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簡介
1964年陳映真在《現代文學》發表短篇小說《將軍族》。
《將軍族》這篇小說通過台灣一對小人物由隔閡到真誠相愛,因相愛而從容赴死的殉情故事,揭示了小人物悲慘的生活處境和命運,對黑暗、醜陋、不公的現世表達抗議,讚美了小人物高貴的品行和純真的情感。
內容概要
短篇小說《將軍族》,是陳映真早期的代表作,發表於一九六四年《現代文學》第十九期,這是一篇意蘊深刻的作品。小說敘述了發生在社會底層的一個愛情故事:主人公“三角臉”與“小瘦丫頭”,像魯迅筆下的阿Q一樣連名字都沒有而只有綽號,作者根據他們的相貌特徵為其取名曰“三角臉”和“小瘦丫頭”。
“三角臉”是大陸去台灣的退伍老兵,年已四十,來到台灣退伍後,孑然一身,只能到“康樂隊”里吹吹小喇叭。“小瘦丫頭”是台灣花連一個貧苦人家的女兒,被生活所迫,家裡把她賣到青樓當妓女,她堅決“賣笑不賣身”,並逃跑出來,到康樂隊里跳跳舞或“用一個紅漆的破桌球蓋住伊惟一美麗的地方——鼻子。瘦板板地站在台上……”演演女小丑,這兩個人,一個無家可歸,一個有家難回,
“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命運使兩個人進出了愛的火花:“小瘦丫頭”的遭遇使“三角臉”這個曾經一向“狂嫖濫賭的獨身漢” “油然地生了一種老邁的心情”,他真正地關心起這個身形瘦小、無依無靠和自己女兒差不多大的“小瘦丫頭”;有家難回的“小瘦丫頭”對這位“外省人”也產生了好感。於是, “三角臉”做出了他人生中的重大決定:在一個夜裡把他的全部退伍金——一個三萬元的存摺留在“小瘦丫頭”的枕邊,然後悄悄地離開了康樂隊。然而“小瘦丫頭”並沒有因為他的傾囊相助而脫離苦海,反而被嫖客弄瞎了一隻眼睛。但想見“三角臉”一面的信念使她勇敢地活了下來。五年後兩人邂逅,但一個因為怕自己身子的不乾淨愧對對方,另一個說“我這副皮囊比你還要惡臭不堪的”,於是兩人為了純潔地結合在一起,決意放棄了生命,兩人一同自盡於甘蔗林里。
作品簡析
從主題上來看,陳映真的所有小說的主題大多離不開‘對於即寓於台灣的大陸人的滄桑的傳奇,以及在台灣的流寓的和本地的中國人的關係所顯示的興趣與關懷’。”所以,他以悲天憫人的情懷來關注人民大眾,特別是對底層的民眾,他強調一種關懷的人生觀:“首先要給予舉凡失喪的、被侮辱的、被踐踏的、被忽視的人們以溫暖的安慰,以奮鬥的勇氣,以希望的勇氣,以再起的信心。”
從立意上看,作品不僅謳歌了人間真情,更重要的是飽含著對人生對社會的思索,藉此嚴肅地探討了遷居台灣的大陸人與台灣本省人之間的關係,傳達了希望在台灣的“分離或有相分離危機的中國人重新和睦”的心聲。
從現實意義來看,《將軍族》之所以打動海峽兩岸許多人共同的心聲,就在於它契合了台海兩岸很多渴望祖國統一者的心態。
主題思想
小說通過台灣一對小人物由隔閡到真誠相愛,因相愛而從容赴死的殉情故事,揭示了小人物悲慘的生活處境和命運,對黑暗、醜陋、不公的現世表達抗議,讚美了小人物高貴的品行和純真的情感。
“小瘦丫頭”是十五六歲的台灣女子,因家貧被賣為娼而逃出到康樂隊,但她妹妹因此又有被賣為娼的厄運等著,必須有二萬五千元還債才行。“三角臉”是國民黨退伍人員,也在康樂隊里。他知道這個事後把全部退伍近三萬元車偷偷給了小瘦丫頭,自己悄然離開;但小瘦丫頭拿了錢回家後仍然再次被賣為娼。四五年後,她贖出自己,加入樂隊當指揮。她要找“三角臉”。兩人終於在一個鄉村的葬禮上重逢。他們歷盡滄桑但都覺得此身以不乾淨,於是雙雙殉情,小瘦丫頭兩次被賣為娼,還被弄瞎了左眼,揭示了台灣社會的黑暗、醜陋、殘忍和下層人民的悲慘命運。“三角臉”為了想救小瘦丫頭和她妹妹,把他的生活依靠全部退伍金都拿出來。這是一種偉大崇高的品性。題名“將軍族”,其意在於他們雖然是兩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他們卻有著將軍一樣高貴的品行和純真的感情。
特點
《將軍族》作為陳映真前期的代表作之一,較典型的體現了其創作思想。從題材上看,它是一個淒婉、動人的愛情故事。作家用細膩、婉轉的現實主義敘述手法,巧妙、引人的情節安排,同時輔之以現代派手法把一個大陸的國民黨退伍兵與一個台灣本土小姑娘之間的按常理不可能發生的感情,寫得真實感人。從主題上來看,正如台灣著名學者葉石濤所說的:“他(指陳映真)的所有小說的主題大多離不開‘對於即寓於台灣的大陸人的滄桑的傳奇,以及在台灣的流寓的和本地的中國人的關係所顯示的興趣與關懷’。”
②所以,他以悲天憫人的情懷來關注人民大眾,特別是對底層的民眾,他強調一種關懷的人生觀:“首先要給予舉凡失喪的、被侮辱的、被踐踏的、被忽視的人們以溫暖的安慰,以奮鬥的勇氣,以希望的勇氣,以再起的信心。”
③從立意上看,作品不僅謳歌了人間真情,更重要的是飽含著對人生對社會的思索,藉此嚴肅地探討了遷居台灣的大陸人與台灣本省人之間的關係,傳達了希望在台灣的“分離或有相分離危機的中國人重新和睦”的心聲。從現實意義來看,《將軍族》之所以打動海峽兩岸許多人共同的心聲,就在於它契合了台海兩岸很多渴望祖國統一者的心態。陳映真說:“一個分離和對峙的民族是一個殘缺和悲傷的民族。
小說將愛情故事裡的男女主人公分別設計為“大陸人”和“本省人”,通過這兩個卑微小人物的互相了解、真心關心、真心相愛,真誠地表現了作者消弭兩岸之間隔膜的願望。所以,“本省人”“小瘦丫頭”和“外省人”“三角臉”的關係,在某種程度上,也正反映了台灣和大陸的不可分離,作者也藉此寄託了自己“一個中國”的理想。因此,《將軍族》也體現了作者濃濃的中國情結,可以說對弱者的關懷與中國情結是陳映真小說中的一根紅線,貫穿其創作的始終。
藝術特色
作品講究象徵、暗示、時空交錯等藝術手法,《將軍族》借鑑了西方現代派手法的作品。故事的情節隨著人物的意識流動,現實與回憶交叉切入,小說具有明顯的跳躍性。無論是外省人“三角臉”在台灣的“滄桑傳奇”,還是本省人“小瘦丫頭”的不幸經歷,要么隨著人物意識的流動而展示給讀者,要么通過人物的對話予以展示。
在情景的安排上,作者並沒有像傳統的小說那樣追求故事情節的完整,而是淡化故事的情節。如寫“三角臉”和“小瘦丫頭”經過五年的分別到最後重逢,但作者在文中僅僅用了“幾支曲子吹過去了”八個字,就把兩個主人公的離而復聚寫出來了,可見作者高超的寫作技巧。
