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紅》屬短篇小說,由作者泅童創作,第一次登選在小說閱讀網內,2007年完成。
基本資料
作者:泅童
初登:小說閱讀網,本文於2007年完結屬於短篇小說。
原文欣賞
猩紅
巧合即是地獄。
——蓋?謝?薩特
我機械地擺腿行走,人昏昏沉沉。
那時,我確信自己已死。可是誰甘心呢!漆黑的卡車撞來了,大得驚人,如同掩身迷霧中伺機而動的野獸,噴著粗氣,直直地沖向我,卒不及防。我飛向半空。在身體完全失重的一秒鐘內,時間像被巨大的黑洞“吱——”地扭曲拉長了,使我得以分明看到,卡車的兩盞前燈化作德拉庫拉伯爵忿恨的眼睛,死死盯著我。而後,“喀”“嘣”,耳鼓如實感受到顱腔崩裂的聲音。像熟透了的西瓜墜到地上,新鮮的瓤肉暴露於空氣中。漿液,粘稠不勻,灑在粗糙的柏油路面上……
噁心!洶湧異常的嘔吐感將我拽回現實。我下意識摸頭,摸到的是頭髮。
“吁——夢啊——”
汗津津的手指間粘著好些髮絲。最近怎么開始掉頭髮了?!
窗外天色猶暗,掛鍾“滴——答”“滴——答”,單調而沉悶。我又睡去。
身後“嗚嗚”呼嘯越來越近,鮮紅的救火車心急火燎地趕上來,很快又只剩下一團遠逝的紅影。我陡然心驚。
昨晚沒睡好,只消一個惡夢就會令睡眠質量大打折扣。不過,我心底反倒存有一絲微妙的喜悅。好久未曾做夢了,即便對惡夢,如今也徒生一種異鄉逢故人的感覺。我依稀記得童年的夢境中,經常出現一個警察撅著屁股在找東西,我偷偷溜到他身後,一腳把他揣翻,然後便咯咯大笑。後來,寒窗十年,再及大學,都是在為日後的生計拼搏。
拼搏;
忙碌;
疲勞。
從此,幾乎不知夢為何物,更別提美夢了。
現在呢?一年前,搬到這個城市。(擺脫焦臭。)一來,聽聞此地機會多,薪金待遇也不賴。於是,我就像19世紀的美國淘金者,蠢蠢欲動了。(擺脫焦臭。)二來,姑媽就呆在這兒,方便照應。儘管過去不太走動,可終究是遠親勝近鄰。
我在市區一家小有規模的銀行幹了大半年,工作之乏味令我愈發失去興趣,疲於應付。辭職之後,大約閒逛了一個月,我找到了現在的工作:在某律師事務所辦公室謀職,時而出去取證,時而整理檔案。
作為新人,我做好了一定的思想準備,豈料主任卻是十足的火藥桶,稍有不慎,即橫招責問。骨髓里的潑婦!近來,她興許膩味了,轉又含沙射影地懷疑我的本科文憑是否可靠。
哼,懷疑?倚老賣老!
“要擔待得下去。”我告訴自己。
可是,實在吃力得很啊。事務所的許多檔案不允許帶回家,我往往必須乾到兩眼通紅、血絲密布,才得罷手。想要站穩腳跟,只有加倍努力。金子並非人盡可淘的。
我打了個哈欠:“終於快到家了。”
上下臼齒每每碾軋一次口香糖,太陽穴處的皮肉便隆起外鼓,暈乎乎的,微微發脹。
“突然一陣頭昏眼花,於是全身毛孔大量出血喪命。”
“大量出血”
“喪命”
喪命?
信箱塞滿廣告,只能是廣告。我沒空讀報,上網足矣,也不會有誰再寄信給我。
不會有人了,絕對。
我厭惡地瞥了一眼那疊廢紙,就在目光回收的一瞬,懸在視網膜上的殘影告訴我——那裡,信箱裡,什麼東西伏著,紅色的,奪目的紅色。我再定睛,卻仍是雜亂無章的廣告紙。
“眼花了?”我有些疑惑,“想必是太累的緣故。”
它在找你。
“咕唧——”臍下三寸傳出這么一聲。信號來了,還剩下四分鐘。
別讓它等急了!快!
