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宋 陸游
詩詞正文
百萬呼盧事已空,新寒擁褐一衰翁。
但悲鬢色成枯草,不恨生涯似斷蓬。
煙雨淒迷雲夢澤,山川蕭瑟武昌宮。
西遊處處堪流涕,撫枕悲歌興未窮。
創作背景
這一首詩是公元1170年(乾道六年)陸游貶夔州(今四川奉節)通判(州府副長官)時,從他的山陰(浙江紹興)老家出發,路過武昌有感而作。陸游的被貶,是由於他始終堅持抗金。當時抗金將領張燾新拜參政,陸游就建議他以除奸為務,去掉龍大淵與曾覿。皇帝知道了大怒,把陸游貶為建康府(今南京市)通判。主持和議的權臣們正要拔除他這個眼中釘,於是趁機進言,說他“交結台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於是又把他改判夔州,貶得更遠。
作品鑑賞
詩一開頭說:“百萬呼盧事已空,新寒擁褐一衰翁”。“呼盧”,是古時的一種賭博行為。“百萬呼盧”,是說賭起來一擲萬金,非常豪放。李白《少年行》:“呼盧百萬終不惜,報仇千里如咫尺。”都是此意。陸游雖出身於官僚世家,不必拘泥於他是否到過賭場,並且一擲百萬。他這裡只不過是藉以嘆息南宋偏安於一隅,像北宋全盛時期那樣無憂無慮的快樂日子,已是一去不復返罷了。因此這一句不能看成是他對於放蕩生活的留戀,而要理解為是對於祖國今不如昔的哀嘆。“事已空”,不僅是陸游已看清了朝廷已無意於北伐;而且還把舉凡贊助伐金的人,統統貶掉,這就從根本上斷絕了祖國恢復統一的希望。是以好事成空,昔日的盛況,想也無益了。可見他這時的心境是非常悲涼悽愴的,所以就引出了下一句:“新寒擁褐一衰翁”。陸游於公元1170年(乾道六年)的八月廿三日到武昌,節令是深秋,所以說是“新寒”。由於是衰翁,所以剛一感到冷就擁著粗布被子難以起床;從這一生活細節突出了“衰”字,非常生動形象。其實陸游這年只四十六歲,原不應稱“翁”,更不能說成是“衰翁”,這只是由於他自認為一方面心境不好,意謂傷心使自己過早地衰老了;另一方面朝廷不用,所以只好自我解嘲,沒有用了,所以是“衰翁”了。可見這不是實指,而只是一種牢騷話,是對朝廷的不滿。
龍大淵與曾覿二人,原是孝宗為建王時的知客,不過是近侍之人,孝宗登基後,寵幸倍加,居然對他倆人稱字而不稱名,罷宰相、易大將這樣機要的軍國大事,都要由他們來決定。國家到了這樣的地步,不能不教人易老。所以他接著說:“但悲鬢色成枯草,不恨生涯似斷蓬。”“蓬”是一種野草。其形據《埤雅》載:“末大於本,遇風輒拔而旋。”故叫斷蓬,又名飛蓬。比喻人的飄泊不定。陸游在《折號前一日作》中也說:“飄零隨處是生涯,斷梗飛蓬但可嗟。”這本是值得嗟嘆的事,然而此處他卻說“不恨”。因為作為一個愛國者,只要國家興旺統一了,自己個人飄零算不得什麼。這裡寫出了詩人對於祖國的無限深情和因愛國而遭到了貶謫的自豪。此時可悲的倒是自己的年事日高,恐怕一旦北伐可行,自己倒是無能為力了,這才是他感到最可悲哀的事。這一聯詩一方面形象地勾畫出了一位憂國志士的精神面貌,另一方面也透露出了對於自己“可憐無補費精神”的痛惜心情。語意含蓄蘊藉,哀而不怨,把一個報國無門反而遠貶天涯的志士赤誠的心,坦露在讀者眼前,讀來令人感憤。而那“悲”與“恨”,愈咀嚼而情愈濃,直使人認識到:什麼是生命的價值?人生在世,究竟應當把自己放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上?為什麼而悲,為什麼而樂?這就是為什麼說“詩可以興”的地方。
