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名稱:深夜底淚
體裁:現代詩
作文:聞一多
作品原文
生波停了掀簸;
深夜啊!——
沉默的寒潭!
澈虛的古鏡!
行人啊!
迴轉頭來,
照照你的顏容罷!
啊!這般憔悴……
輕柔的淚,
溫熱的淚,
洗得淨這僕僕的征塵?
無端地一滴滴流到唇邊,
想是要你嘗嘗他的滋味;
這便是生活底滋味!
枕兒啊!
緊緊地貼著!
請你也嘗嘗他的滋味。
哎!若不是你,
這腐爛的骷髏,
往那裡靠啊!
更鼓啊!
一聲聲這般急切;
便是生活底戰鼓罷?
唉!擂斷了心弦,
攪亂了生波……
戰也是死,
逃也是死,
降了我不甘心。
生活啊!
你可有個究竟?
啊!宇宙底生命之酒,
都將酌進上帝底金樽。
不幸的浮漚!
怎地偏酌漏了你呢?
作品賞析
夜是屬於思想者的,白日裡行為方正,不苟言笑的聞一多每每都是在深夜裡輾轉反側,思潮起伏,“夜之思”是聞一多詩歌中相當引人注目的品種。
明晃晃的白日是肉的舞台,暗幽幽的夜晚則是靈的鏡像,白日裡的“生波掀簸”讓人應接不暇,哪裡有機會來舔拭自己受傷的靈魂呢?一句“深夜啊!”引出了無盡的感嘆。那些不得不應付的人,那些不得不說的話,那些不得不做的事,還有,那樣的轉瞬即逝的快樂,那樣盤纏不散的悲哀,如今皆通通卸去,只剩下這孤零零的靈魂,這顆無法安息的心對那空虛的靜寂的空間,恍惚間,夜成了他腳下一潭黑漆漆的池水,它悄無聲息地散發著微弱的寒光,給人以心驚膽顫的誘惑;一會兒,夜又幻為了一面豎立的古鏡,它既明淨又深邃,既拙樸又靈敏。在詩人的感覺中,“寒潭”、“古鏡”儼然是某種睿智的境界,它儘可能撕開社會化的“臉面”,一直照徹到人的骨髓之中,讓所有靈魂深處的創面與傷痕都暴露了出來。
“行人啊!迴轉頭來,照照你的顏容罷!”這仿佛就是發自“寒潭”和“古鏡”的呼喚,但又未嘗就不是來自詩人的靈魂深處的催促呢。夜半時分的清醒,讓詩人照見了自己枯槁的形容,伶仃的身影,於是,一滴酸楚的淚,輕輕滑了下來。“輕柔”和“溫熱”似遣詞中有意造成的反差:①輕柔、溫熱是其形,而沉重、冰涼才是實;②人生征程上的沉重感、冰涼感無所不在,而這般的輕柔、溫熱不過是似有似無的一抹;③如此無足輕重的慰藉反倒可能使人聯想到了真實的現實的可怕;④無論是“輕柔”還是“溫熱”,不過都是詩人無可奈何中的自我寬慰,英雄有淚,還需紅巾的搵拭,但在這孤獨的夜半,除了一顆孤獨的靈魂,什麼都沒有了!所以詩人表示懷疑,這幾滴眼淚“洗得淨這僕僕的征塵?”當然不行,不僅洗不淨,而且還因為它沿著風塵僕僕的臉面一路下來,反倒粘合進了許許多多的塵埃與苦汗,等滑至嘴角時,倒真是又酸又澀,儼然就是人生的真味。這樣一來,這撲簌簌下降的眼淚又似乎毫無了輕柔溫熱的感覺,它根本不由人的意志所控制,“無端”地投向我們,不時提醒著我們“生活的滋味”。“無端”二字,生動地表現了詩人不堪承擔之時的無奈。
接著,詩人找到自己忠實的夥伴:枕頭,只有它默默無語,只有它永遠溫和,永遠寧靜,永遠心甘情願地承受著這具疲憊的頭顱,容忍著他的粗魯、污穢與軟弱,詩人終於有了知音,有了契友,他伏在枕上,把“深夜底淚”盡情地傾瀉。