我看著信箱,將口香糖吐得遠遠的。
不到一分鐘了,我關上房門,直奔衛生間。又是一聲“咕唧”後一切照舊開始了。我毫無感覺,不痛不癢,簡直麻木了。這種古怪的拉稀始於三天前,儘管服過兩盒止瀉和治腸道感染的藥,卻全然無效。一天要拉上幾次,在事務所更讓我吃盡白眼,哪還好意思請假,只會雪上加霜的。
沒有疼痛,肚子叫喚兩回,就像自來水一樣,恰是此病蹊蹺之處。“總共幾次了?”我默默計算,身下仍淅瀝一片,聽得叫人心寒,身體似乎正一絲一絲被抽空。
剛才那疊廣告,我還是拿上來了,此刻就被我攥在手裡。
它是你的。
其中夾含一封一折三的信紙,紙上排滿密密麻麻的小字,宋體列印,標題則是華文彩雲樣式,油墨殷紅,活像麻疹患者的臉。
“《紅色死亡假面舞會》。”我喃喃念道。
誰送來的?理不出頭緒。
晚飯無疑做好了,這是打不破的常規。我度進臥室——集臥室、客廳於一身的小房間——想認真通讀全文。桌上空空如也,只擱著一本史蒂芬?金的小說。
喔?!
我不可能有這本書!
史蒂芬?金,茜推崇的小說家。
確切地說,我家裡不可能有書。大火已把過去的一切付之一炬——一場災難。任何能勾起回憶的東西,特別是書,都不會出現在我家。我自然明白這是可笑的自欺欺人。時間固然是良藥,然而記憶卻有凝固時間的大能。只要我還存在一天,記憶這傢伙,就會一直在腦殼下那不見天日的潮濕的“迷宮”里迂迴徘徊,時不時露一下臉,刺痛我,提醒我過去的種種並沒有灰飛煙滅。
我搖搖頭,不願陷入深想。倏而靈光閃過:
“難道是她的?”
說來也是,我何曾了解她呢。平時早出晚歸,也碰不到幾次面。
盼是姑媽熱心介紹來的——
“你這么下去可不行。忙歸忙,飯總得燒吧。吃了上頓沒下頓,身子很快就會垮掉的。”
“實在騰不出手。想得空偷懶也行,立馬被炒魷魚!到時姑媽你再借錢給我?”
煩躁。
“那就雇鐘點工。”
“我又不常在家,不放心。再說,房租、水、電、煤等開銷繳去,才剛湊合。還要另掏腰包,做夢!”
煩躁。
“不用,我有一個老鄰居,她女兒手腳相當麻利,經常幫我打掃屋子。我介紹她來?你就隨便給些,意思意思……”
“唔?”
“她,就是這兒——”姑媽蠟黃乾癟的食指在太陽穴旁輕輕比劃,“以前受過刺激,送進去治了兩年,現在反應不時慢半拍,沒大問題的。”
“刺激?”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我見她總是悶在屋裡,終歸不妥,所以讓她到家裡乾乾活。人非常老實,改天我領她來,先試一陣?”
“愛倫?坡。”我盯著手中的信紙。
“紅死……突然一陣頭昏眼花,於是全身毛孔大量出血喪命……喪命……”
“喪命?嗯?”我讀下去:
“化裝舞會……五光十色……血紅的窗玻璃……樂隊……華爾茲……放蕩……如瘋如狂……憧憧人影……扭曲……面具……充滿活力……午夜……寂然無聲……‘紅死’一統天下。”
我緩緩放下信紙。
“午夜!卸下面具!”
“卸下面具!”
無數反覆的詞句突然毫無徵兆地跳騰竄動,撞擊著,摩擦著,男人的,女人的,稚氣的,蒼老的,齊聲叫囂!天旋地轉!
全瘋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完全弄不明白,如此吵鬧,刺得鼓膜生疼。我雙掌堵住耳朵,心跳竟也隨之應和:
“咚——卸——咚——下——咚——面——”
“卸——咚——下——”
聲音一沉一沉,逐漸扭轉變調:
“卸——咚——嗅——咚——流——”
“流——”
“一定勞累過度了!”我心中暗叫,“沒事,暫時的幻聽而已。對,都是錯覺!沖個澡就好了。不要緊,不要緊的!”
“卸下——”
“我不想聽!”
“流——”
“閉——嘴——都——閉嘴!”
“噢……對……對不起。”怯怯的聲音。
我吃了一驚:“你?”