因為題目是“武昌感事”,所以他在頸聯就特地點明地點:“煙雨淒迷雲夢澤,山川蕭瑟武昌宮。”雲夢澤指整個的江漢平原。據他寫的《入蜀記》載:二十七日微雨,登南樓。他說南樓“制度閎偉,登望尤勝。”登樓一望,整個祖國的江漢平原,都籠罩在迷濛的煙雨之中。但由於詩人此時的心情是悲愴的,統一無望,前途渺茫,這迷濛細雨,都莫不染上了他黯然神傷的色彩,於是乎這祖國河山,只是淒迷一片。而“武昌宮”,查他所寫的遊記,沒有實地。只有廿六日游頭陀寺,說:“至絕頂,舊有奇章亭,今已廢。四顧江山井邑,靡有遺者。”什麼原因呢?因為曾“毀於兵火”。所謂“山川蕭瑟”,正是“江山井邑,靡有遺者”之意。則“武昌宮”只不過是作律詩對仗的需要,因頭陀寺而觸發大好江山,毀於兵火,身在武昌,而感慨中原罷了。
最後他說:“西遊處處堪流涕,撫枕悲歌興無窮。”西遊,夔州在山陰之西,故謂之西遊。處處堪流涕,是說他所到之處,無不觸景傷情,而感到國破家殘的悲哀。查陸游自八月廿三日早飯時到達武昌,至三十日黎明離去,在武昌整整逗留了七天,共遊了光華堂、頭陀寺、南樓、石鏡亭、訪黃鶴樓舊址和其它的許多名勝古蹟,引起他無限感慨。例如他在頭陀寺見藏經殿後有南齊王簡棲碑,碑是韓熙載撰的。他就想到:這個碑立之日,“南唐危蹙日甚,距其亡六年爾。熙載大臣,不以覆亡為懼,方具言其主鼎新文物,教被華夷,固已可怪。又以窮佛骨,舉遺文,及興是碑為盛,誇誕妄謬,真可為後世發笑。然熙載死,李主猶恨不及相之。君臣之惑如此,雖欲久存,得乎?”這話用於孝宗之與龍大淵、曾覿輩是完全適合的。可見他這一段懷古,實是傷今。這是可為下涕者一。
再如廿九日記:“日昳(黃昏),移舟江口,回望堤上,樓閣重複,燈火歌呼,夜分乃已。”對於他來說,這是可為下涕者二。固然詩人在這裡沒有下任何斷語,但是令人讀來很自然地就要想到晚唐詩人杜牧的《淮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燈火歡呼,夜分乃已”,說明憂心國是者少,樂於偏安而醉生夢死者多。人們已麻木到如此地步,這和上面他對南唐的感慨聯繫起來,對於他這樣一位因愛國力爭統一而遭到遠謫的他,就不能不“處處堪流涕”了。然而正當主戰者四處流離,而主和者的投降派卻在日事酣宴,國是如此,他除了“撫枕悲歌”,已經不能做什麼。所謂長歌當哭,那么,他的這首詩也就是當哭之悲歌了。“興未窮”,就本意說,應是興趣正濃;這裡是悲歌,當然無興趣之可言,然而還要說“興未窮”者,那是說:我在這裡撫枕悲歌,而人家卻在那裡歡興更濃哩!這個落差所形成的悲哀,是非常寂寞而無奈的。所以他這個悲哀,雖因武昌而發,卻實在是對於整個祖國前途的無限憂慮。因一滴水而知大海之味,“雲夢澤”、“武昌宮”,只不過是一根導火線,或者是舉一隅,以慨祖國四方之其它三隅,亦莫不如此而已。
陸游去了,向著他的煉獄前進,讓高貴的心,作一次服罪的航行。一路悲歌,兩岸猿啼,讀者似乎已看到了他是如何撫枕而下涕的。
作者介紹
陸游(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漢族,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南宋詩人。少年時即受家庭中愛國思想薰陶,高宗時應禮部試,為秦檜所黜。孝宗時賜進士出身。中年入蜀,投身軍旅生活,官至寶章閣待制。晚年退居家鄉,但收復中原信念始終不渝。創作詩歌很多,今存九千多首,內容極為豐富。抒發政治抱負,反映人民疾苦,風格雄渾豪放;抒寫日常生活,也多清新之作。詞作量不如詩篇巨大,但和詩同樣貫穿了氣吞殘虜的愛國主義精神。楊慎謂其詞纖麗處似秦觀,雄慨處似蘇軾。著有《劍南詩稿》《渭南文集》《南唐書》《老學庵筆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