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鳳霞回憶錄》,新鳳霞著,葉聖陶作序,常君實編輯,1980年8月香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這是新鳳霞的第一部著作。
1982年7月香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還出版了新鳳霞的第二部回憶錄《藝術生涯》,艾青作序,常君實編輯。
《新鳳霞回憶錄》新鳳霞簡介
原名楊淑敏,小名楊小鳳。江蘇蘇州人。七歲學京劇,十三歲學評劇,十五、六歲任主演。建國後,歷任北京成京鳳鳴評劇團團長,首都實驗評劇團團長,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評劇團團長,中國評劇團和中國評劇院演員,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市文聯理事,北京市青聯常委。1982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是第六至八屆全國政協委員。經過長期的藝術實踐,新鳳霞逐漸形成獨具特色的“新派唱腔”,尤以流利的花腔——“疙瘩腔”著稱。擅演劇目有:《劉巧兒》、《花為媒》、《楊三姐告狀》、《金沙江畔》、《志願軍的未婚妻》、《會計姑娘》、《祥林嫂》等,其中《劉巧兒》、《花為媒》已攝成影片。新鳳霞在1952年第一屆全國戲曲觀摩演出大會期間以《劉巧兒》一劇獲演員一等獎。1997年獲第十六屆亞洲最傑出藝人獎。
令人痛心的是,新鳳霞在十年動亂時因慘遭迫害而留下殘疾以至無法再登上心儀的舞台,她便堅持寫作,著有:《新鳳霞回憶錄》、《以苦為樂》、《我當小演員的時候》、《少年時》、《新鳳霞說戲》等。她是齊白石的徒弟和義女,深得老人真傳。她筆下的壽桃、牡丹、菊花、梅花、白菜、南瓜等古拙厚朴,內涵雅趣。
1998年4月12日,因病在江蘇常州逝世,終年71歲。
吳祖光眼中的《新鳳霞回憶錄》
在我們的家庭里,避諱“可憐”這兩個字。鳳霞的自尊心特彆強,尤其是在得病之後,她曾對我說:“假如你是在可憐我,你就給我走開!”我對她說:“你別多心。你會好的。我把你看做一個體操運動員,在一場競賽當中受了傷;只不過傷勢重些,需要較長時間才能恢復。痊癒之後你還會登上舞台的。”事實上不止一個醫生也是這么說的,並且是信心百倍地為她進行治療的。
可憐的鳳霞於1975年突患重病,不能轉動,送醫院搶救。不幸的是,醫院當時把她所患的“腦血栓”誤診為“腦溢血”,可能是由於這樣的原因,以致形成至今未能痊癒的左肢行動不便的後遺症。在三年之後,一次腦血管造影檢查時才得到確診,而現在患病已進入第五個年頭了。
和我相識的某一些女同志那樣,鳳霞對待生活心胸不夠開闊,想不開,愛後悔。常常說:“我不該這樣,不該那樣……”得病的這四年多以來,更愛說:“假如我沒病的話,我……”尤其在看戲的時候,看見同時代的小朋友、老夥伴仍舊活躍在舞台上的時候,就受不了,就難受得要命;若不是我或孩子們在一邊打岔、說笑話,扯開或是轉移她的注意力,她便會流下淚來,活像個多愁善感的林黛玉;這尤其是晚上坐在屋裡看電視的時候。
