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代價》屬短篇小說,由作者蘇夏*創作,第一次登選在小說閱讀網內,2007年完成。
作者介紹
作者:蘇夏*
寫過多篇短篇小說 《煙雨紅塵》 , 《殊途同歸》 , 《愛慕虛榮的人》 , 《償還貸款》 等。
文章簡介
初登:小說閱讀網,本文於2007年完結屬於短篇小說。
原文節選
欲望的代價
親愛的埃德加·張凱倫先生:
見信好!時隔這么多年才收到我的一封信,你一定會倍感驚訝。離我上次給你寫信的時候,已經差不多過了三年多,更精確地說來,應該有三年零四個月了吧。你記得那時候你們全家剛到舊金山定居不久,也許對大洋彼岸的風土人情和社會習俗都還沒有適應過來,我的那封信只能說是對你出國定居的一種祝賀。而現在我給你寫的這封信,卻是要告訴你一件震撼人心的事情,我敢肯定地說這種事情即便是在推行資本主義的美國,也未必能碰得上。我在目睹這次奇遇的邂逅直到下決心把它推心置腹地告訴你這位老朋友的這段時間內,我的內心無不在受著關於人性與社會倫理道德的雙重折磨。最終理智還是成功地說服了自己,讓我靜下心來給你寫信,如果你能理解我當時矛盾的心態和故事中女主人公的不幸遭遇,那也許算是對我最大的恩賜。
世界上很多事情的發生都是在偶然中進行的,我和她的不期而遇的邂逅可能也帶著那樣的偶然性,因為這一切在局外人或是旁聽者看來都顯得那么得蹊蹺和不可理解。為了敘述的方便,也為了你能夠更好地理解這件事,我決定從我們搬家的事情說起。你也知道,我的兒子即將國小畢業了,家裡的住房擁擠加上兒子求學路途遙遠,這一切都逼迫著我們儘快買房搬家。妻子馮翠蓮是銀行職員,收入不錯,福利待遇各方面也不比我這個鄉村教師差,就憑我們自己也完全有能力買得起普通的住房。從結婚至今,我和她就龜縮在她的父母家裡(其實也就是翠蓮自己家裡),她的父母有政府發放的退休金,說起話來頤指氣使,發表言論比市領導的聲音還響。不知道內情的親戚朋友以為我生活得好幸福好美滿,其實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沒地方說。對兩位老人來說,我妻子是他們的女兒,我兒子又是他們的外甥,都是自己一家人,惟獨我這個女婿才是外族人,所以不論做什麼事他們都不把我放在眼裡,甚至一些涉及到他們個人隱私的事情還怕我去打聽了不成。時間一長,連我自己也覺得是馮家的局外人了,不但重要的事情不敢出謀劃策,即使連涉及到自身利益的問題也是退避三舍,說話做事都格外小心。在這樣的屋檐下生活,我根本就不是男人;只有站在學校的講台上(那短短的時間裡)我才感覺自己找到了做男人的尊嚴。我的老同學,你如果站在我的角度上看問題,一定會理解我那時的心境吧。
我和妻子買下市區南郊的商品住房,接著就進行布置室內裝潢設計的工作。那時正值學校放暑假,而馮翠蓮的銀行工作是沒有休息日的,所以室內裝潢的統籌工作就落在我的肩上。在這個家庭,我還是第一次承擔那么艱巨那么重要的任務,我想今後只要從她的父母家裡掙脫出來了,我就決不會是過去那個受人管制受人約束的我了。在這裡,我得向你提起一個人,他是負責我們新房室內設計工作的首席設計師毛大偉先生——我記得,過去我從未向任何朋友提到過這個人,因為他與我們職業圈裡的人並沒有很重要的聯繫。而我現在要在這封信里向你介紹這位優秀的設計師——請允許我使用“介紹”這個詞,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辭彙能代替它的了——不為別的,僅僅為了自然地引出我要敘說的這個故事。因為女主人公是在酒吧里出現的,而你知道我向來都不喜歡酒吧的環境,從上大學至今一直是這樣;如果沒有一個特殊人物的引薦,我是決不會走進一間在我眼裡看來是很灰暗很無聊的酒吧的,哪怕它就位於我的寓所附近也在所不惜。而毛大偉先生正是這樣一座橋樑,他將固執的我與具有歐洲浪漫主義風格特色的酒吧文化緊緊地聯繫在一起,他將我原本無聊空閒的夏季時光安排得密密麻麻、井井有條。在他口若懸河與熱情洋溢的介紹中,我似乎覺得自己正在脫胎換骨,固執保守的思想已經排開,繼而接受了一種全新的思維方式和標新立異的社會意識形態的洗禮。他曾說酒吧是他一生中最嚮往與最值得享受生活的地方,是他作為藝術家(設計也屬於藝術的範疇)靈感與創作的源泉。在那個炎熱的夏季,我們光著胳膊坐在社區花園的林蔭道上抽菸、喝酒,或者說一些有關家庭與婚姻生活的問題;晚上我們就去市區的酒吧喝酒,聽那些喝得爛醉的女人瘋狂地唱著歌,而一群半醉半醒的男人趁亂摸著她們的上身,直把體內無法排泄的性慾慢慢地排泄出去。