她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毫無聲響。
我嘴唇咬破了,鹹鹹的。
“對不起,書落這兒了。”
屋裡極靜,似乎有隻肥大的灰蛾在某個角落撲騰翅膀。
“你的?”我心有餘悸,遞書過去,“你在讀?”
良久,她答道:
“好多遍了。”開門預備離開。
我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到她搭在門把上的手背上。
似曾相識。
多么完美無暇的手背、手指、指尖!蒙娜麗莎般豐腴,肌膚光潔,如同她的聲音一樣柔滑,讓人仿佛看見了月色輕緩撫摩下的脈脈流水。
噢……茜……茜……
如果不是她的特殊情況,應該……
“我只記得從前看過這本書,從前看過,從前,從前——”她的聲音消失於門後。
“流——”
“流——”
早晨,我泥似地攤在座位上。水瀉開始後的第七天,已伴有熱度,我懨懨無力,身體快虛脫了。公車顛簸得厲害,使得我倚靠窗戶的腦袋時時叩擊玻璃。
“口香糖呢?”我把手插進褲袋摸索。
拿出來的卻是一張信紙。
“我沒丟嗎?……提著廢物袋,走到垃圾桶前,扔掉。……右手捏著信,也要扔的……難不成順手塞進口袋了?”
順手?
它在笑。
該隱。
“誰?”
無人回響,四周的乘客漠然望著窗外,面色灰暗。今日天氣:陰。
紙已然展開,鮮紅逼人,血的猩紅。
我明白的。
“好熱!”臉開始發燙,燒又上來了。頭暈目眩。
“大地張開了口,吞下了從你手上流下的血。”
“血——”
我睜開眼,紙上不再有字,只是一張普普通通白得耀眼的信紙。
?
慢慢地,慢慢地——雖然有些暈,但我相信自己理智尚存——紙面開始滲血,仿佛是從凝脂似的皮膚的毛孔中滲出來的。血粒逐漸融為血珠,既而匯連成字。
一封血書:《紅色死亡假面舞會》!
我駭然地試圖拋開信紙,手指卻屍僵般難以動彈。
“血!該隱,血!”
“血——”我含含糊糊地呻吟。
我在說什麼?!
我求助地打量旁人,他們保持著骨灰色的冷淡。
他們什麼都沒看到?
“或許是墨跡受潮化了。”腦底的理智說。
可這個念頭完全不堪一擊。
血並未凝結成痂,而是不停地外滲,終於字跡模糊,匯流為一灘,血痕四處拉攏虬結,宛如纏繞一團吸吮血水的老樹根。
血水淌下來,眼看要染到手指了。
鬆開手!快送開手!
求求你們動一動!
動——啊!
我的雙手背叛了我,月牙形的指甲縫見紅了。
“是血,鮮活的血!”我痛苦地閉上眼,顏面歪曲得如同梵谷塗鴉的紫色夜空。
兩次深呼吸後再睜眼,世界轉回到原來安寧的軌道,完好如初,手裡是紅墨列印的小說。
“可以理解。”我安慰自己,“精神緊張是能夠導致間歇性的意識混亂的。”
是嗎?
“必須休息一段時間。不過……剛乾沒多久,就請假——”
“別忘記,血還不夠。”
“流——”
“流——亡。”這個念頭忽然粗暴地捅進腦海。
“我不是!——要請假——紅色死亡——我好累——卸下——可以輕鬆了——休息——流——亡——溫暖——”
“血!”
“熟悉的心情——血?流亡?——要請假——請個長假——好好睡一覺——回歸的感覺——讓盼燒頓好菜——她會嗎?……”
我遲到了,我在車上睡了過去。
我再次失業。
盼幹完兩小時活,就只留我一人在這十八平方米的立體空間裡。
那個時候,茜怎么說來著?“我可要堅持單身貴族生活。”
身邊的冀也連連點頭。
“我們仨乾脆每年一同過單身節算了。”我笑眯眯地說。
——“明日不再來,聽眾不再有”——熊熊烈焰——火紅色的
——瞬間具為灰燼。
——唉——
現在,一天餘下孤單的22小時。
我躺在床上,無力起身,連伸手拿杯水都頗費力氣,無助、寂寞便統統襲上心頭。能有人相伴左右該多幸福。
不過,我不懼怕孤獨,壓根不怕。
不怕。
我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思維的鎖鏈紛繁絞合,過去、現今,光影交織,難捨難分。
“踽踽獨行的流亡者。”
我忍不住重又揭開那一紙紅字。
為什麼會忍不住?