《將軍族》象徵手法的運用也是這篇小說的魅力所在。美國學者勞·坡林指出:“象徵的定義可以粗略地說成是某種東西的含義大於其本身。”陳映真的《將軍族》,作品中所表現的含義遠遠大於作品本身。而這一切主要是通過整體象徵和局部象徵來實現的。首先,我們來看樂器和樂曲在小說中的象徵作用,小說一開始就寫了出殯的日子裡薩克斯吹奏的《荒城之月》,似乎就暗示了小說是一個具有悲劇色彩的故事。爾後無論是女主人公吹奏的《馬撒永眠地下》,還是男主人公用管樂器吹奏的《遊子吟》,都象徵著故事主人公的各自悲劇命運和整個故事的結局。尤其是小說的最後,當兩個主人公沿著坡堤向甘蔗林深處走去時,男主人公吹起了《王者進行曲》,“吹得興起,便在堤上踏著正步,左右搖晃,伊大聲地笑著,取回制帽戴上,揮舞著銀色的指揮棒,走在他的前面,也走著正步。年輕的農夫和村童們在田野里向他們招手,向他們歡呼著。”這是典型的用象徵手法以樂寫哀,而倍增其哀。
此外,陳映真的《將軍族》的語言也很有特色。他以質樸而簡潔的語言來營造氛圍和刻畫人物,這與他的一貫提倡是一致的。作為鄉土派代表的陳映真,他曾提出“寫實主義的另一問題是‘用儘量多數人所可明白易懂的語言,寫最大多數人所可理解的一般經驗’”。所以在小說《將軍族》中,故事的講述除了通過人物意識的流動予以展示外,人物的簡潔對話也使得他的小說更加通俗易懂,體現了作者嫻熟而老到的藝術手筆。
言語藝術
一、從敘述言語的過渡看
小說的架構是通過男主人公“三角臉”的心理形式來行文,文章結構天衣無縫,巧妙地運用了插敘來講述他們的過去,現在與過去場景的相互轉換自然,毫無斧鑿之跡,行文過渡前後貫通一氣,讓人自然地隨作者的思維進入五年前的情景,完全沒有生澀的味道,過渡句用得令人不易察覺:
伊站在陽光里,將身子的重量放在左腿上,讓臀部向左邊畫著十分優美的曼陀玲琴的弧。還是那樣的站法呵。然而如今伊變得很婷婷了。很多年前,伊也曾這樣地站在他的面前。作者通過“三角臉”的目光描寫伊的站姿進而直接抒情“還是那樣的站法呵……很多年前,伊也曾這樣站在他的面前。”進入對過去情景的回憶。銜接自然,感情流露深切,有種期待久遠而又熟悉的東西突然出現,深沉,引人眼淚。這是“三角臉”第一次對過去回憶的過渡。然而從第一次回憶轉到現實的過渡,作者是通過伊的站姿回到現實“伊站了起來。瘦楞楞地,仿佛一具著衣的骷髏。伊站了一會兒,逐漸地把重心放在左腿上,
就是那樣。就是那樣的。然而,於今……”從回憶中的習慣延續到現在,“就是那樣。就是那樣的。”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一種欣喜的心情,心酸的欣喜。對“三角臉”的回憶產生延宕的效果。突然筆鋒一轉“然而……”回到現實,展開對現實的描寫。第二次轉到回憶是通過“三角臉”的心理描寫轉入“他真正的開始覺得老,還正是那個晚上呢。記得很清楚:那時對著那樣地站著的、並且那樣輕輕地淌淚的伊,始而惶惑,繼而憐惜,終而油然產生了一種老邁的心情。”讓人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感情掌控能力,讓人期待而不急。通過“三角臉”的心理比較自己跟伊地容貌,產生老邁的心情,然而通過對心情的延續回到第二次回憶。作者安排第三次轉入回憶是通過“他看著伊頗為神氣地指揮著,金黃的流蘇隨著棒子風舞著。不一會他便發覺了伊的指揮和樂聲相差約有半拍。
他這才記得伊是個輕度的音盲。是的,伊是個音盲。”作者還是通過“三角臉”的眼睛發現伊以前的缺陷,回憶到過去的位置,從而引出過去的場景。“是的,伊是個音盲”言語簡練,字字充滿溫情,縈繞著傷感的氛圍。第二次的思維遠離,是通過“三角臉”過去跟伊的故事的結束而回到現實。“幾支曲子吹過去了”,開始了他們永恆的不了情。
作者在每次的回憶過渡中都是用簡短深情的言語,讓讀者隨著“三角臉”久違的感情突然湧上心頭,攜著淡淡的傷感一起進入角色,然而又是充滿溫暖的情調,透出的依然是荒涼的心境。
二、從謂語的運用看
謂語是句子的心臟部分,往往一句話的活力就體現在謂語,作者文章的謂語看似特別,深入感情深處都是信手拈來,每個謂語都是合適地放在它的位置,都把要表達的感情表露出來。
月亮在海水上碎成許多閃閃的魚鱗。
伊仰著頭,月光很柔和地敷在伊的乾枯的小臉,使伊的發育得很不好的身體,看來又笨又拙。
他接過吉他琴,撩撥了一組和弦。
伊站了一會兒,逐漸地把重心放在左腿上,就是那樣。
十二月的陽光浴著伊,使那怵目得很的藍色,看來柔和了些。
一條火紅的細弧在沙地上碎成萬點星火。
月在東方斜著,分外的圓了。
一種從不曾有過的幸福的感覺漲滿了他的胸膈
文章中用的謂語“碎成、敷在、撩撥、放在、浴著、斜著、漲滿”這些謂語呈現出來的感覺是淡淡的蒼涼。“月亮在海水碎成……”揪心的深沉的思念。“敷在”跟伊的外貌配合著,顯得更單調。“撩撥”看似無意,其實這個詞把“三角臉”地心情刻畫無餘,撩亂了他的心情,撩起了他的痛處,家。“放在”看似輕描淡寫,看似無意,其實把“三角臉”的關注刻露無遺。“浴著”在十二月的陽光下,溫暖;“碎成”星火的菸頭,也將伊想家又恨家的心情撕碎覆在心頭;月在東方“斜著”,月圓了,想大陸的心情在心頭懸著,揪心。一種想呼之欲出,親切的幸福氤氳著“三角臉”,惹人眼淚的幸福,如此簡單的幸福讓他滿足。淡淡的描寫,淡淡的憂愁,淡淡的溫暖,涼涼的心情。
三、從修飾詞看
往往文章感情基調是從修飾語的精用中體現出來:
特別在出殯的日子,太陽那么絢燦地普照著,使喪家的人們也蒙上了一層隱秘的喜氣了。出殯的日子用了絢爛的太陽,不刺激感官,然而對整篇文章的基調做了最好的鋪墊,溫暖;神秘的喜色,溫暖的氛圍對於出殯的日子不協調,出殯的氛圍該是陰冷,用了“神秘”,給行文的展開塗上期待的色彩。
對著大街很富於溫情地和著《荒城之月》。這裡直接點出溫情,然而給人的感覺是淒婉荒涼。
他坐在一條長木凳上,心在很異樣地悸動著。異樣的悸動,是“三角臉”看到伊之後的微妙的心理變化,一種久違的感情在牽引著,隱隱地悸動。
伊便很和順地坐在他的旁邊。伊和順地坐在他的旁邊,和氣溫順地坐下,是一種溫情的流露,偏執的她只有在“三角臉”的身旁才和順地坐下,在同樣落寞的人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琴聲在夜空中錚琮著。“三角臉”無意地撩撥琴弦,錚琮的聲響,聲聲泣人,撩弄著沒家的人的心兒,從中泌出無奈傷感。
那樣輕輕地淌淚的伊。這樣輕輕地流淌著淚,沒有言語,夠傷感夠撩人心,能讓讀者陪著她流淚。
白白的煙從伊的低著的頭,裊裊地飄了上來。這是伊抽菸時煙的狀態,似乎不值得一寫,然而作者對這個細節做了了了幾筆的刻畫,裊裊飄著伊的心思,想家的愁思。
伊轉身望著他,看見他的臉很憂戚地歪扭著。憂戚是最好形容“三角臉”在行文中的心理狀態,淺淺地憂傷,把一個無家可歸的大陸老兵的心理狀態刻畫無遺。