現在讓我們回到敘述的主題上來。我在前文已經說過,以我的性格,倘若沒有朋友的引薦,我是絕對不會走進這種酒吧的:你看,屋頂的高腳吊燈漆黑一片,只有四周明滅著若干盞灰黃或橙色的小燈泡,映照著一座空間不算太大的酒桶一般的房子,牆上懸掛著幾幅蹩腳藝術家繪製的風景油畫,襯托出虛偽籠罩下的不真實的繁華,仿佛令人置身於中世紀資本主義萌芽初期歐洲貴族權勢們的宮廷生活。喝酒或是聊天的客人已經各就各位了,男人和女人、領導和員工、老闆和夥計、大學生和他們的情侶分別坐在這個燈紅酒綠的酒吧各個不同的角落,分享著屬於自己的快樂。我暫且不去管那些與我無關的酒客,只關心和毛大偉兩人之間的小小空間。毛大偉用手捋一下長長的頭髮,摘下他那副象徵著藝術家與知識分子雙重身份的黑框眼鏡,並把它別在腰間,接著解開襯衫的紐扣(他夏天喜歡穿襯衫),露出緋紅的或是深黃色的皮膚。然後一屁股坐上酒吧前台的轉椅,高聲喊著讓老闆上兩大杯啤酒。在他的帶動下,我已很快融入了這種歐式的文化氛圍中,昔日對酒精的適應與偏好讓我的酒量猛增,幾乎要超過了他的水準——雖然他一向自詡他的酒量很不錯,但是在我面前依然稱不了英雄。毛大偉甚是不服氣,說他一個大名鼎鼎的藝術家怎么能這樣輸給一個鄉村中學的老師呢,不行,太沒面子了,一定要下到座位上去再猛灌幾杯,就是喝醉了也不能認輸。他還說我如果不答應奉陪到底的話,就要在我家新居的裝潢工作上拖延工期。沒辦法,我只能答應他奉陪到底;繼而他又愉快地笑了,那神情真像一個喜劇演員。於是我和他從前台的轉椅上跳下來,在大廳里尋找空閒的雙人桌。
信寫到這裡,我要停下來休息會兒,喝杯茶水提提精神。就在那時候,一次奇遇的邂逅發生了:我們的女主人公在那個微妙的時刻出現了,出現在我和毛大偉所在的酒吧里。她胡亂地披散著長發,嘴裡叼著雪茄菸,肩挎著一隻看上去檔次比較高的皮包,她搖搖晃晃地向我們剛剛離開的前台轉椅走過去,接著像毛大偉一樣蹬地坐了上去。不等她開口,服侍生已經把一杯溢滿泡沫的啤酒端到她面前。看來是個老顧客了,否則別人怎么會這么了解她呢?我正在心裡想著,忽然女子轉過頭來無意中朝我們的方向看了一眼,你可別說,正是這不起眼的一個動作,讓我驚訝地發現她似乎非常面熟,好象還曾經和我近距離地接觸過。當時我真的忘記了毛大偉就坐在我的對面,我把自己的心思全部放在思考這個嚴肅的問題上面,如此修長的身材、如此漂亮的臉蛋、如此透明的眼神,該不會是我曾經的同事張彩彩吧?是她嗎,真的會是她嗎?所有能確定而又不能確定的疑問集中在我的腦海里,像等待發號命令的士兵們聚集在將軍的部下一樣。這時毛大偉高聲喊了服侍生的名字——他常來這裡喝酒,認識幾個服侍生和他們的老闆——繫著紅領結的服侍生過來了,送上來滿滿一大桶生啤酒,然後轉身離去。忽然間,我情不自禁地喊住了他,“您好,請問我可以向您諮詢一件事嗎?如果您是知情者,請告訴我問題的答案。”“可以,先生,您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好了。”他說道。我無限激動地站了起來,當著眾多酒客的面用手指了指坐在前台上的漂亮女人,問道:“您能告訴我那位小姐叫什麼名字嗎?”服侍生猶豫了一下,接著拋給我一個無奈的微笑。我知道我的問題已經超出了他的服務範圍,他完全有能力拒絕回答。可是我想知道,我太想知道這個女人的真實身份了,我太想知道曾經與我一起在講台上奮鬥過的青年女教師現在飄落到世界的哪個角落。不,不能讓他走,決不能讓這個服侍生走開。“請您做做好事行嗎?告訴我這個女人的情況,了卻我的一個心愿,我想您一定是知道的,您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我從褲袋裡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塞到他手裡,作為對他的一種報酬。他果然開口說話了,他說:“我只知道她叫張彩彩,經常來我們酒吧光顧,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真的很抱歉!”說完他向我鞠了個躬就匆匆地離開了。
