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全篇分四個部分。
第一部分講“知實難逢”。劉勰舉秦始皇、漢武帝、班固、曹植和樓護等人為例,說明古來文學批評存在著“貴古賤今”、“崇己抑人”、“信偽迷真”等不良傾向,而正確的文學評論者是很難遇見的。
第二部分講“音實難知”。要做好文學批評,的確存在著一定的困難。因為從客觀上看,文學作品本身比較抽象而複雜多變;從主觀上看,評論家又見識有限而各有偏好,所以難於做得恰當。根據這種特點和困難,
第三部分提出了做好文學批評的方法:主要是批評者應博見廣聞,以增強其鑑賞文學作品的能力;排除私見偏愛,以求客觀公正地評價作品;並提出“六觀”,即從體裁的安排、辭句的運用、繼承與革新、表達的奇正、典故的運用、音節的處理等六個方面著手,考察其表達的思想內容和這六個方面能否恰當地為內容服務。
第四部分提出文學批評的基本原理:“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說明文學批評雖有一定困難,但正確地理解作品和評價作品是完全可能的。最後強調批評者必須深入仔細地玩味作品,才能領會作品的微妙,欣賞作品的芬芳。
原文與注釋
知音其難哉1!音實難知,知實難逢2;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夫古來知音3,多賤同而思古4;所謂“日進前而不御5,遙聞聲而相思”也6。昔《儲說》始出7,《子虛》初成8,秦皇、漢武,恨不同時9;既同時矣,則韓囚而馬輕10,豈不明鑑同時之賤哉11?至於班固、傅毅12,文在伯仲13,而固嗤毅雲14“下筆不能自休15”。及陳思論才16,亦深排孔璋17;敬禮請潤色18,嘆以為美談19;季緒好詆訶20,方之于田巴21:意亦見矣。故魏文稱“文人相輕”22,非虛談也。至如君卿唇舌23,而謬欲論文,乃稱史遷著書24,咨東方朔25;於是桓譚之徒26,相顧嗤笑。彼實博徒27,輕言負誚28;況乎文士,可妄談哉?故鑒照洞明29,而貴古賤今者,二主是也30;才實鴻懿31,而崇己抑人者32,班、曹是也33;學不逮文34,而信偽迷真者35,樓護是也。醬瓿之議36,豈多嘆哉?
〔注釋〕
1 知音:本意是指懂得音樂,對音樂能作正確的理解和評論,這裡是借指對文學作品的正確理解和批評。
2 知:指知音者,即對文學作品能作正確理解和評論的人。
3 知音:這裡泛指一般的評論家或欣賞者,而不管正確與否。
4 同:指同時代的人。古:古人。
5 御:用。
6 聲:名聲。這兩句是《鬼谷子·內楗(jiàn見)》篇中的話。
7 《儲說》:戰國時期傑出的思想家韓非所著《韓非子》中,有《內儲說》、《外儲說》等篇。
8 《子虛》:指西漢作家司馬相如的《子虛賦》。
9 恨不同時:《史記·老莊申韓列傳》中說,秦始皇讀了韓非的《孤憤》等篇曾說:“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漢書·司馬相如傳》中說:漢武帝讀了司馬相如的《子虛賦》曾說:“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
10 韓:指韓非,他入秦後,被讒入獄而死。馬:指司馬相如,他始終只是漢武帝視若倡優的人。
11 鑒:察看。《抱朴子·廣譬》:“貴遠而賤近者,常人之用情也;信耳而疑目者,古今之所患也。是以秦王嘆息於韓非之書,而想其為人;漢武慷慨於相如之文,而恨不同時。及既得之,終不能拔,或納讒而誅之,或放之乎冗散。”此即劉勰以上論述所本。
12 班固:字孟堅,東漢初年史學家、文學家。傅毅:字武仲,和班固大致同時的文學家。
13 伯仲:兄弟。這裡指班固和傅毅作品的成就差不多。
14 嗤(chī吃):譏笑。
15 休:停止。全句意指傅毅寫作不會剪裁。以上幾句見曹丕的《典論·論文》:“傅毅之於班固,伯仲之間耳,而固小之;與弟超書曰:‘武仲以能屬文為蘭台令史,下筆不能自休。’”
16 陳思:即曹植,他封陳王,諡號“思”。
17 排:排斥。孔璋:陳琳的字。他是“建安七子”之一。曹植《與楊德祖書》說:“以孔璋之才,不閒於辭賦。”
18 敬禮:丁廙(yì意)的字。他是漢末作家,曹植的好友,常請曹植修改他的文章。潤色:修改加工。
19 美談:恰當的說法。指曹植在《與楊德祖書》中所引丁廙的話:“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耶?”曹植接著說:“吾常嘆此達言,以為美談。”
20 季緒:劉修的字。他是漢末作家。詆訶(dǐhē底河陰):誹謗。
21 方:比。田巴:戰國時齊國善辯的人,曾被魯仲連所駁倒,曹植《與楊德祖書》:“劉季緒才不能逮於作者,而好詆訶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毀五帝、罪三王,訾五霸於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魯連一說,使終身杜口。劉生之辯,未若田氏;今之仲連,求之不難,可無嘆息乎?”
