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杜施先生
波蘭浪漫主義詩人亞當·密茨凱維奇給後世留下了許多不朽的詩篇,《塔杜施先生》是他的最後一部長詩,代表了詩人創作的最高成就。長詩圍繞霍雷什科和索普利查兩個家族兩代人的悲歡離合,展現出一個時代的輝煌畫卷,描繪出各個階級、各個階層眾多人物在變幻莫測的政治風雲中錯綜複雜的經歷和心態,交織著強烈而執著的恩怨情仇,字裡行間處處激盪著詩人對故國家園崇高的愛和濃郁的思戀之苦。它以其“清澈弘厲,萬感悉至”的藝術魅力在自問世以來的一個半世紀中不僅“影響于波蘭人之心者,力猶無限”,而且受到世界各國讀者的喜愛。
密茨凱維奇於一七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出生於立陶宛諾伏格羅德克城郊的查阿西村。一八一五年他到維爾諾大學學習,畢業後在科甫諾地方教書。立陶宛在一三一八年就通過王室聯姻的途徑實現了同西南羅斯,即以後的白俄羅斯和烏克蘭的合併,繼而在反對條頓騎士團的共同鬥爭中又同波蘭結成了聯盟。根據一三八五年立陶宛和波蘭王國在克列瓦簽訂的條約,立陶宛大公雅蓋沃於一三八六年二月來到克拉科夫,接受了天主教的洗禮,同波蘭女王雅德薇嘉結為伉儷,開創了波蘭歷史上綿延一百八十多年的著名的雅蓋沃王朝。一五六九年立陶宛與波蘭合併成一個國家——波蘭共和國。這個實行貴族共和的國家擁有從波羅的海到黑海的廣袤疆域,曾是僅次於俄國的歐洲大國,一七九五年終因被俄國、奧地利、普魯士三國瓜分而滅亡。這樣,在密茨凱維奇的心目中,立陶宛和他的祖國波蘭融成了不可分割的整體,也就非常自然了。立陶宛是詩人夢繞魂牽的“兒時之國”,也是他畢生創作靈感的源泉。是立陶宛的青山秀水培育了他超凡的藝術想像力;正是在立陶宛他發表了著名長詩(青春頌》(1820)和第一部詩集《歌謠和傳奇》1822),從而開創了波蘭文學史上光輝的浪漫主義時代。他的詩體小說《格拉席娜》(1823)反映的是立陶宛的古老傳說,詩劇《先人祭》第二、四兩部(1823)則是他青年時代經歷的鏤心刻骨的初戀的印證。也正是在立陶宛的維爾諾大學他學會了“為祖國、學問和正義”而鬥爭,在青年學生中組織了秘密愛國團體,因而受到沙俄當局的迫害:一八二四年十月他被判處流刑。流放俄國期間,他發表了《十四行詩集》(1826)、敘事長詩《康拉德·華倫洛德》(1828)和兩卷本(詩集》(1829)。一八二九年五月詩人秘密離開彼得堡,流亡西歐。一八三○年十一月起義期間,他準備回華沙參加戰鬥,但當他輾轉抵達普占區的波茲南時,起義已經失敗。
他又一次踏上了流亡之路,並於一八三二年七月底到達巴黎。當年十二月,他在巴黎出版了氣貫長虹的《先人祭》第三部以及《波蘭民族和波蘭巡禮者之書》,也就是在這時,他動筆寫《塔杜施先生》,到一八三四年七月初,這部後來傳遍天下的傑作便已赫然出現在巴黎的書店了。
《塔杜施先生》的故事情節是在三個時間層面上展開的。一是過去發生的事,二是當時發生的事,三是將來發生的事。作者用倒敘法,通過詩中人物講的故事和訴說,把過去的時間追溯到
很遠,反映了波蘭和立陶宛兩個民族建立的波蘭共和國由盛世走向衰亡,像那宏偉壯麗的古城堡變得百孔千瘡一樣。詩中涉及許多重大的歷史事件,說明了波蘭人民為爭取獨立和解放而進行的艱苦卓絕的鬥爭,構成了《塔杜施先生》壯闊的歷史背景。當時發生的事是長詩的主要內容,持續的時間卻很短。前十章描寫兩個家族由彼此仇恨到共同對敵。羅巴克在貴族中進行革命宣傳和組織工作,塔杜施投身抗擊俄軍的鬥爭等,一連串的事件都發生在一八一一年夏季的短短几天中。後兩章描寫一八一二年春天波蘭軍隊隨拿破崙大軍進入立陶宛,到塔杜施宣布解放農奴,前後不到二十四小時,然而它卻把全詩推向了高潮。拿破崙進軍俄國雖非正義之師,卻點燃了波蘭人光復祖國的希望。波蘭軍隊去攻打占領者沙俄,是他們一系列求解放鬥爭的繼續,受壓迫的波蘭民族長期孕育的全部愛和恨,全部偉大和詩意,也在這個春天統統爆發出來。將來發生的事,是對國家未來的展望:建立一個解放了農奴、各民族一律平等的獨立、自由的波蘭。 密茨凱維奇選擇這個時期發生的事件作為抒發自己愛國情感的契機,作為一種精神的依託和慰藉並非偶然。他在童年時曾目睹進軍俄國的隊伍路過諾伏格羅德克時受到民眾熱烈歡迎的盛況,那情景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 我一出娘胎就受著奴役的熬煎, 在襁褓之中就被人釘上了鎖鏈!