張彩彩,難道那個女人真的就是與我一起工作過的張彩彩?啊,真是太不可思議了。這么多年沒見著面,不知今天的她淪落到什麼地步了,或許她還能像個普通女人那樣地生活,或許她連像個正常人那樣的生活權利都被剝奪了。作為昔日的朋友,我當然希望她能夠生活得快樂,有她愛的男人,也有愛她的男人,不過這一切對她來說是不是空中樓閣,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一九九二年的初秋,或是更早些的時候,我從省立師範大學化學系畢業後被分配到家鄉的一所農村中學任教。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和我一起進學校的還有三個年輕人,他們是政治系的王利東、數學系的金永坤和英語系的張彩彩,其中我對張彩彩的印象最深,因為她是我們四人中唯一的女性。那所學校地處偏僻山區,遠離縣城,因此除了少數本地區的教師外,大部分人都只能像只寄生蟲那樣寄居在學校提供的簡陋宿舍里。在一片憤憤不滿的牴觸情緒和唉聲嘆氣的抱怨聲中,我似乎也看到了許多曾經預想不到的樂觀傾向,比如說教師與教師之間的接觸大幅度增加,也許這是一個最明顯的好處,不但對老教師和中年教師是一筆財富,對我們剛畢業的年輕人更是一種天然的利益。於是就憑藉著這種好機會,我和我的同齡人王利東、金永坤、張彩彩極其密切地發展關係,盡最大可能地使彼此之間結交成好朋友,這不論對工作還是對生活方面,都有很大的幫助。當年的張彩彩還沒有男朋友,所以她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放得很開,該怎樣玩就怎樣玩,該怎樣開玩笑就怎樣開玩笑,絲毫沒有什麼涉及倫理道德方面的傳統觀念束縛她的手腳——這讓我們三個大男人也異常興奮。在我們多數人的眼中看來,張彩彩是個漂亮的女人,是個對男人極其有誘惑力的女人——這種觀點我至今還保存著,時隔這么多年,當我在給你寫信的時候我仍然敢這么肯定地說這句話。
請你的思路順著我的敘述轉移過來,讓我們剔除掉一些不重要的事件,直接把時間切換到一九九二年至一九九三年交界的那個冬天。在那個屬於我職業教師生涯的第一個冬天裡,我所在的學校沿襲傳統舉辦了一次藝術節師生聯歡大匯演,也許是上帝恩賜,也許是命中注定,張彩彩就在那次文藝匯演中脫穎而出,成為全校師生熱烈追捧的對象。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張彩彩就是一個英語老師,就是一個能把我們中國人聽不懂的外國話說得異常流利的高才生,卻從不曾想到她還有一副天然的好嗓子,能唱出許多令音樂教師也自嘆弗如的美妙歌聲。她在我的意料之外、在金永坤等人的吹噓鼓勵下、在全校學生的鼓掌聲中粉墨登場,用她那象夜鶯或似百靈鳥般的動聽聲音感染了在座的上千個人的心靈,在場的師生無不歡呼著站起來並投以熱情響亮的掌聲。她成功了,她陶醉在成功所帶來的虛榮與快樂中,陶醉在自我內心的滿足感中,陶醉在這偏遠山區帶給她的榮耀與讚美中。晚上當我們回宿舍就寢的時候,一向自詡為“天之嬌子、數學天才”的同濟大學本科畢業生金永坤第一個走進了張彩彩的房間,用非常慚愧的話語說道:“張彩彩小姐,你讓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有你站在我面前,日後我金永坤再也不敢說一句傲慢的話了。”金永坤的學歷比全校教師都要高,而且人也長得聰明伶俐,以往他常常憑藉這一點在其他同事面前頤指氣使,拿他的高學歷到處炫耀——在那時候,我們大部分老師的學歷只有專科水平,所以有一個本科生進來是很了不起的事。有一次,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情,金永坤由於一個疏忽沒把事情做好,挨了校長一頓批評;校長要他寫檢查,並要他當著全校教師的面做檢討。你猜他說了一句什麼話,你想都想不到。