真為比,不若以明妃擬之,尤有情致也。胡澹庵詩,亦有“春風自識明妃面”之句。
清·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
稼軒鬱勃,故情深;白石放曠,故情淺;稼軒縱橫,故才大;白石侷促,故才小。惟《暗香》《疏影》二詞,寄意題外,包蘊無窮,可與稼軒伯仲,余俱據事直書,不過手意近辣耳。
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
南渡以後,國事日非,白石目擊心傷,多於詞中寄慨,不獨《暗香》、《疏影》二章發二帝之幽憤,傷在位之無人也。特感慨全在虛處,無跡可尋,人自不察耳。感慨時事,發為詩歌,便已力據上游,特不宜說破,只可用比興體。即比興中亦須含蓄不露,斯為沉鬱,斯為忠厚。……南宋詞人,感時傷事,纏綿溫厚者,無過碧山,次則白石。白石郁處不及碧山,而清虛過之。
俞平伯《唐宋詞選釋》
此系白石自度曲,二首均詠梅花,蟬聯而下,似畫家的通景。第一首即景詠石湖梅,回憶西湖孤山千樹盛開,直說到“片片吹盡也”。第二首即從梅花落英直說到畫裡的梅花。與周邦彥《紅林檎近》兩首,從初雪說到雪盛、殘雪、再欲雪,章法相似,卻不是純粹寫景詠物,多身世家國之感,與周詞又不同。上首多關個人身世,故以何遜自比。下首寫家國之恨居多,故引昭君、胡沙、深宮等等為喻。更有一點可注意的,“江南江北”之“北”字出韻,系用南方土音押韻。豈因主要意思所在,故不迴避出韻失律之病?因之也更覺突出。竊謂舊說大致不誤,惟亦不必穿鑿比附以求之。至謂作詞時離徽欽被虜已六十年,就未必再提舊話,此點卻似無甚關係;因南渡以後,依然是個殘局,而且更危險,自不妨有所感慨。詞多比興,雖字面上說梅花,卻處處關到自己,關到家國,引用古句甚多,自是用心之作,雖稍有沉晦處,參看注文,大意可通。
清·王闓運《湘綺樓詞選》
此二詞最有名,然語高品下,以其貪用典故也。
清·劉體仁《七頌堂詞繹
詠物至詞,更難於詩。“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亦費解。
清·周爾墉《絕妙好詞》
何遜、昭君皆屬隸事,但運氣空靈,變化虛實,不同獺祭鈍機耳。
清·李佳《左庵詞話》
白石筆致騷雅,非他人所及,最多佳作。石湖詠梅二詞,尤為空前絕後,獨有千古。……《疏影》雲……清虛婉約,用典儀復不涉呆相。風雅如此,老倩小紅低唱,吹簫和之,洵無愧色。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
此首詠梅,寄託亦深。起寫梅花之貌,次寫梅花之神;梅之美,梅之孤高,並於六句中寫足。“昭君”兩句,用王建詠梅詩意,抒寄懷二帝之情。“想佩環”兩句,用杜詩意,拍到梅花,更見想望二帝之切,此玉田所謂“用事不為事所使”也。換頭,用壽陽公主事,以喻昔時太平沈酣之狀。“莫似”三句,申護花之情,即以申愛君之情。“還教”兩句,言空勞愛護,終於隨波飄流,但聞笛里梅花,吹出千里關山之怨來,又令人抱恨無限。“等恁時”兩句,用崔櫓詩,言幽香難覓,惟余幻影在橫幅之上,語更沈痛。篇中雖隸事,然運氣空靈,筆墨飛舞。下片虛字,如“猶記”、“莫似”、“早與”、“還教”、“又卻怨”、“等恁時”、“已入”之類,皆能曲折傳神。引
沈祖棻《宋詞賞析》
此詞“昭君不慣胡沙遠”之語,前人多謂乃指靖康之禍,徽欽二帝及後宮北徒。張惠言《詞選》云:“以二帝之憤發之。”鄧廷楨《雙硯齋詞話》云:“乃為北庭後宮言之。”鄭文焯校本云:“此蓋傷二帝蒙塵,諸后妃相從北轅,淪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發言哀斷。考唐王建《塞上詠梅》詩曰:‘天山路邊一株梅,年年花發黃雲下。昭君已沒漢使回,前後征人誰系馬?’白石詞意當本此。”