熟悉鳳霞的人都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她從來就是個一刻也不能閒著的人。在她的回憶錄裡面,有很多的篇幅是寫她幼小時在家裡、在師傅家裡、在前台後台、在工廠、在種種不同的場合里乾各種勞動活的情況。在勞動上,她是個真正的多面手。除去她的本職工作演戲是十分繁重的勞動之外,她會做各種麵食、燒菜——能為她喜歡的客人親手燒出整桌的筵席;能裁剪、縫製衣服,從中裝的絲綿襖到西裝的外衣褲以至襯衫。又能織各式各樣的毛衣,多少年來我和孩子們以及她自己身上穿的毛衣大都是她一針一線織出來的……
她從七八歲起,在戲班裡演小孩戲、配角戲,從十三四歲開始演主角戲。舊社會的小評劇班一年演到頭,除掉春節前的幾天封箱之外,從來也不休息。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全國解放後的1951年,星期天還要加演日場,甚至在台上吐了血還滿不在乎地繼續演戲。
難以構想,就是這樣一個曾經在黑暗的舊社會受盡苦難的評劇演員新鳳霞,從1966年開始竟被剝奪了演戲的權利。不演戲可乾什麼呢?她在深達十幾米的地下挖了六年防空洞……
當然,若從1957年算起,她承受的折磨遠遠不止於此。即使是挖這六年防空洞的時節,我看她也還是安心和愉快的,沒有感覺太大的痛苦。每天晚上回家,高高興興地提著買回來的蔬菜,進廚房做晚飯;因為這比前幾年關在單位里不準回家,和後來自己可以回家了,而丈夫又一連幾年不許回家、乃至生了重病進醫院動手術也不許通知家裡相比又強多了。
鳳霞寫的文章將收聚成冊,並將出版回憶錄了,這在我們家裡說來可不是一樁小事。這使我回想起二十三年以前,時間是1957年6月14日,《人民日報》第八版發表了她的第一篇習作,題目叫做《過年》。文末有一段《編者附記》,說:
評劇名演員新鳳霞,解放後開始學文化,去年已讀完了國中課程。最近,她在休息中練習作文,寫了一些生活回憶。這裡登的就是其中的一篇。
在這以後的第五天,即6月19日,鳳霞寫的第二篇文章《姑媽》仍在《人民日報》第八版發表。可能那時編輯準備發表的還不僅這兩篇……但是誰都記得,這時開始了一個叫做“反右派”的政治運動,我是首當其衝的受到批判者,跟著就株連及於妻子。情況迅速惡化,鳳霞的寫作雖然只是剛剛開始便被扼殺了。
鳳霞從來不讓她的手閒著,也表現在她的“寫作”上;文章不寫了,丈夫去了極北的邊荒。這時尊敬的前輩老舍先生對她十分關心地囑咐著:“你給祖光多寫點信,寫信也是練習文化,像作文一樣,多寫,祖光看了高興……”因此,我在北大荒的三年,收到過妻子無數的來信,有時會一天收到好幾封信。但是這所有的家信,在後來的又一場十年災難當中,全部被抄個淨光了。
鳳霞不怕勞動,勞動從來就是她的本色,她也從來沒有被勞動壓倒過。既然不準演戲,甚至不許寫信;毋寧說,勞動能使自己得到寄託,得到愉快。但是,更大的不幸襲來,一次新的迫害使她病倒,竟致連勞動而不可得了。
但是在不幸之中也有大幸。鳳霞病在左肢,左手左腳舉動不便,可是右半側還依然是健康的。頭腦十分清楚,口齒也照舊那么伶俐;所以她還能說,還能唱,用這個來教學生。還有一部分時間用於針灸和按摩醫生的治療以及散步,作為恢復肢體的活動鍛鍊。此外,她還畫國畫,畫梅花、藤蘿、南瓜和桃子……然而還有更多的時間怎樣安排呢?我對鳳霞說:“寫文章吧。像你當年學文化交作業那樣,你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吧。”
鳳霞聽了我的話,提筆就寫,寫得這么多,這么快,她的思路就像一股從山頂倒瀉下來的湍急的清泉,不停地流啊流……寫得最多的一天我約略計算了一下字數,約一萬字左右。我從事寫作超過了四十年,也從來沒有一天寫過這么多!