他說:“我堂堂一個大學本科生到你山區里來教書已經夠理虧了,你還要刁難我?有本事你去拿一張同濟大學的文憑出來,再到這裡來教訓我。”一句話說得校長面紅耳赤,從此再不敢去批評他。如此一來,金永坤在學校里的人氣直線飈升,從領導到普通老師再到臨時工,沒有一個在他面前說話不低下三分頭的,學生更是怕他怕得要命,惟恐會被他殺掉不成。這種場面直到那次張彩彩粉墨登場事件發生以後,他認識到了自己的傲慢與不足,才下決心改掉曾經有過的陋習,虛心接受別人的批評意見。如今的金永坤已經當上了學校的教務主任,回想起當年的衝動與鹵莽,他還會感到慚愧不已。對他來說,張彩彩是他的救星,是他迷失道路上的領路人,張彩彩行為和張彩彩事件就這樣改變了一個知識分子的前途。
訊息像只長了翅膀的鳥兒,越過崇山峻岭向外傳遞。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整個縣城都知道了關於張彩彩能歌善舞的事情,附近的居民不要說聽人講起這事,就是親眼目睹她的演唱也不止一次了。於是在那年的春天,縣藝術團的領導來我們學校找到了張彩彩,說他們邀請她去參加一場由藝術團舉辦的文藝演出,如果演出成功,她不但能得到一筆高昂的報酬,而且縣裡還可以直接把她向省級藝術團推薦,這是個很有誘惑很令人羨慕的機會。我們的張彩彩當然沒有錯過這次對她人生和命運有著重要影響的機遇,她毫不猶豫地去參加了,並且取得了意料中的成功。相比上次在學校里的演出成就,這次縣裡的演出無疑更讓她志得意滿、信心百倍。一時間,大街小巷貼滿了她的宣傳廣告,她的才華與藝術成就成為當地老百姓茶餘飯後談論的話題。那時候,最興奮的人除了張彩彩自己以外,還有我們幾位和她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我和王利東、金永坤等人買來一隻大蛋糕去向她表示祝賀,金永坤放下了作為大學本科生的架子,面帶微笑地和張彩彩講著笑話,並不自覺地討好她說:“張小姐,以你的能力和相貌,留在這裡當老師實在太委屈自己了,換做是我有那么好的條件,早就去考電影學院當明星了。”我發覺張彩彩當時愣了一下,似乎對金永坤的話持半信半疑的態度,“你不會說笑話吧,會唱歌的人多得去了,要是都去做明星,那還了得?”接著我看到金永坤換了個站立的姿勢,開導她說:“人的一生中機遇是很重要的,許多人有很好的才華與能力,可是最終卻沒有成功,留在世上平凡地走一遭,這絕對是他們沒碰上機遇的緣故。而碰到機遇的人,他們做事得心應手,身邊有人幫助他們,比一般人更容易獲得成功。”金永坤用一番有哲學味道的語言向張彩彩傳授人生的重大命題,張彩彩這個涉世不深的女人幾乎聽得著了迷,兩隻眼睛吧咋吧咋跳動著,如同從這個知識分子口中看到了外面五彩繽紛的世界。我當時全然沒有想到:那天晚上在張彩彩的宿舍里,金永坤的幾句話竟會成了她日後步入那條骯髒、污濁且充滿血腥味的道路的墊腳石。
張彩彩作為一名教師的職業生涯是短暫的,也許這個偏遠山區的小小舞台容不下她的才能,也許我們和她注定做不了長時間的同事。在一九九三年的那個金黃色的秋天,也就是她分配進學校一年後的那個時間,金永坤曾經在預言中提到的從天而降的絕好機遇,真的就像夢幻般鏇轉著襲擊到美女張彩彩的身邊,成為學校里轟動一時的新聞。由於縣藝術團領導們的推薦,北京一個電影劇組的導演張頤武先生帶著他的幾個工作人員專程來這裡拜訪張彩彩,邀請她去參加某影視公司投資的一部新片《愛情終點站》的拍攝工作,並承諾只要她能夠與劇組簽下契約,就可以在拍片結束後獲得豐厚的報酬,如果片子賣得好,她還有望一夜成名,成為眾多青年男女追捧的對象。我怎么也沒有料到,張彩彩一口答應了,而且答應得那么直接那么毫不猶豫,似乎這所山區學校壓抑了她太多的情感與青春的欲望,她恨不得能夠馬上離開這裡似的。她沒有與我商量,也沒有與金永坤、王利東等朋友商量,自作主張地給校長寫了辭職報告,然後等不及向她的學生們做一次告別,就與劇組簽下了一份契約,收拾好行李踏上遠去北京的道路。她走得很匆忙,像是為了趕赴一場預約好的宴會,甚至也來不及與我們道別,連平時和她走得最近的金永坤也說:“外面的世界真的有這么大的誘惑嗎?她怎么連我們幾個最要好的朋友都不打聲招呼呢?”