22 魏文:即魏文帝曹丕。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文人相輕,自古而然。”
23 君卿:樓護的字。他是西漢末年的辯士。唇舌,指有口才。《論說》篇曾說:“樓護唇舌。”
24 史遷:即司馬遷。
25 咨(zī資):詢問。東方朔:西漢作家。樓護說司馬遷著書曾諮詢東方朔的話今不存。《史記·太史公自序》司馬貞索隱:“案桓譚云:‘遷所著書成,以示東方朔,朔皆署曰《太史公》。’則謂《史太公》是朔稱也。”
26 桓譚:東漢初年著名學者,著有《新論》。
27 博徒:指賤者。
28 誚(qiào竅):責怪。
29 照:察看、理解。洞:深。
30 二主:指秦始皇與漢武帝。
31 鴻:大。懿(yì意):美。
32 崇:高。
33 班:指班固。曹:指曹植。
34 逮(dài代):及。
35 信偽:指關於司馬遷請教東方朔的錯誤傳說。
36 瓿(bù布):小瓮,《漢書·揚雄傳贊》中說,揚雄著《太玄經》時,“劉歆亦嘗觀之,謂雄曰:空自苦!今學者有祿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後人用覆醬瓿也”。這裡是藉以喻指在以上種種不正的批評風氣之下,真正有價值的作品只能被人用來蓋醬罈子,難以得到正確的評價。
夫麟風與麏雉懸絕1,珠玉與礫石超殊2,白日垂其照,青眸寫其形3。然魯臣以麟為麏4,楚人以雉為鳳5,魏氏以夜光為怪石6,宋客以燕礫為寶珠7。形器易征8,謬乃若是,文情難鑒,誰曰易分?夫篇章雜沓9,質文交加10;知多偏好11,人莫圓該12。慷慨者逆聲而擊節13,醞藉者見密而高蹈14,浮慧者觀綺而躍心15,愛奇者聞詭而驚聽16。會己則嗟諷17,異我則沮棄18;各執一隅之解19,欲擬萬端之變20:所謂“東向而望,不見西牆”也21。
〔注釋〕
1 麏(jūn君):獐,似鹿而小。雉(zhì志):野雞。懸絕:相差極遠。
2 礫(lì力)石:碎石塊。
3 青眸(móu謀):即青眼,指正視。正目而視,眼多青處。眸:眼的瞳仁。
4 麟為麏:《公羊傳·哀公十四年》中說:“春,西狩獲麟,……有以告者曰:有麏而角者。”
5 雉為鳳:《尹文子·大道上》中說:“楚人擔山雉者,路人問:‘何鳥也?’擔雉者欺之曰:‘鳳凰也。’路人曰:‘我聞有鳳凰,今直見之。’”
6 氏:一作“民”。夜光:夜間發光,美玉或明珠都如此。這裡指玉。《尹文子·大道上》:“魏田父有耕於野者,得寶玉徑尺,弗知其玉也,以告鄰人。鄰人陰欲圖之,謂之曰:‘怪石也。’……於是遽而棄於遠野。”
7 燕礫:即燕石。《藝文類聚》卷六錄《闞(kàn看)子》:“宋之愚人得燕石於梧台之東,歸而藏之以為寶。周客聞而觀焉,……掩口而笑曰:‘此特燕石也,其與瓦甓(pì僻)不殊。’”
8 征:證、驗。
9 雜沓(tà踏):紛亂,複雜。
10 質:指作品的思想內容。文:指藝術形式。交加:不同的事物一齊來臨。
11 知:這裡是“知音”的知,指對作品的欣賞評論者。
12 圓該:全面具備。這裡指評論一切作品的能力。
13 慷慨:指性情激昂的人。逆:迎。擊節:打拍節,表示欣賞。節:樂器。
14 醞藉:指性情含蓄的人。高蹈:遠行。
15 浮:淺。綺(qǐ起):一種有花紋的絲織品,這裡借指文辭華麗的作品。
16 詭(guǐ軌):不平常的,怪異的。
17 會:合。嗟:稱,稱嘆。諷:誦讀。
18 沮(jǔ舉):阻止。
19 隅:邊,角。
20 擬:度量,衡量。
21 東向而望,不見西牆:《淮南子·汜論訓》:“故東面而望,不見西牆;南面而視,不睹北方。”