月光照著很滑稽的人影,也照著兩行孤獨的腳印。“滑稽”是一種諷刺,對自己的諷刺,多么地心酸無奈。“兩行孤獨的腳印”,兩行似乎不孤獨,然而他們同是被遺棄的人,把他們放在月光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情油然而生,更把蒼涼的心境塞滿讀者的心上。
伊有些自暴自棄地呻吟了一聲。是伊在決定回家時的無奈,決定把自己再次往火坑裡推。生活的淒涼,讓人透不過氣來。
伊於是又爆笑起來。他在隔房裡低下頭,耳朵漲著豬肝那樣的赭色。他無聲地說。這是在伊說他偷看她睡覺時,“三角臉”的反應“無聲”,此時唯有“無聲”才是最好的回答,因為是讓人糾纏不清的問題,伊還是小孩,不能理解他的感情,只能用無聲跟讀者交流。
他低下頭,緊緊地抱著喇叭。這裡把伊向他走來時的心情體現出來,“緊緊地”,歷經滄桑的人在久違的人兒到來時,沒有老淚縱橫的深沉,只有緊緊地克制自己快要跳出來的心。
他緊緊地夾著伊的手,另一隻手一晃一晃地玩著小喇叭。他緊緊地夾著伊的手,害怕她又失去,滄桑落寞的人需要溫情,需要另一隻手。“一晃一晃”把他的歡快心情襯托出來,一種幸福的滿足感,讓讀者隨他們輕鬆下來。
他為自己的失言惱怒地癟著鬆弛的臉。這裡把“三角臉”的蒼老直面地提出來,是在他感覺自己說錯話的時候,害怕失去伊的心態的最好表露。顯得無奈,蒼涼的心境從腳底升起。
他的臉很吃力地紅了起來。這裡把“三角臉”的滄桑表現出來了,臉紅又體現了一種溫情。
伊伸手要回眼鏡,四平八穩地又戴了上去。這裡是寫伊在“三角臉”把她的眼鏡拿下時她的反應,“四平八穩”一方面是對自己的被傷害的看淡,那沒有什麼大驚小呀的事,給人心酸的感覺。另一方面,體現的是溫情,她在“三角臉”面前的自然,跟她和順地在他身邊坐下地效果一樣。
他們看來安詳、滑稽,都另有一種滑稽中的威嚴。“滑稽”諷刺中深深地刺痛,無奈。
對這些修飾詞的運用,作者也達到爐火純青地地步。每個詞合適地出現在它該出現的語境中。總體的基調是溫情,又從中透出心涼的傷悲無奈。
四、從肖像言語看
伊仰著頭,月光很柔和地敷在伊的乾枯的小臉,使伊的發育得很不好的身體,看來又笨又拙
伊站了起來。瘦楞楞地,仿佛一具著衣的骷髏
於今伊卻穿著一套稍嫌小了一些的制服。深藍的底子,到處鑲滾著金黃的花紋。十二月的陽光浴著伊,使那怵目得很的藍色,看來柔和了些。伊的太陽眼鏡的臉,比起往時要豐腴了許多。
伊轉過身來,用一隻無肉的腿,向他輕輕地踢起一片細沙。
打火機發著殷紅的火光,照著伊的鼻端。頭一次他發現伊有一隻很好的鼻子,瘦削、結實、且因留著一些鼻水,仿佛有些涼意。
可是伊能跳很好的舞,而且也是個很好的女小丑,用一個紅漆的破桌球,蓋住伊唯一美麗的地方——鼻子,瘦板板地站在台上,於是台下捲起一片笑聲。伊於是又眨了眨木然的眼,台下便又是一陣笑謔。
伊留著一頭烏油油的頭髮,高高地梳著一個小髻。臉上多長了肉,把伊的本來便很好的鼻子,襯托得尤其的精神了。
作者對伊的肖像的刻畫費得筆墨並不多,然而給讀者留下的印象卻是不可磨滅的,讓人提到她頭腦中便會出現她的形象。文章對她的肖像描寫的無非都是她的瘦、鼻子,用著衣的骷髏來比喻她,都是些低調的詞語。現在的伊作者用了“豐腴、很好的鼻子”來概括她的肖像,兩種肖像的對比,都沒有費什麼筆墨。
他摸了摸他的已經開始有些兒禿髮的頭
他覺得自己果然已在蒼老著,像舊了的鼓,綴綴補補了的銅號那樣,又醜陋、又淒涼。
但即便是這樣輕的笑臉,都皺起滿臉的縐紋來。
他為自己的失言惱怒地癟著鬆弛的臉
伊從太陽鏡里望著他的苦惱的臉,便忽而將自己的制帽蓋在他的禿頭上
作者對“三角臉”的刻畫也是非常典型,讓人看過之後便留下深刻印象,是作者的高明之所在。對他的刻畫也是集中在禿頭和臉上,表現得是他的蒼老,跟伊的小、年輕顯得不協調,然而通過這種不協調的描寫反襯出他們感情的一致。作者對他們肖像的描寫都是用了冷色調的詞,給人蒼涼的感覺。
五、從人物言語看
人物言語是最能體現人物性格和行文感情基調的形式:
“三角臉,我講個事情你聽。”
說著,白白的煙從伊的低著的頭,裊裊地飄了上來。他說:
“好呀,好呀。”
“哭一哭,好多了。”
“我講的是猴子,又不是你。”
“差不多——”
“喔,你是猴子啦,小瘦丫頭兒!”
“差不多。月亮也差不多。”
“嗯。”
“唉,唉!這月亮。我一吃飽飯就不對。原來月亮大了,我又想家了。”
“像我吧,連家都沒有呢。”
“有家。有家是有家啦,有什麼用呢?”
伊說著,以臀部為軸,轉了一個半圓。伊對著那黃得發紅的大月亮慢慢地抽著紙菸。煙燒得“絲絲”作響。伊掠了掠伊的頭髮,忽然說:“三角臉。”
“呵。”他說,“很夜了,少胡思亂想。我何嘗不想家嗎?”
他於是站了起來。他用衣袖擦了擦吉他琴上的夜露,一根根放鬆了琴弦。伊依舊坐著,很小心地抽著一截煙屁股,然後一彈,一條火紅的細弧在沙地上碎成萬點星火。
“我想家,也恨家裡。”伊說,“你會這樣嗎?——你不會。”
“小瘦丫頭兒,”他說,將琴的胴體抬在肩上,仿佛扛著一支槍。他說:“小瘦丫頭,過去的事,想它做什麼?我要像你:想,想!那我一天也不要活了!”
伊霍然地站立起來,拍著身上的沙粒。伊張著嘴巴打起哈欠來。眨了眨眼,伊看著他,低聲地說:“三角臉,你事情見得多。”伊停了一下,說:“可是你是斷斷不知道:一個人賣出去,是什麼滋味。”
“喔知道。”他猛然地說,睜大了眼睛。伊看著他的微禿的,果然有些兒三角形的臉,不禁笑了起來。
“就好像我們鄉下的豬、牛那樣地被賣掉了。兩萬五,賣給他兩年。”伊說。
伊將手插進口袋裡,聳起板板的小肩膀,背向著他,又逐漸地把重心移到左腿上。伊的右腿便在那裡輕輕地踢著沙子,仿佛一隻小馬兒。
“帶走的那一天,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我娘躲在房裡哭,哭得好響,故意讓我聽到。我就是一滴眼淚也沒有。哼!”
“小瘦丫頭!”他低聲說。
伊轉身望著他,看見他的臉很憂戚地歪扭著,伊便笑了起來:“三角臉,你知道!你知道個屁呢!”
說著,伊又躬著身子,擤了一把鼻涕。伊說:
“夜了。睡覺了。”
這是“三角臉”第二次回憶中他們之間的言語。他們的言語合適地配合了他們的被人遺忘的身份,只是他們兩個在自說自話,正如“兩行孤單的腳印”,他們在被遺棄的空隙找到可以說話的人,訴說著心中的悲涼。言語純樸簡潔,然而字字都有起存在的價值,刪不得加不可。
“請問——”伊說。
“……”
“是你嗎?”伊說:“是你嗎?三角臉,是……”伊哽咽起來:是你,是你。”
他聽著伊哽咽的聲音,便忽然沉著起來,就像海灘上的那夜一般。他低聲說
“小瘦丫頭兒,你這傻小瘦丫頭!”