劉弘度丈則舉徽宗北行道中聞番人吹笳笛聲口占[眼兒媚]詞中“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聞羌笛,吹徹《梅花》”諸句,其中分明有“胡沙”、“梅花”之語,以為即姜詞所指,其說尤為可信。靖康之禍,創巨痛深,故直至南宋末年,如劉克莊、高觀國諸人之詞,仍有追蹤此作,托梅發憤者。此詠物之作,而忽及二帝之憤者,則亦猶有人登棲霞、賞紅葉,而忽憶及庚子之亂,珍妃投井,晚清詞流多假詠落葉以吊之,於作詞時,因亦闌入其事,逮其索句,遂亦涉筆及之。《文心雕龍·神思篇》云:“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此之謂也。
首句,寫梅之姿色;“翠禽”二句,寫翠禽安適之狀。此宴安鼎盛之時。“客裏”三句,言客中相見,時值日暮天寒,雖綴玉枝頭,而橫枝籬角,無言倚竹,已自淒涼。“客裏”,有播遷意;“籬角”,有江山一角意;“倚修竹”,有翠袖單寒,伶俜可憐意。此南渡偏安之局。“昭君”二句,發二帝之憤,以“胡沙”及“江南江北”對照點出。用“暗憶”字,尤見去國之悲乃所不敢明言,惟暗憶耳。“想佩環”二句,謂故國難歸,惟有“環佩空歸月下魂”而已。昭君之魂,化作梅花,亦猶望帝之魂,化作杜宇,再次將眼前梅花與徽宗詞中“吹徹《梅花》”綰合。四句已極傷感。
換頭“深宮”,謂汴京之宮,“舊事”,謂靖康二年以前之事。“那人”二句,以前沈酣睡夢之情。“莫似”三句,惜花之心,即忠愛之意。“還教”二句,謂雖有惜花之意,而終事與願違,落花終自隨波,護花心事亦惟同付東流而已。譚獻《復堂詞話》謂此二句“跌宕昭彰”,因其已將心事和盤托出。周濟則謂“莫已隨波,護花無計,然聞笛聲之哀,又不能不怨,極吞吐難言之存。行文至止,戛然而止,所謂”發言哀斷“也。此詞善用虛字,周濟謂”以‘相逢’、‘化作’、‘莫似’六字作骨“,是也。他如“還教”、“又卻”、“已入”,亦轉折翻騰,莫不入妙。
《暗香》、《疏影》雖同時所作,然前者多多寫身世之感,後者則屬興亡之悲,用意小別,而其托物喻志則同。

〖賞析〗

賞析一

《暗香》、《疏影)同詠一題,是不可分割的姊妹篇。《暗香》以梅花為線索,通過回憶對比,抒寫今昔盛衰之感。關於《疏影》的題旨,前人的解釋卻紛紜歧異,差別很大。一說感徽、欽二帝被虜,寄慨偏安;一說為范成大而作,一說懷念合肥舊歡。其中以第一說流傳最廣。張惠言在《詞選》中說:“此章更以二帝之憤發之。”鄭文焯在其所校《白石道人歌曲》中說:“此蓋傷二帝蒙塵,諸后妃北轅,淪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發言哀斷。考王建《塞上詠梅》詩曰:‘天山路邊一枝梅,年年花發黃雲下;昭君已沒漢使回,前後征人誰系馬。’白石詞意當本此。”劉永濟在其《詞論》中進一步指出:“白石《暗香》、《疏影》,則通首取神題外,不規規於詠梅。‘昭君’句,用徽宗在北所作《眼兒媚》詞‘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也。”第二說也始自張惠言,他在《詞選》卷二中說:“時石湖有隱退之志,故作此二調以沮之。”第三說見復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予謂白石此詞亦與合肥別情有關。”諸說內容,大體如上。但是,細按全詞,覺以上話說均似牽強。與《暗香》合看,這首詞似仍含有個人身世飄零與今昔盛衰之感。《暗香》重點是對往昔的追憶,而《疏影》則集中描繪梅花清幽孤高的形象,寄託了作者對青春、對美好事物的憐愛之情。