苦悶和辛酸暫時得到了釋放,詩人的心境逐漸平靜了下來,“寒潭”和“古鏡”般逼人的夜色退了下去,苦澀的淚也不再隨意流淌。詩人那顆不願安息的心又活躍了起來,白日裡風塵撲撲,滿是痛苦的人生固然讓人傷痕累累,但那畢竟還是“生活”!除此之外,人別無選擇,苦難讓人落淚,但落淚的苦難又何嘗就沒有它特有的誘惑性呢?聲聲更鼓,實際上就是那不曾停息的白日的繼續,他提示著黑夜裡的人們,新的一天一分一秒地到來,“忽切”地到來。疲倦的詩人陷入了兩難之中:一方面,“生活底戰鼓”刺激著他,給他勇氣,催促他對即將來到的白天,即將來到的人生滿懷希望,高揚起戰鬥的精神;但另一方面,昨日裡那記憶猶新的失敗與疲怠也緊緊地將他拖在床上,讓他只能面對深邃的夜空想見自己的憔悴。兩難的衝撞使他的心緒更加的煩亂不已。“戰也是死/逃也是死,降了我不甘心”,頑固的命運碰上了同樣頑固的意志,結果必然是悲劇性的。
“生活啊!/你可有個究竟?”詩人從疲倦、煩亂,從茫茫夜色中昂起頭來,向蒼天追問。
但天帝不願回答。在這一瞬間,詩人強烈地產生出了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在他看來,主宰著宇宙人生的上帝顯然對他漠不關心,上帝的金樽里盛滿了“宇宙底生命”,但唯獨對他這一片“浮漚”不理不睬。“浮漚”既是指作為他苦澀生命象徵的眼淚,又可以說就是他這一弱小的為命運之風塵所污損了的個體。
上帝這一基督教文化的意象被聞一多所運用,這是很有趣的事。在“五四”運動以前,聞一多曾經批評基督教的教義荒誕不經,就學清華學校,特別是在參加了“⊥社”的活動後,雖又曾同意用宗教思想來激發人們向上奮鬥、不屈不撓,但在總體上講,他並沒有從情感上接受基督教文化觀念的影響,這裡出現的“上帝”也是完全中國化的,聞一多化的,面對“上帝”,聞一多似不願過分追述自我的罪孽,以求救贖。在他看來,“上帝”就是一位命運的操縱者形象,被上帝拋棄就是被命運所拋棄,他無所謂善與惡,而人也無所謂罪與罰。聞一多的“上帝觀”是中國現代作家吸取基督教的影響的代表。
這首詩題為“深夜底淚”,是詩人命運的象徵,它酸楚而苦澀,輕柔而沉重。詩以“淚”的意象來網結全篇,給詩歌蒙上一層淒清、迷離的淚光。
作者簡介
聞一多(1899-1946),著名現代詩人、文史學者、革命烈士,原名亦多,字友三,後改夕夕,又改名一多,曾用筆名夕夕。1899年11月24日生於湖北浠水縣。1922年,去美國留學,學習繪畫,進修文學,研究中國古典詩歌和英國近代詩歌,1925年聞一多回國,在北京藝專任教,並成為徐志摩主編的《晨報副刊·詩鐫》的主要撰稿人。他在論文"詩的格律"中要求新詩具有音樂的美(音節),繪畫的美(詞藻),建築的美(節的勻稱和句的均齊),由實踐到理論為新詩發展探索一條值得重視的藝術途徑。1928年1月,第2本詩集《死水》出版。1927年任第四中山大學文學院教授並被選為校務會議中文學院的唯一代表。1928年秋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1930年秋轉任青島大學文學院長兼國文系主任。1932年8月任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1944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抗戰勝利後出任民盟中央執行委員、雲南總支部宣傳委員兼《民主周刊》社社長,經常參加進步的集會和遊行。1946年7月11日,李公朴慘遭國民黨特務暗殺。聞一多在7月15日雲南大學舉行的李公朴追悼大會上講演,憤怒斥責國民黨反動派,當晚即被國民黨特務暗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