“一直在看著你當指揮,神氣得很呢!”
伊笑了笑。他看著伊的臉,太陽鏡下面沾著一小滴淚珠兒,很精細地閃耀著。他笑著說:
“還是那樣好哭嗎?”
“好多了。”伊說著,低下了頭
這是他們再次重逢的場面,低調的人以其低調的方式見面。“是你嗎?三角臉,是……”一種突然出現的不敢相信,苦苦尋找的人在沒有做好準備時出現的心態,五年的找尋,五年的思念換來的是“是你嗎?三角臉,”的話語,全部的感情凝聚在幾個字上面,是何等沉重的分量。而“三角臉”的第一句話是“小瘦丫頭兒,你這傻小瘦丫頭!”,多么窩心的話語,五年積累的感情頃刻化為你這傻小瘦丫頭,再多的言語顯得累贅,他們只有在彼此的身上才能體會到如此的溫情。讀者閃著淚花重複他們的話語,閃著淚光微笑,品位著他們的幸福。
“小瘦丫頭!”他說。
“我說過我要做你老婆,”伊說,笑了一陣:“可惜我的身子已經不乾淨,不行了。”
“下一輩子吧!”他說,“我這副皮囊比你的還要惡臭不堪的。”
遠遠地響起了一片喧天的樂聲。他看了看錶,正是喪家出殯的時候。伊說:
“正對,下一輩子吧。那時我們都像嬰兒那么乾淨。”
淒涼的話語,讀著眼淚,依然是簡單的話語,絕望的心境,讓人透不過氣讀下去。“下輩子吧!”“下輩子吧,那時我們都像嬰兒那么乾淨。”從容地從他們嘴裡淌出來,沒有激動,平靜地出奇,只有經歷過風風雨雨的滄桑,才會如此平靜取對待。其實每一句話都是泣血的話語。
六、從人物心理看
人物的內心獨白和人物的思異聯想、夢境、幻覺,這些都是無聲言語最主要的表現形式,這小額表現形式都很好的反應一個人的思想感情、性格等
他在隔壁的房間修著樂器,無可奈何地聽著那么折磨人的歌聲。
一次比一次溫柔,充滿情感。
不知道怎樣地,他覺得沉重起來。
混合著時歇時起的孝子賢孫們的哭聲,和這么絢燦的陽光交織起來,便構成了人生、人死的喜劇了。
他沒有看見這樣的笑,怕也有數十年了。那年打完仗回到家,他的母親便曾類似這樣地笑過。
這些是心理言語主要是體現的是他的心病,對大陸的深情,聽到伊唱——這綠島像一隻船,在月夜裡飄呀飄……那是折磨人的歌,同樣是簡潔的話語,將“三角臉”的情感含蓄地表達出來。通篇沒有抒發他對祖國大陸的深情,但通過如此側面心裡描寫反映了他懸著的心,睹物思人,想念數十年的親人。
月光照著很滑稽的人影,也照著兩行孤獨的腳印。這裡將“三角臉”的孤獨落寞的心理表現出來,給人厚重的滄桑感。
他的心因著伊的活潑,像午後的花朵兒那樣綻然地盛開起來。他只有從伊的身上才能體會溫存,感受到活生生的生活,自己的情緒隨著伊的波折而波折,他們惺惺惜惺惺,相互快樂批次的快樂。
他的臂彎感覺到伊的很瘦小的胸。但他的心卻充滿另外一種溫暖。他們站住了好一會,都沉默著。一種從不曾有過的幸福的感覺漲滿了他的胸膈。他心裡充滿的是一種親情地溫暖,他的另種溫暖是感受到家的溫暖,他把她當成他的女兒般溫情對待,幸福的滿足。
這些心情都是作為一個離大陸數十年的老兵的感情,對大陸的渴望,對家的溫暖的渴望,輕輕的溫暖愛情,在現實中又時如此的無奈淒涼。
七、從生活環境看
文章中時不時會出現些生活環境,都是合適宜地出現,配合著他們的心情出現:
天花板因漏雨而有些發霉了。
月亮真是美麗,那樣靜悄悄地照明著長長的沙灘、碉堡、和幾棟營房,叫人實在弄不明白:何以造物要將這么美好的時刻,秘密地在闃無一人的夜更里展露呢?
空氣逐漸有些溫熱起來。鴿子們停在相對峙的三個屋頂上,憑那個養鴿的怎么樣搖撼著紅旗,都不起飛了。它們只是斜著頭,愣愣地看著旗子,又拍了拍翅膀,而依舊只是依偎著停在那裡。紙錢的灰在離地不高的地方打著卷、飛揚著。
忽然一陣振翼之聲響起,鴿子們又飛翔起來了,斜斜地劃著名圈子。
他們走完一棟走廊,走過一家小戲院,一排宿舍,又過了一座小石橋。一片田野迎著他們,很多的麻雀聚棲在高壓線上。離開了充滿香火和紙灰的氣味,他們覺得空氣是格外的清新舒爽了。不同的作物將田野塗成不同深淺的綠色的小方塊。
這些環境的描寫在文中是通過“三角臉”的眼睛展現出來,都是在其不經意的時候隨意對出現。如“天花板因漏雨而有些發霉了”是他躺在床上聽伊訴說其身世無意看到的,發霉了,配上伊的輕描淡寫自己苦難身世,合適宜地襯托“發霉”的情感。“紙錢的灰在離地不高的地方打著卷、飛揚著。”這裡把他們所處在的出殯的日子寫出來,其實出殯在行文中總是隨著“三角臉”的思緒出現,回應著開頭的“神秘”,貫穿著文章的基調,隨時告訴讀者出殯的日子,籠罩在陰鬱的環境下,一點點提示讀者故事結局的到來。寫到鴿子的無羈,空氣的清新,給讀者的是一種絕望的環境描寫,正如海子的“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個溫暖的名字”,給讀者的是臨近死亡的味道,用溫情的筆調寫出絕望的蒼涼。
綜合上面幾點,從言語角度看行文,每個字都溢著情,每個字都透著涼,用溫暖的筆觸溫情地敘述故事,講述一個淒婉動人,讓人絕望的故事。
人物性格
《將軍族》中“小瘦丫頭”的性格
“小瘦丫頭”是台灣農家的一個女孩子。她的命運遭遇,充分揭示了台灣社會的黑暗、醜陋、殘忍和小人物生活處境以及命運的悲慘,但她具有偉大崇高的品性和純真的情感。她第一次被賣後,聲稱她賣笑不賣身,不行,她就逃走。她想家、恨家,有家歸不得。“三角臉”講給她聽猴子的故事,她傷心哭泣。猴子被賣給馬戲團,備受苦楚,日夜想家但回不了家。她和猴子也是一樣的啊!她出逃,家裡就要還她的二萬五千元錢的債,就要賣田,或是賣她妹妹。她知道後就想回去。回去後悲慘的命運在等著她,但為了妹妹為了家,她要回去。
這是一種為了別人犧牲自己的偉大崇高的品性,但她拿了“三角臉”給她的三萬元回家,卻還是未能逃脫被賣為娼的悲慘命運。她堅持賣笑不賣身,他們卻弄瞎了她的左眼。她被迫為娼的四五年,掙夠給他們的錢,才得到自由身。台灣社會黑暗醜陋殘忍的一面得到充分表現。她要找“三角臉”,不僅是報恩,而是真正認識了“三角臉”的為人,由此而產生的感情,她不僅是為實踐自己的承諾,而是從感情出發要做他的老婆;但她又覺得自身已不乾淨,於是和“三角臉”雙雙殉情而死。她說:“我早已決定這一生不論怎樣也要活下來再見你一面。還錢是其次,我要告訴你我終於領會了。”她終於領會了人間有真情。
《將軍族》中“三角臉”的性格