上片寫梅花形神兼美。“苔枝綴玉”三句自成一段,它描繪一株古老的梅樹,樹上綴滿晶瑩如玉的梅花,與翠禽相伴同宿,暗用趙師雄夢花神的故事,更覺傳神。“客里”三句寫梅花性格,用杜甫《佳人》詩意,比喻梅花如同被時代遺棄於偏僻角落的美人,她品性高潔,絕俗超塵,寧肯孤芳自賞而絕不同流合污。“昭君”至上片結句是詞中重點,寫梅花的靈魂。意謂:梅花原來是昭君的英魂所化,她不僅有絕代佳人之美容,而且更有始終索繫於祖國的美好心靈。這四句,把梅花這一形象提高到愛國主義的思想高度,襯出對梅花理應持有無比愛護的思想感情,與下“早與安排金屋”等句相呼應。下片寫對梅花的憐愛。換頭三句推開一筆,聯繫壽陽公主梅花妝的故事,說明,梅花不僅有美的容貌、美的靈魂,而且還有美的行為——美化和裝扮婦女。“莫似春風”三句正面提出:應在梅花盛開之際予以百倍愛護。與上片“昭君”等句相給合,是全詞題旨之所在。“還教一片”至終篇,承上,從兩個不同側面來繼續深化梅花的形象,申明愛護梅花的必要性。一是從音樂這一側面來加以深化。由於對梅花愛護不夠,所以免不了在梅花凋謝隨水東流之後,通過《梅花落》這一曲調來寄託自己的哀思。二是從繪畫這一角度來加以深化。為了紀念梅花優美高潔的形象,畫家們用自己的彩筆把梅花納入自己的畫幅中去。但是,這樣做的結果,也只是徒有其形,而無其神,徒有其色,而無其香了。即使由此而覺悟到對美好事物應加以愛護,但已為時過晚,悔之無及了。由上可見,這首詞雖然寫的是梅花,但卻寄託了詞人自己的不幸遭遇。詞中的梅花,比之《暗香》,似有更多的概括性與某種典型性。《疏影》中所出現的梅花的形象,梅花的性格,梅花的靈魂,梅花的遭遇,不僅寄託了作者個人身世飄零的感嘆,同時也包括了與作者經歷、思想、遭遇相同的人在內。這首詞,客觀上鞭撻了當時社會對人才的壓制和對美好事物的摧殘。
這首詞最顯著的特點是自始至終把梅花當成有靈魂有性格的人來寫。作者賦予梅花以活生生的人的生命。開篇三句,表面看,不過寫的是綴滿枝頭、晶瑩如玉的梅花而已。但是,讀者聯想到趙師雄夢花神的故事以後,那梅花便變成紅粉佳人,那“翠禽”便變成能歌善舞的綠衣神童。“客里相逢”、“無言自倚修竹”更是明顯的擬人。“昭君”以下進一步賦予梅花以愛國的思想情感。下片裡的“金屋藏嬌”,均是如此。所以,詞中的梅花不僅有開有落,而且有生有死。故此,當梅花凋謝之後,“隨波”而去,人們免不了要吹奏哀怨的曲調來表示悼念,甚至還要通過“小窗橫幅”來攝下梅花那使人永難忘懷的儀容。在把梅花當成活的生命來加以描繪的時候,作者煉詞鑄句並適當運用一些領字,起到了化虛為實的作用。周濟指出這首詞是“以‘相逢’、‘化作’、‘莫似’六字作骨。”也就是說,這六個字在化花為人的過程中起了催化劑的作用。引

賞析二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東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從“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兩個警句,到《暗香》、《疏影》這兩首名作,從林和靖的梅妻鶴子的清高,到姜白石把梅花幻化為心上人的浪漫,真是一脈相承、靈犀暗通似的。
《暗香》、《疏影》這對姐妹篇是姜夔在南宋紹熙二年(1191)冬冒著大雪到蘇州探訪老詩人范成大時寫的。范家“深院寂靜”,“有玉梅幾樹”,詞人借讚美梅花寄託懷念心上人之情。《暗香》著重讚賞梅的“清冷”,《疏影》著重讚賞梅的“幽靜”。
“幽靜”往往與“孤高”為伴。“幽靜”、“孤高”本都屬人的氣質。《疏影》這首詞的重要特色之一就是既寫花又寫人,花人合一,互相幻化,以空靈含蓄的筆觸,構成朦朧優美的意境。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開篇展現在讀者面前的就是一幅色彩鮮明、幽雅清麗的“雙棲圖”。苔枝與翠禽色相近,都是充滿生機的“綠”,其間點綴著美玉般的梅花,就更顯得光彩照人。字裡行間不露半個梅字,而梅的形象卻浮雕般突現出來了。面對這翠禽雙棲於玉梅間的美景,能不勾引起多情的詞人浮想聯翩!──觸景傷情的序幕就這樣拉開了。