凡操千曲而後曉聲1,觀千劍而後識器2;故圓照之象3,務先博觀4。閱喬嶽以形培塿5,酌滄波以喻畎澮6。無私於輕重,不偏於憎愛;然後能平理若衡7,照辭如鏡矣。是以將閱文情,先標六觀:一觀位體8,二觀置辭9,三觀通變10,四觀奇正11,五觀事義12,六觀宮商13。斯術既形14,則優劣見矣。
〔注釋〕
1 操:持,即操作、實踐的意思。曉:明白。桓譚《新論·琴道》:“成少伯工吹竽,見安昌侯張子夏鼓瑟,謂曰:‘音不通千曲以上,不足以為知音。’”(《全後漢文》卷十五)
2 觀千劍:桓譚《新論·道賦》:“揚子云工於賦,王君大習兵器,余欲從二子學,子云曰:‘能讀千賦則善賦。’君大曰:‘能觀千劍則曉劍。’”(《全後漢文》卷十五)
3 圓:周遍,全面。照:察看,理解。象:方法。
4 務:必須,博觀:《事類》:“將贍才力,務在博見。”《奏啟》:“博見足以窮理。”
5 喬嶽:高山。形:顯著,這裡指看清。培塿(pǒulǒu剖上簍):小土山。
6 酌:斟酌。滄:滄海。畎澮(quǎnkuài犬快):田間小溝。
7 衡:秤。
8 位:安排,處理。體:體裁。
9 置:安放。
10 通:指繼承方面。變:指創新方面。
11 奇:指不正常的表現方式。正:指正常的表現方式。
12 事:主要指作品中所用的典故。
13 宮商:指平仄,古人常以五音配四聲。
14 術:方法。
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1,觀文者披文以入情2;沿波討源3,雖幽必顯4。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5。豈成篇之足深?患識照之自淺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6,況形之筆端,理將焉匿7?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則形無不分8,心敏則理無不達9。然而俗監之迷者10,深廢淺售11。此莊周所以笑《折楊》12,宋玉所以傷《白雪》也13。昔屈平有言14:“文質疏內15,眾不知余之異采16。”見異,唯知音耳。揚雄自稱17“心好沈博絕麗之文18”,其事浮淺19,亦可知矣。夫唯深識鑒奧20,必歡然內懌21;譬春台之熙眾人22,樂餌之止過客23。蓋聞蘭為國香24,服媚彌芬25;書亦國華26,玩澤方美27。知音君子,其垂意焉28。
〔注釋〕
1 綴文:指寫作。綴:聯結。情動而辭發:《物色》:“情以物遷,辭以情發。”
2 披文:《辨騷》:“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披:翻閱。
3 討:尋究。
4 幽:隱微。
5 覘(chān攙):窺視。
6 琴表其情:《呂氏春秋·本味》:“伯牙鼓琴,鍾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鍾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選(須臾)之間,而志在流水。鍾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大水疾流的樣子)乎若流水。’”伯牙、鍾子期:傳為春秋時楚人。
7 匿(nì逆):隱藏。
8 目瞭:目明。
9 達:通曉。
10 監:察看。
11 售:指作品有許多人欣賞。