“三角臉”是國民黨退伍軍人,四十來歲的大陸人。他本來是個狂嫖濫賭的人。他退伍後和“小瘦丫頭”同在康樂隊里,對這個十五六歲的台灣女孩,他也曾有過邪念;但是,那個月夜的海灘上,他給“小瘦丫頭”講猴子想家的故事,她哭了。因為她也想家,但有家不能回。“三角臉”在台灣沒有家,而大陸的家更是有家不能回。兩人“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對她說:“要是那時候我走了之後,老婆有了女兒,大約也就是你這個年紀吧。”從這一夜起,他的心改變成為一個有了年紀的人的心了,變得穩中自在,對小瘦丫頭充滿另一種溫愛。當知道小瘦丫頭為了妹妹不被賣而準備回家去以身抵債時,
他在伊的枕邊留下三萬元存摺後悄悄離隊出走了。這真是偉大崇高的行為品性,要知道這是他的全部退休金,他晚年的經濟保障,竟全部用來救人急難,而且施恩不圖報,悄悄離開不知何往。四五年後他和小瘦丫頭重逢,他說:“走了以後,在外頭兒混,我才真正懂得一個賣給人的人的滋味。”他是吃了很多的苦的,是他老得快,感到他和小瘦丫頭一個生長,一個枯萎。最後小瘦丫頭說要做他老婆,但身子已不乾淨,不行了。“三角臉”接受這份感情,說下輩子。最後雙雙殉情而死。悲劇的結尾,使他們純真的感情更富於理想色彩。
作者簡介
陳映真(1937~),當代作家。本名陳永善,筆名許南村。台灣台北人。1959年在淡江文理學院外文系讀二年級時發表第一篇小說《麵攤》,從而躋身文壇。其後發表了《我的弟弟康雄》、《故鄉》等小說。1961年畢業後編輯《文學季刊》,數年間又發表了《第一件差事》、《將軍族》、《六月里的玫瑰花》等小說,由開始存在的一些超現實的空想變為對現實切實的描寫,由對現實的無奈和失望轉向對現實的揭露和諷喻。
1968年,陳映真應美國衣阿華大學邀請參加國際寫作計畫,行前被當局逮捕,1975年獲釋。在獄中堅持創作,出獄後發表了《夜行貨車》和《華盛頓大樓》系列作品,中篇小說《上班族的一日》、《雲》、《萬商帝君》等,高揚起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旗幟。1983年後創作政治小說,《鈴鐺花》、《山路》等均是有影響之作。他的作品有小說集《將軍族》、《第一件差事》、《夜行貨車》、《陳映真小說選》、《山路》,以及《華盛頓大樓》(第一部),評論集《知識人的偏見》、《孤兒的歷史、歷史的孤兒》等。
作者成就
陳映真是台灣鄉土文學理論的開拓者和奠基者之一,他的一系列文藝觀點對建設台灣鄉土文學理論產生了積極影響。中國社會科學院於1997年授予他名譽高級研究員稱號。2003年12月20日,他獲得了馬來西亞的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成為繼作家王安憶之後,第二位獲此榮譽的華文作家。本書由開始存在的一些超現實的空想變為對現實切實的描寫,由對現實的無奈和失望轉向對現實的揭露和諷喻。作者堅持現實主義文學創作,有“台灣良心”和“老靈魂”之稱。始終是祖國統一堅定的擁護者,為兩岸和平統一奔走吶喊。
作品目錄
序言
1我的弟弟康雄
2家
3鄉村的教師
4那么衰老的眼淚
5將軍族
6一綠色之候鳥
7唐倩的喜劇
8第一件差事
9夜行貨車
10上班族的一日
11山路
12趙南棟
13陳映真寫作年表
精彩片斷
在十二月里,這真是個好天氣。特別在出殯的日子,太陽那么絢燦地普照著,使喪家的人們也蒙上了一層隱秘的喜氣了。有一支中音的薩士風在輕輕地吹奏著很東洋風的《荒城之月》。它聽來感傷,但也和這天氣一樣地,有一種浪漫的悅樂之感。他為高個子修好了伸縮管,癟起嘴將喇叭朝地下試吹了三個音,於是抬起來對著大街很富於溫情地和著《荒城之月》。然後他忽然地停住了,他只吹了三個音。他睜大了本來細眯著的眼,他便這樣地在伸縮的方向看見了伊。
高個子伸著手,將伸縮管喇叭接了去。高個子說:“行了,行了。謝謝,謝謝。”這樣地說著,高個子若有所思地將喇叭夾在腋下,一手掏出一支皺得像蚯蚓一般的煙伸到他的眼前,差一點碰到了他的鼻子。他後退了一步,猛力地搖著頭,癟著嘴做出一個笑容。不過這樣的笑容,和他要預備吹奏時的表情,是頗難於區別的。高個子便咬那煙,用手扶直了它,劃了一支洋火燒紅了一端,嗶嘰嗶嘰地抽了起來。他坐在一條長木凳上,心在很異樣地悸動著。沒有看見伊,已經有了五年了吧。但他卻能一眼認出伊來。伊站在陽光里,將身子的重量放在左腿上,讓臀部向左邊畫著十分優美的曼陀玲琴的弧。還是那樣的站法呵。然而如今伊變得很婷婷了。很多年前,伊也曾這樣地站在他的面前。那時他們都在康樂隊里,幾乎每天都在大卡車的顛簸中到處表演。
“三角臉,唱個歌好嗎!”伊說。聲音沙啞,仿佛鴨子。他猛然地回過頭來,看見伊便是那樣地站著,抱著一隻吉他琴。伊那時又瘦又小,在月光中,尤其的顯得好笑。“很夜了,唱什麼歌!”然而伊只顧站著,那樣地站著。他拍了拍沙灘,伊便很和順地坐在他的旁邊。月亮在海水上碎成許多閃閃的魚鱗。“那么說故事吧。”“囉嗦!”“說一個就好。”伊說著,脫掉拖鞋,裸著的腳丫子便像蟋蟀似地釘進沙里去。“十五、六歲了,聽什麼故事!”“說一個你們家裡的故事。你們大陸上的故事。”伊仰著頭,月光很柔和地敷在伊的乾枯的小臉,使伊的發育得很不好的身體,看來又笨又拙。他摸了摸他的已經開始有些兒禿髮的頭。他編扯過許多馬賊、內戰、死刑的故事。
不過那並不是用來迷住像伊這樣的貌寢的女子的呵。他看著那些梳著長長的頭髮的女隊員們張著小嘴,聽得入神,真是賞心樂事。然而,除了聽故事,伊們總是跟年輕的樂師泡著。這使他寂寞得很。樂師們常常這樣地說:“我們的三角臉,才真是柳下惠哩!”而他便總是笑笑,紅著那張確乎有些三角形的臉。他接過吉他琴,撩撥了一組和弦。琴聲在夜空中錚琮著。漁火在極遠的地方又明又滅。他正苦於懷鄉,說什麼“家裡的”故事呢?“講一個故事。講一個猴子的故事。”他說,太息著。他於是想起了一個故事。那是寫在一本日本的小畫冊上的故事。在淪陷給日本的東北,他的姊姊曾說給他聽過。他只看著五彩的小插畫,一個猴子被賣給馬戲團,備嘗辛酸,歷經苦楚,有一個月圓的夜,猴子想起了森林裡的老家,想起了爸爸、媽媽、哥哥、姊姊……。伊坐在那裡,抱著屈著的腿,很安靜地哭著。他慌了起來,囁嚅地說:“開玩笑,怎么的了!”
伊站了起來。瘦楞楞地,仿佛一具著衣的骷髏。伊站了一會兒,逐漸地把重心放在左腿上,就是那樣。就是那樣的。然而,於今伊卻穿著一套稍嫌小了一些的制服。深藍的底子,到處鑲滾著金黃的花紋。十二月的陽光浴著伊,使那怵目得很的藍色,看來柔和了些。伊的太陽眼鏡的臉,比起往時要豐腴了許多。伊正專心地注視著天空中畫著橢圓的鴿子們。一支紅旗在向它們招搖。他原也可走進陽光里,叫伊:“小瘦丫頭兒!”