接著推出第二個畫面,是“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這完全是用寫人的手法來寫梅,大概出自杜甫的“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詩意。梅花就是佳人的幻化。相逢在“客里”,又是“籬角黃昏”這么一個典型環境,更突出了寂寞的氛圍。在這么寂寞的氛圍里,“佳人”“無言自倚修竹”。“無言”這神態,“自倚”這動作,突出了這位孤高的佳人形象;另一面,也折射了詞人在“客里”懷念情人的孤寂心情。
在這種孤寂情緒的支配下,詞人想到對方也一定會同自己一樣孤寂難熬。下句就借昭君出塞、遠嫁番邦的典故來抒發這種情感。“不慣”“暗憶”這兩個貌似平常的詞,在這典型的語言環境裡,就傳達出了不尋常的深沉感情。“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這就明寫出人花幻化的藝術意境。放在“月夜”歸來,就更突出“幽獨”的氣質。“月夜”與“黃昏”照應,“花”與“玉”照應,“幽獨”與“無言自倚”照應,文字針線細密,情感脈絡分明。而“幽獨”一詞又是總撮了上片的精髓而成為全詞的基調。
過片開頭的“猶記深宮舊事”與上片的“暗憶江南江北”遙相呼應,這是詞人想像自己心上人在遠方孤寂中一定會時時想起美好的往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是借南朝宋武帝女兒壽陽公主午睡時梅花飄落眉心留下花瓣印,宮女爭相仿效,稱為“梅花妝”的故事,喻往事之美好令人難忘。這美好的時光多么值得珍惜!千萬不要象無情的東風一樣,“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但到底往事已成空,如今只留下一片美好的追憶而已!這就正如梅花終於被東風吹落,而且“隨波去”了,怎能不怨恨那“玉龍哀曲”呢!玉龍,笛名。笛曲《梅花落》是古代流行的樂曲,聽了使人悲傷。唐皮日休《夜會問答》說聽《梅花落》曲“三奏未終頭已白”,可見一斑。故曰“玉龍哀曲”。
到了唱“梅花落”悲歌的時候,才“重覓幽香”,為時晚矣!到那時,花落了,香殘了,只剩下空禿的疏影,美麗的梅花則“已入小窗橫幅”。就正如美好的時光沒有好好珍惜,而今雙方遠隔千里,兩地相思,只能象梅花一樣孤寂地“暗憶”往事了!末句的“幽香”與上片末的“幽獨”遙相呼應,進一步突出了梅的動人形象。
全詞渾然一體。以贊梅的幽靜孤高為主線,緊串密縫;又以寂寞氛圍突出“花人合一”的藝術形象,令人神往。運筆空靈含蓄,意境優美;描寫細緻生動,形象鮮明。不愧為姜夔力作。

賞析三

《疏影》集中描繪梅花清幽孤傲的形象,寄託作者對青春、對美好事物的憐愛之情。《疏影》一篇,筆法極為奇特,連續鋪排五個典故,用五位女性人物來比喻映襯梅花,從而把梅花人格化、性格化,比起一般的“遺貌取神”的筆法來又高出了一層。
上片寫梅花形神兼美。“苔枝綴玉”三句自成一段,它描繪了一株古老的梅樹,樹上綴滿晶瑩如玉的梅花,與翠禽相伴同宿。苔枝,長有苔蘚的梅枝。綴玉,梅花象美玉一般綴滿枝頭。這三句用了一個典故。講的是隋代趙師雄在羅浮山遇仙女的神話故事,見於曾慥《類說》所引《異人錄》略謂:隋開皇年間,趙師雄調伍廣東羅浮,行經羅浮山,日暮時分,在梅林中遇一美人,與之對酌,又有一綠衣童子歌舞助興,“師雄醉寐,但覺風寒相襲,久之東方已白,起視大梅花樹上有翠羽剌嘈相顧,月落參橫,惆悵而已。” 原來美人就是梅花女神,綠衣童子大亮以後就化為梅樹枝頭的“翠禽”了。作者用這個典故,入筆很俏,只用“翠禽”略略點出。讀者知其所用典故,方知“苔枝綴玉”亦可描摹羅浮女神的風致情態,“枝上同宿”也是敘趙師雄的神仙奇遇。姜夔愛用此典,其《鬲溪梅令》有句云:“謾向孤山山下覓盈盈,翠禽啼一春”。這個典故,使得梅花與羅浮神女融為一體,似花非花,似人非人,在典雅清秀之外又增添了一層迷離惝恍的神秘色彩。