鳳霞的文化其實不到中學程度。加上她粗心,不細緻,識字也不多;因此每篇文章當中都有大量的錯別字,同音或近似音的假借字,甚至有她自己隨手創造出來的十分潦草的只有我才能認識的字;也有重複繁瑣的,需要猜測才能辨識的字和句子以及用畫來代替的字……但是可貴的是她的深摯樸實的感情,對我說來是聞所未聞的傳奇式的生活經歷和她獨具風格的語言,這都是別人代替不了的。
她的寫作範圍極其廣泛。寫她的家庭,她的童年,她的學藝和賣藝生涯、演戲經驗,她的同台演戲的夥伴,一些渺小的小人物和當代的著名藝人,貪婪的戲園老闆、財主、惡霸;寫舊社會,也寫新社會;寫地獄的黑暗,寫友誼、良心和反抗;有血和淚,也有衷心的歡笑……但是由於她寫的都只限於她個人的經歷,每一篇文章都是她個人的親身感受。所以也可以說,她的寫作範圍又是極其狹窄的。
值得感謝的是香港《大公報》和《文匯報》以及《海洋文藝》從兩年以前便開始連續發表鳳霞的文章。那時候雖然萬惡的“四人幫”已經被粉碎了,但是還不能構想我們國內的報紙和雜誌會發表這樣的文章。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的鳳霞的文章是先給香港讀者留下印象然後再引起國內雜誌和報紙的注意的。近一年來,鳳霞的文章在我們自己的報紙雜誌上也不斷地發表了,這對鳳霞是一個巨大的鼓勵。對我說來,讀了鳳霞的大量文章之後才使我知道她的五十年生活經歷是這樣曲折、這樣複雜、這樣豐富多彩、這樣充滿了酸甜苦辣。1978年末,我寫了一個話劇本《闖江湖》,就全是採用鳳霞提供的素材。使我和許多看過這個劇本的朋友們都感覺到,把舊社會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評劇藝人的血淚史用文字記錄下來是有意義的。
香港三聯書店和天津百花出版社將分別同時出版《新鳳霞回憶錄》,這是鳳霞寫出的回憶文章的一部分。她還將繼續寫下去,她腦子裡留下的素材好像永遠也寫不完。
我和鳳霞共同生活了約近三十年,其間曾被強迫離開約八年。但是,使我更多地了解她,卻是在讀了她所寫的這些文章之後,使我認識了我過去從未接觸過的一個新的世界,並且常常使我感動落淚。鳳霞是在受侮辱被損害的貧民窟里長大的,但是像荷花一樣出污泥而不染,堅貞,有骨氣;在舊社會是這樣,在新社會也是這樣。同樣是我所崇敬的老舍先生,在1961年,我從風雪三年的北大荒回到北京時,和舒師母一起對我說道:“鳳霞得到了人們的尊重,她的心是金子做的。”鳳霞告訴過我,她小時非常熱愛和佩服的一位正直的彈弦子的老藝人瞎大爺,常給她和一群同年齡的孩子們講古說書,講忠臣義士、烈夫貞婦,告訴孩子們:“男學關雲長,女學王寶釧。”當然,這是過了時的封建道德,可是忠實的鳳霞卻就是這么做的。鳳霞常對我說:“你不要當著孩子的面批評我。常言道:當面教子,背後教妻。”而現在,疾風知勁草,由於經過了嚴峻的考驗,事實昭昭在人耳目,我得以無所顧忌地“當眾夸妻”了。