而伊也會用伊的有沙啞的嗓門叫起來的吧。但他只是坐在那兒,望著伊。伊再也不是個“小瘦丫頭兒”了。他覺得自己果然已在蒼老著,像舊了的鼓,綴綴補補了的銅號那樣,又醜陋、又淒涼。在康樂隊里的那么些年,他才逐漸接近四十。然而一年一年地過著,倒也尚不識老去的滋味的。不知道那些女孩兒們和樂師們,都早已把他當作叔伯之輩了。然而他還只是笑笑。不是不服老,卻是因著心身兩面,一直都是放浪如素的緣故。他真正的開始覺得老,還正是那個晚上呢。記得很清楚:那時對著那樣地站著的、並且那樣輕輕地淌淚的伊,始而惶惑,繼而憐惜,終而油然產生了一種老邁的心情。想起來,他是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的。從那個霎時起,他的心才改變成為一個有了年紀的人的心了。這樣的心情,便立刻使他穩重自在。他接著說:
“開玩笑,這是怎么的了,小瘦丫頭兒!”伊沒有回答。伊努力地抑壓著,也終於沒有了哭聲。月亮真是美麗,那樣靜悄悄地照明著長長的沙灘、碉堡、和幾棟營房,叫人實在弄不明白:何以造物要將這么美好的時刻,秘密地在闃無一人的夜更里展露呢?他撿起吉他琴,任意地撥了幾個和弦。他小心地、討好地、輕輕地唱著:——王老七,養小雞,嘰咯嘰咯嘰——……。伊便不止地笑了起來。伊轉過身來,用一隻無肉的腿,向他輕輕地踢起一片細沙。伊忽然地又一個轉身,擤了很多的鼻涕。他的心因著伊的活潑,像午後的花朵兒那樣綻然地盛開起來。他唱著:王老七……伊揩好了鼻涕,盤腿坐在他的面前。伊說:“有煙么?”他趕忙搜了搜口袋,遞過一支雪白的紙菸,為伊點上火。
打火機發著殷紅的火光,照著伊的鼻端。頭一次他發現伊有一隻很好的鼻子,瘦削、結實、且因留著一些鼻水,仿佛有些涼意。伊深深地吸了一口,低下頭,用夾住煙的右手支著頤。左手在沙地上歪歪斜斜地畫著許多小圓圈。伊說:“三角臉,我講個事情你聽。”說著,白白的煙從伊的低著的頭,裊裊地飄了上來。他說:“好呀,好呀。”“哭一哭,好多了。”“我講的是猴子,又不是你。”“差不多——”“喔,你是猴子啦,小瘦丫頭兒!”“差不多。月亮也差不多。”“嗯。”“唉,唉!這月亮。我一吃飽飯就不對。原來月亮大了,我又想家了。”“像我吧,連家都沒有呢。”“有家。有家是有家啦,有什麼用呢?”伊說著,以臀部為軸,轉了一個半圓。伊對著那黃得發紅的大月亮慢慢地抽著紙菸。煙燒得“絲絲”作響。伊掠了掠伊的頭髮,忽然說:“三角臉。”“呵。”他說,“很夜了,少胡思亂想。我何嘗不想家嗎?”
他於是站了起來。他用衣袖擦了擦吉他琴上的夜露,一根根放鬆了琴弦。伊依舊坐著,很小心地抽著一截煙屁股,然後一彈,一條火紅的細弧在沙地上碎成萬點星火。“我想家,也恨家裡。”伊說,“你會這樣嗎?——你不會。”“小瘦丫頭兒,”他說,將琴的胴體抬在肩上,仿佛扛著一支槍。他說:“小瘦丫頭,過去的事,想它做什麼?我要像你:想,想!那我一天也不要活了!”伊霍然地站立起來,拍著身上的沙粒。伊張著嘴巴打起哈欠來。眨了眨眼,伊看著他,低聲地說:“三角臉,你事情見得多。”伊停了一下,說:“可是你是斷斷不知道:一個人賣出去,是什麼滋味。”“喔知道。”他猛然地說,睜大了眼睛。伊看著他的微禿的,果然有些兒三角形的臉,不禁笑了起來。“就好像我們鄉下的豬、牛那樣地被賣掉了。兩萬五,賣給他兩年。”伊說。伊將手插進口袋裡,聳起板板的小肩膀,背向著他,又逐漸地把重心移到左腿上。伊的右腿便在那裡輕輕地踢著沙子,仿佛一隻小馬兒。
“帶走的那一天,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我娘躲在房裡哭,哭得好響,故意讓我聽到。我就是一滴眼淚也沒有。哼!”“小瘦丫頭!”他低聲說。伊轉身望著他,看見他的臉很憂戚地歪扭著,伊便笑了起來:“三角臉,你知道!你知道個屁呢!”說著,伊又躬著身子,擤了一把鼻涕。伊說:“夜了。睡覺了。”他們於是向招待所走去。月光照著很滑稽的人影,也照著兩行孤獨的腳印。伊將手伸進他的臂彎里,瞌睡地張大嘴打著哈欠。他的臂彎感覺到伊的很瘦小的胸。但他的心卻充滿另外一種溫暖。臨分手的時候,他說:“要是那時我走了之後,老婆有了女兒,大約也就是你這個年紀吧。”伊扮了一個鬼臉,蹣跚地走向女隊員的房間去。月在東方斜著,分外的圓了。
鑼鼓隊開始了作業了。密密的脆皮鼓伴著撼人的銅鑼,逐漸使這靜謐的午後擾騷了起來。他拉低了帽子,站立起來。他看見伊的左手一晃,在右腋里夾住一根錢光閃爍的指揮棒。指揮棒的小銅球也隨著那樣一晃,有如馬嘶一般地輕響起來。伊還是個指揮的呢!許多也是穿著藍制服的少女樂手們都集合攏了。伊們開始吹奏著把節拍拉慢了一倍的《馬撒永眠黃泉下》的曲子。曲子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的夾縫裡,悠然地飛揚著。混合著時歇時起的孝子賢孫們的哭聲,和這么絢燦的陽光交織起來,便構成了人生、人死的喜劇了。他們的樂隊也合攏了。於是像湊熱鬧似地,也隨而吹奏起來了。高個子神氣地伸縮著他的管樂器,很富於情感地吹著《遊子吟》。也是將節拍拉長了一倍,仿佛什麼曲子都能當安魂曲似的——只要拉慢節拍子,全行的。他把小喇叭湊在嘴上,然而他並不在真吹。他只是做著樣子罷了。他看著伊頗為神氣地指揮著,金黃的流蘇隨著棒子風舞著。不一會他便發覺了伊的指揮和樂聲相差約有半拍。他這才記得伊是個輕度的音盲。
是的,伊是個音盲。所以伊在康樂隊里,並不曾是個歌手。可是伊能跳很好的舞,而且也是個很好的女小丑,用一個紅漆的破桌球,蓋住伊唯一美麗的地方——鼻子,瘦板板地站在台上,於是台下捲起一片笑聲。伊於是又眨了眨木然的眼,台下便又是一陣笑謔。伊在台上固然不唱歌,在台下也難得開口唱唱的。然而一旦不幸伊一下高興起來,伊要咿咿呀呀地唱上好幾小時,把一支好好的歌,唱得支離破碎,喑啞不成曲調。有一個早晨,伊突然輕輕地唱起一支歌來。繼而一支接著一支,唱得十分起勁。他在隔壁的房間修著樂器,無可奈何地聽著那么折磨人的歌聲。伊唱著說:——這綠島像一隻船,在月夜裡飄呀飄……。唱過一遍,停了一會兒,便又從頭唱起。一次比一次溫柔,充滿情感。忽然間,伊說:“三角臉!”