“客里”三句由“同宿”,轉向孤獨,於是引出第二個典故——詩人杜甫筆下的佳人。杜甫的《佳人》一詩,其首尾云:“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這位佳人,是詩人理想中的藝術形象,姜夔用來比喻梅花,以顯示它的品性高潔,絕俗超塵,寧肯孤芳自賞而絕不同流合污。北宋詞人曹組《驀山溪》詠梅詞中,有“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的句子,也用了蘇詩和杜詩的典故。詩詞用典,都要經過作者的重新組合與精心安排,姜夔在引出佳人這個藝術形象之前,先寫了“客里相逢”一句,使作品帶上了一種漂泊風塵的知遇情調,又寫了“籬角黃昏”一句,這是與梅花非常相稱的環境背景,透露了一點冷落與遲暮的感嘆,顯示了梅花的高潔品格。
“昭君”至上片結句是詞中重點,寫梅花的靈魂。意謂:梅花原來是昭君的英魂所化,她不僅有絕代佳人之美容,而且更有始終榮辱於祖國的美好心靈。這幾句用王昭君的典故,作者的構思,主要是參照杜甫的《詠懷古蹟》五首之三: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一去紫台”句,被姜夔加以想像,強調昭君“但暗憶江南江北”,用思國懷鄉把她的怨恨具體化了:“環佩空歸”一句也得到了發揮,說昭君的月夜歸魂“化作此花幽獨”,化為了幽獨的梅花。為昭君的魂靈找到了歸宿,這對同情她的遭遇的人們是一種慰藉;同時,把她的哀怨身世賦予梅花,又給梅花的形象增添了楚楚風致。
換頭三句推開一筆,說明梅花不僅有美的容貌,美的靈魂,而且還有美的行為——美化和妝扮婦女。用的是壽陽公主的典故。蛾,形容眉毛的細長;綠,眉毛的青綠顏色。《太平御覽》引《雜五行書》云:“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於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競效之,今‘梅花妝’是也。”“猶記深宮舊事”一句綰合兩個典故,王昭君入宮久不見幸,積悲怨,乃請行,遠嫁匈奴,也是“深宮舊事”,“猶記”二字一轉,就引出“梅花妝”的故事來了。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寫出了公主的嬌憨之態,也寫出了梅花隨風飄落時的輕盈的樣子。這個典故帶來了一股活潑鬆快的情調,使全詞的氣氛得到了一點調劑。
最後一個典故是漢武帝“金屋藏嬌”事,《漢武故事》載,漢武帝劉徹幼時曾對姑母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盈盈,儀態美好的樣子,這裡借指梅花。這三句由梅花的飄落引起了惜花的心情,進而聯想到護花的措施。這與上片“昭君”等句遙相綰合,是全詞的題旨所在。“莫似春風,不管盈盈”,直是殷切的呼喚,“早與安排金屋”,更是熱切的希望。可是到頭來,“還教一片隨波去”,花落水流,徒有惜花之心而無護花之力,梅花終於又一次凋零了。
五個典故,五位女性,包括了歷史人物、傳奇神話、文學形象;她們的身分地位各有不同,有神靈、有鬼魂,有富貴、有寒素,有得寵、有失意;在敘述描寫上也有繁有簡、有重點有映帶,而其間的銜接與轉換更是緊密而貼切。
“卻又怨、玉龍哀曲”,可以看作是為梅花吹奏的招魂之曲。馬融《長笛賦》:“龍鳴水中不見己,截竹吹之聲相似。”故玉龍即玉笛。李白詩云:“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哀曲”當是《梅花落》那支古代曲子。這是從音樂這一側面來申明愛護梅花的重要性。再有,這兒的“玉龍”是與前篇的“梅邊吹笛”相呼應的,臨近收拍,作者著力使《疏影》的結尾與《暗香》的開頭相呼應,顯然是為了形成一種前勾後連之勢,以便讓他所獨創的這種“連環體”在結構上完整起來。