“這是奉上犧牲的祭壇,儀式由我主持。”
“我?我在想些什麼?”
第一次謀殺。“大地張開了口,吞下了從你手上流下的血。”
熱,燥熱,火紅的燥熱。
也許是第二次。
“儀式?死神的艷舞。原始的雙手探向咽喉——”
尖利的犬牙對穿蹬羚的喉嚨,血將皮毛濡濕,又粘合在一起,變成醜陋的黑色。
“——扼住,指節抽緊,拇指用勁,然後,輕微的‘嗒’一下,甲狀軟骨斷裂。臉上出現了散布的暗紫紅色淤血點……”
但是,血呢?
“血呢?”回聲繞耳。
“看好,要屈起雞的脖子,隨後抹一刀。”爸爸說,“讓血滴進碗裡,滴乾淨。”
“能盛滿一碗么?”我仰頭問。
“差不多吧。”
雞痙攣地抽搐幾次,肌肉鬆緩下來。
“咽喉掀起一道縫,傷口噴濺的鮮血浸濕祭壇。”
“刀呢?給我把刀。”
“飯燒好了。”盼在絞毛巾。
她又是何時來的?我躺了多久?
飽滿的手指。
祭品。
雪白的脖頸。
茜——
刀呢?
“刀呢?”
“嗯?你說什麼?”
我猛然坐起,想去攫她的脖子。但是,連日的拉稀與發燒已經耗去我不少體力,最後,我只碰到她的手腕,便如彈簧夾一樣,盡力一把鎖住。
她似乎沒明白我為何突然大幅動作,看一眼自己的手腕後,定定地望著我。
祭品。紅色死亡降臨了。
她的目光逐漸失去焦點:“你原來不是——”
儀式。
“放開我!”她一下子像醒了,手腕突然變得異常緊繃,令我難以把握,“我認出你們了,就是你們!畜生!放手!你們還敢過來?!”
“紅死”一統天下。
流亡者。
重——又——流——亡——
我拉不住她,由她甩脫跑開。我頹然倒下,一會兒,又試著撐起身子。究竟怎么了,困呀!
某樣東西,我未來得及看清,重重打來,如此猛烈,令我又一次仆倒下去。
頭疼!
“啊——”“啊——”我本能地嘶叫。
世界一片猩紅,濃重得令人衝動的血腥味瀰漫在我周圍。
頭疼!
“大地張開了口,吞下了從你手上流下的血。”
我手掌捂向痛處,左眼眶是空的。左眼沒了,硬生生地出離正常的位置,不知所蹤。額頭的皮肉外翻,黏乎乎的,又似乎是在“騰騰”勃動著,給我完全陌生的觸感。
我是在做夢吧。
血還不夠。
紅色死亡降臨了。
“砍死你們這群禽獸!”第二下,緊接著,又是一下。
震盪。
這回我聽清了,頭顱粉碎的聲音,曾聽到過的……
“喀”“嘣”
顱骨骨片應該已經扎入豆腐般柔嫩的腦體中了。
鮮血打濕了合歡木的祭壇……
我肯定還在夢裡。
像熟透的西瓜墜落,裂開——
我似乎漸漸體會不到痛覺了,疼痛如同被風拂散的蒲公英,飄向莫名的遠方,而一股酥麻正自上而下蕩漾開。
卸下——
紅色死亡已經降臨。
通過唯一剩下的那隻眼球,我看見,信紙陷於血泊中,一點一點被侵蝕。一切的一切,紅得妖媚——世間至美的色彩。
該隱。
償還!
眼球轉動:一柄藍瑩瑩的鐮刀近在眼前,森然的寒光薄薄地塗在刀刃上,不住揮發出死神的氣息。
是真的嗎?
眼球再轉:不,是菜刀,血跡斑斑。時間忽然再次放慢了腳步,饒有興致地駐足觀望。一切像在膠片電影中那樣一格一格運動,卻又銜接得十分流暢,並未顯露絲毫停滯。每一格的瞬間隨即又都打著旋,不斷地被捲入“過去”,化為“過去”這條模糊腐朽的深海沉船的一部分,一下子變得難以捉摸。刀順著無形的軌道,慢慢劃出完美的圓弧,慢慢朝我右眼移來,慢慢嵌入——
“噗呲”
破裂。
外泄。
喔,這是現實!
錯了——茜——全錯了!
“大量出血”
“喪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