張彩彩離開後,我接替她做了她們班的班主任,原先她所任教的兩個班級的課程則由另兩位教師接任——順便補充一點,在十幾年前,師範生還是比較稀少的,而外語系畢業的師範生更如同熊貓一樣的珍貴,所以要臨時去招聘一名英語教師,不要說是在像我們這樣的偏遠山區學校,就算是城裡的學校恐怕也難以辦到。當務之急的應酬措施下來後,學校的教學秩序又恢復了正常,只是我們同事之間常常會提起張彩彩,尤其是在我的辦公室里,像金永坤這樣的重情男子更是把這件事當作家常便飯一樣掛在嘴邊,天天拿出來講一講,以便讓我們不要忘記在我們身邊曾經出現過一位叫張彩彩的漂亮女人——這種狀況直到他有了未婚妻之後才罷休。不過,張彩彩雖然這么忘情地拋棄了她的學生,可學生們倒是挺重感情的,他們卻沒有忘記曾經的班主任,這一點作為親眼目睹的當事人而言,我敢肯定地這么向你說。
金永坤曾經在某個晚上無意中向我說起一句話,他說張彩彩這么一走,也許我們再也見不到她了;真要是她日後混出名堂當上大明星,恐怕也認不得我們了。我當時只覺得他的話有點悲觀,像是給一位死者做安魂曲,可是直到後來事情真的發生了,我才肯定這位其貌不揚的同濟大學畢業生真是個人物,他竟然能夠在毫無論據的前提下推測出如此準確如此具有預見性的論斷,真的讓我佩服。張彩彩辭職的決定沒有選擇錯,她在北京成功了,她真的因為出演那部電影而一夜走紅,從眾多的影視演員中脫穎而出,把一個普通的自己推到全國老百姓的眼前。一時間,她在影片中主演的女主角形象成了年輕女人爭相效仿的對象,她的名字高頻度地出現在街頭廣告和電視熒幕前,許多有眼光的商家找她做產品的形象代言人,並把她的照片印到產品的外包裝上。當地的報社和電視台花大力氣為她做宣傳,惟恐家鄉人民不知道似的;就連北京、上海、南京、瀋陽、杭州等大城市的記者也紛紛跑過去採訪她;許多省級城市的電視台派策劃人員為她量身定做一系列談話節目,為此她遊歷過全國很多地方,跟新聞記者、電台主持人、節目製片人頻頻打交道;還有些眼光銳利的出版商為她出版寫真集,通過媒體炒作發行到全國各地去銷售。反正那時候的張彩彩已經不是她自己了,或者說不屬於她自己一個人,而是屬於整個商業界和演藝圈;她的言行舉止隨時隨地都會被記錄到攝像師的鏡頭和記者們的新聞報導中。不過根據我和朋友們的推斷,那段時候的張彩彩確實也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她的事業幾乎可以說是達到了生命的頂點,再不會有什麼更大的成就來超越它、和它平分秋色了。
張彩彩發行第一張個人唱片,又是半年以後的事了。其實她剛剛走紅的時候,就已經有唱片公司要為她出唱片了;可是由於她的演唱風格獨特,一般大眾化的歌曲不適合她唱,所以唱片公司只好重金聘請一些港台地區的音樂人為她量身定做一張專輯。這可謂唱片投資人最機靈最精明的做法,因為按照當時的形勢看來,他們的投入完全能夠取得回報,所以再大的投資也敢嘗試。果然不出所料,張彩彩的唱片一上市,立即出現了瘋狂搶購的局面,各大書店的音像專櫃和獨立的唱片專營商店里,前去購物的比平時多一倍,並且都是衝著張彩彩的唱片而去的。後來我從當地的一張報紙看到,上海杭州等地正在為她舉辦專輯簽售會,還有很多城市的崇拜者在等候她的光臨。次年春節的時候,聽說張彩彩回來探親,要在自己的家鄉和青年朋友面對面接觸,我那會兒是多么的高興啊,那心情仿佛是和自己心儀的戀人去約會一般。我記得那天恰好是農曆正月初四,我起得特別早,坐中巴車趕到金永坤家裡去約他(那時我們的家隔好幾個鎮)。冬天的早晨非常寒冷,他正裹在被窩裡睡覺,聽我說起張彩彩回鄉的事,二話不說就從床上滾了下來,洗了把臉,梳了梳頭髮,用刮鬍刀剃去下巴上多出來的鬍子,套上一件黑藍色的西服,遠遠看去更像是個約會的青年。然後我們走出家門,用同樣的方法去另一個鎮約王利東,把懶惰的他從床上拉出來。為了能見到出名後的張彩彩一面,我們三人各自用自己的錢去商店裡買了一張她的專輯,再趕到她舉行簽售活動的地點:市府廣場,按規矩在那裡和一群青年男女一起排隊等候。九點半剛過,在一群記者的閃光燈中,久未謀面的張彩彩神氣活現地出現了,此時的她已是個影視明星了,我根本無法把當時的她與兩年前在山區學校里教書的她聯繫起來,這中間有著一條太長太長的我們思維所不能逾越的鴻溝。