“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又從繪畫這一角度加以深化主題。《疏影》最後一句的“小窗橫幅”應該是與《暗香》的開頭一句“舊時月色”相呼應的,那么,“小窗橫幅”就既可解釋為圖畫又可解釋為梅影了。月色日光映照在紙窗上的竹影梅影,也是一種“天然圖畫”,非常好看。《疏影》中所出現的梅花的形象,梅花的性格,梅花的靈魂,梅花的遭遇,寄託了作者身世飄零的感嘆,表現了對美好事物應及時愛護的思想。
姜夔作《暗香》、《疏影》詞,的確是“自立新意”,新在何處?在於他完全打破了前人的傳統寫法,不再是單線的、平面的描摹刻畫,而是攝取事物的神理創造出了多線條、多層次、富有立體感的藝術境界和性靈化、人格化的藝術形象。作者調動眾多素材,大量採用典故,有實有虛、有比喻有象徵,進行縱橫交錯的描寫;支撐起時間、空間的廣闊範圍,使過去和現在、此處和彼地能夠靈活地、跳躍地進行穿插;以詠物為線索,以抒情為核心,把寫景、敘事、說理交織在一起,並且用顏色、聲音、動態作渲染描摹,並且多用領字起到化虛為實的作用,這樣,姜夔就為梅花作出了最精彩的傳神寫照。

賞析四

從《暗香》詞前序文可知,《疏影》《暗香》乃同時之作。可能是寫了《暗香》之後,意猶未盡,遂另作一《疏影》。前人卻說二詞難解,《疏影》尤其撲朔迷離,確實如此。我們可以把二首對照來看,《暗香》雖說是詠梅,但並沒有對梅花本身作多少描寫,而是圍繞梅花抒寫懷人之情。所懷是他的情人,一個美麗女子。她曾陪同詞人折梅月下,也曾和他攜手賞西湖。在《暗香》里,玉人是玉人,梅是梅。梅花只是引起詞人想念玉人的觸發物而已,它本身並沒有任何比喻或象徵意義。如果把這首詞的意思向前推進一層,賦予梅花以人格,就可以翻出另一首詞,這就是《疏影》。在《疏影》里,詞人時而把梅花比作獨倚修竹的佳人,時而把梅花比作思念故土的昭君。既是歌詠梅花,又是歌詠佳人,梅花與佳人融為一體了。
前人多認為該詞有寄託。張惠言云:“時石湖蓋有隱遁之志,故作此二詞以阻之。《暗香》一章,言己嘗有用世之志,今老無能,但望之石湖也。《疏影》更以二帝之憤發之,故有昭君之句。”《詞選》鄭文焯說:“此蓋傷心二帝蒙塵,諸后妃相從北轅,淪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發言哀斷。考唐王建《塞上詠梅》詩曰:‘天山路邊一株梅,年年花發黃雲下,昭君已沒漢使回,前後征人誰系馬?’白石詞意當本此。”(鄭《白石道人歌曲》)近人劉永濟舉出宋徽宗趙佶被擄在胡地所作《眼兒媚》詞:“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僥湖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管,吹徹《梅花》。”解釋說:“此詞更明顯為徽欽二帝作。”(《唐五代兩宋詞簡析》)以上這些說法都是由詞中所用昭君典故引起的。詞人說幽獨的梅花是王昭君月夜魂歸所化,遂使人聯想徽欽二帝及諸后妃的被擄以及他們的思歸,進而認為全詞都是有感於此而作。有人認為這種聯想是缺乏根據的。昭君和親出塞和徽欽二帝被擄諸后妃淪落胡地,根本不倫不類。王建是唐人,他的《塞上詠梅》和宋帝更毫無關係。宋徽宗作《眼兒媚》思念家國,既沒有提到王昭君,也就不能肯定白石是用“眼兒媚”的典故。如果不是斷章取義,而是聯繫全篇來看,就不難看出該詞主旨在讚美梅花的幽獨,寫其幽獨而以美人為喻,當然最好是取昭君,這是不足為怪的。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范成大《梅譜》曰:“古梅會稽最多,四明吳興亦間有之。其枝蟠曲萬狀,蒼鮮鱗皴,封滿花身;又有苔須垂於青枝或長數寸,風至,綠絲飄飄可玩。”以上幾句說:在長滿青苔的枝幹上綴滿如玉的梅花,又有小小的翠鳥在枝上伴她同宿。這是寫梅之貌。“翠禽”暗用《龍城錄》典故:隋開皇中趙師雄遷羅浮,日暮於松林中遇一美人,又有綠衣童子歌於側。“師雄醉寐,但覺風寒相襲,久之東方已白,起視大梅花樹上,翠羽剌嘈相顧,所見蓋花神。月落參橫,惆悵而已”。詞人明寫梅花姿色,暗用此典為全詞定下了幽清的基調。