他沒有回答。伊輕輕地敲了敲三夾板的牆壁,說:“喂,三角臉!”“哎!”“我家離綠島很近。”“神經病。”“我家在台東。”“……”“他×的,好幾年沒回去了!”“什麼?”“我好幾年沒回去了!”“你還說一句什麼?”伊停了一會,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三角臉。”“囉嗦!”“有沒有香菸?”他站起來,從夾克口袋摸了一根紙菸,拋過三夾板給伊。他聽見劃火柴的聲音。一縷青煙從伊的房間飄越過來,從他的小窗子飛逸而去。“買了我的人把我帶到花蓮,”伊說,吐著嘴唇上的菸絲。伊接著說:“我說:我賣笑不賣身。他說不行,我便逃了。”他停住手裡的工作,躺在床上。天花板因漏雨而有些發霉了。他輕聲說:“原來你還是個逃犯哩!”
“怎么樣?”伊大叫著說,“怎么樣?報警去嗎?呵?”他笑了起來。“早下收到家裡的信,”伊說:“說為了我的逃走,家裡要賣掉那么幾小塊田賠償。”“啊,啊啊。”“活該,”伊說,“活該,活該!”他們於是都沉默起來。他坐起身子來,搓著手上的銅銹。剛修好的小喇叭躺在桌子上,在視窗的光線里靜悄悄地閃耀著白色的光。不知道怎樣地,他覺得沉重起來。隔了一會兒,伊低聲說:“三角臉。”他咽了一口氣,忙說:“哎。”“三角臉,過兩天我回家去。”他細眯著眼望著窗外。忽然睜開眼睛,站立起來,囁囁地說:“小瘦丫頭兒!”他聽見伊有些自暴自棄地呻吟了一聲,似乎在伸懶腰的樣子。伊說:“田不賣,已經活不好了,田賣了,更活不好了。賣不到我,妹妹就完了。”
他走到桌旁,拿起小喇叭,用衣角擦拭著它。銅管子逐漸發亮了,生著紅的、紫的圈圈。他想了想,木然地說:“小瘦丫頭兒。”“嗯。”“小瘦丫頭兒,聽我說:如果有人借錢給你還債,行嗎?”伊沉吟了一會,忽然笑了起來。“誰借錢給我?”伊說,“兩萬五咧!誰借給我?你嗎?”他等待伊笑完了,說:“行嗎?”“行,行。”伊說,敲著三夾板的壁:“行呀!你借給我,我就做你的老婆。”他的臉紅了起來,仿佛伊就在他的面前那樣。伊笑得喘不過氣來,捺著肚子,扶著床板。伊說:“別不好意思,三角臉。我知道你在壁板上挖了個小洞,看我睡覺。”伊於是又爆笑起來。他在隔房裡低下頭,耳朵漲著豬肝那樣的赭色。他無聲地說:“小瘦丫頭兒……你不懂得我。”
那一晚,他始終不能成眠。第二天的深夜,他潛入伊的房間,在伊的枕頭邊留下三萬元的存摺,悄悄地離隊出走了。一路上,他明明知道絕不是心疼著那些退伍金的,卻不知道為什麼止不住地流著眼淚。幾支曲子吹過去了。現在伊又站到陽光里。伊輕輕地脫下制帽,從袖卷中拉出手絹揩著臉,然後扶了扶太陽鏡,有些許傲然地環視著幾個圍觀的人。高個子挨近他,用痒痒的聲音說:“看看那指揮的,很挺的一個女的呀!”說著,便歪著嘴,挖著鼻子。他沒有作聲,而終於很輕地笑了笑。但即便是這樣輕的笑臉,都皺起滿臉的縐紋來。伊留著一頭烏油油的頭髮,高高地梳著一個小髻。臉上多長了肉,把伊的本來便很好的鼻子,襯托得尤其的精神了。他想著:一個生長,一個枯萎,才不過是五年先後的事!空氣逐漸有些溫熱起來。鴿子們停在相對峙的三個屋頂上,憑那個養鴿的怎么樣搖撼著紅旗,都不起飛了。它們只是斜著頭,愣愣地看著旗子,又拍了拍翅膀,而依舊只是依偎著停在那裡。
紙錢的灰在離地不高的地方打著卷、飛揚著。他站在那兒,忽然看見伊面向著他。從那張戴著太陽鏡的臉,他很難於確定伊是否看見了他。他有些青蒼起來,手也有些抖索了。他看著伊也木然地站在那裡,張著嘴。然後他看見伊向這邊走來。他低下頭,緊緊地抱著喇叭。他感覺到一個藍色的影子挨近他,遲疑了一會,便同他並立著靠在牆上,他的眼睛有些發熱了,然而他只是低彎著頭。“請問——”伊說。“……”“是你嗎?”伊說:“是你嗎?三角臉,是……”伊哽咽起來:是你,是你。”他聽著伊哽咽的聲音,便忽然沉著起來,就像海灘上的那夜一般。他低聲說:“小瘦丫頭兒,你這傻小瘦丫頭!”
他抬起頭來,看見伊用絹子捂著鼻子、嘴。他看見伊那樣地抑住自己,便知道伊果然的成長了。伊望著他,笑著。他沒有看見這樣的笑,怕也有數十年了。那年打完仗回到家,他的母親便曾類似這樣地笑過。忽然一陣振翼之聲響起,鴿子們又飛翔起來了,斜斜地劃著名圈子。他們都望著那些鴿子,沉默起來,過了一會,他說:“一直在看著你當指揮,神氣得很呢!”伊笑了笑。他看著伊的臉,太陽鏡下面沾著一小滴淚珠兒,很精細地閃耀著。他笑著說:“還是那樣好哭嗎?”“好多了。”伊說著,低下了頭。他們又沉默了一會,都望著越劃越遠的鴿子們的圓圈兒。
他夾著喇叭,說:“我們走,談談話。”他們並著肩走過愕然著的高個子。他說:“我去了馬上來。”“呵呵。”高個子說。伊走得很婷婷然,然而他卻有些傴僂了,他們走完一棟走廊,走過一家小戲院,一排宿舍,又過了一座小石橋。一片田野迎著他們,很多的麻雀聚棲在高壓線上。離開了充滿香火和紙灰的氣味,他們覺得空氣是格外的清新舒爽了。不同的作物將田野塗成不同深淺的綠色的小方塊。他們站住了好一會,都沉默著。一種從不曾有過的幸福的感覺漲滿了他的胸膈。伊忽然地把手伸到他的臂彎里,他們便慢慢地走上一條小坡堤。伊低聲地說:“三角臉。”“嗯。”“你老了。”他摸了摸禿了大半的、尖尖的頭,抓著,便笑了起來。他說:“老了,老了。”“才不過四、五年。”
“才不過四、五年。可是一個日出,一個日落呀!”“三角臉——。”“在康樂隊里的時候,日子還蠻好呢,”他緊緊地夾著伊的手,另一隻手一晃一晃地玩著小喇叭。他接著說:“走了以後,在外頭兒混,我才真正懂得一個賣給人的人的滋味。”他們忽然噤著。他為自己的失言惱怒地癟著鬆弛的臉。然而伊依然抱著他的手。伊低下頭,看著兩隻踱著的腳。過了一會兒,伊說:“三角臉——。”他垂頭喪氣,沉默不語。“三角臉,給我一根煙。”伊說。他為伊點上煙,雙雙坐了下來。伊吸了一陣,說:“我終於真找到了你。”他坐在那兒,搓著雙手,想著些什麼。他抬起頭來,看看伊,輕輕地說:“找我。找我做什麼!”他激動起來了:“還我錢是不是?……我可曾說錯了話么?”