簽名活動開始了,我隨著隊伍一點點往前移動,往我昔日的好朋友張彩彩身邊靠近,我在想著如果我走到她面前時會發生怎樣的情景,是激動呢,是彼此祝福呢,還是熱情地擁抱?我一時還無法確定。我的腳步在往前挪,我的心在砰砰地跳個不停,終於我走到她面前了,我清楚地看到她了,我和她之間只隔著一張簽售活動用的桌子,就像我們當年在辦公室里的桌子那么大。我把買來的專輯遞給她,請她在上面簽名;她用一支粗粗的簽字筆在上面潦草地塗了幾個字,遠遠看去仿佛是蒙古文,她把專輯遞還給我,輕輕地說了聲謝謝。我趁機問道:“張彩彩,還認得我嗎?”她疑惑地抬起頭,像看陌生人似的看著我,說道:“你是我忠實的歌迷,不是嗎?謝謝你對我的支持,希望你能夠繼續關注我、支持我,好嗎?”忠實的歌迷,我的天哪,曾經在一起工作的日子她竟然全部忘記了,她竟然把我當作是和那群陌生人一樣的她所謂的“歌迷”了。唉,時間老人呀,你不要只顧著匆匆流逝,為何不把那段美好的時光用鏡頭記錄下來呢?為何要讓曾經的好朋友變成相逢的陌生人呢?
後來發生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的同事王利東和金永坤也不會知道;我們能夠感覺到的就是自己失去了一位一起在教育崗位上奮鬥過的好朋友,而其餘的一切就成了遺憾。幸好這裡還有一個重要的人物,她是毛大偉向我推薦的酒吧老闆娘,因為張彩彩經常到她的酒吧光顧,所以一來二往地彼此就混得熟悉些,她說她能夠向我提供張彩彩在出名前後那段人所不知的往事。下面就讓我以旁聽者的身份,記錄下酒吧老闆娘的敘述內容。
“在外人看來,張彩彩是一個很幸運的女人,她獲得了別人一輩子也無法取得的成功,但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她為了取得這些成功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我本來並不認識她,也是由於她在這幾年裡常常來我店光臨才熟悉起來的。當時我們酒吧里有位調酒師看到她時忽然驚叫一聲:”哎呀,這位小姐不就是當紅明星張彩彩嗎?“我一聽到那位夥計說有明星到我們酒吧里來了,不禁整個人都興奮起來,你要知道,就憑這樣一家小店,不碰上特別好的機遇,怎么會有大明星來光顧呢?於是我急忙從包廂里走出來,在夥計的指引下親自去為她服務,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她的臉色顯得有點憔悴,比起今天的狼狽樣子,也好不到哪裡去。我為了以後她能常來我店幫助我們招攬生意,所以那天也沒收她的錢,結果她下次來的時候卻把第一次欠我的酒錢還上了,並對我說:”要是你們歡迎的話,我會經常來你們酒吧的。“我著實激動了一陣子說道:”張小姐怎能這樣說啊,您大明星能來我們酒吧光顧是我老闆娘的一大榮幸啊,怎么會不歡迎呢?“接著她放下她的手提包對我說:”請你以後別再叫我大明星了,我不是明星,我再也不可能是什麼明星了,我對這個社會恨透了,對所有的男人都恨透了,巴不得他們統統死掉。“我大吃一驚,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會引得她這般詛咒男人抱怨社會,我當時沒有過問,也不敢在她頭上雪上加霜,於是就走開了。可我真的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恰好這時候,我們店裡那位後來辭職了的調酒師拿出一張報紙,讓我看上面的大標題。我一看,那些大大的黑體字寫著:”當紅影視明星張彩彩淪落為某富商的地下情人“,下面是一篇長篇累牘的新聞報告,右邊還有她的一副半身照片。我坐在前台邊的椅子上一口氣把那段文字看完了,大意是說張彩彩出名後在生活上為所欲為,為了提升自己的人氣竟然做了富商的包二奶,可是文中並沒有指出那位富商是誰,對於包二奶的動機描寫得也有些漏洞,似乎是在隱瞞什麼真實的情況。我想,也許事情的真相只有當事人張彩彩自己知道。然而幾天后,事態發展得越來越不妙,不止是一家報紙,而是許多家報紙爭相報導了張彩彩被富商包二奶的事,電視台的娛樂新聞也把這件事當作是重頭戲來大加渲染,好像惟恐天下還有人不知道似的。短短几天時間,張彩彩的名聲迅速下滑,她在民眾當中的形象也迅速惡化;不但沒有人再來崇拜她了,甚至許多人把她當成賣國漢奸一樣地批判、責罵。唉,我這一生是再也沒有看到比她更悲慘更不幸的人了。如果她能後悔的話,情願這輩子做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也不去當什麼大明星了。”