“客里相逢”以下數句寫梅花之神:
“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
這句遞入作者自己。白石是到范成大家作客,在范家看到梅花,故稱“客里相逢”;梅樹旁邊長著竹子,如東坡詩所云:“竹外一枝斜更好”,所以又說“無言自倚修竹”。“倚修竹”暗用杜甫《佳人》詩:“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黃昏”,暗用林逋《梅花》詩:“暗香浮動月黃昏”。這些融典,都把梅花比作幽居而高潔的佳人。
“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昭君”句系用具體的古代美女擬梅花。為何選用昭君,問題很簡單,梅花是犯寒而開的,使人很容易想像它是一位在嚴寒的北方呈現特有丰姿的美人;而昭君正是遠嫁匈奴,生活塞外,所以拿她比附。“佩環”句化用杜甫《詠懷古蹟》詠昭君村詩句:“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詞人想像王昭君魂歸故土化作了這幽獨的梅花。為什麼用昭君魂歸故土之典呢?因為白石詠江南梅花,為了牽合眼前事實,所以用了“昭君不慣胡沙”之後,立即筆鋒一轉,說昭君是“暗憶江南江北”,而且“月夜歸來”以後,便“化作此花幽獨”。花和美人合為一體了。上闕分三層寫來,用三個典故(翠禽、修竹、昭君句),將三位美人比擬梅花,突出表現梅花,突出表現梅之“幽獨”。
下片換了一個角度,寫梅之飄落: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
“蛾綠”,指女子的眉。《太平御覽》卷三十“時序部”引《雜五行書》:“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正月初七日)臥於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出。皇后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竟效之,今梅花妝是也。”這幾句好象寫壽陽公主(那人),其實還是寫梅花,借一位和落梅有關的美人來惋惜梅花的衰謝。“猶記”,是詞人猶記,詞人看到梅花遂記起宮廷里這段故事。“深宮”,與昭君無關,更與宋徽欽後宮無關,不可牽強附會。下面又以叮嚀口吻說要珍惜梅花:
“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
“盈盈”是儀態美好貌。古詩云:“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是形容美女風采。此借指梅花。這八字一氣。意說梅花開在寒冬,春天本來不去管她;可我們卻不要象春風那樣。“金屋”用《漢武故事》,漢武帝幼時,他姑母把他抱在膝上,指著女兒阿嬌曰:“阿嬌好否?”詞人用此典表示惜花之願,意謂不要象春風那樣無情,任梅花飄零而不顧,應當及早將她保護。
“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