一生之中只有一個這樣的春天。
為了再現這個珍貴瞬間的復興祖國之夢,詩人像一隻“神奇的仙鶴”用自己的“一片片羽毛”編織出一個神奇的、獨特的、充滿了幻想的童話般的世界:人們穿著色彩斑斕、光燦耀眼的波蘭
古代民族服裝,繫著華麗的佩帶,飲宴、遊樂、狩獵、集會、爭辯、鬥毆、襲擊、打仗,無不充滿了浪漫色彩。這是用一雙孩子的眼睛看到的世界,也是用充滿童心的幽默語言描繪的世界,因此才有這童話般的詩的意境。詩人不僅在描寫貴族日常生活時帶有許多幽默和戲謔的成分,就是跟俄國兵殊死搏鬥的場面,表現的也不是屍山血海的戰爭恐怖,而是寫得既熱鬧又好玩,就像童話王國里精靈們的打鬥。
童話色彩只是這部作品表現出的一個方面。整部長詩還激盪著一股澎湃的抒情潛流,它從第一章至最後一章始終以一種幾乎無所不在的方式主宰著全詩。作品的至為感人之處也恰恰在於這種豐富、濃郁的抒情韻味。 《塔杜施先生》是融各種不同的、甚至似乎是相互矛盾的文學形式於一體、並使其珠聯璧合的交響樂式的作品。詩人以鮮明突出的場景、真切入微的細節、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和濃重瑰麗的色彩,在廣闊的歷史背景下,描繪出一幅揮灑自如、又極富時代特徵的五彩續紛的民族生活全景畫,使這部傳世之作成為“世界文學中的最後一部史詩”,也是“十九世紀所產生的唯一成功的史詩”②。
詩中展示的是一個新舊更迭的時代,生活在立陶宛的波蘭貴族即將退出歷史舞台。詩人用“立陶宛的最後一次襲擊”、“最後一次古波蘭宴會”等一系列“最後的”形容詞,來說明他們是波
蘭最後一代貴族。他們保持了波蘭貴族的一切品性。一方面,他們無政府主義思想突出,各行其是,恣意妄為,又勇猛好鬥,動輒以武力解決爭端;另一方面,他們又都是愛國者,“熱愛祖國勝過自己的生命”。他們是那樣執著地恪守著波蘭文化傳統,從波蘭特有的菜餚到服飾,無不獨具一格。他們生活中體現出來的波蘭貴族習俗獨特而又繁瑣,他們手執的每一件兵器都有特殊
的來歷,都說明了它們的主人同外國侵略者鬥爭的光榮史。 從人物塑造上,《塔杜施先生》也可說是陳列諸多人物肖像的畫廊。詩人不僅用濃墨重彩對主要人物進行精心的刻畫,即使是一些著墨不多的次要人物也描繪得活靈活現。長詩中出現的有名有姓的人物五十多個,無不真實生動,形神兼備。詩人喜歡用對比手法,不僅在人物之間進行對比,就是在一個人物身上也常作前後的對比,從而突出了人物性格和思想的變化。 塔杜施在入伍之前表現一般。雖然一表人才,年輕、健壯、善騎射,但學習不用功,成績平平,一回家便陷入了情場角逐。他同泰莉梅娜的戀情不免有些荒唐。他在狩獵時由於膽怯險些丟了性命。詩人對這個青年的幼稚不乏嘲笑和揶揄。與此同時,作者也揭示了他身上的優秀品質。他有強烈的愛國心,在駁斥別人的崇洋媚外思想時振振有詞;為了家族的榮譽他不惜跟伯爵決鬥;面對俄國軍官他表現得很勇敢,在戰鬥中彈無虛發。但這一切都沒有超出一個貴族青年的水準。是在波蘭軍隊里經受了鍛鍊,才使他思想上產生了飛躍,他不僅能說出一番振聾發聵的話來,而且能有解放農奴、把田地分給農民這樣的壯舉,使人感到,振興波蘭的希望就在他這樣具有民主主義思想的新一代身上。