12 莊周:即莊子,戰國時思想家。《折楊》:一種庸俗的歌曲。《莊子·天地》中說:“大聲不入千里耳,《折楊》、《皇華》則嗑(xiā蝦)然而笑。”嗑:笑聲。
13 宋玉:戰國時楚國著名作家。《白雪》:一種高妙的樂曲。傳為宋玉所作的《對楚王問》中說:“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文選》卷四十五)
14 屈平:名原。戰國時楚國人,古代偉大詩人之一。這裡所引的話,見於《楚辭·九章·懷沙》。
15 文:指外表。質:指本性。疏:粗,這裡指不注意裝飾。內:即訥,遲鈍,這裡引申為樸實的意思。
16 異采:指與眾不同的才華。
17 揚雄:字子云,西漢末年著名作家。他的話見於《答劉歆書》(《古文苑》卷十)。
18 沈:深。絕:獨一無二。
19 其:當作“不”。事:從事於。
20 鑒奧:看得深。
21 內:指內心。懌(yì意):喜悅。
22 熙:樂。春台:《老子·二十章》說:“眾人熙熙,……如春登台。”河上公本作“如登春台”。《總術》篇“落落之玉”,也是取河上公本,可見劉勰這裡說“春台”是據河上公本《老子》。
23 樂:音樂。餌(ěr耳):食物。《老子·三十五章》說:“樂與餌,止過客。”
24 蘭為國香:《左傳·宣公三年》中說:“以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是。”國香:全國最香的花,後以“國香”專指蘭花。
25 服:佩帶。媚:喜愛。彌:更加。
26 華:精華。
27 澤:當作“繹”。玩繹:細細體會玩味。
28 其:表示希望。垂意:留心,注意。
贊曰:洪鐘萬鈞1,夔、曠所定2。良書盈篋3,妙鑒乃訂4。流鄭淫人5,無或失聽6。獨有此律7,不謬蹊徑8。
〔注釋〕
1 洪:大。鈞:三十斤。
2 夔(kúi奎):舜時的樂官。曠:師曠,春秋時晉國的樂師。
3 篋(qiè怯):箱。
4 鑒:這裡指評論家。訂:校訂。
5 流:流蕩。鄭:鄭聲。儒家認為鄭國的音樂淫邪。淫人:使人走到過分的境地。淫:過分。
6 失聽:聽錯了。
7 律:規則。
8 蹊:路。
現代譯文
正確的評論多么困難!評論固然難於正確,正確的評論家也不易遇見;要碰上正確的評論家,一千年也不過一兩人吧!從古以來的評論家,常常輕視同時人而仰慕前代人,真像《鬼谷子》中所說的:“天天在眼前的並不任用,老遠聽到聲名卻不勝思慕。”從前韓非子的《儲說》剛傳出來,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剛寫成,秦始皇和漢武帝深恨不能和他們相見;但是後來相見了,結果卻是韓非下獄,司馬相如被冷落:這不顯然可以看出是對同時人的輕視嗎?至於班固同傅毅,作品成就本來差不多,但班固卻譏笑傅毅說:“傅毅寫起文章來就沒個停止的時候。”曹植評論作家時,也貶低陳琳;丁廙請他修改文章,他就稱讚丁廙說話得體;劉修喜歡批評別人,他就把劉修比作古代的田巴:那么,曹植的偏見就很明顯了。所以曹丕說“文人互相輕視”,這不是一句空話。還有樓護因有口才,便居然荒唐得要評論文章,說什麼司馬遷曾請教於東方朔;於是桓譚等人都來嘲笑樓護。樓護本來沒有什麼地位,信口亂說就被人譏笑;何況作為一個文人學者,怎么隨便亂髮議論呢?由此看來,有見識高超而不免崇古非今的人,那就是秦始皇和漢武帝;有才華卓越而抬高自己、壓低別人的人,那就是班固和曹植;有毫無文才而誤信傳說、不明真相的人,那就樓護。劉歆擔心揚雄的著作會被後人用來做醬壇蓋子,這難道是多餘的慨嘆嗎?