伊從太陽鏡里望著他的苦惱的臉,便忽而將自己的制帽蓋在他的禿頭上。伊端詳了一番,便自得其樂地笑了起來。“不要弄成那樣的臉吧!否則你這樣子倒真像個將軍呢!”伊說著,扶了扶眼鏡。“我不該說那句話。我老了,我該死。”“瞎說。我找你,要來賠罪的。”伊又說。“那天我看到你的銀行存摺,哭了一整天。他們說我吃了你的虧,你跑掉了。”伊笑了起來,他也笑了。“我真沒料到你是真好的人。”伊說,“那時你老了,找不上別人。我又小又醜,好欺負。三角臉。你不要生氣,我當時老防著你呢!”他的臉很吃力地紅了起來。他不是對伊沒有過欲情的。他和別的隊員一樣,一向是個狂嫖濫賭的獨身漢。對於這樣的人,欲情與美貌之間,並沒有必然的關係的。
伊接著說:“我拿了你的錢回家,不料並不能息事。他們又帶我到花蓮。他們帶我去見一個大胖子,大胖子用很尖很細的嗓子問我話。我一聽他的口音同你一樣,就很高興。我對他說:‘我賣笑,不賣身。’“大胖子吃吃地笑了。不久他們弄瞎了我的左眼。”他搶去伊的太陽鏡,看見伊的左眼瞼收縮地閉著。伊伸手要回眼鏡,四平八穩地又戴了上去。伊說:“然而我一點也沒有怨恨。我早已決定這一生不論怎樣也要活下來再見你一面。還錢是其次,我要告訴你我終於領會了。”“我掙夠給他們的數目,又積了三萬元。兩個月前才加入樂社裡,不料就在這兒找到你了。”“小瘦丫頭!”
他說。“我說過我要做你老婆,”伊說,笑了一陣:“可惜我的身子已經不乾淨,不行了。”“下一輩子吧!”他說,“我這副皮囊比你的還要惡臭不堪的。”遠遠地響起了一片喧天的樂聲。他看了看錶,正是喪家出殯的時候。伊說:“正對,下一輩子吧。那時我們都像嬰兒那么乾淨。”他們於是站了起來,沿著坡堤向深處走去。過不一會,他吹起《王者進行曲》,吹得興起,便在堤上踏著正步,左右搖晃。伊大聲地笑著,取回制帽戴上,揮舞著銀色的指揮棒,走在他的前面,也走著正步。年輕的農夫和村童們在田野向他們招手,向他們歡呼著,兩隻三隻的狗,也在四處吠了起來。
太陽斜了的時候,他們的歡樂影子在長長的坡堤的那邊消失了。第二天早晨,人們在蔗田裡發現一對屍首。男女都穿著樂隊的制服,雙手都交握於胸前。指揮棒和小喇叭很整齊地放置在腳前,閃閃發光,他們看來安詳、滑稽,都另有一種滑稽中的威嚴。一個騎著腳踏車的高大的農夫,於圍睹的人群里看過了死屍後,在路上對另一個挑著水肥的矮小的農夫說:“兩個人躺得直挺挺地,規規矩矩,就像兩位大將軍呢!”於是高大的和矮小的農夫都笑起來了。
評析
《將軍族》這篇小說敘述了發生在社會底層的一個愛情故事,兩個主要人物,他們都沒有自己真實的姓名,他們叫做“三角臉”和“伊”,像魯迅筆下的阿Q一樣連名字都沒有而只有綽號,也許在那個時候,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他們,名字是不值得一提的,而在他們之間的愛情卻是深刻純潔感人的。
“三角臉”是大陸去台灣的退伍老兵,年已四十,來到台灣退伍後,孑然一身,只能到“康樂隊”里吹吹小喇叭。“小瘦丫頭”是台灣花連一個貧苦人家的女兒,被生活所迫,家裡把她賣到青樓當妓女,她堅決“賣笑不賣身”,並逃跑出來,到康樂隊里跳跳舞或“用一個紅漆的破桌球蓋住伊惟一美麗的地方——鼻子。瘦板板地站在台上……”演女小丑。
在這篇文章里,有許多地方值得我們探討,比如,在三角戀的回憶之中,這丫頭是又醜又瘦的,他甚至沒有時間編故事講給她聽,可是為什麼漸漸男人對她產生感情,並情願給出自己所有的錢,一聲不響的離開,這是因為在他們的相處之中,男人感覺到,他們是同淪落在天涯,這兩個人,一個無家可歸,一個有家難回,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命運使兩個人進出了愛的火花:小瘦丫頭的遭遇使三角臉這個曾經一向狂嫖濫賭的獨身漢“油然地生了一種老邁的心情”,他真正地關心起這個身形瘦小、無依無靠的小瘦丫頭,而有家難回的小瘦丫頭對這位外省人也產生好感。
於是,三角臉做出了重大決定:在一個夜裡把他的全部的錢留在小瘦丫頭的枕邊,悄悄地離開了康樂隊。這兩個人對家園幸福自由的渴望是相似的,他們是純潔的,並且向要健康的美滿的家庭生活。所以在相同的境遇之下,他們走到一起。而再見面的時候“小瘦丫頭”並沒有因為他的傾囊相助而脫離苦海,反而被嫖客弄瞎了一隻眼睛。但想見“三角臉”一面的信念使她勇敢地活了下來。五年後的邂逅原本是歡喜的團聚訴衷腸,可是在大環境的逼迫之下,一個因為怕自己身子的不乾淨愧對對方,另一個說“我這副皮囊比你還要惡臭不堪的”,於是兩人為了純潔地結合在一起,決意共同放棄了生命,一同自盡於甘蔗林里。
《將軍族》故事的情節隨著人物的意識流動,現實與回憶交叉切入,小說具有明顯的跳躍性。外省人“三角臉”在台灣的“滄桑傳奇”,本省人“小瘦丫頭”的不幸經歷,不是隨著人物意識的流動而展示給讀者,就是通過人物的對話予以展示。這樣既避免了敘述人不必要的交代,又在今昔聯繫中增強了人物感情的濃度和歷史的滄桑感。
在情景的安排上,作者並沒有像傳統的小說那樣追求故事情節的完整,而是淡化故事的情節。如寫“三角臉”和“小瘦丫頭”經過五年的分別到最後重逢,但作者在文中僅僅用了“幾支曲子吹過去了”八個字,就把兩個主人公的離而復聚寫出來了,可見作者高超的寫作技巧。這正是現代派意識流小說所需要的敘事技巧。正是這一技巧的運用,作品的藝術魅力也就大大增加了。因為作者在這時並沒有交代“小瘦丫頭”在這五年間的任何遭遇,也沒有寫“三角臉”在這五年間的任何經歷,而是通過人物意識的流動和主人公對話的展示,把主人公在這五年間的遭遇暗示出來,這樣,人物命運的悲劇性也更強了。
《將軍族》象徵手法的運用也是魅力所在。如樂器和樂曲在小說中的象徵,小說一開始就寫了出殯的日子裡薩克斯吹奏的《荒城之月》,就暗示了小說是一個具有悲劇色彩的故事。無論是女主人公吹奏的《馬撒永眠地下》,還是男主人公用管樂器吹奏的《遊子吟》,都象徵著故事主人公的各自悲劇命運和整個故事的結局。小說的最後,當兩個主人公沿著坡堤向甘蔗林深處走去時,男主人公吹起了《王者進行曲》,“吹得興起,便在堤上踏著正步,左右搖晃,伊大聲地笑著,取回制帽戴上,揮舞著銀色的指揮棒,走在他的前面,也走著正步。年輕的農夫和村童們在田野里向他們招手,向他們歡呼著。”這是典型的用象徵手法以樂寫哀,倍增其哀。
小說以《將軍族》為題,也是有著象徵意義的,作者讓主人公在《王者進行曲》中自殺身亡,並通過農民的口說出兩個人死後像“將軍”似的,王者和將軍正寄寓著作者對人(特別是下層人)的尊嚴的期望與呼喚。
《將軍族》以質樸而簡潔的語言來營造氛圍和刻畫人物,作為鄉土派代表的陳映真,他曾提出“寫實主義的另一問題是‘用儘量多數人所可明白易懂的語言,寫最大多數人所可理解的一般經驗’。所以在小說《將軍族》中,故事的講述除了通過人物意識的流動予以展示外,人物的簡潔對話也使得小說通俗易懂,體現了作者嫻熟的藝術手筆。
現在,我的眼前還晃動著“閃閃發光的指揮棒和小喇叭”;那對穿著樂隊制服並排躺在蔗田裡的男女,穿越了歷史的遼闊天空、莽莽大地,來到21世紀的今天,向我們講述一個悽美的,看似扯不上愛情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