鳳霞的一生過來不易,受過貧窮,受過凍餓,受過說不盡的欺侮折磨,但是她都能禁受。在最強大的壓力和打擊面前沒有屈服,沒有討饒,沒有流淚。然而她卻受不得哀憐和同情,常常在人家安慰和憐惜她的時候便哭起來了。我想,經過了這十年災難的同志們將都會理解和體驗過這樣的感情。而現在,噩夢一般的生活終於過去,我們應當高興,像我們的老朋友畫家丁聰告訴我的:“我給鳳霞畫插圖,就是為了讓她高興。”他畫的那一幅幅生動有趣,意味深長的插圖,又豈止是使我們高興而已。像詩人艾青對我說的:“給別人寫序我實在沒有時間,可是給鳳霞寫序我不能拒絕……”當高瑛夫人把艾青的序文交到我手裡的時候,我讀著讀著,流下感激的眼淚。這樣,書店給這個識字不多、文化不高的民間藝人新鳳霞出版回憶錄,即使本來沒有為了使她高興的原因,但卻真是會使她高興,也使許多關心她的人高興的。
最後我要提一下“關心她的人”。鳳霞從1966年被迫離開舞台,後來又因病不能登台,至今已經十四年之久。但是多情的觀眾沒有忘記他們心愛的演員,從1976年到現在的四年當中,有無以數計的不相識者通過來信、登門來訪、寄贈藥品和其他禮品、食物,用各種不同的方式表示了對病人的深切關懷。尤其是近兩年來她的兩部影片《劉巧兒》和《花為媒》在全國重新放映,收到的觀眾來信就更多了,使病中的鳳霞如同生活在澹蕩的春風和溫暖的海洋里一樣。對這么多熱情洋溢的來信是難以一一答覆的,但對病人來說,這種珍貴的同情和友誼,可是最大的鼓舞。因此,這本《新鳳霞回憶錄》的出版也應是作為這個病人、一個最知道感恩的病人對無數的關心者的答謝吧!
《新鳳霞回憶錄》摘要——從相識到相戀
可是晚上他沒來,我心裡很不平靜。我思緒很亂想了很多,為什麼他今天晚上說好看戲沒有來哪?他準是有女朋友,人們都說搞電影的人靠不住,悔不該自己這么坦率向他說出來心裡的話……準是他小看了我,以為我是把婚姻、愛情當兒戲的人了,真悔呀!他把我看成那種不三不四的輕薄人了。這一晚上,盡在胡思亂想,我戲也沒有演好真對不起觀眾。散了戲一路上痛苦仍然折磨著我:“我可不是朝三暮四的人,你吳祖光打著燈籠也找不著我這個唱戲的人……”我房間後窗戶臨街,我走近家時,看見電燈亮著:有人來了吧?我緊跑了幾步,進了大門就喊:“二姨……”二姨在屋裡說:“鳳啊,你快進來看看,今天吃完晚飯,你上戲園子剛走,教你認字的那位先生就來了。”我趕忙進屋裡一看,啊!在我床上掛著一個非常漂亮的珍羅蚊帳,真高級,誰這么好心呢?二姨用手拉著我說:“這位教書的先生真是好人,我讓他上劇場找你去,他說他不看戲,也不找你,說是給鳳霞送蚊帳來了,人家進來都沒坐會兒,連鐵絲、釘子、錘子都帶來了,爬高上梯的,掛好了蚊帳就走了,連碗水人家都沒有喝。--還說要是你看掛得不對,哪不合適,就打電話給他,他再來給你換地方。”這樣的漂亮珍羅蚊帳,我可長了這么大也沒有掛過,何況今天在我床上掛著了!又是我心裡的人親自為我掛的。他是讀書人還會幹這個活兒,心裡感激他的一片心惦記著我,他是這么細心!這一夜我睡在蚊帳里睡得特別香甜。
我們評劇界當時有兩個評劇團,一是以我為主的“首都實驗評劇團”,另一個是以小白玉霜為主的”新中華評劇團“。小白玉霜請了延安的老戲劇家楊紹萱為她寫《天河配》,我請祖光寫《牛郎織女》。祖光對我的要求熱情答應了。他是按著傳統的幕表提綱《牛郎織女》本,又結合他的話劇本,重新結構寫的評劇《牛郎織女》,基本上是照原來的人物場子,提高了文學性,人物深刻了。
這一出《牛郎織女》演出後,我有了對象了,在戀愛了……祖光對我說的那句話,老在我腦子裡轉:“我要向你一生負責。”我也要用它來對照自己,像祖光說的那樣,也要向他的一生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