塔杜施這個形象起到貫穿全書故事情節的作用,但他不能左右事態的進程,因此還不是詩中真正的主人公。詩人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是塔杜施的父親雅采克。詩人不僅花了最多的筆墨來塑造這個人物,而且在他身上投入了全部的愛、同情和欽佩,在刻畫這個人物時不帶絲毫的嘲弄,也不運用常用的旁敲側擊的談諧手法。然而,這個人物的前半生和後半生簡直是判若兩人。讀者首先看到的是帶有神秘色彩的羅巴克,圍繞這個人物作者設定了許多懸念。他是個募化修士,可一舉一動卻像個軍人,他既是個慈祥的長者,又是個智勇雙全的秘密活動家。是他把有關拿破崙和波蘭軍隊的信息帶到了偏遠的貴族莊園,他在動員和組織貴族準備起義時顯示了何等的聰明睿智,在排解糾紛時他是何等的豁達大度,在危難時刻又是何等的沉著和奮不顧身。而從蓋爾瓦齊嘴裡講出來的雅采克,卻是個狂妄之徒,是殺害御膳官的兇手,是兩個家族結仇的禍源,甚至是民族的叛逆。儘管詩人在第八章交待過羅巴克就是雅采克,但在讀者的想像里,兩個形象一時還難以重合。直到第十章,聽到雅采克的臨終訴說,才撥開了籠罩在作品中的迷霧,雅采克的形象也越來越高大,最終和羅巴克完全合二為一。從他的訴說中我們知道,雅采克是位剛正不阿的硬漢子,與艾娃真誠相愛,是御膳官的門第觀念摧毀了他們的幸福,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他才朝那驕橫的大貴族開了槍。正是這一槍成了雅采克生命中的轉折點,使他從沉淪中走出來,帶著負疚的心情隱姓埋名,加入了波蘭志願軍團,在為解放祖國而進行的英勇鬥爭中,屢經磨難,以至容顏大改。雅采克變成羅巴克,完成了由追求個性解放的浪漫主義者轉變成為民族解放而鬥爭的無畏戰士的歷程,其中也影射出詩人個人的經歷。雅采克的臨終訴說,是懺悔,是申辯,也是控
訴。詩人寫得那樣淒楚悲憤,那樣真摯深沉,真是字字血,聲聲淚。詩人在年輕時代也是由於封建門第觀念而失去了熱戀的情人,對雅采克的痛苦感同身受,才寫得出如此迴腸盪氣的篇章。
長期漂泊於異域的詩人,懷著赤子之心把故鄉的景物描繪得燦爛輝煌。在景物描寫中採用擬人化的手法是長詩風景描寫的一大特色,詩人賦予自然景物以人的特徵,如同荷馬史詩中的眾神都具有人的特徵一樣。在描繪原始森林的時候,展示出來的不僅是它的廣闊無垠,而且充滿了原始的神秘性。這大森林,靜如處子,動若脫兔,時而百鳥啁啾,淺吟低唱,時而像大海,奔騰咆哮。在這大森林裡隱藏著一個“鳥獸和植物王國的京都”,有森林之王,還有其“臣僚”、“諸侯”,一如人類的社會結構。具有畫家靈感的密茨凱維奇不僅善於運用聲音、形態、色彩,也善
於運用光線,陽光和月色的輝映使各種景物變得更加絢麗迷人。詩中的畫面都充滿了動感,不僅是地上的動物龍騰虎躍,連天上的雲彩也是變幻無窮。詩人就是以這種“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
星”的氣派給讀者展示出立陶宛大自然神奇的美。森林中狩獵的場面更是寫得令人驚心動魄,那林邊的號角聲清揚激越,氣勢磅礴,表達了詩人對祖國熾烈的愛、希望和渴念;是詩人奏起的
這波蘭民族的最強音世世代代在人間迴蕩。
這裡奉獻給讀者的《塔杜施先生》譯本,是我國直接從波蘭文原著譯出的第一個中譯本。譯文曾經袁漢鎔先生校閱,在此特向他表示衷心的感謝。