說到這裡,毛大偉要了三杯雞尾酒,於是趁著服侍生為我們送酒的時間裡,老闆娘休息了會兒,她理清了自己下面要講述的這部分內容的思路,在我們喝了一口酒後,繼續說下去。“我覺得我不是個順水推舟的凡人,比起一般民眾來說,至少還有一點正義的血液流淌在我體內(說到這裡時她愉快地笑了笑)。我要有責任去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於是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我不斷地與張彩彩套近乎,與她開玩笑、說知心話,試圖喚起她對我這個女人的信任。果然幾天之後,她的心理壓力減少了許多,和我說話的時候不再顯得膽怯和畏縮。我發覺自己向她提要求的時候到了,於是在某個晚上,我從她口中了解到事情的真相。
“張彩彩說,從學校辭職的那天她是鐵了心要在演藝圈做一番事業的,可是萬萬沒想到事情並不是像她想像的那么簡單。張頤武導演和他的劇組人員從北京遠道而來,邀請她去參加電影的拍攝,這本來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單純的她是想不到這裡面會暗藏著什麼陷阱的。直到劇組的飛機到了北京,她才略微發現了事情背後隱藏的玄機——原來她被導演招過來,表面上是與其他演員一起合作拍電影,而暗地裡卻是被他的兒子當情人。張頤武的兒子張浩威是個遠近聞名的大色鬼,許多清純可愛的小女生都被毀於他的魔爪,張導演自己也坦白他這一輩子的名聲算是毀在這個不爭氣的兒子頭上了。然而打歸打、罵歸罵,畢竟張浩威還是他的獨子,是他財產的合法繼承人,再怎么不爭氣也不能拋棄他。更何況在家裡他的太太用錢寵著他,這樣一來那個兔崽子更加肆無忌憚,誰也拿他沒辦法。張頤武將張彩彩帶過來的時候確實只想著讓她好好拍戲,把她自身的才華發揮出來,幫助他完成一部出色的電影作品。沒想到張彩彩超乎眾人的美麗被張浩威發現,從此災難就沒有離開過她半步。據她自己對我說,劇組的演員本來是統一住在豐臺區的一家賓館裡的,可是她卻單獨被安排到懷柔的一幢小別墅里。後來才知道,這個計謀是張導演家那個沒出息的太太策劃的,她為了兒子,強迫劇組為她開綠燈,把美女張彩彩變成她兒子的私有財產。在那幢別墅里,張彩彩受盡折磨,可是她又不敢反抗,因為她需要張頤武導演的提拔,她夢想著儘快出名賺大錢。如果自己有朝一日出名了,她完全可以離開這個地方,到她想去的地方去。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的心裡又慢慢地平衡下來,反正犧牲身體只是這么短短兩個月的事情,等片子拍完後,她就會成功了。
“不過她後來確實取得了成功,我想這個您肯定知道。《愛情終點站》的上映讓張彩彩在一夜之間出了名,成為家喻戶曉的影視明星。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她為了獲得這一切所付出的代價,在她與張導演合作結束後,她並沒有從懷柔的別墅里走出來——因為張浩威在要挾著她,不讓她離開自己,要求張彩彩做他的地下情人,並且威脅她說,如果她要逃跑,他會不惜一切手段破壞掉她所取得的成就,還要誣陷和詆毀她的名聲,請她自己做好考慮。張彩彩當時就哭了(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還在不斷地流淚),她說:”我和你們的交易已經結束,我感謝你爸爸,感謝他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實現自己的藝術夢想,現在我和他的合作關係結束了,你還要這樣纏著我幹嗎?