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述
何其芳《獨語》
看到一篇賞析文章《傾聽自己的聲音》。
它這樣開頭的:"如果在‘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史'中與何其芳猝然相遇,那種源自內心深處的觸動甚至震動會讓解讀的目光流連忘返。何其芳的起點和走向,醒目地划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夜空,在灰色雲層的空茫處引人注目。"
這當是對何其芳文學創作及思想的概述,這樣的"猝然相遇"無疑是讀者的一件幸喜之事。
那么可以試著體味這種欣喜,讀一讀何其芳的《獨語》。
在這篇賞析文字的指導下,能發現《獨語》是具有兩個含義的:"一是個體的生命賦予了痛苦感悟的,互有差別的獨立性。痛苦是個體的體驗,人是那樣的不能相通。每個人都在說,我們去無法傾聽。是傾聽者的缺席,是所有的‘表達'都成了獨語。其二,‘影子'與‘聲音'表達著寂寞,‘寂寞正如宇宙般的寥廓'。又使人無法逃離,《獨語》中充滿寂寞的話語,而不僅如此,更力圖在寂寞中執著地追求,反抗那樣的寂寞。"
文章是這樣結束的:"這是在個人話語沉入到宏大敘事之前的年代,在激昂明亮的空隙處,在黎明前的黑暗抑或是暮色將至的黃昏里的"獨白",是在心靈的大雨傾盆之夜作出的濕漉漉的純美的注視。"
相當優美的文字,極恰切的描寫出詩作品所獨具的魅力,那"濕漉漉的純美的注視"是多么熱烈激情的目光。
全文資料
全文如下:何其芳《獨語》
構想獨步在荒涼的夜街上一種枯寂的聲響固執地追隨著你,如昏黃的燈光下的黑色影子,你不知該對它珍愛抑是不能忍耐了:那是你腳步的獨語。
人在孤寂時常發出奇異的語言,或是動作。動作也是語言的一種。
決絕的離開了綠蒂的維特,獨步在陽光與垂柳的堤岸上,如在夢裡。誘惑的彩色又激動了他作畫家的欲望,遂決心試卜他自己的命運了;他從衣袋裡摸出一把小刀子,從垂柳里擲入河水中。若是能看見它的落下他就將成功一個畫家,否則不。那寂寞的一揮手使你感動嗎?你了解嗎?
我又想起了一個西晉人物,他愛驅車獨游,到車轍不通之處就痛哭而返。
絕頂登高,誰不悲慨的一長嘯呢?是想以他的聲音填滿宇宙的寥闊嗎?等到追問時怕又只有沉默地低首了。我曾經走進一個古代的建築物,畫檐巨柱都爭著向我有所訴說,低小的石欄也發出聲息,象一些堅忍的深思的手指在上面呻吟,而我自己倒成了—個化石了。
或是昏黃的燈光下,放在你面前的是一冊傑出的書,你將聽見裡面各個人物的獨語。溫柔的獨語,悲哀的獨語,或者狂暴的獨語。黑色的門緊閉著:一個永遠期待的靈魂死在門內,一個永遠找尋的靈魂死在門外。每一個靈魂是一個世界,沒有窗戶。而可愛的靈魂都是倔強的獨語者。
我的思想倒不是在荒野上賓士。有一所落寞的古老的屋子,畫壁漫漶,階石上鋪著白蘚,象期待著最後的腳步:當我獨自時我就神往了。
真有這樣一個所在,或者是在夢裡嗎?或者不過是兩章宿昔嗜愛的詩篇的揉合,沒有關聯的奇異的揉合:幔子半掩,地板已掃,死者的床榻上長春藤影在爬;死者的魂靈回到他熟悉的屋子裡,朋友們在聚餐,嬉笑,都說著"明天明天",無人記起"昨天"。
這是頹廢嗎?我能很美麗地想著"死",反不能美麗地想著"生"嗎?
我何以而又太息:"去者口以疏,生者日以親"?是慨嘆著我被冥冥之手牽張著一了網"人"如一粒蜘蛛蹲伏在中央。憎固愈令彼此疏離,愛亦徒增錯誤的掛系。誰曾在自已的網裡顧盼,跳躍,感到因冥冥之絲不足一割遂甘願受縛的悵憮嗎?人忘記了,還是我忘記了人呢?
"這裡是你的帽子"。或者"這裡是你的紗巾,我們出去走走吧",我還能說這些慣口的句子。而我那有溫和的沉默的朋友,我更記起他:他屋裡有一個古怪的抽屜,精緻的小信封,函著丁香花。或是不知名的扇形的葉子,象為著分我的寂寞而展示他溫柔的記憶。牆上是一張小畫片,翻過背面來,寫著"月的漁女"。
唉。我嘗自忖度:那使人類溫暖的,我不是過分的缺乏了它就是充溢了它。兩者都足以致病的。
印度王子出遊,看見生老病死,遂發自印度人的宏願。我也倒想有一樹菩提之陰,坐在下面思索一會兒。雖然我要思索的是另外一個題目。
於是,我的目光在窗上徘徊了。天色象一張陰晦的臉壓在窗前,發出令人窒息的呼吸。這就是我抑鬱的緣故嗎?而又,在窗格的左角,我發現一個我的獨語的竊聽者了:象一個鳴蟬蛻棄的軀殼,向上蹲伏著,噤默的。噤默的,和著它—對長長的觸鬚,三對屈曲的瘦腿。我記起了它是我用自己的手描畫成的一個昆蟲的影子,當它遲徐的爬到我窗紙上,發出孤獨的銀樣的鳴聲,在一個過逝的有陽光的秋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