這是假設口氣,“還”是如其、假如的意思,詩詞中多有此用法。如秦觀《水龍吟》:“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辛棄疾《賀新郎》:“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有些注本把“還教”一句講實了,說“花隨波去,無計挽回。”這是因為忽略這個“還”字而誤會了詞人原意。其實,這是進一步叮嚀:如果讓梅花隨波流去,即使只有一片,那么《梅花落》的笛曲又要再添幾分哀怨了。“玉龍”,笛名。因為古樂府《江南異》中有《龍笛曲》,傳說此曲奏時聲似龍吟,故名。羅隱有詩云:“玉龍無主渡頭寒”。笛調有《梅花落》,故李白有詩:“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這裡不過是因梅花的墜落而想及《落梅花》笛曲罷了。與象徵皇室之“龍”無涉。
“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這幾句仍然是叮嚀口吻:等到梅花落盡,枝頭上就看不見它了。假如要尋覓它的痕跡,那只有到小窗上的橫幅之中──畫著梅花的畫圖,細細欣賞它那幽艷的丰姿了。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曰:“《唐摭言》卷十載崔櫓《梅花》詩:‘初開已入雕梁畫,未落先愁玉笛吹。’姜詞數句,似衍此二語。”唐圭璋先生也云:“‘等憑時’數句,用崔櫓詩,言幽香難覓,惟余幻影在橫幅之上,語見沉痛。”這裡雖用崔櫓詩意而有創新。細揣之下闋口氣,梅花尚未凋謝。詞人因愛之切,遂一再叮嚀,不要使它飄零。叮嚀誰呢?不是別人,正是叮嚀詞人自己,要珍惜之。
綜觀全詞。上片末尾一個“幽”字,下片末尾又一個“幽”字,“幽”就是詞人借著梅花所表現出來的美學理想。這和陶潛詠松菊,張九齡詠蘭桂一脈相通。如果說這首詞有寄託的話,不過是寄託了詞人理想的人格,詞里雖有孤芳自賞意味,亦不必指摘。不必硬牽合“憫二帝”之事。
二詞,是作者集中詠梅名作,作者很滿意。據說二詞因音節清婉,為范所激賞,於是贈以侍婢小紅。姜攜小紅歸吳興,過垂虹時,在大雪中賦詩云:“自琢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很有些洋洋得意的神氣(見《硯北雜誌》下)。
該詞運氣空靈,筆墨飛舞。下片虛字諸如“猶記”、“莫似”、“早與”、“還教”、“又卻怨”、“等恁時”、“已入”之類,皆能曲折傳神。
關於“清空”的詞風,首出白張炎對姜詞的概括。但細審張炎《詞源》原文,並沒有以“清空”概括白石的全部的意思。在張炎看來,“清空”只是白石的一個方面。因為白石多詠物詞,詠物容易“留滯於物”以致“拘而不暢”、“晦而不明”,此所謂“質實”,白石詠物而不滯於物,這就是“清空”。張炎在“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這段話之後,還有一段話說:“白石詞如《疏影》、《暗香》、《揚州慢》、《一萼紅》、《琵琶仙》、《探春》、《八歸》、《淡黃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顯然,張炎並非一味提倡“清空”;“清空”要以“騷雅”去充實才算詞的上乘。張炎又說:“所以出奇之語以白石騷雅之句潤色之,真天機雲錦也。”可重他所重的不僅僅是“清空”,還有一個“騷雅”。張炎還說:“詞以意趣為主,……姜白石《暗香》賦梅雲(詞略)、《疏影》雲(詞略),此數詞皆清空中有意趣,無筆力者本未易到。”也明明指出白石詞不只是“清空”,而且富有“意趣”。只“清空”而無“意趣”,豈不成了一個空架子?可見張炎拈出“清空”來評白石詞,但並沒有以偏概全地說白石詞只是“清空”,論者不可不辨。
可見,以“清空”論白石詞不全面,也不合張炎原意。若論白石詞風,莫若劉熙載所謂“幽韻冷香”四字,簡而言之可謂“幽冷”,他正是以“幽冷”另樹一幟,自立於軟媚、粗獷之外,卓然成為南宋詞壇一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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