麒麟和獐,鳳凰和野雞,都有極大的差別;珠玉和碎石塊也完全不同;陽光之下顯得很清楚,肉眼能夠辨別它們的形態。但是魯國官吏竟把麒麟當作獐,楚國人竟把野雞當做鳳凰,魏國老百姓把美玉誤當做怪異的石頭,宋國人把燕國的碎石塊誤當做寶珠。這些具體的東西本不難查考,居然錯誤到這種地步,何況文章中的思想情感本來不易看清楚,誰能說易於分辨優劣呢?文學作品十分複雜,內容與形式交織而多樣化,欣賞評論者又常常各有偏愛,認識能力也不全面。例如性情慷慨的人遇見激昂的聲調就打起拍子來,喜歡含蓄的人讀到細密的作品就會跟著走,有點小聰明的人看見靡麗的文章就動心,愛好新奇的人對於不平常的事物就覺得愛聽。凡是合於自己脾胃的作品就稱賞,不合的就不理會;各人拿自己片面的理解,來衡量多種多樣的文章:這真像一個人只知道向東望去,自然永遠看不到西邊的牆一樣。
只有彈過千百個曲調的人才能懂得音樂,看過千百口寶劍的人才能懂得武器;所以全面評價作品的方法,就是必須廣泛地觀察。看了高峰就更明白小山,到過大海就更知道小溝。在或輕或重上沒有私心,在或愛或憎上沒有偏見:這樣就能和秤一樣公平,和鏡子一樣清楚了。因此,要查考作品中的思想情感,先從六個方面去觀察:第一是看作品採用什麼體裁,第二是看作品的遣詞造句,第三是看作品對前人的繼承與自己的創新,第四是看作品中表現的不同手法,第五是看作品用典的意義,第六是看作品的音節。這種觀察的方法如能實行,那么,作品的好壞就可以看出來了。
文學創作是作家的內心有所活動,然後才表現在作品之中;文學批評卻是先看作品的文辭,然後再深入到作家的內心。從末流追溯到根源,即使隱微的也可以變得顯豁。對年代久遠的作者,固然不能見面,但讀了他的作品,也就可以看到作者的心情了。難道擔心作品太深奧嗎?只恐怕自己見解太淺薄罷了。彈琴的人如果內心想到山和水,尚可在琴聲中表達出自己的心情,何況文章既用筆寫出來,其中的道理怎能隱藏?所以讀者內心對作品中道理的理解,就像眼睛能看清事物的外形一樣:眼睛清楚的話,就沒有什麼形態不能辨別;內心聰慧的話,就沒有什麼道理不能明白。然而世俗上認識不清楚的人,深刻的作品常被拋棄,淺薄的作品反而有市場。因此,莊周就譏笑人們只愛聽庸俗的《折楊》,而宋玉也慨嘆高雅的《白雪》不被人欣賞。從前屈原說過:“我內心誠樸,而不善於表達,所以人們都不知道我的才華出眾。”能認識出眾的才能的,只有正確的評論家。揚雄曾說他自己“內心喜歡深刻的、博洽的、絕頂華麗的文章”,那么他不喜歡淺薄的作品,也就由此可知了。只要是見解深刻,能看到作品深意的人,就必能在欣賞傑作時獲得內心的享受;好像春天登台所見美景可以使眾人心情舒暢,音樂與美味可以留住過客一樣。據說蘭花是全國最香的花,人們喜愛而佩在身上,就可發出更多的芬芳;文學書籍則是國家的精華,要細細體味才懂得其中的妙處。一切願意正確評論作品的人,還是特別注意這些吧。
總之,三十萬斤重的大鐘,只有古時樂師夔和師曠才能制定。滿箱子的好書,就依靠卓越的評論家來判斷。鄭國流蕩的音樂會使人走入歧途,千萬不要為它迷惑聽覺。惟有遵守評論的規則,才不致於走錯道路。
後人評論
劉勰有關文學批評的理論,主要集中在《知音》篇。
“知音”的意思,本指懂得音樂。《呂氏春秋·本味》中說,伯牙彈琴的時候,當他想到巍巍的泰山,鍾子期就從他的琴聲中聽出伯牙“志在泰山”;當伯牙想到滔滔的流水,鍾子期就從琴聲中聽出伯牙“志在流水”。後人就稱鍾子期為“知音”。《知音》的篇名就是藉此來比喻文學批評者的善於辨別文學作品;同時也表示,真要如“知音”者那樣做好文學評論是不很容易的,所以本篇第一句就是:“知音其難哉!”