“誰知那個小流氓暴跳如雷,他說:”你還當我是傻瓜,我媽已經告訴我了,當初我爸去你們老家把你招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賣給我們張家了,你現在出名了、翅膀長硬了就想飛走了,你欠我們的情誼什麼時候還得清?我可告訴你,我們家有的是能耐,既然我爸有能力把你捧出名,那也同樣有能力把你的名聲弄得一敗塗地。我今天好心對你說這句話,別等到以後出事後再來找我,那就太晚了!“張彩彩哭了一個晚上,她不停地在做著內心的掙扎,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可是都不見效。到第二天天亮後,她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對張浩威說:”我答應你的條件,希望你也不要詆毀我的名譽。“張浩威發狂地大笑一番,朝她眨了眨眼睛就滿意地走開了。從此,張彩彩就做了他的地下情人,外界不知道,只有他們幾個人自己知道。
“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六年之久,這六年中,張彩彩戴著一頂明星的帽子瀟灑地生活,和一些上層社會的高級人士屢屢在酒桌上會面,和一些圈內人士屢屢在舞廳的彩光燈下聚會。面對記者的話筒與鏡頭,她不失女性風采;面對導演的安排與命令,她不失演員風範。可是晚上一到了懷柔的別墅,誰能想像得出她要面臨一場怎樣的血肉割據呀?六年後,當她的年齡徘徊在三十歲左右的時候,她不得不面對一個更加現實的問題:結婚生子。她承認她是一名演員,她也承認她是一名歌手,但是她更承認自己是一個女人,是一個未來的母親。既然是女人,怎么能不考慮成家立業的事情呢?也許就在那個時候,她開始對張浩威這個流氓產生了極其嚴重的厭惡情緒,她開始認識到正是自己的軟弱無能才使得她的青春年華白白地花費在這種流氓身邊。”不,我要離開這裡,我一定要離開這裡,說什麼也不能再待下去了,即使他威脅我我也不怕。“張彩彩突然之間有了種無比勇敢的激情,我想正是這種激情迫使她離開那個不要臉恥的流氓。張彩彩踏出了勇敢的一步,她從懷柔的別墅里跑出來了。可是正當她為自己驕傲的時候,新的噩夢產生了:張浩威發現了她逃跑的實情,向他的母親做了匯報,張家太太立即動用手中的社會關係對張彩彩實施打擊報復。於是,就像我前面所敘述的現象發生了,原先給張彩彩炒作的媒體紛紛改變方向做她的負面報導,一連串誹謗的新聞就在報紙和電台的螢幕上誕生了。”
老闆娘講完了她所知道的故事,我們杯中的雞尾酒也喝完了。我站起來,第一個走向在對面坐著的張彩彩,看著她消瘦的身軀和憔悴的眼神,向她打招呼道:“張彩彩,您好,您還認識我嗎?我們曾經在同一個辦公室里工作過,那時我就坐在你的對面。”
接著我看到她朝我瞪大了憤怒的眼睛,張開那張似乎要吃人的嘴巴大聲喊道:“滾開,都給我滾開,我對這個社會恨透了,對所有男人都恨透了,巴不得他們統統死掉,永遠不要讓我見到他們。”
我知趣地退下來,不再去看她一眼,我想以我的能力是不可能挽救她的靈魂的。毛大偉牽著我的手走出了酒吧,夜已經很深了,我們伴著月亮的光芒一步一步地走回家。
張凱倫先生,關於張彩彩的故事我已經講完了,那么我的信也就要告一段落了。時至今日,我再也沒見到過張彩彩,偶爾聽到金永坤提起她,我就會情不自禁地回憶起她剛來學校工作時的那副清純可愛的表情。那時候的她真的很漂亮,令每一個看到他的男人都為之心動,她笑起來的時候,活像一朵美麗的百合花。有一次我經過她的教室,看到她正轉身朝黑板上寫字,那隻纖細修長的手指抓著粉筆,讓我瞬間想到她絕對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純潔女孩。
2007年7月8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