文學批評難在何處呢?劉勰從兩個方面作了論述:一是“音實難知”,一是“知實難逢”。首先講“知實難逢”:劉勰舉出秦漢以來文學批評中的大量實例,說明自古以來,真正知音的批評者不可多得。有的是“貴古賤今”,認為今人的作品總不如古人好;有的是“崇己抑人”,貶低別人而抬高自己;有的則“信偽迷真”,輕信虛偽而不明真象。這種不從實際出發的批評,當然算不上“知音”。但這樣的事實卻大量存在,所以劉勰十分慨嘆:“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
據《後漢書·揚雄傳贊》,揚雄寫《太玄經》時,劉歆曾對他說:“空自苦!今學者有祿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後人用覆醬瓿也。”劉勰借用這個故事,深為感慨地說:“醬瓿之議,豈多嘆哉!”就是說,在當時的文學批評風氣之下,劉歆擔心揚雄的著作可能被人用來蓋醬罈子,這種慨嘆並不是多餘的。這個“醬瓿之議”,說明一個重要問題,當時揚雄雖嚴肅認真地寫他的《太玄經》,卻無人能賞識,所以劉歆認為是“空自苦”,意思是勸他不要寫下去了,寫出來也不過給人蓋醬罈子。可見沒有正確的批評風氣,沒有“知音”,是會影響到文學創作的。這就說明了建立正確的文學批評的必要。
其次,劉勰再講“音實難知”,即正確的文學批評是很不容易做到的。“音”之所以“難知”,劉勰分析了主觀和客觀兩方面的原因。客觀原因是“文情難鑒”。他說:
夫麟鳳與麏雉懸絕,珠玉與礫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寫其形。然魯臣以麟為麏,楚人以雉為鳳,魏氏以夜光為怪石,宋客以燕礫為寶珠。形器易征,謬乃若是;文情難鑒,誰曰易分。
麒麟和獐子,鳳凰和山雞的差別是很懸殊的;珠玉和石塊的不同也是很明顯的。但是竟有人把麒麟當獐子,把山雞當鳳凰。魏國人又把美玉當怪石,宋國人則把石塊看作寶珠。形體顯著的東西還難免如此認錯,抽象的文情就更難鑑識了。
主觀的原因是“知多偏好,人莫圓該”。他說:
夫篇章雜沓,質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圓該。慷慨者逆聲而擊節,醞藉者見密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執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所謂東向而望,不見西牆也。
文學作品的內容和形式,本來是很複雜的。批評者既各有自己的偏愛,又不可能具備全面鑑別作品的能力,因此,往往就是對合於自己口味的便贊同,不合的就拋棄;那就正如一個人面向東望,必然看不見西牆。有這樣一些主觀原因存在,就更難對文學作品作出正確的評論。
這裡雖是講文學批評在主客觀兩方面不易做好的原因,卻也說明了文學批評有自己的特點:一方面是文學作品本身有其複雜性和比較抽象,一方面是批評者見識有限而又各有所好,很難對有著“萬端之變”的文學作品作出恰當的評價。要想做好文學批評,就必須認識到這種特點,才能進而找出解決的辦法。
正確的文學批評,確是困難重重的。但劉勰講這些,並不是要說正確的文學批評無法做到。《知音》篇首先提出“音實難知,知實難逢”,主要是為了探討如何做好文學批評。劉勰的批評理論,就正是根據上述問題和特點建立起來的。
怎樣解決“文情難鑒”的問題,是劉勰文學批評論的核心。他認為:
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
這就是正確的文學批評完全可以做到的基本原理。知音固難,但從文學批評的這種原理來看,並不是做不到的。這就因為:文學創作是由於作者有了某種情感而用文辭表達出來,文學批評不過是把文學創作的途徑倒過來,即用“沿波討源”的方法,根據作品的文辭進而探尋其思想內容,這樣就可以把作品中即使幽深不明的東西也看清楚了。根據“披文以入情”的道理,劉勰再進一層說:“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況形之筆端,理將焉匿?”從琴聲中表達出來的“志在山水”之情,那是無形無影的,知音者尚可識別,何況形之筆端,寫成文字的作品呢?《神思》中說:“意授于思,言授於意。”語言文字是表達思想的符號,有了用文字寫成的作品,作者的思想感情怎能隱藏得住?
所以,從理論上看,雖然“文情難鑒”,但不是文情不能鑒,而是“文情可鑑”。具體鑑察“文情”的辦法,就是“先標六觀”:
是以將閱文情,先標六觀:一觀立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斯術既形,則優劣見矣。
這“六觀”通常被理解為劉勰進行文學批評的六條標準,這是有待重新考慮的。第一,從它的前言後語看,並非批評標準。“將閱文情,先標六觀”,明明是講“披文以入情”的具體方法;是說要考察作品的內容,先提出這六個方面,以便從這六個方面具體著手,以入其情。最後又明明說“斯術既形”,“術”並非標準,而是方法,亦即“披文入情”或“沿波討源”的方法。用此方法,則作品的優劣可見;而不是用此標準,“則優劣見矣”,第二。“六觀”本身並非標準。所謂“標準”,必須有某種程度的規定性,劉勰這“六觀”,只是說從體裁的安排、辭句的運用、繼承與革新、表達的奇正、典故的運用、音節的處理等六個方面入手,進而研究這六個方面所表達的內容。“六觀”本身並沒有作何要求與規定,也就說不上是什麼標準了。第三,“六觀”基本上都是表現形式方面的問題,當做標準來看,顯然與他一貫文質並重特別是“述志為本”的主張不符。從“將閱文情,先標六觀”的原意來看,正和劉勰的基本思想一致。他在《序志》中批評魏晉以來的文學批評“並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六觀”的提出,正是“沿波討源”、“振葉尋根”的具體辦法。
針對“知多偏好,人莫圓該”的主觀原因,劉勰提出了加強批評者的修養的主張:
凡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閱喬嶽以形培塿,酌滄波以喻畎澮。無私於輕重,不偏於憎愛;然後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矣。
有了演奏各種樂曲的實踐經驗的人,才懂得音樂;觀看過多數刀劍的人,才懂得武器。因此,劉勰認為掌握全面評論作品的方法,是必須進行廣泛的觀察。因為看過大山的人就更了解小山,研究過滄海的人就更懂得小溝。這樣,只要排除掉個人的偏見,就可以對作品作出公平而準確的評價了。所以,加強批評者的修養,提高其鑑賞能力,這是做好文學批評的根本條件。一個文學批評者,在見多識廣,提高鑑別能力之後,可能會開闊其視野,突破其原來的狹小天地,因而減少或改變一些偏見。但自古以來真正做到“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的評論家,確也是“千載其一乎”。在階級社會中,絕對公平的評論家是沒有的,即使是劉勰自己的評論,也往往對“熔式經誥,方軌儒門者”有明顯的偏愛。
《知音》主要論“圓照之象”,談批評方法。如果作為一篇獨立的批評論來要求,是應該講文學批評的原則和標準的,但《知音》是《文心雕龍》的一篇,全書總論的基本觀點,就是《知音》論文學批評的指導思想。而“原道”和“宗經”,就是劉勰文學批評的標準了。從全書對作家作品的批評實踐來看,劉勰基本上是用是否符合“自然之道”、是否違反“徵聖”、“宗經”之旨這兩個尺度,來衡量作家作品的。不僅如此,《知音》篇討論的中心就是如何解決“文情難鑒”的問題。“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這個基本論點,正是沿著“割情析采”這個全書理論體系的總綱而提出的。所以,對《知音》的研究,不能脫離劉勰的整個理論體系,不能孤立地從《知音》篇中要求它解決文學批評理論的全部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